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中致果方丈和涵一大师一抬头,只见从四五丈高的钟楼顶子上飞坠一人,往当中的甬路上一落,又复腾身而起,捷如飞鸟般地到了西边配殿的屋顶上。致果老方丈丝毫不动,巍立在那里,细打量那来人,只见年纪也在四旬左右,削瘦的一张脸面,细眉凤目,鼻直口方,猿背蜂腰,英风凛凛,身穿蓝绸子短衫裤,青缎薄底快靴,胁挎镖囊,背插长剑。在屋面上一停身,向致果老方丈一拱手道:“韩大人以良言相劝,和尚竟仗着少林寺武功不同凡俗,有五百名精娴武技的僧人,就敢抗拒朝廷旨意,不把蒋畏三交出。难道出家的僧人就能任意作恶,藐视国法么?老方丈依我看,你还是要辨清了利害,趁早把蒋畏三交我们带走,朝廷念你是佛门弟子,不加罪罚,也就很是你们的幸运了。倘若是不听良言相劝,恐怕连你这座少林寺全要毁在你一念之差中。”致果老方丈微微一笑道:“施主恕贫僧眼拙,我要请示尊姓大名。你要尊重我这佛门净土,不要以恶语相加,我这庄严胜地,所接引的全是悲天悯人,有恻隐之心,动慈悲之念的善者。施主你要把这蒋畏三带走谈何容易。”这时来人双眉一挑,才待发话时,那乾元掌韩子翼一旁答道:“致果方丈,这是嵩阳剑客苍秋圃,老方丈你还是不要多沾惹是非才好。”致果方丈微微一笑道:“嵩阳剑客,老衲耳中倒也有这么一位,这真是人事变迁,嵩阳派自开派以来,还没出过不明邪正,不辨是非,热心利禄,贪图富贵的势利之徒。这位施主既称嵩阳剑客,你这行为,却有些辱没了你嵩阳派之人。”

这时那嵩阳剑客苍秋圃羞怒之下,右臂往起一扬,把剑柄抄住,呛的一声,把背后背的剑抽出鞘来,剑身上青光闪烁,剑尾上带着剑芒。致果老方丈一看这口剑,就认出是武林中出名的一口利刃,名叫虬龙剑,见他敢这么无礼,竟自亮剑动手,致果老方丈双手合十道:“苍施主!你要对老衲赐教么?只管请!”苍秋圃这时用左手向致果方丈一指道:“和尚你敢抗旨不遵,只好连你解进京去,和蒋畏三一同审问,我们到下面较量几合。”嵩阳剑客苍秋圃一纵身蹿了下去,乾元掌韩子翼也跟踪而下。涵一大师向致果老方丈打着问讯道:“请方丈不要多管我这番冤孽事,我愿意和他们一分生死。”致果老方丈哈哈一笑道:“涵一,你现在身为我少林寺的弟子,就得谨守寺规,我不准你和来人动手。”

致果方丈说话间,身形往左一斜,双掌往一处一拢,身躯微往下一矮,脚下暗暗地一点屋瓦,已经腾身而起,也蹿了下来。可是往院中落时,单足点地,仍然是“童子拜佛”式,口中却说道:“苍施主!老衲要领教你嵩阳派不传之秘,请尽量施展。”嵩阳剑客苍秋圃见致果老方丈赤手空拳来对付自己,在武林中动手过招,这是一种轻视,遂厉声呵斥道:“和尚你不要卖狂,我苍秋圃入江湖以来,也会过多少成名人物,你赤手空拳,要来对付我掌中这口利剑,我还不愿意做这种以巧取胜,势力不均的卑鄙行为。久仰和尚你六十四路荡魔铲为少林开派以来空前绝后的功夫,你何不施展一番,也叫我苍秋圃见识见识。”致果老方丈说了一声道:“施主你要老衲这班年纪还拿刀动杖,真叫强人所难。你的利剑虽快,大约你还斩不了我这金刚不坏之身,施主你只管施为,这是我甘心情愿,又有何妨。”嵩阳剑客苍秋圃怒叱一声:“和尚你也狂妄特甚了!我倒要看看少林寺十八罗汉手、一百三十六手神拳,有什么奥妙之处。”说着话,身形往后一撤,把掌中剑往起一提,剑尖向上竖立在自己胸前。左足往上一提,脚尖向下,左手剑诀,食中两指往剑身上一横,口中说了个“请”字。致果老方丈此时把双掌分开,往后速退三步,把左拳横搭右掌虎口,往前进半步,这是少林拳嫡系立门户的姿势,口中说了声:“苍施主请!”嵩阳剑客苍秋圃身躯往下一矮,左脚尖往地上一搭,掌中剑往外一翻,剑尖垂下来,平端在胸前,左手剑诀仍压在剑身上。脚下一点地,身形腾起,竞自纵到致果老方丈面前,一照面就是“白蛇吐信”式,向致果老方丈胸前便刺。致果老方丈见苍秋圃这么欺敌直进,实含着轻敌之心。容他掌中剑递出来,致果老方丈双臂往下一沉,右掌向外一穿,左掌随着往起一提,指尖搭在自己的右肘旁,身形可随着带过来。嵩阳剑客苍秋圃的虬龙剑紧贴着致果老方丈的右肩头下刺过去,可是致果老方丈已然身形往左一提左脚也拳起,好像是身形比平常长了一尺,右掌竞自猛往下一递的竟用食中二指向嵩阳剑客的身上点来。嵩阳剑客一剑刺空,身躯猛往下一沉,掌中剑也随着往地上一落,猛然一翻腕“老树盘根”,剑身一翻,反向致果老方丈双足斩来。致果方丈右掌点空,左脚往后一探,已经把身躯撤出一步去,双臂往右一抖,肥大的僧袍噗噜噜带出风声来,身随掌转,身躯已经盘旋到嵩阳剑客的右肩头后。“排山运掌”向嵩阳剑客的背后击来。嵩阳剑客奔下盘的一剑斩空,致果方丈的身形快,双掌反到了他背上,他赶忙左脚往前一滑,右脚随着一提,身形一长,翻身抡剑,向致果方丈的双臂上劈来。这种翻身现剑,身形和剑式也具有十分的威力,这种快法,真是难以形容,致果老方丈在双掌劈空之下,双臂猛往左一带,身形撤回去全身往左一倾,右足已然顺势扫过来。嵩阳剑客这口剑从致果方丈的右肩头劈过去,剑走空了,致果方丈的右足已到,他把宝剑往上一抖,借着“举火燎天”之式把身形拔起,蹿起有七八尺高来,往左侧斜落下去。致果老方丈扫他下盘未能扫中,身形随着右腿盘旋之力在地面上一转,可是双掌一错,已经腾身而起,飞扑过来。嵩阳剑客也就是脚沾实地,身形没落稳,致果方丈已到,左脚点地,右掌劈出“金豹露掌”向嵩阳剑客背后打来。嵩阳剑客觉得背后这股子掌力已到,他也是左脚找地,赶忙右脚向右一探,身形向右一带,半转身“大鹏展翅”左掌向上一穿,剑诀向上一指,可是这口剑却从自己右胯下斜斩出来,向致果老方丈右腿上劈来,这种翻身现剑的式子,变化得快。可是致果老方丈右掌打出,嵩阳剑客一撤身,致果方丈也同时撤左掌从自己右背下穿出来,脚下却也在同时“移宫换步”往前反欺出半步来,这一掌直奔嵩阳剑客苍秋圃的右胁后,掌风劲疾,苍秋圃剑的式子已经用满了,身形转不过来,只好把掌中剑倒着往上一翻,向致果老方丈右肩头反削。他这是要落一个同归于尽。致果老方丈的左掌已然递到,苍秋圃的剑倒翻着也到了自己的肩头,致果老方丈竟自上半身微向右一沉,可是掌力已然打出去,吐气开声哼的一声,这苍秋圃身形被震得撞出三步,把剑往地上一戳,呛的一声,地砖刺裂,激起一溜火星,他算是身形没倒下,就这样嵩阳剑客苍秋圃已然算栽在少林寺内。

这时乾元掌韩子翼往前一纵身,他是深恐掌教方丈再接再厉,对嵩阳剑客下绝情施毒手,所以他把苍秋圃的身形挡住,致果老方丈是少林寺得道高僧,焉肯做那种赶尽杀绝的事。这时嵩阳剑客苍秋圃一提气,努着力一长身,转过身形来,向致果老方丈招呼道:“老方丈!苍秋圃已然败在你掌下,今日才叫我深服少林寺十八罗汉手的厉害,我苍秋圃不过尚未甘心,一月内我或许重来就教。”致果老方丈也答道:“那才是施主对老衲的抬爱了,老衲敬谨候教。”说着话,却向乾元掌韩子翼说道:“韩施主,有意赐教么?自管赐招。”可是这时嵩阳剑客苍秋圃已然不再等待韩子翼,他虽则在受伤之下,身形往起一纵,腾身而起,依然蹿起三丈多高来,往山门那边逃去。致果老方丈却向涵一大师道:“涵一替老衲恭送苍施主一程。”涵一大师答了声“遵命”,双掌一错,已经腾身而起,追赶苍秋圃也扑奔了山门。

这里乾元掌韩子翼因为嵩阳剑客已经败在了致果方丈之手,自己一路和他奉御敕而来,焉能就这么回去,遂向致果老方丈一抱拳道:“韩子翼愿在掌教方丈少林拳下领教几招。”话声一落,他立刻双拳一拢,往下一沉,两掌全伸开,左掌立掌斜探在胸前,右掌斜按着指尖,却抵着左掌的虎口。他要施展他一生最得意的功夫,也就是他仗以成名的乾元掌力。他这套拳术有一百二十八手,按着八八六十四卦,一正一反相生相克,有阴有阳,变化循环,一发招就是两式,虚实莫测,并且掌法掌力并重,这种掌力打出来很重,实有劈空掌之力,打坚硬的东西,能够运掌开石,打在人身上能够隔肉碎骨。这时把门户一开,身形已经撒开,所走的拳路取太极两仪之式,运身形带步法,以及施展出来的招数,全取回环运用,互相生克。他这招数一撒开,已经到了致果老方丈的面前。老方丈那里也把门户立好,致果老方丈见他一立门户,认出他这是乾元掌,自己也把少林寺基本功夫,神拳施展出来,少林寺的神拳名震武林,为昌大少林派的拳术,变化汉华佗五禽图,虎、鹿、熊、猿、鹤,演变为龙、虎、蛇、豹、鹤,取龙形练精,虎形练力,蛇形练骨,豹形练气,鹤形练神,可称为五拳。这路拳术并非是达摩老祖所留,乃是少林名师白玉峰所创,这种拳术真能够锻炼到火候纯青,实有阴阳不测之机,变化无穷之妙。致果老方丈浸淫此拳已四十余年,实已到了火候。赶到把身形一展动,立和乾元掌韩子翼一搭上手,两下搭招换式,在刚一过上招时两下的掌力实不差上下,分不出强弱来。致果老方丈运用这种拳术,乍一开招还看不出这神拳之妙,赶到走过五六招之后,两下里见招拆招,见式破式,攻虚击隙,运用灵活,变化巧妙,并且掌力全带着一股子暗力。掌风劈出去,不用接实了,两下立刻变招,在外貌上看着好像是两下全吝惜拳招,不肯往外发,形同儿戏,才沾即走,并没有哪一拳真打出去,可是这才到了拳术中的上乘功夫。

乾元掌韩子翼他在大内中当领侍卫,是完全凭着个人的本领。他这身功夫实在是武林中很难得的人物,等到入江湖以至入了大内当差,也曾会过不少江湖中成名的人,这乾元掌就没在别人手下输过一招,今夜会斗少林掌教方丈少林寺的武功,那是久已闻名,尤其是致果老方丈更是得少林拳术的三昧,韩子翼焉敢存丝毫轻视之意。他和这位老方丈一搭上手,把一身所学尽量施展出来,他这种掌力出来完全凭着先天真元之气和后天锻炼的火候,不刚不柔,取中和之力,唯有这种中和之力,运用的得着神髓才有无穷的威力。能够应着别人的功夫深浅,他这种掌法的力量,随着加重减轻。尤其是他这种拳术,因为气调得适宜,内功操练得法,他能够有绵绵不断的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方若非致果老方丈,恐怕也早败在他掌力之下了。两下一连就是二十余招,在这钟鼓楼下,盘旋进退,或攻或守,只有时时听到地砖被踩裂的响声,本人绝带不出声音来,全从绵软巧中见真力。赶到两下运用到三十余式后,乾元掌韩子翼可准知道自己不易取胜了。致果老方丈此时运用的少林神拳,是少林寺基本的功夫,只凭这套拳术,就支持着少林门户千百年香火不衰。所以对付上这套拳功,韩子翼自知只要时间长了,自己恐怕非要败在他这少林寺之内不可。何况嵩阳剑客苍秋圃,虽是羞愤之下,不愿意和自己相见,自己好歹地也要追上他,不能叫他这么负气而去。遂不得不用险招,以求最后的胜败。

这时致果老方丈正是欺身进步,一掌劈进来,乾元掌韩子翼立即变右掌“翻天掌”式,掌缘往致果方丈的腕下一搭,往起一撩,横身现左掌,猛击出去,要伤致果老方丈的右胁。致果老方丈没容他掌缘搭着自己的腕子,也把腕子一翻,平打出来的掌式变成立掌,和乾元掌韩子翼掌缘硬接,力量往掌上一掼,猛往回一带,要反横劈他的掌缘。乾元掌韩子翼见致果方丈这种招数变得太快,自己赶紧把右掌往下一沉,指尖向上一翻,往回猛撤数寸,左掌掌心往自己右臂上一搭,反顺着右臂上猛推出去,向致果老方丈右臂上猛戳。这一手他用的是“金蛟剪”。双掌足回还交错,右掌推出去,只要致果老方丈再一封他,左掌立刻换出,这种一招三式,快如闪电。可是致果老方丈识得他这种掌力的厉害,立掌一劈,他已然变化,致果老方丈猛然右肩头向后一甩右臂同时向右方打空,可是左掌同时斜向下甩出来,向乾元掌韩子翼小腹上击来。这种掌力完全是手背向外反击,名为“大摔碑手”,是一种单纯的功夫,夹在掌法里用。乾元掌韩子翼万没想到致果老方丈竟会施展出这种招数来,他双掌已然击出,赶忙身躯往后一缩,双掌往一处一合,猛然往下一矮身,掌风竟向致果老方丈右腕子上猛击下来。这种招数虽不见巧妙,力量却非常大,双掌落下去有击石开碑之力。哪知道他的双掌堪堪已经打在致果老方丈的左腕子上,致果老方丈右脚猛往身后一探,脚尖往身后的左边一斜,身躯倏然翻转,左掌也照样是摔碑手,猛翻出来,甩掌向乾元掌韩子翼的右胯打去。这一来韩子翼只好左脚紧往前一滑,身躯随着往左一探,双掌一分,竟向致果老方丈左臂上扫去。但是动上手不论是拳术器械,毫厘之差就有胜负之分。他竟晚了一刹那,已被老方丈指尖扫中了右胯,虽则没被打实了,被指风一扫,脚下已经拿不住劲,地上的砖嘎巴一响,方砖已经裂了一块,身躯往前连撞出三四步去,这才拿桩站稳。

乾元掌韩子翼才要回身发话的工夫,忽然大雄宝殿那边,屋脊上有人高喊了声:“少林寺拳术名不虚传,果然是足以威震江湖,今夜算叫我瞻仰了。”致果老方丈一回头,从那高大的殿顶上面飞纵下一人来,身形轻快异常,从那么高落下来,落地无声。这人一下来连乾元掌韩子翼也是一惊,赶忙地转身撤步,细看来人,在才遭失败之下,不禁惊喜万分。来人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朋友穿云燕子沙斌九,此人是湘南派成名的人物,自己身入大内当差,也曾约他出来,可是他认为自由自在之身,受不惯这种拘束,拒绝了乾元掌韩子翼的荐引,仍然在江湖上逍遥自在为所欲为。不过每年中全要到北平看望乾元掌韩子翼一次。今夜他竟会来在少林寺中,这真是意想不到的,自己虽然败在少林僧之手,不愿意叫朋友知道,可是他既已暗中看见,难再隐瞒。只好抱拳拱手,打着招呼道:“沙老师父,你的大驾怎会来到这里,我丢人现眼的事,全被你看得清清楚楚。”这穿云燕子沙斌九却向乾元掌韩子翼道:“韩老师你也过嫌小家气,在这少林寺高僧面前输个一招两式,又算得了什么,我特来要在这位掌教面前讨教一二。”说着话,向致果老方丈一拱手道:“老方丈,在下冒昧来到宝刹,太嫌唐突,不过我若不是这么冒昧前来,哪能够一窥少林寺拳术的精华,老方丈也肯赐教我这末学后进一二么?”

致果老方丈见来人不凡,遂合十答礼道:“这位施主说哪里话来,庵观寺院乃是佛门弟子寄迹之处,全是十方善士施舍来的,施主怎的竟把它看成僧人的私有呢?还没领教施主尊姓大名?”沙斌九答了姓名,致果老方丈说道:“今夜的事尊驾既然赶到,老衲很愿意听施主的指示,不过对这位韩施主,老衲已然失手得罪,更不愿在沙施主面前无礼。”穿云燕子沙斌九道:“老方丈你在少林寺门中,是有极大修为的和尚,你的智慧非一班人所能及。你不会看不出来天道人心的归附,事情不能强求,逆天而行,是自取灭亡之道。当今皇上是英名果敢的主子,我们先不问他所做的事对与不对,只凭火焚集英楼的手段,所对付的又是什么人,他居然从容下手,能够脱过这场大劫的那算是侥幸了,这样的人你和他作对,岂不是自取灭亡么?何况老方丈你更比不得一班行道江湖的人,你现在虽是出家,可是你终不算把‘家’完全抛开,这大丛林五百僧众升天入地狱,全操诸方丈你一人之手。你难道为了蒋畏三一人,就这样忍心把数百年古刹丛林,五百僧众,全同归于尽么?老方丈你是很有智慧的人,怎的竟一时不察,学那江湖上一勇之夫,意气用事,临到事情一失败到底,不过是扼腕叹息,还不如趁这时抽身罢手,还能够叫少林寺的香火绵延不替。我沙斌九并不是什么高人隐士、成名的侠剑,不过一介武夫,只就事评理,我更不愿意老方丈你作那卖友求荣怕死贪生的丑态。蒋畏三他的事以一身当之,我们现在决不动他,任凭他离开少林寺,把方丈你这里一切事摆脱开,和你没有牵连。我们离开蒲田,那时是各凭手段,我们对付蒋大侠,决不以势力相欺,我们全是官差,由不得自己,有成全他的心,没有成全他的力。凭他一身本领,若能逃出我们手去,我们为他吃了官司,也倒认命了。”

致果老方丈听这穿云燕子沙斌九把话说完,向沙斌九手打问讯道:“沙老师,你这不失仁者之心,叫老衲敬服不尽,我本该依着你的话,保全了自身,保全了少林寺的香火,不过沙老师你来得太晚了。若在他初逃到这少林寺,还没得到祖师的慈悲,不算我门中弟子,沙老师你能这么慷慨相劝,老衲只好听从,如今再不能领命了,既然已有人到少林寺伸手办案,老衲也曾拒捕殴差,事情已经做了,决无反悔。老衲既收留他就收留到底,决不会半途而废,沙老师你若念在全是置身江湖道中人,得放手时且放手,能容人处且容人,此日多造一点阴功,将来多得一点善果,老衲心意已坚,决不动摇,沙老师你能放手就放手,不能放手时也就由你吧。”穿云燕子往后倒退了一步,冷笑一声道:“老方丈,我沙斌九已经对你说明,我不过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奉命而来,情非得已。老方丈你也得为我们弟兄留些余地,眼前的事情,老方丈你何妨用慧眼望远处看一看,我们纵然在老方丈面前讨不得好去,事情能完么?只怕这件事情叫老方丈你也难以收拾,姓沙的在老方丈面前,却不作威胁利诱。老方丈你不用管我弟兄们,你只为你自身设想,蒋畏三在你寺中隐匿下去,就能够安然无事么?老方丈你不会不明白,大祸临头,就在目前,你这么顽强抗拒,我真不明白你为的什么?弄个于人无利,于己有伤,祸患不止一身,还要累及无辜。我沙斌九认为就是一个平凡的老百姓,他也会看得出这种利害关头,怎的老方丈你竟这么执迷不悟,难道老方丈你有所恃,你这少林寺中还有具回天之力的奇人,来为你支撑这种局面,我沙斌九愿听老方丈你一言决定。”这时致果老方丈冷笑一声道:“沙施主,你这番话说得的确有理,老衲不能和你狡辩,说那不尽人情的话。我这少林寺五百僧众要被我一人带累,我哪能不知道,可是沙施主你别忘了,我们全是佛门弟子,老衲的信念,只知有一番因果在,天要我等的性命,那是命里该当,命宫造定,非人力所能为。老衲现在知道有一分力,尽一分力,我不能把一个侠心义胆,迷途知返,孽海回头的善者,亲手把他送进虎口,饱虎狼的馋吻。那么做我太不忍心了,老衲只有尽人力而听天命,作孽的任凭他去作孽,慈悲我自慈悲,我这庄严佛地,谁愿意毁他,岂是老衲所能阻挡得住的?”

致果老方丈这个话说着本是很有些不近人情处,可是老方丈自有一番心意,无法向人说出。自己虽觉逆天而行,但是自己的师父临升仙时,曾谆谆以此事告诫,佛家以舍身救人为是,何况我舍身不止救一人,要为少林寺数千年的香火打算,只好是能尽一分力,则尽一分力,祸福成败,不去问它。所以任凭穿云燕子沙斌九说得如何尽情尽理,致果老方丈决不为他少动。沙斌九此时也颇有些怒意,厉声喝道:“老方丈,我沙斌九是奉旨而来,拘捕逃犯蒋畏三,本来和你没有什么讲的,我虽然寄身江湖,也知道明是非,辨善恶。我这么苦口婆心相劝,你竟敢辜负沙老爷的好意,难道我就收拾不了你么?”致果老方丈往后倒退了一步,双手合十道:“沙施主,不必动无名之火,你要怎样做只管放手做来。”

穿云燕子沙斌九口中喝了声“好”,身形往后倒退,连撤出三步去,双手往腰中一探,立刻右腕子向外一抖,一条紫藤杆棒,向地上一搭。一抬头,向致果老方丈道:“沙斌九要向你领教几招。”致果老方丈答了个“好”字,立刻双掌一合,“童子拜佛”式,右脚往起一提,身躯正对着沙斌九。沙斌九又喝了声:“得罪了!”把杆棒往起一抖,从头顶上一个盘旋,棒身上带得风响,二次从右往后又把杆棒盘旋过来,赶到杆棒再一翻过来,棒头竟向前,如同一条怪蟒一般,往前随着身形一上步,这条杆棒笔直的如同一条杵,从致果老方丈胸前猛扎过来。致果老方丈右腿原本是拳着,双手合十,此时他杆棒到,致果老方丈左脚往右一蹬,身躯随着往左微闪了一下,杆棒头已经贴着致果方丈右胁点空。老方丈双掌一分,右掌竟向杆棒身上劈去,沙斌九往回一带杆棒,右脚往后一滑,身形往下一矮往后猛一翻身,这条杆棒从身左侧倒甩过来,“乌龙倒卷尾”向致果老方丈双腿裹来。这种兵器是能软能硬,致果老方丈双臂往起一抖,一鹤冲天,身形平拔起一丈多高,气往下一沉,仍照原地方没动落下来。沙斌九的紫藤杆棒,依然是卷空了,可是他一振腕子,猛然把杆棒往后一带,这条杆棒竟自抡起来,由上往下,向致果方丈的头顶上便砸。致果老方丈容他连运用三招,并没还手,这时杆棒迎头砸到,致果老方丈左脚往前抢了半步,身形是硬往前欺,左臂往外一穿,身随掌进,这一掌贴着沙斌九右臂外侧猛劈过来,正找他的肩头。掌到,沙斌九往下一沉肩,赶忙一晃身,往左盘旋倒转身,左脚往外一滑,杆棒带过来,横奔致果方丈左肋“玉带围腰”式,杆棒向老方丈的腰间缠打。可是老方丈此时把身形已经施展开,他的杆棒招数没有撒足,致果老方丈右掌往外一穿往右一转,身随掌走捷若飘风,已然把沙斌九的这一杆棒闪开。反欺到沙斌九的左肩头后,右掌往回一撤,左掌从下穿出,“金插手”掌风向他左肋后猛戳过来。穿云燕子沙斌九知道自己落了空招,赶忙身躯往前一耸,掌中的杆棒也用足了力量,向上一抖,人随棒起,竟自猛拔起来,沙斌九这种身形巧快,运用灵活,在这种地方,独见出功夫来。身躯向上拔起,蹿起到丈余高,反倒仰面朝天倒向后栽去,竟使用“云里翻身”“细胸巧翻云”轻功中最难练的一种小巧的身法,身躯往下一落,在半空一个翻转,反倒向后退出一丈多远来,轻飘飘往地上一落,竟到了致果老方丈的背后。他掌中的紫藤杆棒,在脚尖一点地时,已经抖起,杆棒头奔致果老方丈的“脑户穴”点去。他这种腕力使足杆棒往前一抖,棒身笔直,往前送的式子疾,能当花枪一样使用,用点扎刺的手法,这种招数完全在个人的火候深浅。这条杆棒递得快,棒头已到了老方丈的脑后,致果老方丈只微把身形往左一带,半转身左臂轻轻一翻,用掌缘一隔杆棒,可是右脚已然换过步去,反往里一欺,身形往前撞,右掌贴着杆棒下“横身打虎掌”。这种掌式是力贯丹田,撞到右臂上,贯注到掌心,掌力带着劲风往外一挥,任凭这穿云燕子沙斌九身形多么灵巧,闪避得多么疾,无奈这一掌,身形掌力完全用到了。沙斌九一个“鹞子翻身”,脚底下倒是也用脚尖点着了地,可是往外纵的略慢一些,已被掌风扫着了他的右肋后,身形被震得直腾出一丈多远,这还是仗着他自己已经纵身跃起,赶到往下落时,可完全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了,双足想找地是不成了,竟自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这穿云燕子沙斌九他在被摔之下,把四肢猛往起用力一提,算是只有臀部和脊骨尾着地,丝毫受不了伤,上半身往后一仰时,鲤鱼打挺全身腾起,轻快异常。一转身向致果老方丈一拱手道,“老方丈手法果然高明,沙斌九不度德不量力,咎由自取,不过老方丈你未必是福,大祸临头终有你信得沙斌九逆耳忠言之时,再会了。”转身要走,致果老方丈一俯身把杆棒捡起,双手捧着杆棒往前紧抢了三步,说:“沙施主胜负已分之下,老衲倒可以领谢你这片良言相劝,不过我不会被你的话动摇,我是应劫罹难,少林寺应有的劫运,老衲无力避免。老衲已经如同‘俎上肉’‘阶下囚’任人宰割,施主请收杆棒,恕老衲不远送了。”一抖手把杆棒给抛过去,沙斌九接到掌中说道:“老方丈我沙斌九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法力,能够抗这次的劫难,告辞了。”他把杆棒围在腰间,腾身纵起扑向山门,一耸身飞纵上山门上面,竟自越出少林寺。

就在他身形将要隐去时,涵一大师也从那山门上脱身下来,到了老方丈面前往地上一跪道:“弟子自从被方丈度入佛门,却带来了一身冤业,我本想一身磨难,以一身当之,老方丈竟要以佛祖舍身度人之念,来救我同登彼岸,弟子粉身碎骨难报洪恩。只是老方丈也应该放眼看一看,这班恶魔们铩羽而去,倘然卷土重来,也就是少林寺一片劫灰之时了。弟子居心何忍,老方丈也对不起佛祖昌大少林之意,还是放弟子去吧!”致果老方丈带着很悲痛的声音长叹一声说:“涵一,我何尝看不明眼前的利害,我修炼数十年,虽不能大彻大悟,也还能辨查得出眼前的局势。现在你纵然离开是非地,我少林寺也要化成一片劫灰,难脱劫难,还不如你既入佛门,以身报佛祖,叫他们来成全我们,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么?眼前的事不必再讲了,有时人力可胜天,或者也就许以我们的力量脱过这步大难,我们也算是在佛门中造下一番功德,不必多讲,安心回达摩院去吧!”涵一大师对于方丈这种措置实有不解处,自己也不能再走了,只得转回达摩院去。

涵一大师回到自己禅房中,默想过去未来,自己认定了这一身孽债牵缠,几时方休,眼见得从自己来到少林寺中,给这位致果老方丈引起了无边祸患,佛门善地,化作是非场。不过自身对于致果老方丈这种仁慈度世之心,敬仰到五体投地,入少林寺蒙他剃度为僧,自己很想着能够消除魔障,逃出是非场。哪知道反倒为这清静禅林平添了无边隐患,自己的罪孽越发不可赎了,屡次地向老方丈追问,何必把这一身多难的人留在寺中,可是他的答对是前因后果,非比寻常,我是应劫罹难而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脱不过这些魔障,这种事真难讲下去了。自己就不明白何必非把我这多灾多难的人留在寺中,我一心逃出少林寺,远走天南,暂时避祸,老方丈却不允许,这真是叫我至死不明的事,他一番好意我焉肯辜负他,故此不能固执的非走不可了。只好等待着祸变临头,尽我一身所有之力,来应付而已!自己在禅房中静坐了两个时辰,调息养神,赶到白天仍然按照平常的情形念经理佛,参禅调息,做完了功课之外,立刻不肯在达摩院中待下去,却转到大佛殿前,在各殿中闲游了一番,走向山门。涵一大师在少林寺中不受拘束,他是带艺入少林,不用现在本门中锻炼武功。

站在山门前,向两边山道上望着,时当中午之后,这里寂静异常。这一带碧树千章,山花满地,涧水从那小桥下流过去,水激在石头上,发出一片璁峥之声,野鸟飞翔,在林木间悠然自得。涵一大师环顾自身,早年仗剑走江湖,以一身所学,要完成自己的抱负,但是所经所历那种诡诈人生,险恶的仕途,虽有一身精纯的武功,也叫自己可怕。逃亡海上,又入佛门,灾难依然未了,危机四伏。一旦暴发起来,恐怕这座庄严宝刹也要难脱劫难,反不如林中小鸟脱身名利外,不入是非场。

涵一大师感慨身世,无限凄凉,转身走入山门,奔西边配殿的旁角门,才到角门前,耳中忽然听到山门那边有人说话的声音。涵一大师回身看时,见两个门头僧站在那里,正跟一个奇形怪状的僧人说着话,似乎在争执着什么。细看这僧人约有四十多岁,身量高大,虎背熊腰,赤红的一张脸,满脸的横肉,浓眉巨目,狮鼻大口,凶暴之相,决不像个僧人。穿着件灰色僧袍,跟他的身体颇不趁合,因为他身体过于高大,这件僧袍短着有半尺,下面白袜,僧鞋,却全是新做的。不论从什么地方看,身体跟着衣服处处不合。涵一大师遂转身走过去,来到山门前,门头僧忙向涵一大师打着礼,说道:“大师你给评评理,同是佛门弟子,谁能欺负谁,他既然要入我们少林寺,为什么不守寺规,稍一拦阻,还是强暴异常。”涵一大师忙说道:“不要闹,要被监院听见,岂不要受责罚?”门头僧说道:“他进得山门,一直地就往里闯,若是游山的香客,也还罢了。既是出家的僧人,怎么不明道理,少林寺岂是任意出入之地?我们告诉他,凡是游方僧人来到本寺,全要在门头僧处验明了衣钵戒帖,才能在此挂单,就是不想在此住,朝山拜佛也应该由本寺中人引领,哪能自己往里闯,这不是故意地和我们为难么?”这时这个和尚却眼望着涵一大师粗声暴气地说道:“这是佛门善地,又不是官府衙门,为什么禁止我出入?我和尚许下愿心,遇山朝山,遇庙拜庙。我是拜佛而来,焉能阻挡我,你们就是大庙场也是由十方施主布施而来。和尚哪有带着家产出来,这少林寺为什么这么厉害?不准我来拜佛?”涵一大师道:“这位师兄没领教你在哪座名山宝刹修行,法号怎么称呼?”这和尚向涵一大师道:“用不着问我什么名山宝刹,我不过一个化缘的小和尚,我是朝山拜佛而来,我只知道敬神礼佛,我又不想在你们这里白吃你们斋饭,又何必盘问我出身?”涵一大师道:“这真是笑话了。你我全是出家人,我又没问到出家以外的事,怎的竟不肯答对?”这个和尚也带着怒意道:“我认为我既不化缘,又不求斋,拜佛参观之后,我立刻就走,和你们毫无牵连,何必再多问我?”涵一大师一想,这种僧人难以理喻,遂向门头僧道:“你们不必再和他口角相争,他既是拜佛而来,我倒要叫他如愿而去。”说到这儿遂扭头向这和尚说道:“大雄宝殿就在面前,请你自己去参拜吧!”这和尚更不答话,昂然往大雄宝殿上走去。

涵一大师跟随在他身后仔细观察,见他行路时,丝毫不带出家人的情形,越发对他疑心,看他走进大雄宝殿中,这里值殿僧人常川伺候着,这个凶僧人了大雄宝殿之后,并不忙着参拜,只把这殿中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才走向当中,跪在神案前,叩头参拜。他行礼的情形,涵一大师越发地认为他不是佛门弟子了,或者又是什么敌党乔装改扮,到此探查,越发地不敢离开他。和尚行过礼站起来,向四周又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叹息一声,随说了“可惜”二字,走出大雄宝殿来。涵一大师仍然在他身后跟随着,他竟奔月台西边的台阶走来。涵一大师见他不转迎面的正殿奔了西边的便门,遂紧走了两步,向前拦阻着道:“这位师兄,请你先不要往里走,我们本寺中虽是十方施主布施之地,为的寺僧众多,立有门规,必须遵守,师兄你要到哪里去?”这个凶僧说道:“我要把少林寺全参拜一番,我都记不清应该先到什么地方。”涵一大师道:“既是这样请你先到客堂稍待,容我们禀过了监院大师才能任凭师兄往里走。”这和尚却带着十分不快的神色道:“怎的你庙中觉有这么哕唆,难道佛门善地还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地方么?我也是出家人,何必再摆这些个无味的仪式,我看看就走,没有工夫耽搁,你要请监院尽管去请。”说话间,他还是想往里走,涵一大师此时已看出来这和尚是怀着恶念而来,听他讲话的情形越发地了然,这分明是一个番僧假作汉人到少林寺来查看虚实动静。不问可知,是为自己而来了。愤怒之下哪能再忍耐下去。把身形猛往前面一横,面色一沉,厉声说道:“这位师兄,少林寺法规至严,不要说我们本寺的僧人不敢不遵守,就是外来的僧众也要尊重寺规,服从戒律,师兄你分明是故意来扰乱我少林寺,你再不听贫僧的劝阻,你可要自找难堪。”这和尚哈哈一笑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真是名副其实,不是我来轻视你,你入佛门恐怕还没有我这野和尚的年限深,你要来以少林寺的寺规对付我,可惜我不是你门中人,却不愿意领受你这种无情的颜色,我要瞻仰少林寺所有尊严法相,律犯哪条?我这和尚天生来有个怪毛病,越拦阻我,我是越发的犯了执拗的性子,我朝山拜佛心愿不能做到,我是不肯回头的。”说着话,竟自伸手要推涵一大师,涵一大师可实在不能忍耐下去,身躯微往左一撤,右掌竟自往右臂上一搭,呵斥了声:“佛门静地,不守本分的,只有俗家,我们身受佛门戒律的,岂能故犯戒条,自取罪戾,你快快地与我出去吧!”涵一大师左掌上暗中运力往下一按时,哪知道这个野和尚竟自把双臂往起一抖,反把涵一大师左掌给震的往起一扬,涵一大师暗暗心惊,这野和尚竟有这么大的内力,越发地认定了这是朝廷里所派来的番僧无疑了。

涵一大师往后一撤身,双手合十道:“师兄何妨把来意明白告诉我,不必这么掩饰行藏,是否为贫僧而来,请你坦然相示。”这野和尚哈哈一笑道:“你说这话只有你自己明白,我听着不大懂,我是抱着极大心愿而来,极愿从苦海中拯救一个已经将要陷入重渊下的罪孽人,但是他是否能了解我的心意,这只在他自己问自己的福命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