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理和

今天,我在报上剪下两则启事,一是订婚的,一是结婚的。两则启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新郎和新娘都是——同姓!

这也便是我之所以剪它的理由。我预备带回给妻看。这看来平凡无奇的东西,是能帮我不少忙的,它会给妻带来几许生活的信心,把她的脊梁撑起来。

提起我妻,便使我难过。她自和我「结婚」以后,就一直陷在迷惑、疑惧和烦恼的泥沼中,不能自拔。我想再不会有人一边在生活着,一边却不敢承认和正视那生活,像她一样的了。

我们的结合,不但跳出了社会认为必须的手续和仪式,并且跳出了人们根深蒂固的成见——我们是同姓结婚的!

在当时台湾的社会,这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对此,我们所得到的快乐之少,和所付出的代价——眼泪和叹息——之巨,至今还思之心痛。

但是,我们应该后悔吗?

当我十八岁时,我家搬到邻郡(相当于现在的区),去经营在很早以前便已买下的山地的造林事业。农场的工人,都是由近处的村子来,女多男少,多半都是年轻人。他们做完一天活,傍晚领取工单,每半月结算一次。我哥哥带工;他不在时就由我代理,但工单则经常由我填写和发给。

起初,我和工人们不相识,发工单时只好一个一个唤着单上的名字,像点名似的。在呼唤时,为了礼节我在男工名下加个「哥」,女工名下加个「姐」。随即我就发觉这办法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结果。每个人听了之后,脸上都挂着和谐与融洽的喜气,似乎我们之间亲热了许多。

「阿福哥、玉英姐、贞妹姐、新喜哥、桂香姐‥‥」

随着我的呼唤声,工人一个个分开扰嚷的人群,出来把自己的单子接去。男工活泼大方,女工柔顺腼腼,羞人答答。对于我附加的称呼,男工还无所谓;有些女人则含笑提出抗议,仿佛是蒙受了冤屈。

「哟,你看这人,」她们尖叫着:「也不怕雷打呢!」

但是我不理,继续喊下去:「瑞金姐——」

工人群中扬起一阵喧笑,接着我发现自己面前走出一个小姑娘来。看上去,她的年龄至多不会超过十七岁。

「你这人真讨厌,没老没小的!」小姑娘含羞地说,蹶着小嘴把单子领去。

我看着她那稚气的脸孔,也不禁好笑。

「平妹姐——」我又喊,一边还浸在快乐的气氛中。

蓦的由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来,抢去了我手里的那张单子。我大吃一惊,定神细看,原来是一个苗条身段的女人,这时已转过身子,坚定地走了。她那傲慢不驯的举措,使我大大地感到意外,因而在第二天发工单时,我便特别关心她。

「平妹姐——!」我着重语气叫,并把尾音拖长。

平妹出现在我面前了:约摸二十左右的年纪,瓜子脸儿,直直的鼻梁,亮亮的眼神,眉宇间有着一份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

我奇怪自己为何昨天竟没有留心到如此标致的一个女人。

「平妹姐,」我说,一边把单子交给她:「不要再抢了,我会给妳的。」

平妹嫣然,露出一排洁白好看的牙齿。

「平妹姐,」我又说,无话找话:「妳家在村头?村尾?改天过路时,我可以进去喝杯茶吗?」

「水是有的,」平妹笑笑说道:「就请你进来喝杯水。」

工单发完,我小立庭边,目送工人们走下小坡。在一群女工之中,我觉得平妹的后姿特别的娉婷而优美。内心不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轻微的骚动。

以后我每天特别关心她,发工单时,总设法和她聊上几句话。有时,我们的眼睛互视一下,她就向我静静地笑笑,那细碎的牙齿闪得我的心脏几乎停止鼓动。

我发觉自己是在爱着她了。

但也就在这时,我发觉她和我是同姓。这事最初使我很失望。就如一个小孩在街上看见心爱的东西,而被父母强制拉开时的感到不满和不乐。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陷在从未有过的彷徨和迷惘中,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这时候我还没有明白的打算,但是同姓的意识苦苦缠着我不放。当我和平妹说得高兴时,它会像一条蛇,不声不响地爬进我的知觉中,使我在瞬间由快乐的顶点一下跌进苦闷的深渊。有时我非常生气。但生气是没有用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向谁生气。有时烦恼和懊丧,仿佛生命失去了最珍贵的一部份。有时我又满不在乎,以为谁也阻挠不了我的意志。

然而这一切苦闷都是短暂的,经不起平妹的一笑一颦,便去得无影无踪。她那娟秀苗条的容姿,已整个的占据了我的心。那里面除开对她的爱恋和渴望之外,便不再有什么疑惧了。

我发觉平妹对我也有好感,并且这好感随着日子正在渐渐变成别种性质的东西。我还不知道这某种东西应不应该称之为「爱」。然而无论如何,这发现使我欢喜若狂,因而对她也就更大胆更热烈了。

当时,我的双亲正在为我的婚事张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议亲,每天我都去「看女人」。我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去应酬这些的。我一口气看了不下一、二十个女人,但每次母亲来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祗有微笑。

「难道说连一个中意的也没有吗?」母亲不乐地问我。

我歉然地摇摇头。有时一种奇异的冲动,使我几乎把自己的心事和盘说出。我看着母亲的脸在想:如果让她知道我中意的人是谁将怎样呢?母亲是不是要大大地吃惊?或者骂我是发疯了?

但是我和平妹相爱的事情,终于吹进父亲的耳中。父亲大发雷霆;他说他不愿意自己有这么个羞辱门第的儿子,在盛怒之下把我赶出家庭——一次、二次、三次。我就像游魂般在朋友亲戚家飘来荡去。但是母亲舍不得。每次都由她作好作歹的领我回去。母亲的慈爱愁叹和哀诉虽也使我难过得心里有如刀割,可是我却出奇的冷酷、倔强。好像在里面另有一个人在支使我,使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母亲眼看说我不动,于是迁怒到平妹身上去。她骂她是淫邪无耻的女人;是一个专会迷惑男人的狐狸精,将一切过错统统往她身上推,显得自己的儿子是无辜受骗的牺牲者。这实在是冤枉的。然而我又不能替她分说。由是以后,平妹便给我负起了十字架。她是赔了多少眼泪的呵!我常常看见她那咬紧下唇,泪流满面地忍受着一切的绝望的姿态。

平妹劝我离开她,回到父母身边去安分守己的做一个好儿子。但我祗能冷冷地听着,一种不甘屈服的顽强的意识,使我在自己的行为中甚至感到无限骄傲和快感。它作成了我的意志力的最大泉源。

「求你做做好事,离开我吧!」有一天,平妹又如此向我哀求,一半也是为了可怜我像丧家之犬的四处彷徨。

「我求你,」她又说:「你听他们的话去娶个媳妇,他们还是会喜欢你的,我也可以少受点儿骂!」

「妳呢?」我反问。

「你就不要管我!」

「妳也嫁人吗?」

「请你放心,我是不会嫁人的,」她带着讽刺和自暴的口气说:「不嫁人,也照样可以活下去的!」

「我不娶!」我说得很坚决。

「你不娶,我也不嫁给你!」平妹也说得很坚决;仿佛我们在赌气似的。但是像线一样的眼泪却由她的双颊流下来了。

我们坐在小溪旁,溪水幽咽,像伴她哭。紫色的布鹜花,低低的垂覆在水面上,静静地。

我拿起她的手来抚摸着,心像飞到一千里以外去了一般感到空虚、寂寞和怅惘。

我凝视着流动的溪水,有很大的功夫,在心里盘算着一件事情,最后,我开口对她说:

「我到一个地方去,妳在家里等我,只一、二年的工夫,我就回来领妳走,远远的离开这里!」

「你到哪里去?」她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望着我。

「满洲!」

实际在很久以前,我便计画着这件事了,但总踌躇不决。到了此际,我才充分觉悟到我必须这样做,除此别无他途可循。我想:假使我们要结婚,便必须具备这样的条件:第一,脱离家庭;第二,经济自立!

其后不久,我便只身跑得东北沈阳去。第一年,我弄了一份汽车驾驶执照;努力建设起一个小小的立足点来。第三年,我回来领她走,如此结束了我们那坎坷不平、艰难悲苦的恋爱。

那是民国二十九年(昭和十五年)八月三日的事。

在外面,虽然不再有人来干涉和监视我们的行动,我们应该可以完全领有我们的日子和我们自身,而舒展一下数年来郁结的胸怀和紧张的神经了。然而妻总还忘不了对世人的顾忌。仿佛随时随地可能由一个角落伸出一只可怕的手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关系随时都有被破坏和拆散的可能。她那过份踌躇和疑虑,使我做丈夫的非常苦恼。

然而,那一段时间,在我们却还是最平静、最幸福、最甜蜜的。

台湾光复的翌年夏初,我们敌不过乡心的引诱,于是回到久别的台湾,起初依照预定计画留在高雄——那时我一个最小的兄弟便住在那里。然后,又搬到我做事的任所去。但是多么不幸,不到一年,我生病了。为了以后的生活着想,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回到故乡家里去。那里有我一份应得的产业,可资一家四口人的生计。这是当初我们没有料到的一着。我们怀着受难者的心情,登上火车。

家里,父亲已于前几年病故,兄弟也分散了,只有大兄一房人守着老屋。家人,包括母亲在内,对平妹的态度,是颇微妙的。他们虽说过去已曾相识,然而却有如对一个外国人似的处处表示应酬。在他们的言语和仪态中都带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成分。

——但是大致说来,大家尚能平静相处,不快的事件,还是由外面来的。

不多几天,光复后的第一次户口总检查届临,乡公所来了几个人预查户口。我们的户籍,在接收时不知为何竟给脱漏了,不消说孩子的出生,就是我们的结婚手续都需重新申报。他们问我妻的姓名。

「钟平妹。」我说。

其实,他们都认识我和平妹,特别其中之一,过去有一段时间和我玩得还算不错。何况我和平妹的事,周围几十里都哄传过,因此,他们是应该一切都很明白的了。不过我以为人家既然是公事公办,那么我也只好照实说出。

「什么?」他们重问了一遍。

「钟平妹!」我又重说了一遍;心里有点不耐烦。

「钟?」他们仿佛吃惊的样子。眼睛向我注视:「同姓呀?」

我非常生气了;我认为他们存心与我为难,我粗暴地反问道:

「同姓又怎么样?」

此时,一直就坐在我旁边的我的大兄,似乎感到场面有点僵,连忙站出来给我们圆场:「是的,是的,钟平妹!」他说。

他们冷冷的看着我,却也不再多问什么了。

为了这事,一整天,我都不好过。这些人的卑劣和虚伪,令我愤懑。

从这件事,我清楚地看出世人还未能忘怀于我和平妹的事情,这是一个警告,我们此后的日子,不会是很平静的。我很为平妹担心。她是否经得起来自周围的岐视和指摘呢?她从前的朋友,即使是最亲密的,现在都远远的避开她了。仿佛我们已经变成了毒蛇,不可亲近和不可触摸了。我为怕平妹伤心,曾使用了一切可能的方法,去邀请、甚至哀求她的朋友到我家来玩;但没有成功过一次。

有一天,我到附近一个山寺去散步,不期遇到妻的一位旧日的好友。我欢欣而雀跃,如获至宝。这次无论如何总得把她留住,请到家里去。︱︱我这样想;我打算让平妹高兴高兴。经过我一番歪缠和坚请,于是她和我约定:只需再耽搁一会儿就去,叫我先行。我飞奔回家,把这消息告诉妻。她此时正在预备午膳,听了满心欢喜。她请我给她找找家里所能找到的可口的东西,她准备留她的朋友吃午饭。我给她翻出几只鸡蛋和两尾鱿鱼。夫妻两个,兴奋得在家里转来转去,等待贵宾驾临。

饭菜已经烧好了,而她——妻的朋友,还不见到来。妻开始不安起来,殷切的问我是否真的看见她?真的她在寺里?于是我不得不将方才的邂逅,从头再说一遍。

我们等了再等,桌上的菜肴在慢慢的凉下来。妻万分焦急,吩咐我在家看着,她自己则匆匆的向寺里跑去。我也有点动摇,不时由窗口往外张望。不大的工夫,我看见那条通往山寺去的,有着茂密的龙眼树的小径上,有人影在幌动。

妻回来了,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由她的失望而沮丧的表情,我察知事情已经出了岔子。我迎上去,忍不住问她:

「她不来吗?」

「她走了!」她答得很低,红着眼圈,就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走了?」

我好像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极力让自己镇静,并且拿好话安慰妻,像哄小孩子。我觉得她是够可怜的。

「我想是临时有什么急事先回去了,」我说:「大概过一两天就会来的!」

「不!」妻摇摇头:「她讨厌我们!」

讨厌我们。平妹说得丝毫不差。这一句话,道破了周围和我们的关系,使我无话可说。外边,明晃晃的太阳照亮了每个角落。我意识了这是强有力的世界,虽然它不是理想的世界。我茫然站着,感到自己这样孤独无援。

而事情还不止此,还有更难堪的侮辱,——更高的试链,在等候我们,需要我们更大的忍耐。

在很早以前,我就发觉我们的孩子也成为人们取笑和寻开心的对象了。我已无数次听到过他们指着我们的孩子说:「牛,畜牲养的。」这样的话了。我只希望这些话不会落到平妹的耳朵才好。我想像她听见这些话后的痛苦,而感到寒心。

有一天,傍晚时分,平妹在猪栏喂猪,两个孩子在庭院前玩着,这时来了几个女人——来坡下做活的,她们常常到这里来歇息,在凉亭下聊天。

其中一个女人忽然叫着我们的孩子说:

「小孩子,你有几条腿?四条是不是?四条腿?」

另一个女人,马上加了进来。她给孩子指着系在庭边一棵树下的牛,说:

「小孩子,那是你爸爸,是吧?你爸爸是牛公,你妈妈是牛母,你是小牛子!」

宪儿——我们的大儿子,不解其意,莫名其妙的看看她们,又看看牛。她们都大声哄笑起来。

「你看,你爸爸在倒草(反刍)哪!」

她们说着又大声笑起来。

我——在屋里,恰似被兜头冲了盆凉水,浑身毛骨悚然,我往猪栏那边望去;在苍茫的暮色中,只见平妹靠着齐腰高的竹栏立着,脸向着那边。我不知道妻是否也已听见,我祷天祷地,希望那话声不致送进她的耳朵,或者猪的咀嚼声大些,把话声压下去。

但是,她已经听见了!

她挑着两只空水桶,一进入屋里,眼泪便潸潸地流下来。当晚她哭得很悲惨。她告诉我,外边人们是怎样的在奚落我们的孩子。

我想不起适当的话来向她劝解,只好让她尽情哭去。我觉得很对不起她,这些都是我的不好。我们是不应该回来的。

我想想我们以后的生活,不禁迷惘起来。

日子在烦恼中滚流着,转瞬间,半年过去了,而我的病,却没有丝毫进展。长此下去,何时痊愈,颇难预料。因此,我打算入院治疗,平妹也同意我这样做。半个多月前,我曾给台北的朋友去信,请他打听医院的状况,和办理登记手续。而今,朋友的回信到了,说是一切都已弄妥,叫我即可动身北上。可是教我如何忍心抛下她们母子呢?我把朋友来信的事情搁下来,不向平妹提起。

我怀着烦闷的心情走到埤头去。近来,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到那里去坐一会儿的,那里有绝好的眺望。

我在一块眠床大小的石板上,枕着掌心仰卧着,潺潺的流水声,只在头下,我看着在异常辽阔的天空中徐缓地移动着、舒展着的流云,哀愁像石块似的压在心上。

我想起我们自从回家,一直到今天所遭遇到的种种事情,实在不能放心走路。自己走后,她们——平妹母子会安静的活下去吗?人们不会像历来那样残忍的对待她们吗?如果再遇到横逆,她们能够安稳地度过吗?我这样一层一层地想下去,这些思想使我忐忑不安,黯然心痛。

但是次一瞬间,我又打消了这些念头。也许她们会活得更好些!——我如此安慰自己,于是站起身来:我不该想得太多!

我很晚才回家。在屋角边,我碰见了正由大兄那边出来的两三个农夫模样的年轻男子。闪身而过时,他们全用了那种令人不快的眼光向我扫视。

妻的口角边,噙着久已不见的微笑,并且频频向我眨。我发觉这眼睛有异样的光芒。我怔怔的看着她,有点纳闷,也有点惶惑。

待孩子都睡定了,我们相对喝茶。平妹开口了:

「他们说起我们的孩子——」

我微微一颤;又是他们!而且又是我们的孩子!然而妻却一本正经的说下去:

「他们说,我们同姓结婚,怎么会生出这样好的孩子呢?」

「哦!」

「他们说,」她又说:「我们的孩子生得又聪明、又好看——」

原来如此!我不禁愕然;继而又苦笑起来。

这和自己的预料是相差得太远了。我们久已不敢有这样的期待、这样的恭维。偶一听着,反而觉得有些生疏,而且刺耳。

妻说着,十分得意。她是最乐意听人家称赞她的孩子的。她像十四、五岁的少女那样,笑得天真、娇憨;眼睛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更觉迷人了。于是我不觉的也高兴起来。

我们夫妻头一次这样欢喜。前此,特别是这半年来,我们原祗有眼泪和叹息的。

我忽然想起朋友的信。而也就在这时候,平妹静静地仰首看我,脸上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

「阿铮,」她轻轻地说:「台北还没有来信吗?那天来的那一封,不是呀?」

「来了,」我说:「就是那封!朋友说,一切都办妥了,叫我接信就————」

「就去吗?那你为什么还不走?你不放心,是不是?」

「妳能住下去?」

「能!」

「妳哭过呢?」

「哭过!那是因为有你在着,心里有委屈,哭哭,有人心疼。你尽管放心走;我能哭,也能不哭!你不在家,我守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宏儿也会跟我笑了。」

「妳不怕日子会更难过?」

「我知道!我能忍耐!祗要你病好,我吃点苦,值得!」

「我这一去,最快也得一年才能回来呢?」

「都不要紧;我等着你!我说过了:我能忍耐!反正他们不能把我宰了。​​他们理我,陪他们说几句;不理我,我逗宏儿笑!祗要你病好回家,我们母子还是一样快快乐乐的,要不‥‥那你早点儿走吧,只管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

第三天,我离别了她们母子,来到北部。当天清晨,她们伫立在庭前龙眼树下;妻怀中抱着刚满周岁的宏儿,宪儿则紧紧偎依在她脚边。三对依依难舍的眼睛,送着我走下斜坡,将到坡尽处时,我回过头去,只见妻在向我微笑,那比哭还要使人难受的藏着泪水的笑。我一气走完坡崁,转入田垄。再回头过去。但这回我仅能看见在空中摇曳着的一段龙眼树梢,在殷勤的向我挥别。

‥‥‥‥

现在,三年了,就一直没有回去过。天天,她们母子那冷冷清清相依为命的影子,不断地在我眼前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