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闽海道所属东海湾,是闽省一个最大海港。这东海湾一带,以风火门港口最为著名,这里是一个航船集聚的所在,港口帆樯林立,平时总有百余只航海的大船停泊在这里,福建省各地名产的输出,多半是从这里起运。所以风火门这个地方,繁盛异常。在港口附近市镇的边上,有一座会仙居,是茶酒肆,这会仙居面临东海,屋基起建得极高,在这里面临高一坐,正可以望到海面上往来帆影。既卖清茶,也卖酒饭,里面布置得十分雅洁,所用的器皿全是官窑定烧的,十分精致,所以这会仙居座上客常满。

这时在靠里面临窗下一张金漆八仙桌,两旁正有两个客人在那里对坐饮酒,这两个客人年岁全不差上下,面貌悬殊,面向外这人,年约五旬以上,面貌清癯,眉目间蕴着一股子不可逼视的正气,穿着件蓝川绸长衫,黄铜纽扣,唇上微有短须。他对面这个人,年岁比他略小些,可是身躯魁伟,赤红的一张脸,绕颊虬髯,浓眉巨目,令人望而生畏。两人身旁,全放着一个包裹,里面似有兵刃,那面貌清癯的客人,浅斟低酌,那虬髯客却是酒量甚豪,尽兴的狂饮。那面貌清癯的客人却满面凄凉之色,向他对面的虬髯客说道:“师弟,你我虎口余生,幸脱毒手,逃亡海上,侥幸的能到了这个地方。但是回溯从前叫我意冷心灰,这种险诈的世道,我实在的不愿意看了。何况我们仗着身上这点微技,暂时算是逃出魔手,可是他们焉肯甘心,这一路上分明是已有人追迹下来,以后还不知如何呢。我想从此以后,绝不再在这荆棘江湖中留恋了,只要能够逃到边远之地,我情愿找那深山古庙,闭户清修,渴饮清泉饥食松子,与猿鹤为友,以终未了之年,也就很欣幸了!”那虬髯客满面怒容说道:“师兄,你不要这么壮志消沉,只要能容我们喘息一时,我还要……”说到这里,把话停住,回头看了看,又用右手的中指,蘸着杯中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跟着说:“倒要看看他最后的手段,现在是他逼迫得我们没有活路,绝不算我们负恩反噬。”那面貌清癯的客人赶紧把桌上酒水写的字迹抹去,微摇了摇头道:“师弟,现在不是我们作这种打算之时了,只要容我活下去,我情愿削发空门把一切恩怨一笔勾销,倒觉得心头干净。”那虬髯客冷笑道:“师兄,你想得倒也轻松,只怕你这种心愿必须得待数年之后,现在还未必能叫你如意呢。”

刚说到这儿,那面貌清癯的客人,用手向窗外一指道:“师弟你看,不是师兄我妄想,我心念一动,就有佛门之中的接引到来,你能不信么?”可是他口中虽这么说着,却把身旁的包裹拉过来,悄悄地把包裹角儿理了一下,一口剑柄露出包袱外。那虬髯客往窗外一望,也把自己身旁包裹抓在手中,原来这时从海边走来一位僧人,灰布僧袍,白袜僧鞋,背着棕蒲团,提着方便铲,低头往前走着。相离太远,辨不出面貌。那两个客人全是十分注意地看着这僧人。眼看僧人渐走渐近,已经辨清了这和尚的面貌。彼此会意地微微一笑,各把身旁的包裹推开,招呼堂倌添酒添菜。

这时那僧人已到了会仙居前,他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又从窗下转回来,竟也走进门来。堂倌见这和尚满面风尘,可是他气度威严,不敢慢待,因为这风火门常常有朝山拜佛,航海的出家人从此经过。堂倌遂忙着招呼道:“大师父你是吃茶是想用斋,大师父要恕我们的罪过,我们这里不预备素斋,大师父要是能将就着,倒有洁净的米饭和精致小菜,可以用么?”这和尚向堂倌点点头道:“伙计!不劳你费心,我是来找人的,你看那边的两位客人,是我们庙中长川施主,我正是来找他们。”堂倌忙答应着道:“大师父,找人只管里请吧。”这和尚直向里边这座头走来,窗下这两位客人,又有些惊诧之色。这和尚来到桌前,左手提着方便铲,右手向铲身上一搭,跟着右手提起,打着问讯道:“施主饱受风尘之苦,来到风火门这里,居然贫僧竟能和施主相遇,这真是佛祖的慈悲了。”这和尚一到近前,客人看到他这种庄严的法相,言语的从容,并且温和有礼,不像是怀有恶意,全站起来答礼道:“大师父,恕我们眼拙,怎么一时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和大师父会过,法号怎么称呼,在哪座宝刹修行?”和尚从眼角中往旁一扫,堂倌正去张罗两个新来的客人,还没有跟过来,遂微微一笑道:“施主贵人多忘事,难道忘了数年前在山东境内,泰山下菩提寺所会的那位静灵大师,我就是他的弟子,施主们全忘记了么?”这两位客人彼此看了一下,听出和尚是假托之辞,更看出绝无恶意,遂也顺口答应道:“真是罪过,怎么竟这么糊涂,把方外老友全忘了。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想不到在此相会,里边坐吧。”

这位和尚把方便铲立在墙角,解下棕蒲团来,和一个黄包裹放在一处,略一谦逊,转到里边落座,那堂倌更会伺候客人,不待吩咐,竟早给泡过一盖碗茶来。那面貌清癯的客人道:“大师父还是用素斋么,这我们可太不恭敬了,叫堂倌给预备些洁净的饮食,将就用些吧。”和尚摆手道:“贫僧是朝山拜顶,路经此处,看见施主们在这会仙居中,所以特意赶进来,家师正有信带给二位施主,贫僧在前面已用过斋饭了,我就一杯清茶吧。”堂倌见这桌上客人不用再添什么,遂去张罗别的客人,那虬髯客却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师父请述明来意,我们当面领教。”和尚一边吃着茶,一边说道:“蒋施主、蒲施主,不必怀疑,贫僧此来绝无恶意,在此处冒昧相认,施主们定要多疑,贫僧是从福建蒲田大悲山少林寺而来,奉掌教方丈之命,赉法牒前来接引。”那面貌清癯的客人点点头道:“原来大师父是奉致果方丈法牒而来,蒋某何福,竟蒙接引。”少林僧向这两位江湖异人说道:“施主,此处耳目众多,不便细谈,倘若不见疑,这会仙居后面倒有一片清静的所在,何不到那里细谈一番?”那面貌清癯的客人向那虬髯客看了一眼道:“我们随大师父到树林细谈吧。”说话间这两位客人会过账,一同走出会仙居,向那会仙居绿野间一片松林走来。

你道这两位江湖异人,究竟为了什么事,逃亡海上,少林僧为什么这样的虔诚接引,原来面貌清癯的是大侠蒋畏三,虬髯客却是孤鸿子蒲清平。这是名震绿林的两位侠客,只为挟满腔热血,侧身在清廷,做那雍正帝三十六名中的卫士,实想着从中能保全些忠贞之士。不想那枭雄之主,手段更辣,在基业已固、敌者歼除之下,借番僧之力,火焚集英楼,把这三十六友一网打尽,终于事机被大侠蒋畏三识破,逃出大内远走高飞。可是终于被朝廷察出些迹兆,虽还没判明逃走的究竟是谁?可准知道有了后患,侦骑四出,要查明逃人的踪迹。蒋畏三与蒲清平辗转到了风火门,福建少林掌教的似有先知,竟来接引。遂随着这位少林僧来到松林中,席地而坐,蒋畏三这才问道:“还没领教大和尚法号。”少林僧道:“贫僧法名悟善,职掌经堂,这里有掌教方丈的一道法牒、一封信,请施主验看过,也好细谈。”那悟善和尚从身上把法牒取出来,连书信全呈与了大侠蒋畏三。

这师兄弟把法牒接过来,把黄袱子除去,把法牒验看一遍。孤鸿子蒲清平抬头向大侠蒋畏三道:“师兄,致果老方丈一片慈悲之念,度世之心,但不知师兄究竟作何打算?”大侠蒋畏三慨然说道:“师弟,自从这次事后,我已是意冷心灰,把以往的豪情,已化作死灰槁木。这种险诈人生,荆棘江湖,但凭你自顶至踵,全是热血,也化不过恶人的心来。我一心忏悔过去的罪恶,我要皈依佛门,了却尘寰中这段因果,求佛家菩提甘露,洗净我一身的是非,这就是我的本愿了。至于师弟你愿意和我一同舍身佛门与否,我不能相强,不过此时你何妨同我一同到少林寺中忍耐些时,风声稍息,那时海阔天空,任你翱翔,师弟你看怎么样?”孤鸿子蒲清平微摇摇头道:“师兄恕小弟不作这么想,人的志趣不同,心情不是一样,你甘心舍身佛门,这是你与佛门中有缘。我一身的罪业过重,我不肯玷污佛门。我实在地对师兄说,死里逃生,脱身网罗之下,我还没十分灰心,并且我也不甘心,我的心意不像师兄那么去做,你看破红尘,佛祖那正要你皈依三宝,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还要看看这一班作恶之徒,最后的手段,我不到首化形销,我是不肯罢手的。”蒋畏三惨然说道:“师弟,你过去也是最旷达的人,怎么如今固执起来?现在这种情势下,我们已落到孤掌难鸣之地,不能学那愚夫莽汉的行为,以我们这种有用之身,要膏他们的斧钺,未免不值,师弟你若是另有打算,我愿和你走同一条路去。”蒲清平道:“师兄,你我在侠义门中,全自认不致像庸俗一流,此时何必做这种无做的屈己从人的事。我现在想赶奔江南访寻一个旧友,或者在边荒一带,暂时隐匿几年,我等待机缘,还要下手除这一班恶魔,以解今日心头之恨,师兄不要犹豫,咱们就这样办吧。”这时悟善僧却向蒲清平道:“蒲施主,少林寺对于二位施主怀着景仰之心,施主虽不愿意皈依佛门,我们掌教也不会相强,何妨在那里暂驻侠踪,待风声稍息,再离开少林寺又有何妨。”孤鸿子蒲清平微微一笑道:“这倒不必了,我们蒋师兄,是个脱略形迹的朋友,我们称得起知己二字,从来做事,各不相强,我们暂时小别,倒无须作这种无味的留恋了。”悟善僧点头道:“任凭施主吧。”大侠蒋畏三慨然向孤鸿子蒲清平说道:“师弟你去意已决,你我不是浮泛之交,我不再挽留你了,我虽然遁迹空门,远灾避祸,不过谋我者尚未肯罢手,或者少林寺清静禅林化作是非之地也未可知。彼此这样的交情,无须乎深说,我总盼望蒲师弟你不要真把我看作逃出红尘之人就是了。”孤鸿子蒲清平道:“蒋师兄,据我看,就是我们想摆脱一切,也未必由得了我们,我们暂时分手,相聚也不过是刹那之间,我要先行一步了。”这孤鸿子蒲清平竟自站起,毫无留恋地向这位悟善僧拱手作别,更向蒋畏三道声:“珍重。”翻然而去。

大侠蒋畏三和少林僧送出他树林前,眼望着蒲清平奔海湾港口,直到望不见他的影子才转身回来。大侠蒋畏三向少林僧悟善禅师说道:“我这蒲师弟一身傲骨,一腔热血,只为一生磨难难消,这二十年间,如同在烈火中磨炼,可是他依然壮气不消,雄心尚在。今日这种情形,也足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甘服,远走南荒,另有他的打算,我与他生死之交,也不能挽回他的心意,真叫人无可如何了。”悟善禅师点头说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何况按我佛门因果说,他一身杀业太重,磨难未消,就是他想眼前清静,事情也许由不得他,我们也不必在这里留恋,赶紧起身吧。”蒋畏三随着少林僧悟善禅师起身赶奔蒲田县大悲山少林寺,一路上倒是毫无阻隔,这一僧一俗,又是昼夜兼程而进,竟在第二日黄昏时候,已到了大悲山下。

蒋畏三随着这位悟善禅师走上山道,沿着山道两旁,全是古老的苍松翠柏遮天蔽日。入山口不过是日没黄昏时,但是走入山道中,已然黑暗异常。经过了几处盘旋山道,见这山上面处处种着许多水田,全是借着山上的山泉灌溉,并有不少人家,在这里耕种田地,看守果木园子,全是少林寺的庙产,招募农民耕种作庙中的香火田,直走上十余里来,也没有人家,越显得山形伟壮。黑沉沉之中,如同走入森林,直到起更之后,远远听得钟声不住地响,这正是少林寺中夜课未完,悟善禅师向大侠蒋畏三道:“蒋施主,再有一里地就可到寺中了。”说话间,往前走出没多远来,在山道上竟有灯光闪动,迎面现出两个僧人,各提着一个灯笼,来到近前。悟善禅师紧行两步,这两个僧人手打问讯地招呼道:“师兄辛苦,蒋施主、蒲施主全到了么?”悟善禅师往旁撤身,向来的两个僧人手打问讯的招呼道:“有劳师弟们迎接,蒋施主已到,蒲施主还有未了之事,未能同来。”这两个和尚赶忙到了大侠蒋畏三的面前行礼说道:“奉掌教之命,接引蒋施主。”大侠蒋畏三忙还礼道:“不敢当!没领教二位禅师的法号?”左边这个僧人答道:“掌大雄宝殿悟明、悟静,恭迎蒋施主。”说罢转身持灯前引,向山坡上走去,悟善禅师和蒋畏三随在后面。

往前走出不足半里,已然看见这座古老庄严的少林寺,山门竟自大开着。在山门前有八名僧人,全是手执着灯笼,分立两旁,当中站着一位老的和尚,身量高大,紫脸膛,慈眉善目,穿着灰布僧衣,挂着一串佛珠,手执拂尘,站在那里等候。悟善禅师低声向蒋畏三道:“监院宏德大师已然出寺接引。”大侠蒋畏三赶忙紧向前走来,他知道这少林僧监院是地位最高的,除了掌教方丈以下,就得数他最有权柄。来到近前紧走到这位监院宏德大师面前,躬身施礼道:“弟子蒋畏三一身罪孽难消,蒙掌教的慈悲,叫我入佛门忏悔,怎敢劳监院的法座迎接,弟子蒋畏三惭愧无地了。”这位监院宏德大师合十答礼道:“现在还未入我佛门,我只好称作蒋施主,不过掌教方丈已然明示我们,施主是我佛门中有缘的人,更是我少林寺将来立最大功德之士,贫僧理该迎接,施主一路上饱受风霜之苦,请到寺中暂息征尘。”说到这儿,身躯往旁一闪,把手中的拂尘向两旁执灯的僧人一挥,他们转身分两行,往山门中走去。大侠蒋畏三和悟善禅师一同往里走,监院宏德大师陪在身旁。

蒋畏三虽是久历江湖成名的侠义道,自己的武功本领,在武林中称得起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蒲田少林寺执掌着海内武术的正宗,武林中哪一派也没有超过少林寺人才之多。一入寺中,见从钟鼓楼下顺着旁边大雄宝殿旁一条甬路,每隔开一丈多,就有两名僧人掌着灯笼对面照着,这情形分明是为自己人寺布置下的,一个逃亡避祸的人,竟会得到少林寺中这么隆重的接引,自己真莫名其妙。只有随着往里走,过了大雄宝殿旁,穿人一个月洞门,再往北走出不远来,往东一带短墙,在一个门旁,有两名僧人伺候着。监院宏德大师招呼道:“蒋施主,请在这慧可庵中暂息征尘吧。”大侠蒋畏三随着他走进里面,这座禅院坐东向西,院中是很大的地势,只有一排东面的禅房,另三面全有走廊。在院中种了些花木,十分清静幽雅,在东禅房走廊前,站着两个小沙弥伺候着,宏德大师陪着蒋畏三来到禅房前,小沙弥把竹帘打起,宏德大师陪着蒋畏三走进里面。这座禅房布置得很为雅洁文贵,一几一案,位置得宜,一进到这禅房中,能教你敛去一切凡尘之念,心头上顿感俗念全消,把一切烦恼全都忘掉了。宏德大师请蒋畏三落座之后,小沙弥献上茶来,宏德大师说道:“蒋施主,一路上风尘劳顿,总算是我们有缘,蒋施主竟能够这么顺利地来到少林寺中。只是蒲施主不曾来,你们师兄弟不是从北京城一同逃出来的么?”蒋畏三喟然说道:“我那蒲师弟,他的杀孽未能尽除,雄心依然未死,在这次九死一生之下,他依然不肯甘心,这种刚强之气,不是我能劝解得来的,只好在东海湾风火门与他分手。这件事叫我好生痛心,我与蒲师弟同祸福、共死生三十余年,我们弟兄就没分离开,如今我要得到佛祖慈悲,他却仍然要在红尘中与恶魔周旋到底,现在我们志趣竟自不同了。在这次火焚集英楼之后,就是大师们不去接引我前来,我也一样打定了这种心肠,要找一座深山古洞,闭洞清修。如今竟蒙大师们接引,这倒是我的本愿呢。”宏德大师慨然答道:“蒋施主,你应该这么看清了眼前一切,这种危诈的人生,险恶的手段,纵然你怀着多大的志愿,也恐怕终归是壮志难伸,还不如早早地一切撒手。”刚说到这儿,方才在山道接引的悟明禅师进来,合十施礼,向监院宏德大师道:“我们掌教方丈已然听到蒋施主到来请监院陪着蒋施主到后面。”宏德大师站起来向蒋畏三道:“我们掌教方丈,和蒋施主你,大约是前世的宿缘,他对于蒋施主关心很切,你看一听蒋施主到来,竟不容你稍息征尘,立时要相见,蒋施主我们到后面去吧。”大侠蒋畏三立刻站起来,随着宏德大师,走出慧可庵。

顺着庵前往北走出来,绕过一段松林夹道的小径,地上落叶全铺满了地,走在这种松径,只有树上的宿鸟和脚下踏得落叶枯枝的响声应合着。转过这段松径,往东进了一座月洞门,这里是五间长前出廊后出厦,两边全有走廊,长方的一道院落。院中台阶两旁,种着一排龙爪槐,槐荫布满院中,在廊檐下站着两名穿着布僧衣小沙弥,等在那里伺候着宏德大师。因为这是奉掌教方丈所召,不用再进去通禀,遂同着走进了掌教方丈的禅房。

一进门来,一股子旃檀之气扑鼻,迎门是一座拜佛之处,供着达摩祖师的神像,案上摆着香炉蜡台,在靠迎面的西墙下,设着一个矮座,一只矮茶几,上放着一只古铜鼎,一部经卷,一个木鱼,一挂念珠。后面是二尺高的一个矮锦墩,这正是掌教方丈做功课的地方。临窗下和后墙,全摆着几椅,上面各陈设着佛家遗留的宝物,在这靠东边是一排隔断,挂着黄软帘,宏德大师把软帘挑起,侧身相让。大侠蒋畏三遂走进里面,见致果老方丈正在禅床上打坐,这时忙地下了禅床,迎上前来。大侠蒋畏三想了想,大约有二十年和致果方丈没见面了,他的年岁则已到七旬开外,可是面色上依然是红润异常,慈眉善目。穿着件黄色的僧衣,白袜僧鞋,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却向蒋畏三单手打着问讯,道:“故友,别来无恙?施主你在二十年前,绝不会想到你会做了我们佛门中人,人生悲欢离合,情同幻境一样,你想想过去在名利场中,是不是如同一场幻梦,我知道蒋施主你走进大悲山,你的魔障全消,我这少林寺中,也要因为接引到你这有根气人,要为佛门中放出宝雾祥光来。蒋施主,我看到你太喜欢了,请坐吧。”

大侠蒋畏三听到致果方丈这片话,自己不知道是喜是悲,心中却生出无限的感慨。只觉得个人过去的一切,虽则抱定了行侠仗义,济困扶危,舍己救人之念,可是终觉得任凭你以多么沸腾的热血,还落个难饱狮狼之吻。这险诈的人生,叫自己也实在不愿留恋了。如今致果老方丈对自己关怀甚切,度脱自己入寺为僧,既可脱过眼前的大祸,更可摆脱一切烦恼,澄心静虑古刹参修,也算是很难得的事了。遂向致果老方丈道:“我蒋畏三过去二十年寄迹江湖,本侠义的门规,要雪尽人间不平事。这种意念,现在想起来未免可笑了!一木安能支大厦,只手哪可回天,所以这次我错投了这枭雄之主,不知道的认为我蒋畏三和师弟蒲清平操守不贞,为富贵所移,哪又知道我弟兄苦在心中,甘冒不讳,正为的是从中为那忠臣孝子和主持正义的一班人,保全万一,可是虽则也做了几件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事,于大局终归无补,反倒惹火烧身,自掘坟墓。我们弟兄两人,自认一身所学和江湖的经历,不弱于人,可是最后终于险遭毒手。这三十六友没有一个弱者,全是武林中扎手的人物,可是火焚集英楼,能逃得活命的,恐怕只有我们弟兄二人了,那三十四人,已经化为灰烬,这件事到今日想起来,叫人不寒而栗。”致果老方丈道:“蒋施主,难道这一班草野异人风尘剑侠就没有一个事先觉察?真是怪事。”大侠蒋畏三道:“为其事情办得神秘莫测,才见出他的手段的厉害,我们弟兄若是在事情发作之后,就那么逃出来,只怕此时也早死在中途了。在我们已经察觉这种阴谋毒计之下,并没敢立时脱身逃走,我把我师弟孤鸿子蒲清平放出去,离着大内最近的裕王府府邸中,把他两头巨猿弄来,做了我们弟兄两人的替身。只这种脱身之计,我们弟兄把力量算是已经用尽了,因为火焚集英楼时,虽然三十六友全困在药酒之下,雍正依然不敢大意,以十多番僧和二十名亲信卫士,包围着集英楼,那时真是插翅难飞,可是到现在还有怀疑之处。在我和蒲清平脱身之时,似有人暗中助了我弟兄一臂之力,只是目前还在无法推测之中,若不是那人扰乱番僧的耳目,我们恐怕也就不易逃开了。事后尽力的避着雍正的追缉,我们多走了千余里的路程,才来到东海风火门,这就仗着火焚集英楼之后,查点被焚的尸骨,有替代我弟兄的两具骨骼,所以暂时蒙蔽过去。不过这种事,只能蒙蔽一时,我准知道终有发觉之日。”致果老方丈点点头道:“这倒是必然的事,不过蒋施主你能够毅然皈依佛门,总可以把这种前因后果大致弄明白。你以干净之身,莲台拜佛,任凭过去有多少牵缠,以天理人情来讲,彼此全应该罢手了。”大侠蒋畏三听到致果方丈这种说法,自己心中另有一种思念,不过不便当时说明,个人也随意从此不再惹那些冤孽牵缠,只是自己只觉得未必能那么如愿,这只有付诸命运了。

致果老方丈又问了问孤鸿子蒲清平分手后的行踪。大侠蒋畏三道:“我这师弟他那种刚暴之气经过这些年来丝毫未敛,此次幸脱网羁,还仗着我这做师兄的竭力的阻止他一切,不然他也到不了风火门那里了。他分手之后,稍避风声,一定会重回北京城,他的事真叫我不敢设想,我这做师兄的,无法再阻止他,只看他个人的命运而已。”致果老方丈道:“蒋施主,你这初步劫难,虽然脱过,但是你面貌上劫煞之气尚未敛尽,我看明日正是吉日良辰,蒋施主你何不早早地把心愿交代了,仗佛祖的慈悲,叫你消灾免难,岂不好么?”蒋畏三忙站起,向致果老方丈肃然一拜道:“一切事愿遵方丈指示。”致果老方丈道:“蒋施主,一路风尘劳顿,请到前面歇息,明日寅时,我为蒋施主你交代这件功德,我不留你坐了。”蒋畏三起身告辞,方丈直送到门口,有别的僧人引领着蒋畏三,仍然回到慧可庵禅房歇息。

致果老方丈在送走了蒋畏三之后,监院宏德大师尚有事向方丈面禀,所以没跟随蒋畏三一同退出来,此时致果老方丈依然归座,监院宏德大师,把所禀告的几件事,全回明了方丈之后,遂问道:“弟子要向方丈请示,蒋畏三此次逃出北京城,不啻虎口脱身,只是他能够舍身佛门,方丈佛法高深,将来一切磨难就能全消除么?”致果老方丈微微摇了摇头道:“只怕未必吧,现在我是安心尽力的成全他,因为此人与我少林寺有极大的夙缘,此次接引他入门,祸福正未可知。可是我少林寺从祖师开山立教以至今日,香火之盛,为天下各省大丛林所未有,凡事全是盛极必衰,我少林寺也正有一步劫难,但不知道应在哪一年哪一月。不过以我默查过去未来,大致是为期不远,我竭力地接引蒋畏三入我山来,也许就由他身上造成了大祸。可是将来昌大少林派的,也只有他一人能以当之,所以这种事,冥冥中自有安排,非人力所能左右,俗人全知道远灾避祸之道。这次接引他入山,这件事在浮面上看起来,颇有些自寻苦恼,故蹈危机,不过老衲凭数十年的修为,正要叫那应该遭劫罹难的,在佛光普照之下,早早地全叫它实现了,到许可以凭人力减却几分历劫应难之苦,这种事本不应信口而谈,不过我的意思,要叫你们时时在警戒着,以免一旦祸变骤临,同归于尽。”

这位监院宏德大师听到致果方丈这番话,知道这步劫难是不可避免了,不敢再随意地多问,只好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禅房,把每日应办的事全交派过之后,宏德大师自此日起,处处地留了心,时时地暗中戒备。本寺中在原有的管理规程中,多列出几条来,对于寺中防守,无形的戒备,对于朝山拜佛及挂单的僧人,更十分注意,这少林寺中暗中算是严密地戒备起来。监院宏德大师在少林寺中是极有权威的人,除了十分重大的事,得禀明方丈,这监院他很有权独断独行,全寺中五百僧众,十七堂师座,无不遵从这监院的指挥调度,所以宏德大师布置一切,可以便宜从事。

到第二日天光还没亮,不过是丑时刚过,那大雄宝殿罗汉堂、初祖殿、慧可庵、初祖庵,几处重要的所在,全是灯火辉煌,值事的僧人,全早早地伺候下。大侠蒋畏三从头天晚上,沐浴净身,斋戒起来,赶到丑末寅初,监院宏德大师带领着四位掌经堂的大师到来接引,说是掌教方丈这就要升大雄宝殿拜佛了。蒋畏三肃然起立,跟随着宏德大师等一同走出禅房,这慧可庵单有一座佛殿,此时已是把殿门大开,值殿的僧人,全是换得鲜明僧衣,在那里伺候着。蒋畏三越发地感激致果方丈,对于自己舍身佛门,老方丈竟以佛门隆重大典来度脱自己,人佛门,修正果,遂跟随着监院以及四高僧走出慧可庵。顺着那条箭道,往前走,直到通着大雄宝殿的那个东偏门,门口外有两位僧人在那里守护着。一进大雄宝殿,眼前大放光明,大雄宝殿的格扇全打开,正面那高大的神案,佛灯悬在当中,灯焰焕彩,两支粗如儿臂的巨烛,烛焰蹿起半尺多高来。在格扇内进的门后,是用木架子挂起的四盏牛角灯,在神案前并排五个黄拜垫,司钟、司鼓、司香、司烛,以及赞礼的僧人,早已按各人的位置站好。这大雄宝殿内严肃异常,月台上两个僧人,在敲着云板,那种云板的声音,声韵悠长,一声接一声地敲下去。

监院宏德大师带着蒋畏三到了大雄宝殿门前,叫蒋畏兰暂时在殿门的左侧等候着,致果老方丈还没到。宏德大师下了月台,从西边角门转进去,他才走后,由东角门又走进八位年长的僧人,这全是本寺掌管各处有职司的老师父,他们来到大雄宝殿,分立在月台左右,站在那里等候着。这时西边角门那里一阵脚步声,有四名年少的僧人,掌着纱灯,前面引导。后面追随两个十几岁的小和尚,各架着一只提盘炉,里面燃着檀香,紧随在纱灯的后面,走进门来之后,向角门两旁一闪,后面跟着进来八位穿袈裟,戴毗卢帽,白袜黄僧鞋,两对引磬,两边香几,一同分两行向月台走来。这八位僧人的后面,就是监院宏德大师、掌罗汉堂宏一大师、掌讲经堂宏道大师、掌达摩院宏法大师,当中就是致果老方丈,也是全身袈裟,一同走上大雄宝殿的月台。在上面先到的一班高僧,全是恭身敬礼,迎接方丈,大雄宝殿中此时鸣钟击鼓。大侠蒋畏三俯首躬身,向老方丈以及一班侍座致礼,连老方丈及监院等对于蒋畏三全打着问讯答礼,答礼之后,一同走进了殿中。致果老方丈站在神案当中,赞礼的僧人,按着佛门的仪节,立刻令司香、司烛伺候着老方丈上香叩拜,所有陪着老方丈的一班高僧,全在身后随着朝参拜佛。行过礼之后,老方丈站起来,监院宏德大师和罗汉堂、经堂,一班师座全退向一旁。

这时宏德大师转到殿门口,向外招呼道:“蒋畏三一心皈依佛门,只要你心无二念,入我门来。”蒋畏三一听,赶紧轻着脚步走进大雄宝殿,向神案前最后的一排拜垫当中一跪,叩头说道:“弟子蒋畏三,一身罪孽深煎,弱冠入江湖,虽是本着侠义道门规,做那济困扶危、除奸诛恶的事,但是杀戮过重,有伤天理。如今竟蒙少林寺掌教致果大师以佛门广大慈悲,许我忏悔过去的一身罪孽,愿求佛祖慈悲,弟子蒋畏三情愿永皈净土,常拜莲台,自今日始,决不再起尘凡之念,争名夺利之心,叩求掌教度我入佛门。”蒋畏三说罢立时叩拜了一番,致果老方丈双手合十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遂向下说道:“佛门广大,无不度之人,何况蒋畏三生具慧根,与佛门中有极大的因果,但愿你从今日今时洗心革面,把以往江湖上所造的杀孽,要叫那佛祖的祥云甘露普化灾消,那就是老衲绝大的心愿了。”致果老方丈这番话刚说出,两旁八位高僧一齐合十当胸,念起经文来,鸣钟击鼓,这座大雄宝殿中,立时涌起一片宝雾祥光,旃檀之气布满了殿廷。

这一阵钟声梵唱,蒋畏三把过去仗剑走江湖叱咤风云之气,完全被这佛门中广大之力消灭净尽,此时只觉得心中明净,不染凡尘,好像自己一身所有的牵累,全被这片佛门的祥光瑞霭照化了。这一阵经文念过,钟鼓之声全息,偌大的一座大雄宝殿中寂静无声,好像是归于死灭。致果老方丈站在神案旁,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那里,这种庄严的法相,更叫蒋畏三坚定了皈依佛门之心,致果老方丈招呼了声:“蒋畏三,你抬起头来。”大侠蒋畏三慢慢地把头抬起,目注着致果方丈,这位老方丈一对慈目,闪着一种毅光,注视他不稍瞬,可是蒋畏三此时只觉得一身已许佛门,现在这身体发肤,全不是自己的了,决不为致果方丈这种目光所动。致果方丈点点头向下问道:“蒋畏三,你心无二念,不变不移,今日入我佛门,就是了结你一生之日。现在这道门槛还没有阻挡住你,你要早作主张,不要入我佛门再动贪嗔之念,那就多造罪孽,终难得佛祖的慈悲,你要反复思量一下。”大侠蒋畏三向下叩头道:“弟子蒙方丈这么深仁厚爱的慈悲,把我从污泥中提到净土,弟子此时心如槁木死灰,更像那古井不波,任它风狂雨骤,决不会再摇动弟子的心情,求掌教慈悲。”致果老方丈转身面向着神案两旁,司钟、司鼓立刻把钟鼓齐鸣,二次献香,由经堂的首座亲自捧过一个木盘来,上面用一块黄缎经袱子盖着,送到掌教方丈的面前。这时更由两位僧人把大侠蒋畏三的发辫散开,致果老方丈缓步到他面前,向蒋畏三道:“佛祖要慈悲你了。”蒋畏三叩了一个头,把身躯挺直,两手合十,眼观鼻,口问心,心无旁念,致果老方丈亲自把经袱子掀开,把戒刀拿起在蒋畏三的头顶上轻轻剃了一下,口中说道:“愿我佛慈悲,为蒋畏三消灾去难,摆脱一切烦恼。”口中说着,二次剃刀又在他左边发上削了一下,这种地方就是一种仪式,这种剃度,绝不是在大雄宝殿中就能交代完了。这时阖殿的僧人,全是齐声口宣佛号。致果老方丈把礼节交代过,立刻由监院宏德大师、罗汉堂宏一大师、讲经堂宏道大师、达摩院宏法大师这四位首座,把蒋畏三引领着到净室中为他剃度。这里可依然在等候着不能退坛,过了有半个时辰,这位久历风尘饱经忧患的大侠蒋畏三已经脱去青衫换袈裟,头上是牛山濯濯,已变作少林寺的僧人了。

二次走进大雄宝殿,尤其是叫蒋畏三惊异的,除了致果方丈和监院四首座,殿中所有职司的老师父们,全向他合十一拜,执礼甚恭。蒋畏三虽然是极能担当大事,极能镇定的人,此时也有些惊慌失措了。他知道现在能够在大雄宝殿中,随同掌教老方丈参佛拜忏,全是有身份的僧人,差不多数十年修为才能够参与这种盛典,自己一个新入佛门的弟子,一班老师父反这样对自己敬礼,蒋畏三哪会不惊异。不过这种情形,现在他决不会明白,只有惶恐着,紧行几步,跪在那向上叩头。致果老方丈容他行过礼,这才向下说道:“蒋畏三,你可知本座今夜收你,以我少林寺最大宗法,许你入我门户,究竟是为了什么,前因后果你能对我讲么?”蒋畏三叩头道:“弟子愚昧,还望老方丈慈悲一切。”致果老方丈向下说道:“我少林寺自开山立教以来,佛光普照,世代相传,到现在算起来,已到了盛极必衰应劫罹难之时。老衲以本身数十年的修为,纵然用尽我心力,来保全这座庄严古刹,恐怕老衲未必有那种力量,按着佛祖灵感相示,应有具灵根夙惹的人,来为我少林寺挽回这步劫运。所以你就是具大智慧人和我少林寺中有这段缘法,并且你也是我门槛中人,你若是不在北京城遭到这步劫难,凭老衲就是说得舌敝唇焦,你也未必肯一心皈依净土,所以这次火焚三十六友,也正是为成全你这段佛门中的因果。你不要辜负了佛祖慈悲之念,要使这少林寺万世不衰,那就不用你蓬岛求仙,天竺拜佛了。”

大侠蒋畏三不由得汗流浃背,忙叩头说道:“方丈,我蒋畏三是何如人,敢当这么大的倚重,我不过是江湖一武士,不学无术,佛门中什么叫禅机,哪又叫佛法,我实是茫然不解,老方丈我初蒙剃度,竟要我担当这么大事,岂不是叫我无法在这里安身了么?”致果老方丈忙答道:“你不要惶惧不安,只为我能把你度入佛门,这是我少林寺免劫难之时,我不觉把这种事脱口而出,这件事由不得老衲,也由不得你,冥冥中自有安排。你只要肯舍身佛门,将来自会有一番叫你担当的事,摆在你面前,不由你不去做呢。现在先不必多讲未来的事,我少林寺门中,规诫至严,论你现在剃度为僧,应为本门下最小的弟子,只是你出身来历不同,你入我少林寺中,另有前因后果。所以即日起,叫你接掌达摩院,佛祖赐你法名‘涵一’二字。”大侠蒋畏三赶忙叩头谢过方丈,致果老方丈当然是尊为蒋畏三的师父。可是现在这少林寺中,从方丈以下,已有了第三代弟子,蒋畏三初入佛门,他反得到这么尊崇的地位,真是非始料所及了,自己此时已经心无二念,要以此身报佛祖的慈悲,为少林寺要用尽自己的智慧本领,也好不负致果方丈的期望。礼节已经完成,监院给蒋畏三和本寺中各首座的大师们全引见了,凡是辈分小的,也全按着礼节拜见,这班晚辈的弟子,其中可颇多能手,可是对这初入佛门的蒋畏三,绝没有丝毫轻视之心,全是极诚敬地向蒋畏三参礼。

赶到全相见完毕,已经鸡鸣报晓,东方空中已现出鱼肚白色,众僧人在鸣钟击鼓声中,退出大雄宝殿。致果老方丈吩咐蒋畏三暂时回慧可庵中,略息片刻,少时要随着监院宏德大师参拜全寺中的各佛殿,蒋畏三遂随着退了下来。回到慧可庵中,这里早有四名僧人派在他身旁伺候他一切,也不再以施主相称了,全称他为涵一大师。赶到了旭日东升晨初时候,宏德大师到来,陪着他先从本处慧可庵参拜起,把这少林寺所有的各处殿堂,完全参拜过,更把他领到达摩院。这里可不是只由他一人掌管,不过是尊他为首座,达摩院中原有四位高僧掌管着,这是全寺中最重要之地,也就是少林寺武功精华锻炼的所在。凡是入达摩院操练武功的,全是在前面练武场中,经过三年五载的苦功夫,对于本派的功夫,已经全有了根基才肯叫他入达摩院。这里是专操练传授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三十六行功,完全是上乘的功夫。对于少林寺中十八罗汉手、少林神拳,没有精纯造诣的,别想到这里来,只要从达摩院中再把功夫练成了,虽不能说是个个炉火纯青,反正绝非平常一班江湖武士所能比并。这里全给涵一大师引见之后,跟着一阵钟声响过,宏德大师说:“现在已经到了午饭时,不必再回慧可庵,一直到斋堂去吧。”涵一大师遂随着监院宏德大师直奔斋堂,这时所有全寺中除了分班看守各处的僧人,五百余僧众全奔斋堂。此时院中发出一片轻微脚步之声,在每个僧人的脚下,全不敢放重了脚步,可是这全寺中二十余个院落,所有的僧人,轻微脚步发出来的声音,也就够大的了,可是绝没有一个说话的,一行行从各殿中出来,全走向了斋堂的这道院内。

涵一大师来到少林寺,还是初次看到这种用斋的情形,鱼贯而行,全走进斋堂。这里是九间长,五间宽一座大敞厅,里面排得整整齐齐的,长形木桌和长板凳,板凳上面全挂着蓝布套,桌凳洁净异常,走进斋堂的僧人,全是各有次序,仍然是没有说话的声音,只闻脚步响。五百多名僧人,只用了不大的时候,完全坐齐了。靠里面有两位长老在极高的一个座位上,可以把这斋堂中看遍了,僧人们坐在那里,全是恭恭敬敬,严肃异常。涵一大师,他也算是首座的僧人,他坐在达摩院所有僧人一排座位的头里,监院宏德大师却陪着他坐在桌的对面。这时由外面走进来二十五名年轻的僧人,每人全是双手托起一只大木盘,一边搭在肩头上。这一木盘里是二十碗米饭,热气腾腾的,每一只木盘可以供给二十位僧人,连木盘带饭碗,分量很重,可是这二十五名僧人,从外面顺序走进来,各自分开,每人奔一排长桌案,一手托着木盘,把里面的米饭,每一个僧人递给一碗。送到每一个僧人面前的全是赶紧站起,双手把碗接过来,轻轻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碗底绝没有和桌案磕碰之声,这五百僧众,立时由这二十五名僧人,每人分给了一碗饭,分布得十分迅速。这二十五名少年僧人,把木盘撤出去,少沉了片刻,又用木盘送进来大盘的腌菜,每四个人面前放置一盘,全给摆好了,连掌管职司各首座僧人并无两样,全是一样用这种斋饭。这时斋堂门口,当的一声钟响,这五百多个僧人,全站起来,全是双手合十,向着饭碗一低头,那两位监视斋堂的长老,却诵起经文,这所有的僧人也全在低声随着念诵。等到二次钟响过,这才相继落座,一同进食。

在用斋的时候,绝听不见竹箸和碗边相碰之声,在僧人们这碗饭将要用完之时,那二十五名伺候斋堂的僧人,又从外面走进来,这次却是每人的木盘中放着一个浅木桶,里头也是热腾腾的米饭。这托木盘的僧人,右手持着一只长柄木勺,在经过每一个桌案前,哪一个僧人要重添饭时,双手把碗在头前一举,那少年僧人立刻用木勺把饭给他添上,不再用的也就不再站起来。这种添饭用过,第七排一个桌案上,有一个僧人,在用完斋之后,把竹箸放偏,和另一个僧人的碗放得重一些,碗底和桌案碰得出了声,立时被那掌管斋堂的长老,唤到面前,申斥了一番,这才叫他退去。涵一大师看到这种情形,也足可以想象少林寺规诫之严,虽则事极细微,但也不肯轻轻放过,所以这么大的庙宇,僧人这么多,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是那么整齐严肃。斋堂用过饭,一阵钟声响过,所有僧人全立起来向长老一拜,仍然是按着次序退出斋堂。涵一大师仍然回转慧可庵,监院宏德大师他是掌管寺中一切重要事,跟涵一大师交代了一番,嘱咐涵一大师在第二日五更一过,赶紧收拾一切,要到达摩院,监视着那里的僧人操练少林寺七十二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