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嵩山居五岳之中,有大丛林,负千余年之盛誉,掌武术宗源。代出奇僧,能得寺僧武术新传者,即能称雄武林,此富有历史性之古刹,即名闻全国之少林寺。
少林寺创于达摩尊者,达摩祖师为南天竺人,姓刹利,得佛门般若多罗传正法眠藏,悟大道,航海来东土,在福建莆田县,至少林寺开山应教,创十八罗汉手、易筋经。门徒于诵经拜佛之余,更修技击之术,立少林武术正宗。达摩后游嵩山,面壁九年,静中生明,悟性命双修造化之机,揽阴阳消长之理,闻阶前蚁门若雷鸣,大道始成,后在嵩山建少林下院,僧徒日众,屡出奇才,如慧明禅师、白玉峰、病禅等均为少壮派中杰出之士,创神拳,修十戒,精研点穴手,使武术昌大于后世。
本篇开场正是在河南登封县嵩山少林寺,这时满清已入主中原,传位第三世。大汉子孙,屡思恢复河山,明室遗臣宗族,亦力谋挽回国难,只以劫运使然,黄沙碧血,断送了多少尽忠报国之士?一班草泽英雄、风尘奇士,更以全力保全了许多慷慨报国之士,所做的侠情义举——实含着一股子乾坤正气,可泣可歌。
嵩山少林寺建在五乳峰山麓锦屏峰下,少室山遥矗寺南,如列屏障,寺院深邃,庙貌庄严,从寺门前东西马道起,沿山道尽是苍松翠柏,浓荫蔽日,少林寺是坐北向南。这寺前东西的斜坡马道,各有牌坊,东边马道这座牌坊题着:“拔陀开瓶”“天中福地”两块匾额,两边马道题着:“嵩山禅林”“祖师谛本”两块匾额,寺门前尚有一道溪流,是山洞涌出来的,上架小桥,寺门一带,浓荫蔽日,愈显得古雅阴森,陪衬着一堵红墙,更觉得令人有出世之念。寺门内是钟鼓楼,寺为明代重修,唯钟鼓楼乃是千余年前旧物,在重修少林寺时略予修葺而已。再进则为大雄宝殿,两旁十八罗汉堂,罗汉堂中的壁画出自名家之手,东壁是画的“净土变”,寓着佛家真谛。大雄宝殿到钟鼓楼有数十丈远,丹阶长甬道,两边全布着古老的树木,大雄宝殿后,东西各有院落,门头知客的掌管僧人禅房,一排排的僧房,二层大殿是达摩殿,两庑各有十二间配殿,月台高大,这里常常地聚集起五百僧众讲经。再后慧可庵,东边有禅祖庵,达摩西历洞,常显圣迹,这里有一道数十丈的长廊,也正是少林寺的神拳壁画的所在,慧可庵后是藏经楼,老方丈的禅房,也就在禅祖庵和达摩洞之间,东西另有禅堂五座,全是寺中有职务的僧人、主持经宿之所,慧可庵西是“僧塔林”,是全寺千百年来圆寂的僧人埋骨之地,碑碣如林。全寺僧众只要经过这里,全要远远地顶礼瞻拜,僧塔林往前是斋堂,往西是炊所,这里一切的事全有负责的僧人掌管着,少林寺十戒禅至严,没有敢稍越规矩的。
满清世宗宪皇帝十二年,甲寅初夏之夜,嵩山少林寺这座庄严古刹,到了二更过后,全寺僧众功课操练完,全回到僧屋中去安歇,偌大的丛林,寂静得只能听山风过处摇动的翠柏苍松发出一片涛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息,这时,在少林寺后殿的东部,初祖殿前东禅堂里,灯光未熄。这东禅堂是本寺掌教宏法方丈清修禅房,往外面看,一道虎皮石短墙,当中一座朱门,正在掩闭着,过道院内一进门就是走廊,迎着院门十余丈外,就是东禅房,一排五间,前面也是五尺宽的走廊,这院中有两排浓荫蔽空的龙爪槐,从院门往里起,直到迎面的台阶前,在叶茂荫浓的时候,从大门里往禅堂那边一望,如同一道满布苍苔的山洞,南北走廊的角落上,各有一间小厦子,是烧茶和侍香的小沙弥歇息之所。
院中这时并无灯火,五间禅堂的纸窗上却隐现灯光,在走廊前有两个年岁相若、全在十五六岁的小沙弥,剃得光光的头皮,一色的灰布僧袍,青护领白袜僧鞋,静静地站在台阶上。禅房门上挂着竹帘,里面是另有一番气象,一进门,迎着门供着一张圣迹图,是绘达摩一苇渡江,出自名家手笔,绘得栩栩如生,法相庄严,在圣迹图前是一架香案,摆着一架宝鼎,宝鼎前是一只用树根雕的香炉,两边两只古铜的烛台。
在少林寺中掌着监堂的职位的,也正是掌教以下的第一人,更是以佛门一戒律铁面无私地规诫着本门五百僧众这么多的僧人,没有一个敢违反戒律的。老方丈正在低声说着话,这四位大师全凝神静气地听着,只听老方丈说道:“我少林十戒,数百年来无论是有多高修为的也不敢稍背一戒,门下弟子,无论是僧是俗,没有敢忘却本来面目,他们爪牙虽利,其奈我何?”监堂宏慈大师一旁答道:“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风闻得他们觉查得我少林寺上下两院中,很有几个厉害的对头,他是恐怕投鼠忌器,我看迟早总要发作的,我们还是早做提防为是。”这时,靠窗前坐着的净业大师语道:“监堂所说的话不错,实在是这样,前些日从北京城内来的陈居士,他也曾谈及这个猜忌多疑的暴君,信任番僧,杀戮愈甚,大狱频兴,最近这几个月来,不知又屈死了多少忠贞之士。陈居士是很怪我们不应该这样坐视不救,这种话义正词严,叫我们怎好推却?”老方丈宏法大师手捻着胸前一百单八粒菩提子,这串念珠一个个在指尖上捻过去,灯影下这念珠上发出柔润之光。老方丈这时点点头道:“陈居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不是我们少林寺放纵他们残杀忠贞之士,不过眼前他们爪牙密布,势力伟大,我们要有精密的计划,等到时机成熟,才可下手。可是上次福建掌教那里传来的法谕,语多含混,只告诫我们多做一分功德,为苍生多造一分福,可是我们一时又往哪儿下手呢?”
老方丈说到这句话,突然一怔神,向监堂宏慈大师道:“师弟,你听这不是青蚨传信么?本门中的信物,掌教那里有法谕到了,迎!”监堂宏慈大师也听见了,是有一枚青铜钱落在了檐下,方丈偕四位大师迎了出来,这里动作很快,已全到了厦檐下,两个小沙弥也正要进来报告,见方丈等全迎出来,欲前又止,监堂知道这两人也懂得青蚨传信之法,向他两人一摆手,不敢随便说话,两人退向一旁。这时老方丈宏法大师向监堂宏慈大师道:“怎么青蚨迎到,不见仙踪?”监堂尚没答话,突从南北后坡涌起两个僧人,却自己报名:“讲经堂弟子悟元、悟明报告。”说着,这两个僧人飘身而下,穿过当中的龙爪槐,来到当中的甬道上。离着禅堂前的石阶还有丈余,齐向方丈恭道:“弟子等迎接一位本派师尊进寺,只是护送到禅堂附近,竟是不知这位师尊奔了哪里?弟子等特来禀报。”监堂宏慈大师一摆手道:“知道了。”这两名僧人赶紧退向一旁,这时禅堂的门楼子上发现一条灰影,这人现身,跟着直立在门头上,门首没有槐荫掩蔽,正照着那一带,一个庞大身躯的僧人,面如锅铁,浓眉巨目,秃头顶放着光。灰布僧袍,黄丝绦,项挂一串牟尼珠,白布高腰袜子,灰布僧鞋,左肩头上背着方便铲的大月牙子,映着月色发着青光,在这丛林古刹,深更静夜之间,星月之下,现出这位世外高僧,活脱明是罗汉室中降龙伏虎法相。方丈宏法大师忙说道:“主寺监堂涵虚上人到了,师弟们快迎接。”宏慈大师、净业大师、心一大师、净天大师在方丈率领之下往前紧走过来,迎接门头上这位高僧已然飘落在甬道上,方便铲上钢环连动也不动,身手矫捷轻盈,这时老方丈已然率领着本寺监堂师弟们跪倒行礼道:“弟子宏法迎接上人,并候主教法座吉祥。”
这位莆田少林寺监堂大师涵虚上人,是沙门杰出的人才,博通经典,更得少林寺武术真传,炉火纯青,掌着少林寺上院监堂,督率至严,莫说莆田少林寺千余名僧人对他尊敬畏崇,就是寺中同辈的师兄弟,全在他面前特别恭敬,他能发挥佛家真谛,布衣蔬食,藜藿自甘,抱慈悲度世之心,四十年如一日,论年岁比嵩山掌教方丈小,论辈分可高。这位上人轻易不到嵩山来,平时必须隔三年才来一次,只是这次竟身在巡察下院一个多月之后二次到来,定有重大事。涵虚上人手打问讯,向方丈及四高僧答礼道:“方丈师弟们请起,我身负掌教法牒不客气了。”宏法大师忙叩头起来,向旁一闪,监堂宏慈大师率领着师弟们两旁侍立着,方丈请涵虚上人往里走,那两名讲经堂的僧人,已然退出禅堂院内,这一班人全是鸦雀无声地随着走进了东禅堂,两个小沙弥被监堂唤了进来,这两个小和尚不报名不加称谓,只远远地向这位涵虚上人叩了头,监堂宏慈大师低声招呼他两人燃香点烛,两个小沙弥赶紧地把迎面达摩祖师座前的香烛燃起,这位涵虚上人先把背的方便铲解下来,两个小沙弥要接,净天大师一摆手叫两人退出禅堂。廊下伺候,不奉呼唤,不准进来,小沙弥低头轻步退出禅堂,净天大师把方便铲变手接过来,站立在神案上首,涵虚上人又把臂上所背的法牒也解下来,宏慈大师双手接过来,恭恭敬敬放在达摩祖师的法相前,这时心一大师、净天大师也在两旁伺候着,心一大师却把拜垫往前稍微移了移,净天大师把古铜磬连击了三声,涵虚上人向上叩拜,礼毕退向一旁,宏法大师跟着朝上参拜,监堂等也随着行礼,宏法大师跟着向涵虚上人给莆田掌教问安,为掌教祝福,涵虚上人肃立答礼道:“宏法师弟,掌教那里对于近年来你的积修日深十分嘉许,认为你将来定能得佛祖的慈悲赐福。”宏法大师赶紧道谢,跟着就要开读莆田掌教法牒,涵虚上人一摆手道:“方丈暂时无须开读,一切事由我口头先行说与方丈,我还有急事在身,不能久留,没有多大耽搁呢!”宏法赶紧往里相让,一同到了里边禅床前,涵虚上人在禅床左首落座,宏法大师在主位相陪,监堂等全在下首方凳上侧身斜坐,宏慈大师招呼了声:“献茶。”外面两个小沙弥送进茶来,献过茶仍然退出门外。
涵虚上人这才说道:“本座此来,为了我少林派一桩重大事,关系着少林派将来的兴衰,我们掌教和明室遗族出松的堂叔朱德畴,既有一面之识,掌教更秉本人宿慧,悟出此人与我少林寺有极深的渊源。此人根基至厚,我少林寺将来的昌大及盛衰循环之理,一切应有的磨难,全得应在他身上,福王大事未成,已遭失败,落于满族之手,被困金陵,但是是否准在金陵,扑朔迷离,尚难十分确定。可是朱德畴他定要凭他掌中一口剑,与满清朝廷所遣一班能手做最后的周旋,救福王出虎穴,但是敌人这班爪牙十分厉害,全是江湖能手,清廷更寻得朱德畴而甘心。这位皇室遗族,现在已步入危险之境,恐怕最后终于难逃毒手,掌教现在要以全力来接引此人入我门来,只是莆田总寺中能够去的人实无法选出。此事因为关系重大,上一代明慧大师已有遗偈昭示,此番就连营救朱德畴的人,全应具有因果渊源方能下手,和他没有宿世缘,恐怕不只于劳而无功,还要多受许多磨难,所以这件事交派下来,令师弟你全权办理,斟酌而行。只要把朱德畴救出网罗魔手,护送他奔福建莆田大碑山,那时自有人接引,办这件事的也算修下无上的功德。不过此事十分的艰巨,师弟你务必要慎重而行,并且要隐秘行踪,不要露出少林寺本来面目,嵩山本寺谅也有所闻。现在清廷已对我少林寺起猜忌之心,风声一泄露出去,恐怕大祸就在目前。法牒上所颁示的大致如此,我还有急事在身,要在黎明前赶到潼关。方丈们,咱们再会吧!”涵虚上人说罢立时站起,宏法大师等也不敢挽留,宏慈大师把方便铲献过来,涵虚上人接过方便铲,缓步走出禅堂,方丈和四高僧随在身后相送,到了松荫夹道间,涵虚上人略一斜身,说声:“方丈不要客气,本座告辞了。”把方便铲一摆,身形如同电掣风驰,十几丈长的甬道,只一起一落间,人已到了短墙头,只有方便铲的月牙刃子闪了一闪寒光,仙踪立刻隐去,宏法大师躬身一拜,这才回转禅房,宏慈大师等也跟随进来,这才又把法牒取下来,重行开读了一下,大致与涵虚上人所说相同。
宏法大师对于这件事,因为关系重大,要亲自下嵩山,监堂宏慈大师一再阻拦,因为方丈为少林寺首座,内外事全须由他主持,一时也不能离开。最后还是商量定,由监堂宏慈大师带着心一大师、净业大师、净天大师赶奔金陵办理这件事,宏法方丈认为这师兄弟四人武功造就已经登峰造极,尚足以应付此事。宏慈大师立时就要启程,宏法方丈正色说道:“此事虽是奉牒而行,可也关系着我嵩山少林寺荣辱兴衰,老衲要在初祖殿求佛祖慈悲,为你师兄弟四人祝福,赶紧传话,伺候朝参初祖殿。”宏慈大师立刻把话传出去,少林寺法度至严,工夫不大,初祖殿那一带云板连响,方丈带着宏慈大师等赶奔初祖殿。一转进初祖殿的院落,只见这初祖殿虽不如大雄宝殿,形势也够庄严的,前面是一丈五尺长的月台,当中四扇朱红格扇,已经全打开,佛灯燃起,红烛高烧,更在殿的左右挂起四盏牛角灯,照耀得殿中亮如白昼。四名执管的僧人,全是整齐的僧衣,肃然侍立在殿门左右,在那伺候着,方丈率领监堂宏慈大师等转到当中甬道上,先向殿中合十一拜,然后鱼贯走上月台,步入殿中,值殿的僧人向方丈合十行礼,方丈和监堂等全手打问讯略一答礼,全奔当中神案前,方丈站在当中拜坛前,监堂宏慈大师等全站在方丈身后。
这时,这外甬道上一阵脚步声,经堂二十四位高僧,全是身着袈裟,手持法器,分做两行,顺着甬道两旁,往殿中走来,进了初祖殿,仍分两行往殿东面两排站立,先向佛祖一拜,然后向方丈监堂等施礼。这时方丈宏法大师已转过身来,殿中这么多的僧众,严肃异常,鸦雀无声,方丈发话道:“今日本不是礼佛之时,本座传经堂师父们到来,正为得本寺监堂宏慈大师、心一大师、净业大师、净天大师奉莆田掌教的法牒,叫他们为少林派建一件大功德事,此行磨难重重,全要凭他们数十年的修为来完成这件大事,本座特为他们在初祖殿佛祖前祈福祝祷,求佛祖的灵感默佑传经堂师父们,也要为他们发大宏愿,祝一帆风顺,早早把这件功德事交代下来,这就是本座的意思。他们成行在即,我们这就上香祝祷吧!”方丈说到这,监堂宏慈大师等齐向二十四位经堂僧合十一拜,相率转身。这时方丈向值殿僧人说了声:“本座净手拈香。”跟着有一名值殿僧人端过一个小铜盆来,里面是半盆清水,另一个僧人送过一块洁净的手巾,这不过是仪式,方丈手指略往水里一沾,用手巾拭净,跟着监堂等也全净了手。神案前已有一名值殿僧焚起一封料香,容得着旺了,往旁一撤身,老方丈宏法大师把这束香接过来,往上一举,香的火焰扬起二尺多高,香头散开。这时鸣钟击鼓,老方丈把这束香插到炉中,往后退了下来。神案前原有拜坛,在拜坛后平列着四个棕蒲团,老方丈跟监堂等全以佛门大礼向初祖参拜,这二十四名经堂僧随在两旁向上也叩了一个头,跟着就站起来,一面敲着法器,口诵经文。这殿中是香烟缭绕,法相庄严,这名山古刹,梵唱钟声,能够远闻里许,方丈和监堂等参拜已毕,并不起立,仍然跪在那,由方丈宏法大师在佛祖前申明为监堂等祈福之意。祷告完毕,由传殿僧送过一个大木鱼,老方丈跪在那诵起经来,两旁的二十四位经堂僧也随着口宣佛号,低诵经文,这一次祈福拜签,已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佛事已毕,监堂宏慈大师等向方丈致谢,又向经堂二十四位高僧致谢,这时经堂二十四僧众先退出祖殿。监堂宏慈大师向方丈道:“天色不早,弟子等这就下山。”宏法大师道:“无须忙在一时,师弟们只管从容收拾一切。”监堂宏慈大师答道:“出家人,一身之外无长物,也就是到禅房中取两件衣服,没有什么耽搁了。”方丈答了声:“好,本座到大雄宝殿前等你,要亲送你出寺。”这时,净业大师、净天大师、心一大师齐合十答道:“弟子不敢当,方丈请回禅堂歇息吧!”宏法大师道:“不是本座多礼,师弟们此行关系着我少林派上下两院的成败,本座祝你们一帆风顺,早回嵩山,那就是本座之幸了。”监堂宏慈大师等不便再和方丈推辞,遂转身退出初祖殿,各照着本寺法规,领取应带的东西和路费,各回各人的禅房,取了随身的衣物,每人是一个黄包袱。监堂宏慈大师是一柄方便铲,罗汉堂心一大师是一对弧形剑,净业大师、净天大师每人一口戒刀,各自收拾好了,集合一处。
少林寺中门规最严,凡是僧人出寺,全要在监堂那里领了衣钵度牒,才准出寺,可是今日是监堂自己走,又是方丈自己送行,仅令座下弟子到门头僧处报了四位大师出寺的日期。监堂宏慈大师带领着师弟来到大雄宝殿,见方丈宏法大师站在月台的当中,抬头望着东方。这时天将发晓,天空中残星未退,做鱼肚白色,这静穆的大雄宝殿前,只这位少林高僧宏法大师站在那,晓风吹得灰布僧袍底边皆欲随风飞去,颇有飘飘欲仙之概。
监堂等来到近前,向方丈施礼道:“有劳方丈久候了,弟子等告辞。”老方丈答道:“好,本座送你们出寺,趁势要一赏寺后五乳峰晓云捧日的奇景。”说罢转身往外走来。
这时虽是天刚亮,本寺中凡是有职司的僧人早已在山门一带伺候着,老方丈等过了钟鼓楼,见山门内西边站定八名僧人,全是一色的灰布袍,老方丈和监堂等缓步踱出寺门。此时庙外在这晨光曦微中,另有一番清幽的景象,庙西少室山层峦叠翠,草木上全带着朝露,庙前的这一泓流水,清澈见底。这一带山道上布满了山花野草,映得人须眉皆碧,静寂寂的只有宿鸟惊起,振翅飞向天空,点缀着这幽静的景色,显着有了些生气,老方丈已到了东山坡马道的牌坊下,尚不停步,监堂宏慈大师和师弟们齐转身向老方丈合十一拜道:“方丈请回吧!”老方丈好似所答非所问地向监堂等说道:“师弟们看这名山胜境,佛祖选择的独见慧心,数百年来能够香火不衰,自非无故,我们蒙佛祖慈悲,能够身入正大法门,虽是布衣蔬食,无牵无挂,无障无碍,实比那红尘中扰扰攘攘强得多了。但盼师弟们此去,仗着佛祖的默佑,早日完成这件大功德,重返嵩山,我们共度佛家岁月,那就是我们的福了。”监堂等听出老方丈语含玄机,不敢随便地回答,拜别方丈,顺着山道走下山去。
这师兄弟一下嵩山,魔劫重重,再回嵩山已经是九死一生。这师兄弟四人各负一身绝技,一路行程毫无耽搁,不过这时越发难走,因为各处复明抗清的义师尚没完全消减,往往连营数里,各关津要隘全有大部的官兵驻守着,这一来,四位少林僧结伴一同走,未免有些扎眼。有时他们绕越着各关隘,有的时候这段路无法绕越过去,遇上刁难的清军,就要十分留难起来。监堂宏慈大师遂向心一大师说道:“我们一入江苏境内,似宜慎重行事,这么结伴太招人注意,不如我们分散开走,到金陵城集合,免得大事未圆,先留痕迹。何况这些日来所听到的风声更是不好,传闻福王早落在他们网罗之内,他堂叔朱德畴与官中一班能手较量下,互展身手,那时他们连番受辱于这大明贵胄的武功下,时闻清廷有派江湖能手,赶到金陵帮助当地官家把朱德畴逮捕归案,提解进京,朝廷要亲自审讯,这么一来,恐怕要用福王作香饵,好诱那朱德畴,叫他上钩。这种情形传闻若果不虚,那就紧急十分了,我们不如分两拨走,只要金陵城没有阻拦的,顺利进去,我们就在仪凤门内大法华寺聚齐吧!”心一大师点点头道:“监堂的办法极是,我们分道走比较能掩护行藏,我和净天师弟一路走,请监堂和净业大师一同走。我们还要在夜间多赶一程,白昼间能够躲避官兵耳目为是。”监堂宏慈大师说了声:“好吧!事不宜迟,我们既已奉了掌教法牒,我们无论如何要早查出这两位与我佛有缘的施主下落为是。”彼此商量好了,四位高僧分为两路,心一大师和净天大师先走,宏慈监堂和净业大师稍耽搁了半日也跟着起身,沿途上他们是夜行的时候多,不走村庄大道,多半是绕着偏僻的小道,有那大丛林的地方。按着僧门的法规挂单住宿,省去了店家的麻烦。
各处庵观寺院全是一样,以十方的布施供应十方弟子,这是不许拒绝的,何况这四位少林僧全是正大法门的出身,衣钵度牒全有,每到一处寺院,反倒深怕人家仔细盘问。不过他衣钵度牒全是有来历的,好在上面没有注明职司,还容易含糊着说,他们既分两路行。
单说监堂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在分手之后,他们是已入了江苏境,不过越往前走越加吃紧,因为那时两江起义之师,虽然全消灭了,但八旗劲旅的纪律不良,所有文武官员贪婪的多,廉洁的少,压迫愈甚,事变愈多。因此两江的文武官吏,更用高压的手段,到处有满洲的兵马驻屯,人民虽处水深火热之中,但是抵抗无力,只有低头忍受,好在天心似乎为黎庶留一线生机。江南又是富庶之乡,虽在兵戈扰攘之下,连着三年丰收,盛产稻米桑麻,富庶异常,商民们安安乐乐,但是在这种暴政之下,大军频兴,搜捕株连,抗清附义之士,所以在官站驿路上,府城州县中,提骑四出,冤案迭起,但是惨遭覆盆之冤,惨死狴犴中何止千百?
监堂宏慈大师带领着净业大师,这天已经到金陵附近,到了乌龙山盘山岭,天色已晚,刚赶到江口已来不及了。只是出家人不便向人家借宿,监堂宏慈大师遂和净业大师商量着总得找一座庙宇,住宿一宵,明早趁着渡船过江入金陵城。只是这一带并没有庵观寺院,监堂宏慈大师看了看这一带形势,沿着盘山岭往西南望去,大约总有一二里地以外。岭头上烟树迷离的似是庙宇,遂和净业大师打招呼,顺着岭边,往上走来,这沿山下一带有江南的绿营防守着。不过在那时,江北一带十分凄凉,没有什么人迹。这时已经暮色迷离,师兄弟穿行着丛林密菁,避开山边的绿营官兵,往上走出一里之遥,渐渐地看出前面一片密茂的树林子,隐隐的似有一堵红墙。这时天色已经黑暗下来,俗语说,望山跑死马,在这荒凉的峻岭上有时看见所想到的地方距离不甚远,赶到走了过去,往往得走很远的道路。
监堂宏慈大师和师弟,望见这里似有庙宇,走了这一阵,来到近前,天色已然完全黑暗,先前隔着树林,隐约所能看见的红墙,此时反倒看不见。往南已能看到江边风涛险恶,月色又没上来,这树林子被山风震撼着,时时发出一种怪声。监堂宏慈大师走近树林前,彼此止住脚步,因为这座庙建筑地方太以荒凉。监堂对于这座寺院已起疑心,不敢冒昧。这时天色已经黑暗得对面看不见人,宏慈大师招呼着净业大师,走进树林子,这才看出这座庙,建筑得非常伟大,是一座古刹丛林,只是年代已久,庙殿和山门多半倒塌,又像经过兵燹之后,那山门前和庙墙边残砖碎瓦,全没人收拾,只是庙门还巍然矗立着。宏慈大师转到庙前,左右看了看,这座庙完全被一片参天的古木围绕着,因为天色太黑暗,庙门头的匾额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字样。监堂宏慈和师弟净业大师,低声地商量一阵:“遇到这种地方,只好先从上面翻下去察看一番,因为这里形势不对,我们就不得不加以一番小心了。”净业大师点头答应,宏慈监堂撩起僧袍,脚下一点,已越上山门,净业大师跟踪而上。这师兄弟一商量,庙中的情形,认定这里多半是一座没有僧人的废庙,山门内迎面就是一排大殿,东西两殿,全都破败不堪,大殿的十二扇格扇连一扇完整的也没有,院中荒草没径,十分荒凉。监堂宏慈大师向净业大师道:“师弟,我们今夜大约这顿晚斋,算是没有指望了,这一带既没有村庄市镇,又遇到香火断绝的古刹,我们只好找一个干净地方,调息静坐,忍耐着这一夜了。”净业大师答道:“风餐露宿,忍饥受苦,是我们出家人的本事,算不得什么,咱们索性到后面全看看。”师兄弟飘身落在下面。
这时星斗已经出全,斜月东升,已不似先前那么黑暗,这师兄弟踏着地上的野草,往大殿上走来,监堂宏慈大师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师弟,你看这座古刹的情形,当年也是一座很好的香火地,一定是经过兵连祸结,庙中的僧人死亡逃散。好好一座大丛林,竟废置下来,弄成这个样子,佛门善地,一样的魔劫应数哩!”说着,已经走上大殿的月台,见这大殿的前面,已经完全开敞着,往殿中一看,所有里面的神像以及神案五祀全没有了,监堂不愿意再看,顺着大殿旁后面转来。从大殿东边,一道月洞门穿过来,一层殿又赫然入目,可是情形跟前面差不多,不过这一层殿的月台两侧,多着四株参天的古树,全是数百年之物,这时树荫正浓,虽有星月之光,被树荫遮得一层殿前阴惨惨的,虽然殿门也是敞着,稍远些就看不见殿中的一切。这时一阵风过处,两旁的树叶子被摇动得簌簌作响,上面的小鸟也不知是被风吹的或是被下面脚步声音惊动的,竟一啼一声地发出凄厉的啼声。在这种荒凉的古刹,耳中再听得这种小鸟的凄鸣,任何人听到也叫人不寒而栗。可是监堂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全是少林寺有根基的人,心如止水,不易为外物所动,眼前的景象是可怕,但是两位高僧抱元守一,神志丝毫不被扰动,依然缓步地走上月台。可是这师兄弟赶到一走进殿门,往殿中一望,不禁也却步不前。
原来,这殿中迎面的神像已然坍塌,神案也没有了,只是由东到西排着二十多口大小棺木。监堂宏慈大师不由倒吸一口气,向净业大师道:“师弟,你看,这是怎么个情形?这座古刹已荒废到这种样子,反停置这些灵柩,这太不合情理了,我们进殿去仔细看看吧!”净业大师道:“荒郊古刹,什么怪异事全有,我们何必管它?”监堂宏慈大师却不以师弟之言为然,想要看看究竟的情形,这种境地,这种可怖的情形,也就是这两位挟一身绝技的佛门高僧敢在这里停留,院中的荒草一阵阵发出簌簌的响声,树上的小鸟不断地悲鸣着。殿中这些棺木,不时也是发音,净业大师忽然低声招呼:“师兄,你听,这是哪里的声音?”监堂宏慈大师被师弟这一招呼,立刻把脚步停住,果然从殿后发出一股子声息,仿佛似僧人的念唱,又像士子的吟哦,监堂听到这种声息十分诧异。因为从一进这废庙起,所看见的情形,这座古刹,绝对没有人迹,因为这前后两座殿出入所经的道路,分明已经过很长的时期没有人在这里出入,况且荒凉破败的情形,就是再有僧人也不能住下去,难道这古刹中真有邪魔鬼祟?不过自己尚不惧这些,遂向净业大师一打招呼,低声说:“我们倒要看它个明白,随我来。”宏慈大师在头里顺着大殿旁一段荒草没径的夹道往后走,这一段短短的夹道越发看出经年没有人走。净业大师跟随在监堂的后面,小心戒备着一切,穿过这段夹道,再看后面是禅堂经堂的所在,不过房屋也全倒塌毁坏,在数丈外有两间房子尚还完好,纸窗上竟现出灯光,这声音也就是从这屋中发出来。往四外一看,这正是这座古刹的后面。
这两间屋子贴近庙墙,这一段庙墙已经坍塌得有丈余宽的豁口,这已看出屋中人定是从这破墙而入,不经过前面,所以这里虽然有人寄迹,但是不从前面出入,所以这种形迹不易被人发现,这样看起来,或许还是这庙中的僧人不肯走,守着这破败的古刹,这般荒凉的地方,依然能够安之若素,这也很难得了。可是监堂和净业大师脚步还是极轻,倒要先暗中看看这苦修的僧人是怎么样的情形。渐渐走近窗前,见这房屋的前面,把地上的荒草刈除得很干净,在屋门旁用石块架着一个炉灶,放着一只瓦罐,拴着很长的绳子,是汲水用的。行近窗前,听得屋中人琅琅读起书来。这情形宏慈大师和净业大师比起在前殿所看的凄惨恐怖的景象还惊异,这样不用看屋中人,只听他这琅琅的书声,已断定屋中不是僧人而是文士,虽然读书人不信那些怪力乱神,只是在那种荒凉古刹,又停着那么些棺木,四无居人,任凭你胆量多好的,也怕不能住下去。这种情形太怪了,虽然宏慈监堂这种身份,处世待人全是光明磊落,只是遇到这种非常的地方、非常的情形也不得不通权达变,向净业大师一摆手,脚步轻移,贴近窗下。倒还省事,窗上有许多破洞,宏慈大师方待往窗里偷窥,只听屋中人把书声住了,又吟起诗来,只听他朗吟道:“海甸纵横二十年,孤臣心事竟茫然。桐江空系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鲁戈莫挽将颓日,敢望千秋专史传。”
这宏慈大师是一个博学多才的高僧,除了深通经典之外,旁及经史之学,他们这班佛门弟子,全是另怀着一番大志,绝不是仅仅地许身佛门,全是怀着异志,只是隐秘不宣,待时而动,对于当世的一切事更是十分留意。这屋中人朗吟的这首诗,正是鲁王手下的忠臣为恢复明祚、不屈节而死的张煌言所遗的诗句,这屋中人也特别地胆大,他以为寄身这种荒僻的地方,梦想不到会被人听去,只是他这么重视这首壮烈的诗句,就忘了能致杀身的大祸了!他反复地连吟了两遍。
在这里,宏慈大师已经看清了这人的形状,这屋中人年约三十余岁,颀长的身材,瘦削的面貌,白素的一张脸面,剑眉朗目,骨骼清奇,在他的神色上看,倒真合乎佛门弟子的情形,在这宁静独居,依然穿着长衫,光着头顶,虽然也是大清国的装束,拖着一条大辫子,可是并没剃头,正倒背着手在临窗的桌前来回缓踱着。这室中萧瑟异常,只临窗一只破桌子,上面是一只烛台,燃着已烧到一半的蜡烛,烛泪已流到桌上,在桌边放着几本书和几件文具,在窗对面有一张短榻,在榻后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宏慈大师一望这人的情形,知道定是一位湖海异人、风尘奇士,遂向净业大师一点手,令他往窗内看了看,跟着一挥手,令净业大师退开。宏慈大师猛然向窗内招呼道:“好大胆的狂士,竟敢崇拜亡明叛臣的遗作,显然有不满大清国之意,亏你还是一个读书种子,还不懂得天命所归,大清国应运而生,入主中原,乃是天命所归,凡是对本朝稍怀着异心的,哪一个不是灭亡毁败?你这时还敢这么狂妄,还不赶紧出来,随我到金陵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