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秋末冬初。

这一季,陈家村困苦惨淡的景象更加利害,谷子与高粱完全毁于烈日的光威之下。除却从田野中弄来一些干草,所有的农人白费了力气没有结果。豆子开花的时候幸而落了两场小雨,收割时还可在好地里收得三成,可是这半年中他们的支出分外多。催收过的预征与讨赤捐,差不多每一亩里要四块左右。而种种小捐税都在剥削着他们的皮肉,买卖牲畜,挑担出卖果物,席子,落花生,凡是由地里家里出产的东西,运到镇上出卖的都有税。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交那么多,经济财用一类名词他们不会解释,惟有看见镇上每逢市集便有不少的收税人员,长衫的,短褂子的,也有穿灰衣服的,十之九是本处人。他们白瞪着眼打着官腔,口口声声是包办的税务,有公事,不然就拿人押起来。自然,在镇上有武器的人都听他们说。于是虽有些许小利,老实点的乡下人便不愿意到镇上去做生意。

经过夏秋的苦旱,田野与村子中是一片焦枯,如大火熏过的景象。一行行高大的杨树、榆柳,都早早脱落了干黄的病叶,瘦撑着硬条向天空申诉。田野中用不到多少人的忙碌,更是完全赤裸出来。割过豆子后种麦田的人家也不很多,疏星似的在大地中工作着的农人,疲倦地勉强干活,看不出农家的活动力量。

土匪仍然是蝗虫般的此起彼伏,然而农民的抵抗力却不及春天了。他们没有余钱预备火药,也没有更大的力量防守,实在,多数人家是不怕那些人来收拾的。有的是人,他们全拴起来看怎样办吧?这是一般贫民的普遍心理,无所恋守便无所恐怖,一切都不在乎地穷混。

陈家村虽然在夏天表演过一出热闹悲惨的戏剧,除去受了惊恐,多添了两家的孤儿寡妇之外,一切更坏。虽然土匪也知道他们这边穷苦,并不常来骚扰,他们可也无心作那样严密的守御了。

陈庄长仍然每月中要往镇上跑两次,练长那边的事情多得很,几天一回地分传这些小村的老实头领去下什么命令。有一天,这花白胡子的老人又从镇上喘着气跑回来,在他儿子召集大家捐款办学的农场上,他向许多人吩咐赶快,只半天,要预备车辆到镇上听差,县里派着队伍在镇上催押,为的送兵。

听了这突来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着,先是不做声,后来有人问了:

“哪里来的兵?……多少?往哪里去?”

“多少?……你想,这镇上管的村子一共就要二百辆,多少还用提咧!……大约要送出二百里以外,谁知道他们叫到哪个地方住下?”陈老头的声音有些哑了。

谁也不再答话,同时枪托子,皮鞭,皮鞋尖,与骂祖宗的种种滋味,都似着落到各人身上。出气力是他们的本等,没敢抱怨,谁教他们生来没有福气穿得起长衫?然而出气力还要受这样苦的待遇,他们有一样的血肉,在这个时候谁甘心去当兵差!

五辆车子,再少不行!自带牲口,草料。到过午,镇上的保卫团又来送信,办不成晚上就来拿人。

陈老头急得要向大家跪求了,他说他情愿出钱雇人一辆。在这年代谁情愿?怨天?跑不掉有什么法子可想?到后来好容易凑上两辆,车子有了,人呢?老实的农人他们被逼得无可如何,情愿将瘦骨棱棱的牛马与他们的财产之一的车辆,白送上替他们“赎罪”!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作推夫。除掉陈老头花钱多,雇了两个年轻人外,还差五六个。时候快近黄昏了,再不去就要误差。晚风凛冽之中,陈老头在农场里急得顿脚,大家纵然对这位老人同情,却没有说话的。

想不到奚大有大声叫着,他首先愿去!谁都想不到,自从去年他这个没敢往镇上再去卖菜的老实人,现在有这样的大胆。

“老大,这不是说玩话,你真能干?”本来已经出了一头牲口,陈庄长万没想到他真敢去给兵大爷当差。

“别太瞧不起人!你们以为我就不敢见穿灰衣服人的脸?……我曾打过土匪,……也吃过子弹的。”他的话显然是告诉大家,兵大爷纵然厉害,也不过与土匪一样!

大众的精神被他这个先告奋勇的劲头振作起来,下余的几个好容易凑齐。在微暗的苍茫野色中,这衔接的三辆二人推的笨重木车走出村外。

大有在独轮的后面盛草料的竹箩里藏上了一瓶烧酒,几个米饼,还有一把半尺长的尖刀。

刚刚走到镇上,从那些店铺的玻璃灯光中看见满街的黑影。镇上的空地,闲房,大院子住满了各种口音的军队。炮车,机关枪的架子,子弹箱,驴车,土车,也有他们自推的这样独轮车,牲口,行装,填塞在巷口与人家的檐下。究竟有多少兵?无从问起。镇上的住户没有一家不在忙着做饭。

大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军队,又知道这是沿着海边由南方败下来的大军。听他们异样的骂人声口,与革命党长革命党短的咒骂话,他明白前些日子城中宋大傻的话有了证实。他与几个同伙找到了办公所,替陈庄长将车辆报到,便听那些人的支配。三辆车子,人,都吩咐交与听不清的第几旅的机关枪连。这晚上他们便随同那些兵士露宿在镇东门里吴家家祠的院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更不知向哪里走?既到了这边,一切只可听他们的皮鞭的指挥,问什么呢!当晚上还发给了每人三张厚面饼,一个莴苣的咸菜。

吴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旧房子。大有以前记得只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吧,他随着奚二叔过年到镇上来看那些“大家”的画像,香烟缭绕中他曾在朱红的漆门边,偷看那些大屋子里高高悬挂的怪像。在儿童期的记忆中,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足以容纳他那样矮的好多孩子的大屋,已经使他十分惊奇,而北面墙上却是宽的,窄的,穿着方补子,黑衣服,红缨帽上有各色顶子的不同画像:有的瞪着威棱的大眼,有的捻着银丝似的长胡子,也有的在看书,吃茶,下棋,还有他叫不出那些画中人干什么玩意的画轴。他在一群孩子中从门口爬望了一次。长桌子,丰盛的筵席,各样的盆花,比他的腰还粗的铜炉,与那些时来时去的穿着方补花衣,坐车,骑马的一些“老爷”演剧般的活动。他们都是照例到大屋子来向画像恭恭敬敬地叩头。他那时觉得这些高悬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说不出的神力与威严,自己甚至于不敢正眼久看。除此以外,这古旧的家祠对他没有留下其他的记忆。仿佛有不少的大树与石头堆,然而已经记不很清了。

在高黑的残秋的星空下,他觉得很奇怪,又到这所大房子里重新做梦。他与同伙们都睡在车辆上,借着刚进来时的灯笼映照,他留心看出这繁盛的吴家家祠也像他们的后人一样,渐渐地成为破落户了!房顶上的情形不知道,从那些倒塌的廊檐与破坏的门窗,以及一群群蝙蝠从屋中飞出的光景上着想,一定是轻易没人修理,借以保护他们的祖宗的灵魂安居。这一连的兵士纷纷背了干草到正殿中睡觉。大有从破门外向里看,快要倒下来的木阁子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乱,灰尘,蛛网,失没了他们古旧的庄严。地上的方砖已损失了不少,方桌没有一张完全的。他在黑影里张望了一会,沿着石阶走下来。

广大的院中满是车辆与器械,大树下拴着不少的牛,马,互相蹴动。推车的乡下人就在这里,幸而地上满生着乱草,厚的地方几乎可作褥垫。不知名的秋虫在四处清切地争啼。大有找到了同村的伙伴,摸着吃过晚饭,没处找开水,他们只好忍着干渴。

正殿上摇摇的火光中间杂着异乡人的大声笑语,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酒,互相争喝,猜拳打闹的声音不住。他们像是到处都快乐的!虽然从远方沿着旱道败下来,仍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大有惭愧自己太固执了!他想:怪不得大傻乐于当兵,当兵的生活原来有想不到的趣味,同时,几个左近村庄的车夫也低声谈着他们的事。

“到底什么时候动身?把咱们早早地弄在一处,说不上半夜里就走?”受了陈老头的雇钱的萧达子咳嗽着说。

“管什么!你才不必发愁,你又不推,只管牵牛不出力气。陈老头这份钱算是你使的顶上算。”二十多岁的徐利不高兴着答复。

“别顶嘴,出力不出力,咱总算一伙儿。这趟差说不定谁死谁活,谁也猜不准!我那会听见连长说明天要赶一百里地住宿,当然不明天就得走。……一共从镇上要了一百几十辆的二把手,套车,牲口不算,听说军队还有从西路向北去的,大约总有四五万。”另一个村子的推夫说。

“哪里下来的这么多?”有人问。

“真蠢!到镇上半天你难道没听见说这是由海州那面败下来的?”

“这一来,经过的地方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也像说的。”那个颇伶俐的人把这个冒失问话的推了一把,“瞧着吧,谁教咱这里是大道?躲避不了,跟着干就是了!……”

正殿中一片乱杂的谑笑,哪个曾来注意这一群像牲畜似的推夫!大门上早已站了双岗,不怕他们偷跑。既然勉强来当差的这些农人,现在没有跑走的想头,便设想到一个大地方,有了替代他们的另一伙,自然可以早早赶回来。不过有送过兵差的经验的却不这么乐观。

无论明日如何,当前的渴睡不能再许他们这些卖力气的叹息,谈话。惟有大有在这样的环境中犯了他的不眠旧病。天气太凉,几个人同卧地上,车子上,搭盖一床破棉被,愈睡不宁,愈觉得瑟缩。高墙外面现在已经没了那些人语争吵与杂乱的足音,一切都很静寂。人太多了,巷子中的狗也不像平时的狂吠。正殿上的兵士大都在梦中去恢复他们的疲劳,妄想着战胜的快乐。只有一盏灯光惨淡地从没了糊纸的窗格射出。四围有的是呻吟与鼾齁的睡声。他仰首向太空看去,清切切的银河如堆着许多薄层棉絮,偶然来一颗流星,像萤光斜落下去,消没在黑暗之中。身旁的大百合树叶子还没落尽,飘坠下的小扇形叶嘁嘁作响。夜的秋乐高低断续,不疲倦地连奏。大有虽是一个质朴的粗人,置身在这么清寂的境界,望着大屋上瓦做的怪兽暗影,也不免有点心动。

本来是激于一时的义愤,而且要自己吃苦,多历练历练这样的生活,也可以洗洗从去冬以来的诨号,所以自荐来当兵差。自夏天与土匪开火后,他已胆大了许多。城里的游览与种种刺激,使他渐渐对于什么都有可以放胆作去的心思。他看见握枪与全身武装的人,纵然时时提起他的旧恨,却没有什么畏惧。而现在是为另一份大兵当推夫,原来给他侮辱的那一队早已开走。

对于毒恶的人们,他现在要正看他们的横行,并不怯阵。不过在这样阴森森的古庙般的大院子中,他反而有点空虚的畏怖,虽有天上的温柔的光辉,终敌不过这人间暗夜的森严。

仿佛有几颗咬牙瞪眼的血头在草地上乱滚,院子东北角上有几点发蓝的闪光,他觉得那许是鬼火。大树的长枝也像一只巨大胳膊,预备把他的身体拿去。他惊得几乎没跳起来。从别人的腋下拉拉被头蒙住眼睛,心头上还是有些跃动。

第二天,从挂上纸糊的灯笼时摸着路走,子弹箱装满了车子,有时还得轮流着上去两个老总。沉重的铅,铁,比起柔软的农作物下坠得多。大有情愿卖力,他推着后把;车子是一辆一辆地紧接着,他不能往后看,也来不及向前张望。乡道上是多深的泥辙,两只脚不知高低地硬往前闯,紧追着前把。两条用惯了筋力的臂膊端平车把,肩头上的绊绳虽只寸半宽,往皮肉中下陷的重力却仿佛一条钢板。他与许多不认识的同伙走的一条道路,担负着同一的命运。从天未黎明时趱行这不知所止的长道。他们想什么呢?都小心提防着,尽力推动他们的轮子,任谁也来不及在这样时间里作厉害的打算。

总之,他们的许多车子与许多同伙正连系成一条线,成了一个活动有力的有机体,在旷野中寻求他们的归宿!

自然,在周围监视着他们,迫逼着他们的又是一些同伙,那些人认为天下是由混打来的。穿起二尺半,受着战争的鞭打,在担负着另一种的命运,显然与他们不同。

初走起来都还抖着新生的精神,在难于行动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赶。兵士们也是矇眬着眼睛,有的还认不清本营或本连的车子在前在后。及至曙光由东方的冷白雾气中腾跃出来,大地上分清了各种物体的形象,那些穿破衣,带鞋绊的兵士便有点不容易对付了。

有的叱骂着推夫们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样子;有的抱怨天气冷得早,而大多数是咒骂着现在清闲没有战事。败,他们不忌讳,然而不承认是真败。为什么打仗?谁也说不出,他们以为开火便是应该的事;只要打,总比败下来闲着好。至于败得容易,或者死伤,在那些神气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劳汉子们的心里满不在意。大多数已经从无意义的苦战中产生了不与寻常人一样的心思。为的他们上官的命令,拖着疲弱的腿,从福建拖到江南,从江南一路流着血汗又拖到这个苦地方来。他们还不知道怎样解决他们的生命;他们还没找到怎样恢复自己的精神的方法;他们急切还没有铁一般的组织,他们,却将说不出的怨气向没有武装的人民身上发泄。

的确,他们也是每天在疲劳中强自挣扎。凉风清露的早上,好些人都穿上袷衣了,都会中行乐的男女该披上呢绒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一身又破又脏的单军衣,领子斜下,袖口缺了一片。有的连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不一律:皮靴,红帆布鞋,青布鞋,有的还穿着草履。泥土与飞尘包住他们的皮肤,黄黑中杂以灰色,映着闪闪的刺刀光亮,如从地狱中逃出的一群罪犯。就是那些驰驱血泊里的战马,在这平安空阔的田野中也显出瘦削无力的体态。他们的腿仿佛是些骨架,尽力地用,尽力地驱迫着它们,走过平原,越过山岭,穿行在森林中间,泥,水,石块,都得拚命地向前踏试。其实,这些兵士的头脑也像从别人买来的一样,戴在他们的肩上,却对它们似是什么责任也负不起。

大有与同伙们随从的这一连兵士,还较为整齐。因为他们的武器全都装在车子上,除掉有些人扛着几十支步枪,还有连长挂的手枪,别人可以空着手走。可是他们还有鞭子,木条子在手上时时挥动,如驱羊群一样监视着这些喘粗气落汗滴的推夫。究竟是比较别队的兵安逸些,自然也减了不少火气。大声骂及祖宗的话,只得捱着听,可是实行鞭打足踢的时候还少。这些奴隶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中暗自庆慰这一时的好运气!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辙,走上平整官道。太阳已在这个长行列的人群中散布着温暖明光。大有近来不常推车,推了两个钟头已经把青布袷袄完全湿透。及至走上大道,骤然觉得轻松,两肩上的“钢板”似乎也减轻了分量。他这时才能够向四处望望,并且探查他的“主人”们的态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见远远的山峰在朝日下有片淡蓝浮光罩在上面。永久的沉默中似乎贮存着一种伟大的力量,向这群互相敌视的人类俯瞰。脱叶的疏林向上伸着一无所有的空枝,像要从无碍的大空中拿到什么,瘦硬的样子显露出它们不屈的精神。郊野全露出剥去了表皮的胸膛,无边际的展扩开,像微微喘动它那郁苦的呼吸。多少枯蓬,碎叶,在这片雕残的地衣上挣扎着零落的生命。大有没有诗人的习感,对于这些现象没有一点凄清感叹的怀想。从闷苦的暗夜好容易捱到能以正看这清明光景的时候,反觉得有说不出的欢喜!两膀下骤添了实力,虽然是受他人驱迫,呵斥,他仍然消灭不了他在郊野中出力的兴致。他看看那些红眼灰脸的武装人们,脚步都懒得向上抬的神气,有点瞧不起。他想,如果将这些只是够威吓乡下人的武器扛在他与他的伙伴们身上,要好得多。自从夏季祈雨会的血战以后,他渐渐把以前怕大兵的心情,换成一种蔑视。他们只知图快活,装老虎的做作,暴露出他们的怯懦。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从远方脱逃的大队的情形,他觉得自己有点骄傲。

“他妈的!这些地方真不开眼。昨儿我拿了一包碎银子首饰到一家杂货店里,只换两头光洋。那个年轻的伙计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没有钱。混帐!管它的,我终竟多问他要了两包点心。”

车子旁的一个兵同别一个谈话,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标,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给他妈的两枪把子,准保会弄出钱来。——你知道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银子,我们再去要。狠心的东西!全不想想我们弄点彩头也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好歹这点便宜都不给,难道一包银子首饰只值两块大洋?”这个粗声汉子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从前往南海贩鱼时候曾听过这样口音的鱼贩子说过话。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别净说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记是到了什么集镇,五十八团的一个兄弟牵了一头牡马向一家庄稼人家送,只要五块大洋。那个人贪便宜照办,可是教别一位知道了,去过第二次,说是这是军队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块完事。你猜,住了一天,听说就去过四次人。末后,这个庄稼人一共花了二十多块才了结,……老百姓怎么不怕?”

这个黄脸兵似乎还为老百姓争点理,大有不禁歪着头向他狠看了一眼。

“猫哭耗子的话,亏你好意思说得出,横竖还不是那会事。我们从福建蹿到这里,谁不是父母爹娘养的?这份苦谁不记得?——记他妈的一辈子!拚了命为的什么?老实说,官,还有穷当兵往上升的?扛枪杆,站岗,掘战壕,永远是一个花样。碰运气不定多会挂了彩,半死不活的丢在荒野里,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说我们图的哪一条?不打仗没活干,打起来却令人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然,这根本上就不是我们应该问的。命令,命令!还有说得中听的军人纪律。什么?那些做官的终归得要你的命!……难道这份穷命一个大也不值?老百姓与我们,弄到现在成了两路上的人,其实我们有几个不是老百姓出身?还有什么不知道?可是干什么说什么。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饷,他妈的没的发,衣服冷热这一套!打死还不及拍杀一个苍蝇!怎么?我们光光地拿出好心眼来做善人?……人家都骂当兵的没有好东西,强抢,骗人,奸盗,……可没有给他们想。不错呀,人一样是血肉做成的,谁愿意做坏人?……自己连人还算不上,管它好坏!……”

初时高喊老标的这个大黑脸,楞眼睛的高个,他毫不顾忌,高声反驳着黄脸兵的话。在前面散开走的他的同连兵都回过头来直瞧着笑。那些推夫们只有静静地听。

“对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哪天咱得安安稳稳地当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带劲,干就像干的,做一点好事也不能不入枉死城!”

“饿着肚子,拿着性命开玩笑,难道就只为那一月的几块钱?——人家得到好处的怎么尽力地搂咧!”

应和着这有力的反驳议论的人很多,那黄脸的兵带着凄惶颜色慢慢地道:

“兄弟们只顾口快。前两个月我接到家里一封信,真见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亏在上海邮局的一个亲戚,设了许多法子方才递到。你们猜,我们老乡在这连里并不少,好!我家还住在城里,被××军的×旅冲进去,又没曾开火,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去年娶过门的小兄弟媳妇,被那些狗养的活活奸死!——这是什么事!”

“怪不得你说,敢保咱这里兄弟们不干这一出把戏?过了江的那种情形,无法无天,什么干不出来!——你太小气,干脆不管,权当咱是出了家!”另一个兵士苦笑着这样说,其实从他的居心强硬的口吻听来,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还算福气!——其实白费。不是出家,我们直截了当是‘出了的人’!家,连想也不必想,谁敢保人家不抢,不奸,不拴起家里的人来活受?想就当得了?怎么,修行?该死的还得死,罪一样受!”

黑脸高个虽是这么说,他的楞楞的眼睛里也有点晕痕。

大有的车子正推在这几位高谈的兵士中间,他们的话与种种神气都可以看得到,听得清。他是头一次能够听到当兄弟们的心腹话,同时他对于平日很仇视的他们明白了许多,知道他们也一样是在苦难中乱踏着走的人。

连接着没曾歇足走了三天。每到一处照例是纷乱得不可形容,食物,牲畜,干草,用具,随在是争着抢,争着拿。经过更穷苦的村庄,住在农人们的黑魆魆的屋子里,女人多数早已避去,连壮健的青年也不容易见到,都是一些老人,用瘦削的皮骨等待着他们的马鞭,枪托的撞打。他们虽然强迫找牛,马,人夫费尽了力气,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愈走愈是一带旱干很重的地方,农人们夏天的粮粒早已无存,更向哪里去弄很多食物,供给这群饿兵。因此,从陈家村左近来的许多人夫,——还有从几百里外来的人夫,就这样一天天捱下去,出卖着筋力,甚至饭都没得吃。

兵士们的焦躁,暴怒,与推夫们的疲苦,忧愁,在这段荒凉的大道中,形成精神上的对立,而又是彼此没有方法可以解决的困难。那些骑马的高级军官尽管假充威严发着种种命令,然而弟兄们的冷嘲,热骂,与抵抗的态度,他们只好装做不曾听见。兵士的愤怒无所发泄,便向推夫们出劲。

冷饿,骂詈,与足踢,鞭打的滋味,渐渐地使他们每一个都尝到了。萧达子本来是痨病鬼的一付骨架,在车子前头叱扶着那只缺少喂养的瘦牛,三天的辛苦引起他的咳嗽,呛咳的窒闷声音,与瘦牛的肋骨中一起一伏的喘声互相和答。还不时被旁边的兵士瞪大眼睛怒骂他不赶着牲畜快走。他的破对襟布袷短袄,没了对扣,黄豆大的汗珠由胸前滴到热土里去。他的光脚原来有很厚的皮层,可也经不起在石子路上与深深泥辙中的磨裂。第三天的下午,他简直走一步有一片血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包扎,只能忍着痛苦往前走。好在经过一段尘土多的道路,裂口的足皮便被细土盖住,直到走在干硬的地上又透出血迹。与大有推一辆车的徐利是陈家村中顶不服气的汉子,年纪小的时候与宋大傻是淘气的一对。上次与土匪作战,他在村子里一个人放步枪打接应,平时可以扛得起三百斤重的粮袋。这几天来做了大有的前把,担负着差不多将近千斤重的子弹箱与兵士们的行装,食物。他在前面挽起车把,纵然少吃一顿窝窝头,还能不吃力地往前拉。这力大的农人得到兄弟们的赞许,连带着后把的大有也少受他们的鞭打。不过大有却早已觉得胯骨酸痛,臂膊上的筋时时颤动。

这一晚上他们宿在一个小小县城的关外。

从这一路来的军队也有五千多人,那些马蹄蹴踏着飞尘,炮车轮子响着砰轰的声音冲入县城。方圆不过三里地的城中,即使搬出一半人家还容纳不下,纷乱了两个钟头,究竟退出一千多人到东关露宿,大有与他的同伙也被分派到东关的空场里。

一天的疲乏渐渐使许多推夫感到没有剩余的一点力量了!只吃了一顿粗米饭,空着肚腹直走了将近一百里地,他们的脊骨都似压折,每个人的腿如果不是被车子的动力带起来,马上会倒在田野里。一听说叫他们卸了绊绳休息,即时有许多人横直地躺满了空场。

一点灯火看不见,近处的村庄与穷苦人家早已防备着兵士的进攻,一盏灯也不点。从暗中可以隐约地辨出那倾斜的城门楼子,城墙下的一行大树。城中的人声与调队的号声乱成一片,上浮空际,吹送到饥疲交加的推夫的耳里。他们这时什么都不想,有食物也不能即时下咽,人人渴望睡眠。风吹露冷的难过,他们并没想;他们的身体也同载重的木车一样,被人推放到哪里就是哪里。监守着这一群二百多推夫的兵士,只有几十个人。谁愿意在这样清冷的夜里与牲畜一同受罪,况且兵士们的两条腿一样是早已站立不稳。在星光下面,他们大多数也靠近车子躺下来,由假寐以至酣眠。

约摸过了两小时,才由城里送来了不多的高粱饼子,几乎是用沙土做成的饼馅。合起来每人可分半个。……谁都想不起吃,食欲像从大家的胃口中滑走了一样。一会,忽然从石街上跑来了两个骑兵向监守兵传令,要三点钟就动身,明天晚上一定赶到城,一百二十里的长路。

困卧的兵士们哼也不哼一声,只有一个排长答应着,算是接了命令。

两匹马嘚嘚的蹄声又奔回城里去。

“妈的!没有心肝五脏的长官,只会发这样的鸟令!”

“走?他用不到腿,老子可是没有马骑。”

“不知势头,多早晚也得把这些行行子弄来尝尝咱的劲!”

没有完全睡好的兵士们大声乱骂,他们的小头领却逛到另一边去了。

大有与没沉睡的,忍不住饥饿强咬着粗饼的同伙都听见了,谁也没有话说,然而谁的愤怒也在心中向上高涨。沉默着,心意的反抗的连合,不用言语,都体会得到。何况单独是他们在城外,机会,——这几天中谁也到处找恢复自由的机会!天晓得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沿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可拿,即便拿得来,也未必放手。

极度的苦痛使他们忘了车子,牲畜的处置,他们蕴藏着的脱逃的心意正在从一个心粘合到别一个的心里。

恰好从晚上吹起的西北风,把已经睡熟的从沉重的梦中吹醒。那些兵士们在车旁盖着毯子,还有夺来的棉被,抵抗着大野中的寒冷,没想到他们的“奴隶”能够趁这个时机要一齐争回自由!除掉倚着枯树算是守夜的两个之外,推夫很容易不用动手便可走去。大有首先与徐利打着耳语,他并且从簸箩里摸出那把谁也不曾知道的尖刀。

互相推动,不须言说的方法,所有的“奴隶”都在朦胧中等待着。

徐利与大有先立起来,守住了倚着树根做梦的两个兵士,一个“走”字由大有的口中低声喊出,一群黑影从四围向南去的小路上奔去;不用催促,他们用很快的脚步飞奔。两个兵在无意识中转动身子,即时大有与徐利把他们抱在胸前的步枪夺过,用刺刀对准了他们的咽喉。

这两个疲倦过度的军人勉强睁开眼看见这奇异的景象,还以为遇到了敌人的夜袭,黑暗中两把锋利的尖刀在眼前闪晃,习惯的威吓使他们很机伶地闭了口,瞪着眼,似在求饶。

约莫他们的同伙跑出了半里路后,大有与徐利每人一个,牵住这两个失了武器的大兵的破衣领往前走,刺刀的尖锋仍在他们的面前。

要报复的沉着精神,与恐怖的心理相对照。这突来的袭击,使两个大兵现在变成这一群农夫的俘虏了。

拖着走了一大段路,被俘的并不曾认清敌人的面貌。走到深深的两道土沟的脊路上,大有哼了一声“走!”还是那个有力的口吻,从土厓上面用力一推,手中的俘囚便滑下沟去,那一个刚刚“啊哟”着,前边的徐利也照样办。

“叫吗?就给你几枪!”大有还向沟底下喊,其实他即时把夺来的步枪往左边的沟里抛去。

“怎么不带了去?”徐利似乎还不舍得这样精美的武器。

“去他妈的!丢到左面去,这两个小子摸不到。”

徐利顺手也将武器从脚底下蹴去。

这来时的小路他们早早记清了,满野正吹啸着东北风,他们顺风加紧脚力,赶上了先行的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