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捕头方玉川听心一大师竟会向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由扑哧一笑,向心一大师说道:“我方玉川真是晦气,入伏龙谷竟会遇到你这个疯癫和尚,你竟向你方老爷念起劝善文,说起古儿词来。和尚你真是瞎了眼,姓方的身为捕头,江湖道上哪一类人没见过?我出来办案拿贼,真要是被贼给拐跑了,那可真给我们干捕头的留下大笑话了。江宁府堂堂捕头方玉川,办案未成被贼和尚给拐走,这真是江湖奇谈。和尚,你哪是要把我渡登彼岸,你分明是要拖我下水,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爽爽快快地讲个明白,又何必弄这些花样?姓方的虽然年轻,也不会听你这一派胡言乱语。我本当公事公办,把你带到江宁府,从你身上追究到别的案情,不过,我方玉川犯不上和你做这个冤家。你们出家人在江宁地面,尚还没落什么痕迹,我方玉川何必多结这种仇怨。和尚你要是明白事的,趁早给我离开伏龙谷,姓方的大人大物,方才的事绝不再追究。你若是真个不知好歹,仗着你一身本领,恃勇逞凶,姓方的眼前虽然人单势孤,就让你暂时逃出姓方的手去,一出谷口,到处有我手下弟兄,依然叫你走不脱。”这方玉川这么隐忍着不敢再说非捕拿心一大师不可,实因为他已经尝过心一大师的厉害,自己真不是和尚的对手,所以才这么尽力地让着心一大师。
心一大师哈哈一笑道:“方玉川,我和尚苦口婆心,想成全你这个少年,你反敢尽情这么侮辱,你认为我和尚不肯听你的话,就逃不出这江宁府地面,可是我和尚却认为你不信我的一片慈悲救人的好心,你竟要甘心长此陷溺下去,恐怕你难出这伏龙谷。我和尚在佛前许下誓愿,我要救尽天下沉沦苦海的有为少年,今夜遇上你就算是有缘,我和尚既然想着把你引向光明之路,我不做到了绝不放手。方玉川,你要想出伏龙谷,势比登天。”这个捕头方玉川此时可再难忍下去,听和尚这话,他绝不肯叫自己好好地离开伏龙谷,现在不和他再拼一下,要纠缠到几时?捕头方玉川怒叱一声:“好个贼和尚,你真敢这么无礼,难道姓方的就真怕了你不成?”立刻身形往下一矮,猱身而进,一双手叉子再往前一纵身,已经分到两手内,身形快扑到心一大师近前,两把手叉子向心一大师胸前猛戳来。心一大师是故意引弄他拼命动手,此时他手叉子递到心一大师肩头,猛往右一闪,上半身向右一沉,身躯已经倾斜过来,左手提的弧形剑已经分到双掌中,身形这一往右倾,方玉川两把手叉子完全露空。他用力地往回一带,全身向后一撤,左手的手叉子却趁势向左一展,又向心一大师的左肋下劈来。这种手法变得不算不疾,可是心一大师早已看清了他手法和路数,在他左手的叉子往自己左肋下一劈之间,心一大师左手的弧形剑猛然往起一翻,用弧形剑的外刃向方玉川这条左臂上横斩下来。方玉川见心一大师弧形剑招数递得太快,自己不赶紧抽招换式,这条左臂非受伤不可,赶紧左脚向右一提,全身向右一拧,左臂随着身形猛撤,左臂是撤出来,可是手叉子并没退出来,呛的一声,弧形剑砸个正着。这次心一大师安心叫他吃些苦子,弧形剑上用了七成力,捕头方玉川,他就有些吃亏了,虎口几乎震裂,左臂发麻,手掌一软,手叉子立刻落地。他右脚一点地,腾身一纵,蹿出丈余,左掌的虎口如同火烧的一般。心一大师一声狂笑道:“孽障,你可知道和尚的厉害了么?”方玉川此时安心先逃出伏龙谷,他竟是一连两个纵身,奔前面那段山坡逃去,心一大师喝声:“方玉川,我和尚是不打诳语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你逃不出伏龙谷,你想走到哪里?”心一大师一压弧形剑,追了下来,暗中潜伏的净业、净天大师见心一大师这么对付少年捕头,知道是安心不叫他出伏龙谷,所以净业、净天师兄弟二人暗中先把那隐匿在树林中的周金榜监视住了,既要收拾,就不能叫一个走脱。
此时虎口受伤的周金榜,暗中看到方玉川今夜吃了大亏,千方百计想凭口舌之利,脱身伏龙谷,只是那和尚丝毫不肯放松,动手之下,方玉川被砸掉一柄手叉子,如飞逃下来,周金榜哪还再迟疑?他可也不敢打招呼,从树林里面转身向外就逃,走出五六步,树林里黑暗,仗着待的工夫久了,可以略辨别出一切,穿着树隙往前猛闯。可是这种逃走的情形,十分狼狈,刚往一棵大树旁向前一上步,砰的一下,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周金榜觉得两眼冒金星,身躯腾起,被撞出四五尺来,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林内,他想出声全不成了,整个前身被撞得疼痛难忍,跟着仰面朝天摔倒。
这种地方,并不是平地,仍然是起伏的乱山头,不过这一段道路,略长而已,背后又被石子垫破了四五处,周金榜在被撞得神志已晕之下,忘了一切。口中哎哟着骂道:“瞎了眼的东西,竟这么忙往前闯,连人全看不见,周老爷非要你的命不可!”这句话没落声,他也挣扎着坐起来,撞他的人,已到了面前,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僧人,口中呵斥着:“孽障,到现在报应临头,你还敢像平常欺压百姓那么作威作福,出家人不便杀生害命,孽障,你先委屈一时吧!”过来的正是净天大师,周金榜已然努力坐起,净天大师微向左一转,右手并食中二指向他背后脊骨上第七节点了他一指,他立时瘫软,浑身不能动作,净天大师轻轻地一推,叫他斜身躺在树旁。
少林寺这种三十六手软麻穴,点中之后,比较别派的点穴术,另有一种威力。这个周金榜,在六个时辰内也死不了,也跑不了,他这里被获遭擒。那方玉川仗着身形轻快,更知道和尚手底下的厉害,他把他身上所有的轻身本领尽量施展出来。
这个少年捕头方玉川,前边已经说过,他也是天赋异秉,另有一种骨骼,和苗疆上那种野苗差不多,生就的体健身轻,就是没有名师教练,但比武林中练个五六年的强得多。何况他是家传的本领,他父亲一手教成,从小锻炼,从那段平坦的山坡逃下来,一直地扑奔谷口,更因为道路熟,时时地把身形隐蔽起来。心一大师也正为得叫他尽量地施展一下,从后面追赶来,若是真想立时擒获他,以自己数十年的功夫,也得施展九成本领。这一稍微放纵,竟是离着他渐渐地远了,相隔着足有七八丈。这方玉川,一面拼命逃着,乘隙回头察看,见离着和尚已有七八丈远,自己越发脚下加紧,伏龙谷口在望,也就是离着十几丈远了。这方玉川精神一振,脚下轻点巧纵,眼看已到谷口前,身形往前正是一个飞纵起,往下一落,再一腾身,就可以逃出谷去。哪知在身形才落之间,突然从这谷口内靠左边一片果树林的后面,飞纵起一条黑影,往谷口内正当中一落,跟这少年捕头方玉川相隔着只有四五尺。这人一现身,竟是一个僧人。
方玉川一惊,疑心是心一大师已经赶到他前面,赶到这和尚一发话呵斥:“孽障,你已到了苦海的边上,还不停步,真个要沉沦下去么?给我回去!”方玉川一听口音,知道不是追自己的心一大师,又多了另一个和尚,这和尚“回去”两个字一出口,那肥大的灰布僧袍的袍袖猛然往他自己胸前一圈,双臂向外一振,那肥大的衣袖,噗噜噜一声响。其实和他还相隔着四五尺远,和尚往外抖袍袖,仅仅是左脚往前上了一步,并没有欺近了身。这少年捕头方玉川竟觉得一股很大的力量到了自己胸口以下,身躯立刻在原地方挺不住,踉跄倒退,往后退出三四步来,方才拿桩站稳,这方玉川更觉得心头腾腾跳个不住,心想:“这真是厄运当头,伏龙谷竟会遇到这种力量的僧人,至此时完全明白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这分明是所踩缉的那名钦命要犯的一党,自己这条命恐怕不易保住了。”可是这和尚用这种少林寺一力混元劈空掌把他震退之后,并没有跟着往前猛扑进击。谷口现身的这位正是净业大师,凭净业大师若是真想伤他,发这种劈空掌力时,再往前进半步,对准了他华盖穴,他也得当时受伤,不过后面追赶的心一大师,已经一个“飞鸟投林”的式子猛扑过来,也是正怕他逃出谷口去。
这时,方玉川前进不能,后退无路,前后夹攻,右手中尚有一把手叉子。到此时已经是势难两立,他却猛然把丹田气一提,蓄足了力量,完全贯到右臂上。心一大师离着他已近,他喊了声:“贼和尚,我和你拼了吧!”一矮身,连人带手叉子一块进猛撞过来,照准了心一大师的心窝便扎,心一大师此时反把弧形剑挂起来,赤手空拳扑过来的。他这一手叉子递过来,心一大师左肩头往后一甩,身形往后一拧,手叉子紧贴着僧袍扎空,心一大师左掌往起一翻,用掌缘贴着方玉川的右腕子,往上一穿,正要合掌抓他的腕子。可是方玉川到了最后拼死的时候,方才自己只一递招,左手的手叉子被砸飞,虎口震伤,这次他早已提防,他虽知逃不出手去,可是并不甘心,已然要拼了最后死活。这次他安心是招数用不上赶紧撤,把自己一身小巧的功夫全施展出来,只要命不该绝,哪时得手哪时往致命处下手。这种办法还是真个绝妙,未曾进先预备退路,凡是这么能够度德量力的人,绝不会全是胆小怕死、时时惜命。
他这一手叉子扎空之下,心一大师手掌往起一翻,方玉川右脚早往后一滑,左掌随着从右臂下穿出,照着心一大师面目便打,右臂可是倏然撤回来,心一大师左掌的拿法,居然走了空招。方玉川的劈面掌也没容心一大师往外封架,只虚着往外一伸左臂,已经猛撤回去,双臂往后一带,身形往下一矮,“盘蛇栖树”式,他左脚尖暗中立起,全身借着双臂一抡之势向后倒转,手叉子可也在掌中调个儿,叉子头反向后。身形这一矮着猛转过来,还是真快,倒提这把手叉子竟向心一大师右肋骨后猛戳了去。这种招数使用得巧妙轻快,手黑心狠,只要扎进去,就得废命,可是他往外一递招,一连双手吞吐得法,闪避巧快,变招灵活,二次这一手叉子递过来,非常厉害。心一大师右脚往前一上步,双臂一分,跟着往起一扬,身形已经闪开,肥大的僧袍袍袖完全退上去,就在一换步之间,两臂的僧袍完全卷在臂上,不像先前那么递招之间先听到衣袖的风声了。可是心一大师这一露出双掌来,口中喝了声:“孽障,我和尚倒要看看你最后手段,叫你认识认识和尚手底下这点本领。”心一大师随着他三次进招,竟是把少林寺三十六路擒拿、七十二手短打施展出来,正和这方玉川拼命进攻的身形手法相克相制,完全是一种小巧轻灵的功夫。心一大师这种擒拿手施展开,方玉川再想走开可不容易了,就是换招变式,往旁处撤身,仅仅能撤到五尺内,只要再想往远处撤,不是身躯被制,就是手叉子被夺去,只有紧自进招。心一大师是安心要估量他,虽然有时能把他制住,已得手的招数又复撤回,容这少年捕头方玉川再行施展。
少林寺这种三十六路擒拿、七十二式短打,真是另有不同之处,心一大师那么雄壮的身躯运用上这种功夫,立刻显得他身形好像比平时缩小了许多。这种擒拿手,完全凭着全身速小巧快的运用,有时身躯往下一缩,双臂再一摆,能够变成了十四五岁少年童子相似。他这种出手的功夫只要往外一发招,就是连环运用,名为擒拿,这种功夫须要六合归一,精气神手眼身,全盘运用,尤其是下盘的功夫,更为重要。脚底下的步眼尺寸准,伸缩不差毫发,身形绝不离开敌人,刁拿锁扣,缩小绵软巧,抓拉撕扯、挑打盘拨、手足并用、耳目聪灵、目光锐利,空手进兵刃,尤其是难能可贵的功夫。身形是忽前忽后、倏左倏右、攻守进退时时要欺到他招数里面,看着是履危蹈险,可是擒拿最能克服敌人的地方,也就在能够欺近身来。这点纯功夫上,这两条胳膊和一双铁掌,往外递招拆招,你看他绵软处,有时真像柔若无骨,这两只胳膊有时能弯转到常人所不能的地方,就像是双臂里头的骨骼也能像筋肉一样,其实并不是真能把骨头练软了。这种功夫练到了,是专取敌人的穴道骨环,筋络交结的地方,可是本身双臂的所有骨环交结之处,自己能够自行退卸,自行合拢。所以赶到运用上招数,往外递招用力时,两掌双臂坚如钢铁,拆招破式,闪避对手的兵刃,双臂立刻能够绵软。
这方玉川不过因为逃不出谷口,想作最后的殊死之斗,自己并不是不知道绝非和尚的对手,赶到心一大师这一施展三十六路擒拿、七十二式短打,这少年捕头方玉川方才认出:“这和尚敢情用的竟是名震武林、领袖南北两宗少林寺嫡传的功夫,自己虽则也真下过几年功夫,亡父当年也是名门正派内家的武术,真和这少林寺本门嫡传的僧人动手,那不是自取其辱?何况少林寺的擒拿手短打,武林中莫说没有真传的不易找到,就是俗家弟子,能够拜在少林寺的门下,得个三招两式擒拿手、七十二式短打的诀要,就能够在江湖道中遇到生死关头,仗他保住性命。现在和尚竟用空手入白刃对自己,我方玉川再想要像平时仗着公门中的势力,江宁地面的威风,打败了也翻脸拿人,我简直是自己找死,我早早低头认罪,说破了他的出身。我想少林寺本门中嫡传的弟子,全是经过多少年本寺中有道高僧教导训诲,必不至于非要我的命不可。”这也是方玉川福至心灵,立刻手叉子虚着往外一点,口中先发话后撤身。因为话不说在头里,想缓招全不成,口中遂大声招呼:“老禅师,请你慈悲,我这瞎眼弟子,容我说两句话,我方玉川死也甘心了。”
就在这发话之间,他用手叉子一连封了两次,心一大师身形一晃,才纵出去。方玉川也往谷口旁一纵身,把手叉子先扔在山道上,往地上一跪,说道:“我这无知的少年,瞎了眼竟不认识老师父是武林正宗少林派的高僧,伏龙谷竟是任意口出不逊,冒犯老师父,求老师父看在佛祖的面上,饶恕我这无知之人。能够收录我方玉川做个徒弟,就是传授我三招两式,我方玉川一辈子也感恩不尽。蒙老师父你方才竟肯尽量施展少林寺的绝传,三十六路擒拿、七十二式短打,凭我这种武林后进,没学过什么真正功夫的弟子,竟能亲自在这种绝传的功夫下开了眼,我真是死也荣耀了。这是武林中多么成名的老师父们心里所想得的机会,全不易得到。我方玉川竟是有这一段福缘,我现在已经感恩不尽。”这方玉川竟是连连叩头,叩完了头,仍然挺挺跪在那里,不肯起来,心一大师此时把僧袍两只肥大袖子放了下来,腰上丝绦重整理一下,缓步来到方玉川面前,冷笑一声道:“捕头大老爷,贫僧方才苦口婆心劝了你半晌,你竟是骂我和尚是疯癫,满口胡言,不肯叫贫僧我渡脱你,如今你反倒跪在山道上求我收录你。论理这是方才我的心愿,我应该立时答应收录你这个徒弟,不过时候不同、道路不同,现在已经全走到生死之门,一举步就出伏龙谷了。你既然认出贫僧是少林寺的僧人,贫僧好在早已打定了主意,我倒不怕你坏我的大事。不错,贫僧是少林门下的弟子,现在你想入我门户,有几件事你能够立时依从,对天盟誓,一出伏龙谷不得反复,贫僧既然收录你,定然要把你引进少林寺中,正式收你这个俗家弟子。贫僧所说的事你不能答应,贫僧也不便勉强,不过我绝不会容你再逃出我手去。贫僧此来,图谋的大事,比你这条命重要,我宁可以佛门弟子多造杀孽、杀人灭口,把你置之死地,我绝不容你活着离开我身边。方玉川,你是个很有骨气的少年,贫僧可不是仗着武功本领比你高,威胁着你,不敢不听从。要知道今夜伏龙谷和你相会,大约我们是一段孽缘,现在天光不早,我还有师兄在里面,我们不能在此久留,方玉川,你要自己决定。”
方玉川早已把心意决定,因为他并不是不知道俗家弟子人少林寺谈何容易,自己也真是一段福缘,“我若是恋着这个捕头和在金陵城的威风,把这机会放过,我方玉川真不是人了。并且和尚也不容我逃出他手去。”立刻毫不迟疑地答道:“老师父,我知道我这个无知弟子,从和老师父一见面就有缘分,你是安心慈悲我,老师父有什么只管吩咐出来,只要不是叫我立时引头就戮,我没不答应的。”心一大师遂说道:“方玉川,你知道贫僧一开口答应你是我的弟子,你虽则还没人寺门,没拜过祖师和开辟少林寺的达摩佛祖,可是我绝不能再反悔。方才我已说过,我们是到金陵另有图谋,你只要承认是我的弟子,连家也不许回,立刻随在我身旁,贫僧可不怕你设法逃走,因为我师兄弟四人。只要想处置你,你离开我们身边,从金陵这说起,三百里内,要叫你逃得活命,我们情愿在少林寺除名,你只要好好随在身旁,尽弟子之礼,没有你的危险。事情办完,立刻随贫僧回转少林寺,朝见掌教,学艺之后,不到出寺之时,也不准你动丝毫尘凡之心、思乡之念,在我们处理眼前事的时候,更不许你私自回家,可是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方玉川知道和尚的话出口就算数,自己叩头流泪道:“我家中尚有母亲和兄嫂,不过母亲年岁不高,不过五十余岁,康健异常。弟子被师父收录,还有兄长替我尽孝。”方玉川说这话时,已经流下泪来,这时净业大师也赶到近前,心一大师向方玉川说道:“这是你师叔。”方玉川赶紧叩头,拜见过净业大师。净业大师对于师兄收录这个弟子,也十分赞许,心一大师遂向方玉川道:“你起来吧,等到回转少林寺之后,再行正式拜师,你的孝心令人可爱,好在你亲口说过,令堂尚还康健,毋庸挂念。这是你一生转变的时候,关系重大,不能因小失大。你那个同伴,也不必再见他,我们把他打发走就是了。”方玉川忙答了声:“是。”心一大师向净业大师道:“耽搁的时候已久,他们还不见出来,我们还是往回头找他们会合。”
这师兄弟二人遂带着方玉川仍然扑奔伏龙谷的后面,过了方才那段山岭。这时方玉川已被收录为弟子,心一大师等什么事用不着再背着他。从岭头往后看,后面这一片真叫人望而生畏,只要往下走去,极容易迷了路,心一大师向方玉川问道:“你入伏龙谷搜查,可曾到过最后面?”方玉川道:“弟子险些困在这后面纵横交错的乱谷内,站在高处看着还觉不着怎样危险,只要真个走下去,任凭奔哪一个方向,道路盘旋曲折,岔道很多,最后面林木又深,方向一个记不清,就容易走迷了。所以弟子和伙伴周金榜始终牢牢记住起身时的方向,后面毒蛇怪蟒颇多,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周,再不敢搜查下去,赶紧退了出来,师父难道也想往下面去么?”心一大师点点头道:“正是要往下面去,还有你师伯、师叔,和另一位风尘异人已经先进来,我们怎好自图安逸,不再往里走呢?”这方玉川听师父这个话,究竟不知是何图谋,非要往这种危险之地走进去不可,看情形大约师父的师兄弟几人和我们踩缉的那个点儿颇有牵连。自己不敢多问一句,随着往这道山岭下走去,心一大师和净业大师互相一商量之下,方玉川所说他曾经搜查过的一带,毫无所惧,他是奔的偏西北,我们现在把方向转变些,从正北的道路走进去,往正东一带搜查。宏慈师兄和净天师兄不会尽是在里面耽搁,这半晌的工夫,铁剑先生究竟带领大家入伏龙谷是何图谋,也可明了了,遂和净业大师一同扑奔岭后。
顺着一片倾斜的山道,已经到了下面分路的岔道地方,心一大师师兄弟两人方要走进当中这条道路,忽然左侧一条小路内黑沉沉的树荫下,有一人疾驰而至,心一大师和净业大师向方玉川喝声:“后退。”自己和净业大师也往两旁一分,身躯微往下矮,双掌交错,蓄势以待。来人从这条小路飞纵出来,心一大师失声招呼道:“来的敢是净天师弟么?”来人果然停身止步,正是净天大师,净业大师低声问道:“怎么样?展大侠领我们到此,究竟要做些什么?”净天大师看了方玉川一眼,心一大师忙说道:“师弟只管明言一切,他已皈依到我少林门下了。”净天大师忙答道:“敢情我们下江南,入金陵所寻访的竟在此正式相逢,展大侠因为这一段道路太难走了,现在彼此正在计议着重要事,所以叫我前来引领。”净天大师说完话不等回答,转身引路,仍然翻进这条山道。里面好黑暗的道路,几乎伸手不见掌,净天大师把脚底下放开,纵跃如飞,心一大师和净业大师也把少林嫡传的达摩三十六精义,行功“走”字诀,尽量施展开,和这师弟净天大师始终相隔不到四五尺。可是那方玉川他和三位高僧要在这种地方无形中较量轻身飞纵术,在心一大师等心目中,认为他就是脚底下怎样快,往前出去一二里,非把他落远了不可。但是在这种阴沉黑暗崎岖难行的小道上,往前出来有一箭多地,心一大师略微回头一眼,见方玉川仅仅地落后了一两丈。心一大师暗暗心惊,前面接引入秘径的净天大师,也是一样想着这个新收录的弟子,任凭怎样天生的体健身轻,他也不会比上少林寺三十六行功阶地飞行的绝技。
这时,又往前出来有半箭地,净天大师故意身形往旁撤了撤,紧贴道旁荒林边上。所行之处,越发黑暗,脚底下故意地放慢落后了些,注意相看这少年捕头方玉川,只见他相隔着也就是两丈左右,更注意到他脚底下纵跃起落之式。净天大师不觉暗中叹息:“江湖上不知埋没了多少天赋奇才异秉,这个方玉川他果然对于武功轻身术上,并没得着很深的传授,可是他身形起落,脚尖一点地,就能出来三丈左右,从他的姿势上和纵跃之法,可以判明完全是天生来身体轻盈,有一种天生来的本能。师兄心一大师竟能够没跟净天师兄会面,彼此心意相同,和这方玉川一见面,立刻安心就要把他收归少林门下,这种不谋而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净天大师一边走着,对于这个方玉川也起了十分怜才之心。
这时,从这黑暗的小径连转几个弯,觉得脚底下所走的道路,渐渐地矮下去,自己赶忙蹿到头里,向心一大师等招呼:“师兄们把脚步放慢,千万可要留神,再往前走,连我全得仔细辩白一下,这一带有好几处奇险的地方,脚底下一个放大意了,就能坠到山涧去。”心一大师和净业大师听到招呼也十分留心着面前的道路,可是净天大师已经蹿到头里引领着。这时全把轻身飞纵术收住势,脚底下放慢了,见净天大师不住地左右地察看,注意着前面的乱草荒林。
往前出来不远,一片危石突起,如同一个巨人站在暗形中,这座怪石,高有四五丈,从它这里正是一个分路的地方,往怪石的右边荒林野树,比较着整齐,紧贴着怪石旁似乎有一条可以走的道路,因为地上的荒草似乎被人践踏过。可是往左转去,却是杂草丛生,野树长得枝干四出,要想从此经过,必须分拨着荒草乱林往里走,因为并没有正式道路。净天大师向心一大师道:“师兄,你看这江湖异人,所隐身的地方,多么严密,外人如何会找到他?”那方玉川在身后却答道:“师叔,我近来虽然对于隐迹在这里的异人,也得着一些踪迹,知道这伏龙谷,颇有隐匿的嫌疑,所以也连着搜寻了两次,毫无迹兆。今夜弟子入伏龙谷,也曾到了这一带,可是这条秘径死气沉沉,如入鬼境,弟子走进一半,即觉这一带不会有人迹潜伏,更因为我那同伴随在我身旁疑神疑鬼,闹得弟子也觉得往里再蹚进来,不过多受些危险,所以半途而废,就退了回去。师叔,这位异人隐迹在这里,任凭大内所下来的一班能手,如何足智多谋,他也不会想到这位异人会隐匿在这里,这真是个安全之地。”
这时,大家全把脚步站住,净天大师听到了方玉川这番话,微微一笑道:“你的话倒是不差,幸而你还是半途而废,折转回去,你若是真个冒险地闯到这里,你绝不会舍却右边的道路不走反往这死路上来,只要你从怪石右边往上一闯,虽然不至于就落个粉身碎骨,就做涧底游魂,可也得叫你落个惊魂千里,不敢再往里面搜寻半步了。玉川,你随我来,看一看这段险地,你也就死心了。”净天大师遂从这座怪石右边往前走来,方玉川紧随在身后,心一大师和净业大师也随了过来。往前只走出一两丈,这位净天大师脚底下,放得极慢,踩着地上尺许深的乱草。又出来丈余远,眼前是绝无阻碍,左边是这座怪石,右边杂生着许多野树,有的树帽子探出来,枝叶竟和这座怪石搭上,越显着阴沉黑暗。可是净天大师忽然把脚步停着,向身后跟随的方玉川说道:“你来看,这种地方,若是单独往前搜查,还可以减少几分危险,倘若入伏龙谷搜寻敌人,已经觉查。你已经到了这一带,他暗中引逗,你焉能不追赶?你往前看虽则看不出多远去,并没有差异的情形,可是既然是追赶敌人,脚下就不能慢了,从现在我们停身处起,只要再出去五尺,也就是送命之地。”净天大师说到这,把背后戒刀撤下来,往前走出也就是四尺左右,竟用戒刀向地上一二尺深的荒草上砍去,刀落处,乱草纷飞,赶到砍出也就是两步远,先前所砍下来的,也就是一二尺长的荒草,赶到这一戒刀下去,净天大师竞用“夜叉探海”的姿势,只用右脚点地,左脚在后蹲着,全身往前一俯,这一刀下去,竞砍倒三四尺高的一片乱草。方玉川和心一大师等全是十分惊异。
这时,净天大师又往前探了一步,可是左脚踩下去的声音就不同了,哗啦地一阵石块响,净天大师脚落下去,身形也随着矮了二三尺,看清这片乱草下,竟隐着一片斜坡。净天大师二次把掌中戒刀挥了一下,赶到再砍倒这片乱草时,净天大师赶紧退了回来,向心一大师招呼道:“师兄,你也来看看,这种地方,天生来的杀人之地。”
此时,方玉川、心一大师、净业大师全凑了过来,仔细一看时,已然看得明白。敢情眼前竟是一段极深的山涧,可是山涧极窄,也不过五六尺宽,最令人惊心的,眼前这点地方,正是山涧的起头处。可是地上的草长得特别,山涧边上一堆乱石,身躯稍重的踩上就往下滚,最厉害的是直达涧边这片乱石上所长的荒草,他竟和山道上的长平了,莫说是夜间,就是白天,也无法辨别。更厉害的是所生的那些野树,在右边的山涧边上,横探出来,把眼前数丈内的山涧面全遮盖。只要你走到这里,万想不到脚下陡生变化,脚落处突然踩空了,身躯一倾侧,赶到脚再找着下面的山道,已经是乱石坡。试问你多好的功夫,在毫没提防下,踉跄往前撞,前面若还有余地,还可凭着自己功夫,拿桩退回,可是这乱石斜坡,连第三步全不容往前迈,焉能不坠身涧底?就让是身形特别轻,在刚一失脚能够运用轻身术,把身形拔起,倒纵回来,才能保住安全。这种地方,真是险到万分,方玉川尤其是惊心动魄。净天大师道:“天生奇险之地,有时真非我们想象中所能有,我们又耽搁半晌,赶紧快走吧!”这才一同从这怪涧前退了回来,转过那座怪石屏。
净天大师头里引领着,穿进乱林,这片乱林,先前走着,凡是没进来过的人,像这种情形,几乎不敢举步。就是净天大师乍一进来,脚底下也是很慢,赶到走进十几排树来,哪又知道后面绝不像前面树木那么丛杂浓密。渐渐地可以穿着树隙走,净天大师脚底下也渐渐地加快,这班人全仔细着这种神秘之境,再往前走,这乱树丛竟是现出一条天然的窄道。不过可并不算正式的道路,若断若续,忽分忽合,这样走出不甚远来,心一大师等从那树木较为稀疏的地方,可以抬头看到天空,竟是发现不远就有一座高峰阻路。净天大师忽然把身形停住,向大家招呼道:“不要往前走了,伏龙谷至此而止,前面那座山峰也就是伏龙谷最后面尽头处,那座山峰名叫紫云峰。若是在白天,远远就能望到,在不甚高的地方,约莫着是峰半腰,即有大片的紫色彩云,环绕这片山峰,并且这种紫云,还是终日不断。再往高处,大约是够到多大的风力,紫云立散,所以围绕山峰的紫云,如同刀裁一般,山峰的上半截直达峰顶,并没有多少草木荆棘,只长些奇形怪状的花,叫你叫不出名目来。那山峰上面,却作黑绿色,因为没人能贴近了紫云峰,所以也看不出是绿苔、是细草。我们所来访的人,就住在这紫云峰下,倘若我的话出自他人之口,定要认为是无稽之谈。这紫云峰下,有一条长涧,斜绕着紫云峰半周,从这山涧边附近十几丈内,任何人无法涉足,只要走近前去,立时被毒气熏倒。这种不见人迹的野谷,和这种难搜寻的秘密所在,倘若是一两个人走进来,猝然晕倒,这尸骨也就是早晚为野鸟啄食而已。现在我已经带来解药,大家赶紧闻上,那位风尘异人还在等候呢!”
此时,心一大师等全是惊异万分,想不到那个明室遗族朱德畴,居然能隐迹到这种地方,并且他一进来,就能够克服这种难着手的秘密所在。大家虽然并没亲身经历过,但是武林同道们,却也说过多次,紫云峰附近一带的情形,这就是边荒那种千年毒瘴。不过像江南这种地方,高山大泽间倒是不断地有瘴气,可绝没有这么厉害的,万想不到金陵附近,竟会有这种立时置人于死的瘴气。
净业大师等默想着眼前的危险,净天大师已把药瓶从怀中取出来,在每人手掌中倒了一些,大家尽力地嗅入鼻中。净天大师赶紧把药瓶收起,头前引路。走出这处乱林,眼前另换了一番景象。这时天可不早了,五更已过,将近天明,只这用药的一刹那工夫,天边那点残月也沉下去,只仗着满天星斗之光,可以辨出附近一带景象。迎面上正是紫云峰,此时可看不真云气了,靠紫云峰前,一道大涧,从左边圈过来,往右转过小半周,竟向右边,一带乱林间中长出去,靠这山涧的左边出来七八丈远,一座怪石岩下,现出一座山洞。洞门很高,并且从里面透出灯光来,众人全是精神一振,净天大师引领着,往这石洞走来。离着洞门口还有丈余远,里面一阵脚步声,宏慈大师和铁剑先生在头前走,身后还有一人,身高六尺开外,剑眉虎目,鼻直口方,猿背蜂腰,从眼光中看着一派英锐之气,看年岁,也就是五旬左右,因为唇上才留着寸许长短的黑须,穿着件长衫,长仅过膝,下面白色高腰袜子,粉底便履。大家就知道这是心目中所注意的这位黄炎贵胄明室的遗族中重要人物。
净天大师跟净业大师、心一大师带着方玉川,往前紧走了几步,两下相隔已近,监堂宏慈大师和铁剑先生全往两旁一闪。宏慈大师招呼道:“师弟们,我们还算这段福缘有份,不负我们掌教所托,仗着展大侠之力,能够早早和这位朱大侠相会,师弟们赶紧向前见礼吧!”心一、净业、净天抢步向前,全是双手合十,向朱德畴行礼。朱德畴双拳抱拢,一躬到地,口中说道:“禅师们本佛门慈悲之旨,不避风尘劳苦,蹈危履险,入这种虎狼爪牙盘踞之地,寻我这无用之人,叫我朱德畴太以不安了。”这时心一大师首先答道:“朱大侠说哪里话来?此番贫僧师兄弟四人入金陵,亲访侠驾,固然是少林寺掌教的有法牒传谕,但是朱大侠对于我少林寺有一段宿缘,此番相会,正为的完成这段因果,朱大侠不要看作等闲,我们稍受奔波之苦,何足挂齿?”朱德畴忙说道:“禅师们哪好尽是交谈?请到洞里边坐。不过避祸潜踪,贻笑同道,住在这种地方,再有嘉客来房,实觉简慢之至,连个正式起坐的地方全没有,还望禅师们担待。”净业大师道:“强敌环伺,贫僧等何尝不是同一情形,但愿早日脱离是非地,躲开冤孽场,朱大侠能够早早地入大碑山福源善地,那才是大家之幸呢!”
说话间,一同往石洞里走来,铁剑先生见方玉川恭恭敬敬随在身后,遂向宏慈大师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彼此点点头,走进石洞中。平常的石洞差不多全得矮着一点身躯,这个石洞也不知是天生来的,还是人工修建,竟是高大异常,往里走五尺开外,往左微转,这才是里边正式的石洞。心一大师等鼻中嗅着一种松脂气味,赶到转到这正式的石洞中,这才看见在两丈方圆的石洞当中,用一块整洁的青石,有三尺多高,架着一个直径三尺大石钵,里面满注松脂,点着五个火捻子,光焰闪烁,照满全洞。里面一些不显阴湿晦暗,并且绝没有一点潮湿之气,这是最怪的事。大家分散开,绕着这个石钵走到里面,迎面是一座大石床,靠两边贴着石洞的山壁下,有六七个古树的木墩,可以聊当坐具。在石钵后,更有一丈长,六尺宽,一块大青石板,架在那作为案子。这石洞中一派古朴之气,朱德畴请心一大师、净天大师、净业大师往石床那边坐。心一大师等全是守分知礼的人,有宏慈大师兄在头里,哪敢那么狂妄?大家分散开,也有在石床上,也有在木墩上。落座之后,只有那方玉川仍然侍立一旁,目不斜视,宏慈大师向心一大师道:“师弟,你能够和我们不谋而合,从苦海中救这有缘人,这也是入金陵仗着朱大侠的福命,叫我们多积一件功德。师弟,你叫他拜见过朱大侠和展大侠。”心一大师赶忙站起向方玉川一点手,叫他过来,向他说道:“此番我们所见的人,也正是你曾经图谋过,劳而无功险送命的那位。现在你已入佛门,以前的罪孽,仗着佛祖的慈悲,全可以给你化解了。赶紧过去叩头,朱大侠可不会再责难你了。”心一大师说这个话,朱德畴绝不惊异,反倒微微一笑,方玉川跪倒叩头道:“弟子陷身公门中,情非得已,竟是敢冒犯前辈,若不是我师父安心把我救出苦海,恐怕我终难免死无葬身之地。”这位朱德畴冷笑一声,口中却和缓地说道:“不要多礼,请起来,我已早见过你了,你可记得,从那伏龙谷当中,那段高岗上下来时,有人暗中连连在头顶上,按了两下,那正是我朱德畴认识你这胆大包身少年捕头的时候。”这方玉川听到这位风尘异人朱德畴的话,惊了一身冷汗,暗想:“这位高人掌下留情,不肯遽然加害我,幸而又遇上少林高僧,把我收入少林门下,我可以免却杀身之祸。像我此番入伏龙谷,虽然失败,并不甘心,倘若没有今夜的遇合,我再冒昧搜捕这位朱大侠,那时也恐怕难容我了。”赶忙叩头道:“弟子现在已经知道已往之非,在山岗上被大侠暗中连击了两下,头一下我还疑心是上面树枝掉落,恰巧落到我头上,第二次我就知道绝非偶然的事。幸蒙大侠不和我这无名小卒、末学后进一般见识,若不然哪还有我的命在?”说罢,又叩了一个头,朱德畴此时仔细看了看他,点点头道:“你自身的福命还不差,老禅师们把你拔出苦海,方玉川,你要好自为之,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再见我时,你定然另有一番成就了。我这里不要那些规矩俗礼,一旁坐下,我们要商量事呢。”方玉川被这位朱大侠的威严气度震慑住,哪敢违命?赶紧答应着,退向前边找了一个木墩,斜身坐下。
这时净业大师向宏慈大师问道:“师兄,可曾把我们一切来意,向朱大侠述明么?”宏慈大师道:“我们已把来意完全陈述一遍,只是这位朱大侠,坚持己见,认为我们掌教虽是一番慈悲善意,但是朱大侠因为为了恢复明祚,十余年来,受尽了艰辛痛苦,依然是一事无成,到如今福王竟落个生死不明。这班强敌们更齐伸魔爪,图谋朱大侠,所以倒要和恶魔们一拼,虽然落个骨化形销,也不能就这么不辨福王生死下落,逃禅避祸,怕死贪生。我们掌教的一番慈悲之念、恻隐之心,朱大侠只有永怀感激,将来倘若时机一至,自己也不愿意贪恋红尘中这种逐鹿的生活。师弟你想,我们此来,是怎样答应了我们主教那里涵虚监堂和我们本寺中宏法方丈?我已经和朱大侠说过,此番师兄弟奉命下嵩山,已经在佛祖前发下洪愿,不能把朱大侠接引入佛门,我们是绝不愿再回嵩山少林古刹,师弟们请想是不是?”
这时净业大师却向这位风尘异人朱德畴略微欠身,手打问讯说道:“朱大侠,你这种胸怀远大,虽则壮志未酬,但是有始有终,任何艰难阻碍、荆棘塞途也要把事情做彻底,贫僧等哪能不敬服?不过,我宏慈师兄,尚未能把我师兄弟的心意完全表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此次奉命前来,一半是敬重朱大侠为明室遗族,一半是本着佛门一段因果,所以我们也是事在必成,绝不能半途罢手,令侄福王的下落,焉能不查个水落石出?所以我宏慈师兄入总督府也曾冒险闯水心亭,大约朱大侠也身临其境了。眼前的事,只要朱大侠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以为贫僧等武勇身手,不足担当这等大事,那么我们自愿与朱大侠同舟共济,共赴艰危,任凭强敌多么扎手,我们举全力来对付他。至于贫僧等寄身佛门,早把这无用的躯壳看成了无足轻重,早晚终归幻灭,我们又何妨助朱大侠完成这种心愿?我想,只要把福王的真实情况查出,我们能够遂了心愿。就让是一班强敌不能尽行消灭,好在朱大侠也是洞明时势,以过去的事来印证一下,我们虽然不能完全遂了心愿,何妨留待将来,等候他们到了应该消灭之时,再行动手剪除这班恶魔们,为大汉子孙谋一劳永逸之计。朱大侠暂时避开这种是非罪恶之地,岂不是两全其美?贫僧拙见如此,还望朱大侠俯允所请才好。”
朱德畴方要答话,铁剑先生一旁却抢着答道:“朱师兄,禅师们这种不辞风尘劳苦,到金陵并不是和朱师兄会过面后才知道这班具有绝大势力、绝大本领的敌人们周旋起来,所以我一个旁观之人,看得清清楚楚,禅师们绝没有市恩邀惠之意。这正是既敬其人,后爱其才,更因为朱师兄与佛门中有一段因果,所以禅师们不能完成这次使命,绝不能回少林寺,这是情实的事。朱师兄,现在的事天命难违,我展翼霄也不是那种丧心病狂之辈,前些年我何尝不想尽人力,结纳一班有志之士和满族一争存亡,为大明恢复江山社稷,但是任凭你把心力全用尽,每次全有意外的波澜横生阻折,叫你落个终归失败,徒自牺牲了许多血心肝胆的一班义民们。后来我才听到别人的劝阻,知道大明气运告终,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我展翼霄遂改了主张,从小处着手,专和清廷所派出一班虎狼官吏、统兵大员等为仇作对。我破出我这血肉之躯,我不能遂那极大的心愿,多拯救些呻吟在铁蹄下的无告良民,也觉快意。依我看,朱师兄不必固执下去,现在事情已到了这般地步,只有把福王下落查明,是生是死,或存或亡,我们能查个水落石出,暂时不必非要和这班恶魔们一拼到底。势不均力不敌之下,我们还是留着不死之身,待时而动,将来或许能够遇到机缘,得偿大愿,也未可知?朱师兄,老禅师们全是佛门弟子,言而有信,既已说出来,愿意为朱师兄这件事尽力到底。朱师兄不要辜负了这番好意,群策群力,把这件事能够完成,朱师兄正好暂时寄迹佛门,待时而动,是极好的办法。朱师兄不要说出那不近人情的话来,叫老禅师们暗自灰心才好。”
这位风尘异人朱德畴被这位展大侠一番话说得自己觉出方才所说的话,有些拒人太甚,一意孤行,辜负他人的善意,殊失豪侠本色。遂在展大侠说完之后,赶紧站起来,向宏慈大师等躬身一拜,随着说:“我朱德畴,遭逢不幸,一身罪孽牵缠,一切图谋,皆成画饼。在灰心丧志之下,往往的开罪一般友好,少林寺掌教,以佛祖慈悲之心,对我朱德畴开怀太切。其实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如今他竟这么甘心,不避嫌疑,不畏权势,要把我这强敌环伺、时时有生死之危的人,引进佛门,保障我的安全,这真是佛门中广大的慈悲,我应该如何感激。老禅师们更愿舍身救人,助我朱德畴脱离魔手,方才我反那么丝毫不留余地地拒人于千里外,太觉不近人情了。禅师们是有道高僧,量还能恕过我一身罪孽的流亡客,禅师们肯鼎力相助,我朱德畴敬领盛情。不过我总认为此番老禅师们到金陵,形迹上应该始终隐秘,如今早早地被他们发现禅师们的踪迹,于将来颇有不利,我说句叫老禅师们不爱听的话,但愿得不致牵累上少林寺才好。”
宏慈大师早已站起答礼,此时向朱德畴让坐,点头答道:“诚如朱大侠所言,我们形迹露得太早了,但是事情变化万端,实非始料所及。好在我们坚持着是游方的野僧人,绝没露出少林寺一字,连动手时全时加慎重,虽是难免施展本门一切功夫,但是凡是少林独有的秘技,不传授俗家弟子的,我们也绝不敢施展,免得被他们认出真相,牵累了佛门善地。所以我们愿意朱大侠答应了贫僧等的请求,早早下手,时日越多,变化越多,恐怕前途越发棘手了。”朱德畴道:“这伏龙谷紫云峰归真洞虽是这么隐秘,不易被外人发觉,可是我朱德畴,依然不敢倚若长城,认为他是可以久居之地。我这些年来,曾因偶起骄敌之念,以致连遭失败,这才感觉到江湖上到处有奇人奇才。我自己既能够发掘这个秘境,更能把这种毒瘴避免,哪能够轻视就没有第二人也照样的能够搜寻到这种地方?我也愿意早早地把事情办个结果出来。现在福王所有的败残部下,完全逃到台湾,我本意把福王或生或死,查明之后,我也赶奔台湾,重行整顿兵马,不过力量单薄得多了。此番我从粤东一带下来,中途竟能与展大侠巧遇,他近年不止于剑术越发地精湛,并且他对于时势大局、天时地利均有独到的见解。这些日我们不断相聚,承他竭力地劝导我,不要过分固执下去,我朱德畴又何尝不领受展大侠的一番善意。老禅师们慷慨仗义相助,既在盘山岭和一班恶魔们定下三日之约,我想这班强敌,定有恶谋,实是缓兵之计,我们索性在今晚就动手,入金陵总督府查他个水落石出,我朱德畴也就甘心了。”
宏慈大师等见这位风尘异人朱德畴做事斩钉截铁,绝没有拖泥带水的地方,遂答道:“朱大侠的主张正合贫僧等的心意,我们迅雷不及掩耳之法,任凭他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及施为。”铁剑先生见朱德畴既然答应了少林四高僧的请求,十分欣幸。因为铁剑先生这些年来,也是屡次失败,受尽磨难,曾远走边荒,在苗疆中混迹了许多年,有时竟在那人迹不到之处,风景绝佳之地,隐迹不出。所以江湖屡次传闻,这位风尘豪侠不在人间。可是铁剑先生在这些年来,不止于武功越发地锻炼得火候精纯,对于旁的学术,更是博采兼收,所以占卜星相,三教九流,无一不通。他见朱德畴印堂上隐含着一种青气,实有绝大的危难临头,并且还非一时所能渡过,非要把三年过后,才能把这步厄运过去。他若仍然雄心不死,远走台湾,明摆着事情绝难如愿,他自身或许反要先断送了。有这次少林僧接引他人空门,并且是少林掌教之命,佛门善地,足能化解冤惩,并且少林掌教,已经是禅门中极有修为的高僧,也不会看不出来,从这所敬仰之人,和安心接引之人,眼前这步厄运,有他来替朱德畴怀悔化解,或能够早早地消灭他这股子晦气。所以铁剑先生多加了一层高兴。
大家计议已定,宏慈大师等在盘山岭大佛寺既已和那乱点飞蝗韩骥、阴阳脸子蔡金彪定下三日之约,在庙中考虑三日后的行止,想那韩骥、蔡金彪,他们必然派人来监视察看,还是在天明后早早回转盘山岭,免得他们知道我们另有图谋,早作提防,下手时反倒要多生波折,阻难更多。宏慈大师深以为然。
说话间,洞口附近已经显出一片青蒙蒙之色,知道天这就要亮了。风尘异人朱德畴向宏慈大师等说道:“禅师们,索性等太阳涌起时,禅师们看一看紫云峰的奇景。”宏慈大师等虽然听说过,这种美麓无边,奇毒无比的神秘之境,究竟是何景象。因为来的时候不对,并未开了这个眼界,只是听到朱德畴,叫自己师兄弟看看这种景象,正合心意。又谈了片刻,天已大亮,洞里边反显得比较着晦暗起来。朱德畴站起,向宏慈大师等道:“禅师们随我来。”宏慈大师等连铁剑先生以及方玉川全跟随着走出洞外。
一出归真洞,眼前一亮,真是又是一番气象。见这石洞一带,绿苔鲜厚,长满了山壁上,野草山花,全带着宿露,更显得青翠鲜艳。往那紫云峰望去,这四位高僧,曾经游玩过名山大川,但是绝没有看到这种奇景。只见这座紫云峰,并不甚高,只有二三十丈,这座山峰完全被一道山涧环绕,因为归真洞相隔着还有二十余丈远,里边的水又浅,只远远地看到一片深沟,可是雾气蒸腾,从山涧里涌起来极浓的雾气,并没有鲜艳的颜色,只看着灰中带绿的一片浓雾,往上慢慢涌起。赶到离开山涧五六尺,围着山峰的峰腰,再往上升,颜色就全变了,下半截作浅红色,越往上颜色越深,涌到十几丈高,再看不出往上涌起了,上半截完全像一片紫云峰,把山峰圈起来。此时太阳没上来,竟成这样的奇景,倘若再被日光一照,不知要加增多少出人意料的景象。
宏慈大师向朱德畴道:“朱大侠,这种地方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千年毒瘴,多半生在边荒之处,闽粤一带是常常有。在江南地面,就是有瘴气的地方,也没有这么奇绝的景象。不过,朱大侠住在这种地方,虽是配有解药,不嫌危险么?倘若一个风向不对,把这种瘴气吹过来,这归真洞,仅仅离着涧边二十丈左右,这是很容易发生危险的。”朱德畴道:“也是我命不该绝,大明的祖宗护佑,我搜寻到这个秘境之后,本也不知道这紫云峰山涧涌起的瘴气,触人立死。可是我发现归真洞之下,这是很显然的是个古仙人修炼之处,这洞中现在所有更是当年遗留。我到了里面,身边带着火种,弄些引火之物,燃着之后,仔细察看洞中,这石洞内,所有一切陈迹,至少也有百年左右,可是在那石案上,竟是发现四块竹简,上面刻着字迹。上写着:‘此洞为羽士栖鹤真人归真之地,入此洞修炼七十余年,始行随道友人峨眉,此处为人世间极险恶之地,常人人此,有死无生,紫云峰千年毒瘴,能立时追魂取命。我不忍后人误送残生,故留此简,将来或有缘者,入此好境,能先入归真洞,发觉此简,可以立时配制解药。天地生物,各有生克,千年毒瘴,虽然奇毒无比,而紫云峰西南乱林后,小山岗半腰遍产一种紫茎白叶墨花之草,此草随意采取其茎,风干后研成细粉,可以立解瘴毒,并能先行预防。有福缘人,何妨多作功德事,将此草尽量采取携出秘境,遍存于近山一带农民家。将来此处或已成不秘之境,可使居民警告入山者,舍药济人,积德积福,栖鹤留言。’我竟遇上这种形同幻梦的事。并且也提防到风向变换,洞内虽不至于吹进风来,出洞门危险正多。但是我曾用半日工夫,屡次试验,这座石洞,所开辟的方向,实有一种玄奥不可解之理,从紫云峰那边吹过来的风,无论偏东偏西,到这石洞前五六丈左右,地上所放极轻的纸张之类,绝不会被风移动,所以这里十分安全。这或许是山形林木四下凑合起来,阻碍着风力吹散的毒瘴绝到不了这里。”宏慈大师等点头叹息,向朱德畴道:“贫僧等认为此处是一个神秘之境,终归叫他神秘下去吧!倘若被外面人全发现,是非正多,危险也多。”铁剑先生道:“我们如若离开此处时,不妨用刀剑在那古树上多刻些警觉后人的字句,告诉他们,人此秘境者,以归真洞为止。倘若已中毒瘴,可往洞中取药救治。我们索性多采些解毒草,配制好了,放置洞中,后来的人,解药既然便利,又有树上刻字示警,总可以不致再多伤无辜的性命了。”
大家以铁剑先生之见为然,决定这样办,这一行无论僧俗。全具一片恻隐慈悲之心,所以像这种人,虽然也难免厄运当头,终能化乖戾为祥和。众人离开归真洞前,顺着这条秘径往外走,风尘异人朱德畴,还想往外送,铁剑先生却拦着道:“我看朱师兄不要客气了,我们出前面那段险要的荒林,形迹上还要谨慎一些,大家也得散开走,六人聚在一处,尤嫌扎眼。”朱德畴遂点头答应道:“咱们晚间再见吧!”在一片柳荫下拱手作别。
四位少林高僧和铁剑先生以及捕头方玉川,一行六人,穿着乱林秘径,转出那座怪石屏。铁剑先生力嘱谨慎,要大家分散开走。方玉川自告奋勇道:“弟子看朱大侠的心意,恐怕金陵城派下人来,到此探查,弟子先行一步,往前蹚下去,万一遇到了有人入伏龙谷,弟子一人也好察看他的来踪去迹,是否敌人,有可疑的地方,弟子要设法把他诱走。”铁剑先生点点头道:“很好,我们只要出了伏龙谷,就无所惧了。”这方玉川又向心一大师打招呼,立刻把他那巧快的身形施展开,顺着昨夜所走的那条道路,从道旁乱林荒草间如飞地蹚了下来,转上前面那座山岗,这正是昨夜动手的所在。
方玉川才顺着山岗顶转下前面斜坡,往前出来没有六七步,突然听得头顶上唰啦响了一下,有些个小石块和泥沙从上面滚了下来。方玉川猝然惊心之下,斜着身躯向左一侧身,抬头察看,隐约地见右边山岗的顶子上,一排野树中似乎有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人,才闪进那一排野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