小林睁开眼睛,窗外射进了红日头,又是一天的清早。昨夜的事,远远的,但他知道是昨夜。

只有琴子还在那一个床上睡着,奶奶早已起来上园摘菜去了。

琴子的辫子蓬得什么似的,一眼就看见。昨天上床的时候,他明明的看了她,哪里是这样?除了这一个蓬松的辫子,他还看得见她一双赤脚,一直赤到膝头。

琴子偏向里边睡,那边是墙。

小林坐起来,揩一揩眼矢。倘若在家里,那怕是他的姐姐,他一定翻下床,去抓她的脚板,或者在膝头上画字。现在,他的心是无量的大,既没有一个分明的界,似乎又空空的,——谁能在它上面画出一点说这是小林此刻意念之所限呢?

琴子的辫子是一个秘密之林,牵起他一切,而他又管不住这一切。

“琴子你醒来!”他仿佛是这样说。琴子如果立刻醒来了,而且是他叫醒的,恐怕他兀的一声哭罢,因为琴子的一睁眼会在他的心上落定了。

什么地方郭公鸟儿叫,“郭公郭公!郭公郭公!”这一叫倒叫醒了他,不,简直救了他,使得他说,“让你一个人睡,我到河里去看郭公。”他刚刚翻到床下,记起昨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自言自语道:“我还做了一个梦!”这时琴子一掉掉过身来了,眼睛是半睁开的。

“起来,我告诉你听,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琴子慢慢一句:

“清早起来就说梦,吃饭我砸了碗,怪你!”

“我不信那些话,我在我家里,一做了梦,起来就告诉我的姐姐,总没有见她砸过碗。”

小林是梦见“活无常”。活无常,虽是他同他的同学们谈话的好材料,而昨夜的梦见当是因了瞥见送路灯的白衣。活无常是穿白衣的,面孔也涂得粉白,眉毛则较之我们平常人格外黑。映在小林的脑里最深的,还不是城隍庙东岳庙的活无常,那虽然更大,却不白的多,是古旧的,甚且有蜘蛛在他高高的纸帽上做网。七月半“放猖”,人扮的活无常,真白,脚登草鞋,所以跟着大家走路他别无声响,——小林因此想到他也不说话。是的,不准他说话。

据说真的活无常,倘若在夜里碰见了,可以抱他。他貌异而心则善,因为他前世是一个孝子,抱他要他把路上的石子秤作金子。不知怎的,小林时常觉得他要碰见活无常,一动念俨然是已经碰见了,在城外的洲上。何以必在城外的洲上?这可很难说。大概洲上于他最熟,他所住的世界里又是一个最空旷的地方,容易出鬼。至于秤石作金,则每每是等到意识出来了,他并没有碰见活无常,才记起。

他告诉琴子他梦见活无常,正是洲上碰见活无常的一个梦。

分明是梦,说是夜里,活无常却依然那么白,白得他害怕。不见天,不见地,真是夜的模样,而这夜连活无常的眉毛也不能遮住,几乎愈是漆黑,活无常愈是白得近来,眉毛也愈在白脸当中黑。同样,自己在洲上走,仿佛人人可以看得见。不过到底是夜里,不看见有人。尤其古怪的,当他钉眼望活无常的眉毛的时候——活无常是想说话罢,也就在这时猛然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小林唧唧咕咕的说,把琴子的眼睛说得那么大。琴子一听到活无常三个字,联想到的是秤石作金,小林的梦里没有提到,她也慢慢的随着眼睛的张大而忘却了。

“这么一个梦。”

她惘然的说。起初说小林不该一早起来说梦,梦说完了又觉得完得太快似的。此时她已经从被褥上头移坐在床沿,双脚吊着。

小林站在她面前,眼睛落在她的赤脚,他简直想她去过河玩。她拿手揩眼矢,她抬头道:

“哭什么呢?”

琴子知道是说来玩的,笑了。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看你的瞳人。”

其实除非更凑近琴子的眼睛跟前,瞳人是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