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城里住家的人,若是不出远门的话,很可能终年不到下关一次。虽然穿城而过,公共汽车不过半小时,但南京人对下关并不感到趣味。其实下关江边的风景,登楼远眺,四季都好。读过《古文观止》那篇《阅江楼记》的人,可以揣想一二。可惜当年建筑南京市的人,全在水泥路面,钢骨洋楼上着眼,没有一个人想到花很少一点钱,再建一座阅江楼。我有那傻劲,常是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出城,走到江边去散步。就是这个岁暮天寒的日子,我也不例外。自然,我并不会老站在江岸上喝西北风。下关很有些安徽商人,我随便找着一两位,就拉了他们到江边茶楼上去喝茶,有两三家茶楼,还相当干净。冬日,临江的一排玻璃楼窗全都关闭了。找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下,泡一壶毛尖,来一碗干丝,摆上两碟五香花生米,隔了窗子,看看东西两头水天一色,北方吹着浪,一个个的掀起白头的浪花,却也眼界空阔得很。你不必望正对面浦口的新建筑,上下游水天缥缈之下,一大片芦洲,芦洲后面,青隐隐的树林头上,有些江北远山的黑影。我们心头就不免想起苏东坡的词:“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或者朱竹垞的词:“六代豪华春去了,只剩鱼竿。”

说到江,我最喜欢荒江。江不是湖海那样浩瀚无边,妙的是空阔之下,总有个两岸。当此冬日,水是浅了,处处露出赭色的芦洲。岸上的渔村,在那垂着千百条枯枝的老柳下,断断续续,支着竹篱茅舍。岸上三四只小渔舟,在风浪里摇撼着,高空撑出了鱼网,凄凉得真有点画意。自然,这渔村子里人的生活,让我过半日也有点受不了,他们哪里知道什么画意?可是,我这里并不谈改善渔村人民的生活,只好忍心丢下不说。在南京,出了挹江门,沿江上行,走过怡和洋行旧址不远,就可以看见这荒江景象。假使太阳很好,风又不大,顺了一截江堤走,在半小时内,在那枯柳树林下,你会忘了这是最繁荣都市的边缘。

坐在下关江边茶楼上,这荒寒景象是没有的。不过,这一条江水,浩浩荡荡的西来东去横在眼面前,看了之后,很可以启发人一点遐思。若是面前江上,舟楫有十分钟的停止,你可以看到那雪样白的江鸥,在水上三五成群地打胡旋,你心再定一点,也可再听到那风浪打着江岸石上,拍达拍达作响。我是不会喝酒,我若喝酒,觉得比在夫子庙看“秦淮黑”,是足浮一大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