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夏的干旱使得农夫们夜夜里望着天河叹气。

从四月到六月底只有几场小雨,当然不会湿润了烈日下爆干的土地。侥幸将麦子收获之后,一切小苗子类的长成大感困难。每年到这个时候高粱已经可以藏人了,现在却只是枯黄的有尺多高,满野中半伏着无力的披叶。豆苗出生不久,便遇到酷热如焚的天气,一对对小圆荚的边缘变成焦黄。农人早已用不到下力锄,掘,因为在这样干旱之下,田中的莠草一样也是不能生存。一片片土地上裂着龟纹,与冬日的严冷后现象相似。坏一点的河边碱质地,更多上一层白质由土中渗出。除却田野的农作物外,村庄旁边的菜园与成行的果子树,也受到影响。本来这一带是有名的雪梨产区,今年在树叶中间,却没挂住多少梨颗,有的又十分瘪小,没得到充分水分的养力。瓜地更可怜,大叶子与细瘦的长蔓露出难于结瓜的憔悴状态。虽然瓜地的主人还从井里提水浇灌,那有什么用处?艰难的人力,笨的法子怎能救济这样的荒象。何况无边的旱田,田边原没有灌溉的设备,一切全凭每年的运气去碰收成。他们终年纵然手足不闲地勤动,不过是按着久远久远传下的方法分做春地,秋地的换耕,与一锄一镰的努力。一遇到连阴大雨,几个月的亢旱,虫灾,农作物有了病状,只可仰首看天,凭自然的变化断定他们这一年生活的成功或失败。

陈家村的全村中属于他们所有的土地,合起来也不过七十亩有余,然而其中就有百分之四十是给人家佃租的,下余有几十亩归他们自有。譬如陈庄长家有将近二十亩,他是这小村子中唯一的富裕人家。其次是几亩多地的,不足十亩的一家便是奚大有了。其余的农家有完全是佃租的,而佃租与自耕的家数最多。不论如何,由春末的干旱延到现在,哪一家都受到这种不情气候的惩罚。存粮最多的陈庄长家中已经是吃高粱米与玉蜀黍两样的杂和面,轻易不见有白面的食品。大多数人家都搀上米糠研饼子做食料。各家虽然还有点春粮,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气力辛苦获得的粮粒是比什么都贵重的。眼见秋天的收成不知在哪一天,都不肯浪费那少数的存粮。他们宁肯用些难咽的东西充塞肠胃,等待好日子的来临。各个乡间充满了憔悴的颜色与怨嗟的声音。当着酷热天气,大家齐望着空中偶有的片云。没得活作,他们充满了活力的筋骨一闲下来分外感到没处安放。这多日的干旱不止使他们为未来的失望惶恐,肉体也像没处着落。六月中的热风由远处的平原吹来,从一个乡村到一个乡村,把熏蒸与干燥尽量地到处传布。每天从黎明时起,如火的太阳映出血一般的颜色,焚烧着一切的生物。陈家村东头的河流本是这几县的大水,经过不少的乡村,田野,河的两岸,生出一簇簇的小树林子,给它点缀上美好的景色,但现在却可完全看见白沙的河床了。窄窄的用泥土与高粱秸搭成的小桥,在每年一过春日,雨水大,往往不到夏季便会冲坏,直待到十月间的重修。这时却还好好地弯伏在没有水流的干河上,像一个消失了血肉的骨架,躺在一无所有的地上。高粱秸上和成泥的黄土多已爆干,脱落下来,剩下高粱秸的粗根,像一排死人的乱发。偶然有从上面走过的生物,更像是在干瘪的尸体上的虱子蠕蠕行动。离河不远有一片柞树林子,每个夏季,它的浓荫是村中公共水浴后的游息地。如今却只有干黄的簇叶在失去润泽的弱枝上,煎熬着大灾中的苦难。阴影不大,地上晶明的小石砂热得炙手。因为没法灌溉,连接的平原中除却焦土以外,就只有那些垂死的可怜植物了。

生活于没有人力制服的自然中靠天吃饭的农民,当这大灾难的降临,只能求助于上天的灵力。相传的老法子是乞雨会,诵经,扎纸龙取水。他们不是一无所知却又是对一切还不甚明白的人们。他们不肯在这样情状下白坐着等待天灾的毁灭,在危急的困难中,他们只有诚心团结起来,吁请挽回天意。

然而时代却不许他们能够安心作从容的乞求了!

并不是十分稀奇的事,乡村中的中年人都能记得。对于天灾的对付方法照例是那些事,纵然无灵,然而至少可以减少他们精神上的纷扰。记得前六七年,有一回因为积雨的关系,洪流暴发,河身从沙滩下面暴涨起来淹没了一些土地,甚至将村子中的茅屋冲坏了不少。他们却能够在不断的雨声中跪在龙王庙的天井里,崩着响头虔诚祷祝。眼看着自己手造的房舍漂倒,他们还是咬着牙关安分乞求龙王的心回意转。但是相隔不多年,这样的老文章已经变了笔法了。因为在较为安靖时候的官府,绅士,虽然连他们自己不肯自认是伪善者,他们还像是对于地方上的一切事是该负责任的。如同乞灾,祷雨,种种的一无所能的会集,正是那般嚼过经书的善人所乐于倡导的。他们觉得自己该是农民的先觉,一切事便作了领导人。于是往往对于团集办法,仪注,款项,加劲地做去,这里头有好多便宜。现在这些官府,绅士,他们已经变了面目,比从前的乡下统制者更见得伶巧,也学了多少新的方法。他们凭自己的能力尽着去找收获,——金钱的夺取。他们批评他们的前一代,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无识也是呆子,因此,那种旧日的伪善行为,他们却不肯干。因为乡下人也有了变化,他们扩大了求知的意念;也渐渐破坏了他们的虔诚的心情。

再一层,便是生活的艰难了。本来乡下人是容易在简单的欲望下讨生活的,即使没有多少蓄积还能忍着苦痛挨受一切,希求未来的安定。可怕的这些年来,为了种种关系,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蓄积,更不知为了什么,他们的心是容易焦灼,动荡,再不能像以前还能勉强度过苦难。

这一个夏季在陈家村左近的人都摇动了,他们的脚在干硬的土地上似乎不容易站稳当了。

陈庄长与奚大有家的自种地也一样受着灾难,陈庄长的地还有在略远的村中与人分租的,那里,春天多了两场雨水。而大有在春间辛苦耕种的地里,不高的高粱谷子早已干死了一半。他自从在十分拮据中埋葬了为了债务、卖地的心事死去的爹,他对于田地的尽力已到头了。不知怎的,他渐渐学会了喝酒,在重大打击之后,完全复现了他爹的嗜好。他宁肯每天多化费十个铜板在烟酒杂货店里买得一霎痛快。自从四月以来,他成了这村子中杂货店的常主顾,虽然铜板不能预备得那么现成,这有什么呢,会做生意的老板是用不到向他伸手要酒费的。

家里是想不到的寂寞。好说闲话,老是计算着吃粮的妻,与终天出去拾柴草拾牛粪的孩子,因为大有的性格渐渐变成无谓的暴怒,都不敢跟他多话。那条不容易吃一顿好饭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时,常是随着老主人身后摇着尾巴,现在它也不愿意与少主人一起了。它怕他的大声喝叫与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上与野外去寻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觉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长,而他的脾气却愈变愈坏。对于死去的父亲说是追念也不见得,有什么追念的表现?那座在村北头自家地内的土坟,除却栽上三四棵小松树之外,他不是为了土地的事,并没特意去过一次。对于家庭的不满他也无从着想,本来能作活的妻与孩子,他原没有厌恶的念头,可是近来大有有点变态。对耕种的本分事他还不懒,一样是按着时候同邻人操作,不过他的一颗心却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总不像从前平静。

旱象已成的期间,他也如他人一般地焦忧!未来生活像一把尖锐铁钩钩在心头。眼看见手种的小苗子被那不可知的神灵完全毁坏,他觉得分外愤怒了!在寂寞与无聊的袭压之中,比较着认为快活的事是想了辛苦的收获。然而这预想显然是变了。

于是虽在奇热的夏日,他每天的酒瘾并没减少。

正是六月末后的一夜,大有盖着布单在院子的枣树下睡觉。昨晚上从恒利杂货店中回来的时候,是家中人吃过晚饭的大后了。他怕热,便拉了一领席子放在树下,一觉醒后已经听见鸡屋内的喔喔的啼声。一个大蚊子正在他的右拇指上吸他的血液,他即时光了背膊坐起来,用蒲扇将蚊虫扑去,嗡嗡的蚊声还似向他作得意的讥笑。一会听见粪栏里的母猪哙哙叫着。他摸一摸被单上有点潮湿,看看空中只有几颗星星的微光,一定明天又是一个晴热的天气。遍村子中的树上可以听得见知了的夜鸣。它们在高的有荫蔽的地方吸着清露,向着这些在黑暗与失望中的人唱着得意的高调。大有听来十分烦厌。的确,比起偷吸人血液的蚊虫还要惹他愤恨。他的小小的蒲扇在高空的鸣声中失却了效力,这并不是扑空一击可以止住那些可恶东西的鸣声的。他向东方望望,仍然是黑沉沉的,他尽力看去,在那一颗大星之下似是映耀的有点明光!隔明天不远吧?他不能再睡了,突然记起今天是全村的第二次祈雨会。昨天陈庄长还嘱咐自己明天一早要到龙王庙同那个道士布置一切。他因此不能继续睡下去。但是他明明记得头半月举行的那一次祈雨会,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效果。据说这回是联合了五里地以内各个村子的人一同祈雨,人多了,或许有效,这是他的疑问。上一次的印象分明摆在眼前:那些有胡子的老人含着眼泪在烈日下跪求,他们忍受着灼热的苦痛,在香纸砖炉旁不顾烟气熏眯。道士的高声诵经,也像出自真诚,虽然这道士不甚安守清规,因为他一样也有土地,在作法事的余闲还得耕种,这不是为别人的事,他也有分。大有再推测出去,凡是需要土地吃饭的人谁没有分呢?谁肯骗着自己?——骗着自己与他们家中人的口腹呢?但有一件事,他微微感到奇异了。怎么到会的几乎全是老年人,年轻的才两三个,再就是老人领去的童男,难道这也是必需么?记得十几年前的祈雨,祈晴,却不是这样,年轻的人一样也有跪求的,怎么现在变了?他想到这里微微皱着眉头,不能判别这是年轻人的躲懒,或是他们另忙别的事?

由祈雨联想到春天魏二唱的鱼鼓词,真的,那些光景简直是成了梦一般的东西了。自从自己二十岁以后,在这偏僻的农村中眼见得无论谁家只有年年的向下淌,除掉偶有几个从关东发财回来的以外,地土的交易不常见有人提起。更奇怪的是地里的产物不知怎的总觉得也是一年比一年差,可是自己在田地里用的力量并不比以前减少。粮米老是在两块大洋左右一斗,还是继续向上升涨。怎么家家更穷了呢?大有怀抱着这个疑问没得答复。偶然与邻舍家说起来,他们的断语不是“年头儿刁狡”,便是“谷贵,百物都贵”,或者“花钱多了”这一类的话。大有在前几年也是一个对一切事不求甚解的乡下人,任凭这难于思议的法则所支配,却难有进一步的质问。自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的生活有些变异,他的一颗诚朴的心也不像以前对一切完全信赖不去问难了。尤其是奚二叔,忍受着痛苦,攥着拳头死去,这一幕生活映片的刺激,使他失去了从小时起积渐养成的耐力。

虽然心里踌躇着预备天明后的祈雨会,然而在这将近黎明时他却有另一种的动念在心中闪耀,——他很自然地断定他的未来生活,怕不能单靠这点土地了!

红的微光刚从东方耀动,一切地上的景物方显出了一个新的轮廓。大有早已用井水洗过脸,并没告诉家里人,一口气跑到村西北角的木栅门外。

村中起身外出的人很少,但是栅门已经开了锁。一个轮班守夜十七八岁的青年正在门旁扛枪防守。这一夏中的抢劫绑票如同天天听喜鹊叫那么平常,左近村庄虽在白天也加紧了防守。像陈家村是没有土圩的,防守的连络很不容易,只好从各家土墙连接的空处,伐了陵上的松树结成栅栏。从镇上买来大捆的铁蒺藜交缠在木头中间,在要紧的栅门旁堆上土障,村中的年轻人轮流防守。这自然不是完全无虑的设防,而且更没有几支新军器,——步枪。单这一笔花费与人力的空耗已经使他们十分拮据。幸而抬枪,土炮还是旧的存余,这些笨拙的军器用土造的火药加上碎铁,瓦片,小石块,放一响虽不能有很远的火线,四散出去像一个小炮弹的炸裂,用在坚守上还较易为力。而且不知从哪里来的传受,乡村中有些铁匠现在也会利用洋铁筒与空罐头造成炸弹,这是较好点的村庄必备的武器。

那个青年斜披了布小衫倚着栅门,看见大有便跳过来道:

“奚大叔起来的早,陈老头刚才到庙里去了。”

“早啊,我觉得我是到会的第一个哩。”大有将一双赤足停在栅门里的铺石道上。

“陈老头倒是认真,他还穿着粗夏布大衫,到这里我向他说不如脱下来,到烧香时穿上才对,免得出差。现在各村子的联庄会还没到,他穿着长衫怕不教土匪带了去?”青年武士将步枪从肩上卸下来。

“还是你想的周到,怪不得陈老头老是好派你守夜。土匪太多,谁也料不定不出乱子。”

“瞧着吧,我看今天就得小心,到会的人多,各村的首事都来。……”

“怕什么!不是早调好联庄会来保护吗?”

“奚大叔,你猜能够来多少人?一共六七个村子,人家还能不留下人自己看门?这是在外面,不同村里,要个顶个,哼!土炮怕不及盒子枪中用呢!”

“这可是善事。……”大有意思还没说完。

“啊,好,奚大叔,这是善事?不差,是庄农人家谁还不愿意天爷快落雨,不落,今秋什么都完了!可土匪还是土匪呀,他们还等得大家好好的祈下雨来再办事,那可太善良了。……”

青年武士从他的紫黑色脸上露出了判断者胜利的笑容。

大有点点头,颇现出踌躇的态度。

“照你猜,岂不是今天还得预备打仗?”

“这也不是奇事呀,那个村子在这一夏季里不是天天预备打仗!”青年夷然地答复。

“我太大意了,什么家具没预备。”

“一会咱这里还去十多个人,可是没有大用,只有两杆快枪,这不是一杆,——”青年顺手将枪横托过来。

“好吧,现在咱们办一下,你带这杆去,连子弹带,我另找杆土炮在这里站岗。”

就这样,大有紧紧腰带将灰布缝的子弹带斜扎肩上,把那杆汉阳造的步枪用左手提起。

“小心点!已经有顶门子了,只要拉开保险机就行。里边有四颗子弹。”青年对于这武器的使用很在行。

大有不再说什么,肩起枪冲出栅门。

经过他们的谈话与换枪的时间,村外的郊原中已被鲜明的阳光照遍了。柔弱植物幸而得到夜间的些微露滴,乍呈滋润的生态,被还不十分毒热的太阳晒着,颇有复苏的模样。

龙王庙是这村子的久远古迹,据说县志上曾在古迹门里给它一个位置;也是这些小村落中间惟一的旧建筑物。除去四周的红色粉墙之外,山门两旁的钟鼓楼,内里的龙王阁子,都是青砖砌成。那些砖比现在普通的烧砖大得多,似乎也还坚固。不过上面全被苔藓封满了,斑驳的旧色足能代表这野庙的历史。庙南面是一带松林,稀稀落落地连接到村西那片陵阜上去,其他三面虽也有不少的枫树,榆树与高个而作响的白杨,却不如正面松树的密度。庙北头有几亩大的一片义地,不知是什么年代与什么人家的舍地了,里面尽是些贫苦人家的荒冢。有的已经坍坏,露出碎砖,断木;有的土冢已经夷为平地,在上面又有新冢盖上。这片地方已经有难计数的死人得到他们的长眠,而左近乡村的看家狗也是常到的熟客。再远处便是一些人家的农田,一片青黄,看不到边界了。

庙的面积不小,其中的建筑物却也毁坏了不少。有几座楼阁早成了几堆瓦砾,上面满生着蓬蒿与蔓生植物,石碑也有卧在院子中间的,做了道士坐凳的。总之,这虽然是一所伟大古旧的庙院,现在也随着年代渐渐凋落了。

因为它们只存留着古旧的空壳,任凭风雨的毁灭!

大有穿过松林走到庙门里面,静的很,一个人没遇到。直到正殿上,看见陈庄长正与邻村的一位老首事在供桌前分配香纸。道士还没穿起法衣,光着头顶,一件圆领小衫,乍看正如僧人一样。

“好!到底是年纪轻,好玩,居然先扛起枪来了。”陈庄长说。

“这是小猪仔告诉我的防备;防备不坏,不是联庄会还要来?”大有走入了正殿门。

道士方抱着一抱香向外走,他的短密的绕腮胡子并没刮剃,虽在清早,额角上的汗滴映着日光,现出他的职务的忙迫。他听见人语,抬头看着大有左手的枪口正对准他的胸口,便下意识地向侧面一闪。

“这东西可开不得玩笑!走了火咱可干了!”

“怎么没胆气!看着枪口便吓丢了魂,你还终天在野庙里住呢!”大有已经将枪倚在门侧。

“老大,你说话要留点神,别不三不四的,今天是大家给龙王爷求情!哪里野不野的?……终天在这里有神人的保佑,那些野东西来干么?今天可连我都有点胆虚,各村的首事总要小心。……”

“做好事,顾不得这些了,——怕者不来!来者不怕!”

吸水烟的邻村王首事从容插语。

“即便来也没法,横竖这么下去是没有好日子过。咱们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干死,不想个法子,——这只好求求神力了。”陈庄长究竟还认识得一些字,对于这完全信赖神灵法力的念头本来就认为是另一回事,然而他既有身家,又有庄长的职责,在无可如何中,按照古传的方法来一回“神道”,这也是多少读书人办过的事,不是由他开端。经过这番虔诚的仪式之后,他至少尚能减却良心上的谴责,也许“神而明之”就有效力?除此,他与他的邻居们能够干什么呢?所以他用“只好”两个字表示在无办法中唯一的尽力。

王首事将长水烟筒向供桌上一搁道:“管他的!咱弄到现在怎么还不是一个样,果然该死的向这边找事,拚一下,省得年轻的闲得没事干!今天咱预备的不差,什么,合起来怕不到二百人。……”

“不见得吧?”陈庄长对于人数颇有疑问。

“多少一样揍,老陈,不要灭了自己的威风。”王首事的脾气很急暴,虽然上了年纪,还有当年练武工夫时的劲头。

他们各自整理着种种东西,还有王首事带来几个有武器的农民一齐下手,没到八点,一应的陈设供品以及洒扫屋子等等都已停当,从各村来祈雨的人众也陆续到了。

照例是先行铺坛,念经,这时独有骄傲的道士在神像前挺身立着指挥一切。龙王的长髯与细白灰涂成的神面,被神龛上变成黑色的黄绸帘遮住,看不清他的真像。殿内的武士与文官的侍立像,虽然颜色也剥落了不少,而姿势的威武与优雅似乎还在保持住他们的尊严。红木案前的方砖地与石阶下的鹅卵石地上,直跪着七八行的祈求者。一条彩纸糊成的瘦龙放在东廊下面,一大盆清水在龙的旁边。院子中的香炉从四个小砖窗口放散出很浓厚的香烟。

不出大有的预料,跪在地上的人就有过半数的老人,三分之一的中年人,三十岁以下的却没有一个。他们被热太阳直晒着,黧黑与黄瘦的脸上谁都是有不少的折纹,汗滴沿着衣领流下来,湿透了他们的汗臭与脏污的衫裤。他们在这一时中像有白热以上的信心,对于冥冥中伟大的力量,——能以毁灭与颠倒一切的神灵,只将整个的心意与生活的称量全交与“他”!

这一群祈求者中间却没有奚大有,也没有王首事带来的那几个武装农民。原来大有被陈庄长分派出去,带领了本村与别村子来的联庄会在庙的四周布防。因为他有一杆步枪,便不用在偶像前面跪倒,而成了“绿林”中的英雄。

近几年来乡村的联庄会完全是一种无定规的民众的武力组织。虽然有规则,有赏罚,然而所有的会员全是农家的子弟,有了事情丢下锄头,拾起枪杆,就拚着性命向抢掠劫夺他们生活的作战;没有事,仍然还在田地中努力作业。他们为了自己的一切,为了防守他们的食粮与家庭,以及青年农民好冒险的习性,所以联庄会的势力也一天比一天膨胀。等到他们的有形的敌人有时渐渐消散下去,他们这种因抵抗而有的组织也就松懈了。因为原来只是一种简单的集合,并没有更深的意识,所以他们的兴衰是与那些掠夺者的兴衰成比例的。

陈家村左近都是少数人家的小乡村,镇上虽然有常川驻的军队,器械服装都整齐的民团,却不大理会这些农村中的事。有时那些新武装者下乡来,还时时要显露他们的招牌给小村庄的人看,因此,便分成两截。

这一天他们因为保护这些信心的祈求者,事前便由各小村首事的周到地布置,调派年轻的农民,在八点左右已经到了一百五十多个。他们因为没有大集镇的富有,所以武器不很完备。不到人数十分之一的步枪,还是由各种式样凑合来的,类如日本枪的三八式,汉阳造与俄国旧造的九连灯枪(这是乡间的名字),下余的便是些扣鉋的火枪与大刀,红缨长枪,但钢铁的明亮都在各个武士头上闪耀着。骤然看来如同赛会的这一群防护者,散布在红墙青松的左近,具有一种古代争战的形象。各村的首事虽是花白胡子的老人,也有的自带小小的手枪,挂在衣襟旁边。这都是他们出卖了土地忍痛买来的武器,虽没曾常常希望用它,然而有这个弯把的黑亮的小怪物在身上,也像在瘟疫流行时贴上硃砂花符似的,以为可以战胜一切的邪祟。近几年来这已成为很平常的现象。乡间的人民对于步枪的机构和兵士一样熟练,而胆大的企图也使他们对于生命看轻的多,比起从前的时代,显见得是异样了。

形成一个相反的对比:古老的剥落的红墙里面有些在土偶面前祈求他们的梦想,迷漫的纸烟中多少人团成一个信心,虽然在鹅卵石上将膝盖跪肿,他们仍然还是希望龙王的法力能给予一点生活上的灌溉;而古旧建筑物的外面,松荫之下却活跃着这一百五十多个少年农民的“野”心,健壮的身体,充足的力量,尖利的武器,田野中火热的自由空气,他们也正自团成一个信心,预备着用争战的方法对待与他们作对的敌人!两个世界却全是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生活的保障;也可说是为生活的竞存,神力与武力两者合成一种强固的力量,他们便在炙热的阳光下沉默而勇敢地等待着。

大有加入这样的武装集会不是第一次了,然而除却一年中一二次的练习打靶之外,他没有放射步枪子弹的机会。乡间对于子弹的珍贵比什么都要紧,他们从各地方或者从兵士们手里,以高昂的价值买来的子弹,放掉一个便是防守上的一种损失,也便是他们的生活上少一份保护。所以火枪可以随意扣放,而新式的武器子弹却要严密使用。大有从站岗人身上取过来的子弹带,他曾数过一次,不多,那只有五十颗,在灰布九龙带中看不出怎么高凸。他统率了一小部分的本村农民,惟有他是抗着这一杆仅有的步枪,他自然感到自己力量的充足,也像是有统率那些同伴们的资格。他没曾对准敌人放射过一回枪,可也不害怕,的确,他没想到真会有敌人的攻击。他以为这不过是预备着争斗罢了,不会有事实的发生。

他这一队武士正被指定在西南方面的斜坡上面,密簇簇的青松到这里已是很稀疏了。坡上有片土堆,相传是古时的大冢,除去几丛马兰草外一点坟墓的样子也没有。再向上去是一个矮小的土地庙,比起乡间极小的茅屋来还小得多,塌落了碎砖的垣墙里探出两棵如伞的马尾松。从树干上看去,可知这难生植物对光阴的熬炼。大有这一队十几个穿了蓝白布小衫的青年,就在这斜坡上形成一个散兵线。大有坐在土地庙前已卧倒的石碑上面,他的大眼睛老是向着去村子西南方的高阜上望着。别的伙伴在坡下的,在庙内的墙缺处的,还有四五个肩着火枪在稀疏的松树下来往走步。他们占的地势较高,可以俯看龙王庙里面跪在院子中的人头,尤其是那个尖圆顶的香炉更看得清楚。风向很准,一阵阵的浓烟常是向着北正殿那方吹去。道士的法器声听得分外响亮。庙前后防守的同伴,都隐约地可以看到。惟有南门外松林中的武士遮蔽得很严,只有几支明晃晃的红缨枪尖从那些松针后闪出光亮。

大有根本上没想到打仗的事,虽然在栅门口听了那个站岗小伙子的话,到庙中来又看见大家这份郑重的预备,像是警戒着要马上开火的神气。他乐得在“绿林”中装一回临时的英雄。然而这有什么呢?多平静的晴天,白日,又有这么多的人,难道他们肯来送死?他过于迷信他和他的伙伴的武力了。他虽不从神力的保佑方面想,也断定没有这回事。他呆坐在石碑上面,初时还努力要作出一个统率者的样子,正直地向前注望,表示他正领着兄弟们在干正事。过了两个钟头以后,看看日光快近东南晌了,夜里睡眠的欠缺与天气的毒热,渐渐地使他感到疲倦。庙里的祈雨者已经换过一班,道士的法器不响了许久,再过一会大家都要吃午饭了。好在都是自带干粮,等着庙里送出煮好的饭汤来,便可举行一次野餐。时间久了,疲乏的意念似乎从田野的远处向人身上卷袭过来。有的忍不住肠胃的迫促,坐在地上干口嚼着粗饼。大有这时已经半躺在石碑上,那杆步枪横放在他的足下。

“老头子们真胆怯,上一次祈雨也没这些阵仗。……”一个黑脸高个儿的农人站在大有身旁焦躁地说。

“到底什么时候完事?——这玩艺更坏,干吗?还不如跪在石头地上哩。”另一个的答语。

“不要急,停一会有事也说不定!”年纪较大的瘦子半开玩笑地道。

“真不如开开火热闹一回,火热的天在这里支架更不好过。”

大有本来想说几句,然而他的眼睑半合着,不愿意听他的心意支配,方在矇眬中静听这几个伙伴的闲话,突然从东方破空而起地连接着两声枪响。很远,像在陈家村的东河岸。这是一个电机的爆发,即时惊醒了野庙周围的防护者。大有下意识地从石碑上滚下来,摸着枪杆迅疾地跳上土地庙的垣墙顶,向东望去,那十多个农人不自觉地喊一声,全集合在土地庙的前面。

“哪里来的子弹?”

“河那面,……截劫!”

“废话!我听明白了,这两颗子弹是向咱这面飞过来的。”

“没有回响?”

“怕是真土匪到了!”

他们从经验与猜测中纷纷乱讲,同时可以看见龙王庙里人已站满院子。道士的法器也止了声响,而大门外的松林中多少人影也在急遽地移动。大有竭尽目力立在高处向东看,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一些绕在村子后面的半绿树与微明的河流。他虽然笨,而在匆促的时候也有他的果断力,即时他喊那个说玩话的瘦子快到下坡的大队中问问情形。

还没有经过三分钟,很清楚的密排枪声在村东面砰啪地响起来。无疑地,显见陈家村要有什么变故。大有与他这一群伙伴不用商量都拿着枪要跑回去。他们顾念村中的妇女、孩子,黄黑的面目上都变了神色。然而下坡的人还没跑到红门外面,奇怪,由庙的西北两面连接着飞过十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穿过去,这犄角式的攻击出乎他们的意外。大有原来立在土墙上面断定这是土匪去攻打他的村子,有这一来,他才明白今天的祈雨会是真遇到劲敌了!随着枪声他跳下墙来向大家发命令道:

“走不的!土匪真要从两面来,回去更办不了。……啊!大家散开点,都在庙门上可危险。”守土圩与栅门的经验曾告诉过他躲避子弹的方法。即时这十几个人在树后,墙边,找到了各人的防御物,都轻快地将枪托在腋下。大有仍然跑到石碑后头,半伏着身子将步枪的保险机扭开,推动机一送之后,他的右手指在小铁圈中放好,预备作第一枪的放射。脸上的汗滴从眉毛直往下落,忘记了擦抹。

松林中联庄会的大队也向西北方放了十几响火枪,接着就是有人吹着单调的冲锋号,凄厉的声音由下面传出,同时步枪也在无目的地向远处回礼。

于是他们的野战便开始了。

大有只叫他们隔几分钟放几响火枪,意思是告诉敌人这斜坡上有人预备着他们过来。他手里的步枪隔一歇才放射一回,他每次放枪时手头上觉得很轻松,然而遇到这一次的劲敌,他的粗手指把住枪杆自己也觉得惊颤。从那东面的,西北两方的此住彼起向村子与野庙愈打愈近的密集枪声,可以知道土匪的人数不少,而且他们的子弹像是颇为充足。这时两方都彼此看不见身影。龙王庙的地势洼下,西北方的农田接连着东面河流蜿蜒过来的土岸,向下面射击是居高临下。而大有这一群占住的斜坡,较好也较为危险。因为由斜坡上去,树木多,农田只是几段豆地,容易望远。

大有在初开火时他只是注意着向前方看,还可以静听枪声从哪方射来。悬念着村子中的情形和庙里的那些少有武器的老人,他并不十分害怕。打过十几分钟以后,战况更紧急了,先在陈家村东面响的枪声倒不很多,只不过似作警戒很稀疏的放射,而从西北两面逼过来的子弹却愈打愈近。啪啪的响声听去像不过半里地。联庄会的人初下手还能沉住气,吹号,放枪,经过这短短的时间后,显见出军器的优劣与攻守的异势了。他们在庙门外,树林子中,没有什么凭借,明明知道土匪一定是在小苗子的田地里与土岸旁边,而回打起来可不知哪里有人。敌人的枪弹是一律向着庙门外的松林集中射击。尤其是西面的枪响,围着土地庙前后尽着放。情形的危急很容易看得出。他们不敢向庙里跑,恐怕被人家围住;又不敢向陈家村去,那一段路上怕早已有埋伏,经过时一定也要横死多少人。而当前的守御,既无土墙,又没有及远的好多步枪,……他们想不到土匪会来这么些枪支!

没有办法,大有已经放过两排子弹,在石碑后面粗声喘着气竭力支持。他知道他的枪若不努力使敌人不敢近前,这一角的局面一定要被抢去。他向哪里退哩?下面只有几棵小树,大约用不到跑入松林,子弹已可穿透他们的脊背。他听明了,有十几支盒子枪在对面的土阜下头专来对付他自己,有时从石碑侧面似乎可以看见土阜下的人头。相隔不过二百步,比初听时由西面来的枪声近得多了。他的左手紧紧握住枪身,仿佛如握着一条火热的铁棍,子弹带着了汗湿,紧束胸前,呼吸分外不利便。然而他把一切都忘了:家庭,老婆,孩子,田地,耻辱,未来,……在这一时中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使用他的武器,整顿起所有的精神作生命的争斗!虽然事情是完全出于他的预想之外,而他那事实到了面前却绝不退缩的坚定性,在这个炎热与饥饿的时间中却一个劲地发展出来。

他知道在土阜后面的敌人要从斜坡上冲过来,直夺龙王庙的大门,这是一条要道,若有疏失,自然关系他们全体的失败。自己万不肯放松,且是没有退路!下面的伙伴们又急切分不出几杆步枪跑上来打接应。这些没有指挥者的农民,只知把守住庙门向外乱放子弹、火药,没料到这一面的危急。大有一边尽力抵御,又嘱咐身旁那个黑高个滚下坡去赶紧调人。黑高个身子很灵活,抱了火枪即时翻下坡去,到了平地,他起身的太快了,恰好一个流弹由背后穿过来,打中他的左胁,他尖锐地叫了一声,倒在一棵老松树下面,作了这次战争的头一个的牺牲者。

这一声惨叫惊坏了斜坡上面与松林中的防守者,不曾料到这好打拳棒的高个儿应该死在这里,从乱杂的还击的枪声中可以知道他们的愤怒与急遽了!

命令没有传到反而葬送了这一个好人,大有从石碑后面被惨叫的声音惊转过来,看清在血泊里翻滚的受伤者,他不自觉地呆了,双手中的步枪几乎丢在地上。受子弹伤死在战场上,这是第一次的经验,何况高个儿是为传达自己的话而死呢!他无论如何勇敢,还没有看死人一点不觉惊讶的习惯。他正在惶张与急躁之中,手上少放了两枪,对面一阵喊声,从土阜后跳出七八个汉子,手里一色的短枪,枪弹在空气中连接振动的声响,如同若干鬼怪在他身边吼叫。大有的那些伙伴也喊着放了几枪,速力既差,又无准头,在旷野中那些旧式的装药火枪哪能与连珠放射的盒子枪抵抗。他们绝没管顾,便争着往斜坡下跑。只这一阵乱动,已经被对方打倒三四个。大有用上所有的力量连射去一排子弹,居然使那群不怕死的凶汉伤了两个,略略缓和了一步。他知道站不住,也学着高个儿的滚身方法翻下去。更顾不得那些伙伴们是怎样逃走的,只看见躺在土地庙前一个伤在胸口的年轻人,从绝望中望了大有一眼!在这一瞬中,大有已经滚到坡下。

加入松林的大队,与由庙里出来的那些老年人合在一起,他们一面竭力顶着打,一面却急促着商定赶紧退回陈家村,因为这野庙中没法守御,怕有被敌人完全缴械的危险。

冲过这条半里路的空地却不是容易事。这一百几十个农民与一群狼狈的老人,以及庙里原来的住人,连合起来分成三队。一共有将近二十支的步枪,施放开仅有的子弹,从松林里向四面射击,同时那些避难的与武器不完备的防守者瞅空急速跑去。大有偏偏是有步枪的一个,在这危险的时间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将武器交付他人,自装弱虫。他不顾满身的泥土与像浇水的汗流,他同那些大胆的青年由松林中冲出。当然,从西南方攻下来的敌人也拼了性命努力于人的获得,由斜坡上往下打,据着非常便利的形势。北面农田里的匪人早已逼近,这已不是为了财物与保护地方的战争,而是人与人的生命的争搏。两方都有流血的死伤者,在迸响的枪声中谁也不能作一秒钟的踌躇与向后的顾念。大有饿了半日而且原来的渴睡未退,恰好来作这样的正面的防战,分外吃力。然而他这时咬紧了牙齿,似乎平添上不少力量,那斜坡上两个受伤的一堆血痕在他的眼前变成火团,飕飕啪啪的枪声似炸碎了自己的脑壳。他随着那些勇士跳出密荫之外,弯着腰且打且走。果然是他们拚命的效果,相距半里地的敌人终于没敢靠近,及至他们退到陈家村的栅门边时,又与在近处的几个埋伏者打过一次。

其结果,他们的大队究竟跑回村子去,大有只听见自己这一群中有不断的喊叫声音,伤了多少他来不及查问。幸而敌人的子弹在松林中一阵急烈的围打后,似乎已经不多了。四周虽有喊声,射过来的子弹却已稀少得多,而大有跑到栅门外时,斜拖在腰上的子弹带除却布皮也是一点分量没有了。

这一群勇敢的农民虽然也有受伤的,他们却挣扎着进了栅门。大有一看见自己的邻人迅速地拉开木栓开门,将他们纳入,他心头上一松,同时脚步略缓一缓,后面敌人的追击又赶上来。幸亏木栅外只是一条小路,两旁有不少的白杨作了逃避者的天然保障,所以敌人没敢十分近逼。不幸的大有刚从一棵树后弯了身子转过来,右腿还没抬起,在膝盖上面有一个不大的东西穿过,他趁势往前一跳便倒下来。眼前一阵昏黑,全身的力量像被风完全吹散,只是大张开口伏在地上喘着。跑在他前面的两个回过身来,毫不迟疑地一齐拖着他塞进栅门去。

稀落的来往枪声中,大有只觉得天地像倾陷了!他卧在他人汗湿的肩上并不觉痛,只是右腿像离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