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三娘、萍姑、陆七娘全在这,她们是在商量着一件事情,桌上堆着许多纸张。闵三娘等,全向程天宠打招呼,程天宠道:“三娘太辛苦了,二更已过,还不歇息。”闵三娘道:“事情太多,简直是忙不过来,我们正在商量着,仍然把前面那个敞厅盖起来,往后我们这里立起渔场,立起农庄,山上的林场,也要同时开办。现在我们全是一班安善良民了,不断和外面交接来往,我们把这敞厅盖起来,决不再立神坛,把这里作为大柜,迎接买卖,招待客人之处。我跟甘老婆婆也商量过,认为这么做,也很对,现在我们正商量这图样,程老师认为这么办对不对?”

程天宠点了头道:“很好,既然是想成就事业,我们虽不要过分铺张,也得略具规模,才像个样儿。”说话间落座。程天宠把黄石谷的事情报告了一下,程天宠说完了话,可就站起往外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向闵三娘道:“三娘那个凤尾帮旧日老弟兄,横江龙崔伦,他是个很有血性的朋友,往后倒要重用他才对。我们闯江湖的人,最注意的是这一路人,恩怨分明,生死不渝,这种人最叫人敬重。”说到这句程天宠却看了陆七娘一眼,他的话可就十分谨慎地说了,跟着说道:“像罗义、鲍子威,所行所为,实在是令人难容,可是这个横江龙崔伦他因为要命郎中鲍子威对于他有恩,他竟能够始终不忘了鲍子威待他的好处。像鲍子威这样人,已经犯了众怒,崔伦他自己本身还得留在龙山,这样在一个平常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为自身利害计,必然要避免嫌疑,可是他决不为自己打算,他更不怕自身有什么危险,坦然地当众说出,鲍子威待他有大恩。虽是他已死,崔伦还照顾他的身后,我往黄石谷去的时候,路经铁壁峰下,看到鲍子威那个坟头土石,是非常零乱,好像是有人动过,我猜测着仍然是有人旧恨难消,想把他的坟平了。恰巧横江龙崔伦也在树林里张望,他见我在那里,告诉我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坟头被毁,因为他没奉报三娘你,不敢动手收拾。他的情形是十分惋惜,认为人死不结怨,谁也不应该再对他的死后还存着报复之心。我当时告诉他,只管找两个人把坟收拾好了。方才我回来,路经那里,两座坟已经收拾得整齐坚固,这个人对于鲍子威死后这么关心,他这种行为,不很难得么?”

闵三娘听了程天宠这番话,微微冷笑,向程天宠道:“程老师,按着他这种行为,是很对,我们不能因为罗义、鲍子威的行为,就把和他有牵连的人,看成一样,一笔抹煞。不过我知道的不仅是这样,对于这个人此后还要注意些才好。”程天宠愕然道:“怎么,三娘可是发现他有什么情形了?”闵三娘道:“你问问璞贞就知道了。”程天宠向陆七娘道:“璞贞,你可有什么发现,往后我和你说话有失口的地方,你要担待。”

陆七娘也明白程天宠这个意思,因为三阴绝户掌罗义,所行所为实是犯了众怒,所有的人,对于他只要一提起来,不会有好听的话了,只为有个人在这里,他们有许多碍口之处,陆七娘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点点头道:“程老师我不会那么糊涂,他所行所为,实在是把事情全做绝了,我虽是他的女儿,有什么力量维护他,这我已经感激大众对他的宽厚。不看在我的面上,恐怕早给他分了尸,任凭谁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介意了。”跟着陆七娘把自己所看的情形说与程天宠。

就是今天黄昏时候的事,陆七娘虽则被派执掌礼堂,她对于这件事不能不应承,因为她已经立下志愿,个人总要为凤尾帮尽所有的力量,来赎自己的罪恶。所以闵三娘派她掌礼堂时,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不过她个人终觉得心绪不宁,在今天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她到了铁壁峰前,看到了爹爹跟鲍子威的两座坟,已被人收拾得齐齐整整。陆七娘她可明白,这样她愈觉痛心,因为她知道这两座坟明摆在这里,是多留骂名,谁看见这两座坟,谁就想起他们生前的罪恶,还不如埋在后山,日久倒全可以忘掉。陆七娘勾起了十分的痛心,自己站在这哭了一阵,因为哭得眼红红的,往前面去定被人看出来,她索性顺着铁壁峰旁往后转过来,她此时心绪不宁,不由自主地一直地往后走。

现在铁壁峰南北招魂涧最窄的地方,已经装了两道小木桥,因为后山已经动工圈栅墙,前山的人不断来往,这样就便利了。陆七娘顺着山涧边小木桥走过来,她遂转着招魂涧的两边从南往北走,一直地到了铁璧蜂后,紧对着山涧这边,陆七娘抬头看了看这座高耸天然的铁壁峰,峰后虽也有着脚之处,可是险峻异常。陆七娘想到沈阿英、沈阿雄、闵熊儿三个小弟兄,偷渡招魂涧、强登铁壁峰,真是九死一生的事,太不容易了!三个少年这种勇气,真叫人可敬。

现在天色可不早了,后山数十名弟兄,清理山道,建筑木栅,此时一队一队的可全收了工,全向前山走去。陆七娘她转身来,往前又走了几步,往西往北看了看,所有工作的弟兄们,全走尽了。虽则顺着围子边,派人把守,可是离着招魂涧这里很远。陆七娘因为天已经黑下来,自己刚要转身,突然听得身后不远,唰啦的一响,竟有一个人,分明是从一片荒草中钻出来。陆七娘她在涧边这里,站了半晌,她决没出声。这个人似乎没防备到这里有人,他一定是只注意着西边一带散工的弟兄了。此时他那情形是分明要退回去,可是陆七娘已在开口问:“谁?”这一来他只好往前走,口中也在招呼:“敢情是陆香主么,你到这里做什么?”他这一发话,女屠户陆七娘这才听出,敢情是横江龙崔伦。

陆七娘她在江湖上,也是二十多年,她这个女江湖,原本就是极厉害的人物,聪明伶俐,足智多谋。她现在回心向善,痛改前非了,她是完全走上正途,一点坏事是不做了。可是她的聪明智慧,不会变了,还是一样,在她眼皮子底下什么事也搪不过去。她认为横江龙崔伦这种举动,太可疑了,这是一个荒凉无人的地方,他分明从那边荒草钻出来,陆七娘沉着面色,向前走,凑到近前,说道:“原来是你!”

此时这个崔伦把两手垂下来,带着很恭敬的态度,脸上的神色一点不慌张,不过两只眸子不住地动,陆七娘问道:“崔舵主你这是从哪里来?”横江龙崔伦他竟唉的先叹息一声,向陆七娘道:“陆香主,不要提起,我这一肚子冤枉没处诉去,陆香主是知道,我是凤尾帮坛下旧人,鲍香主待我有再造之恩,一个闯江湖的朋友,恩怨分明,不能因为人死了把他待你的好处全忘了。像这次龙山铁壁峰的人,他们任凭用什么狠辣的手段,那是两下各走极端,谁也不能再留情,还情有可原,像龙山总舵所领率的弟兄们,当初全是投奔在罗香主、鲍香主的麾下。如今两位香主失败,归到别人手下,像这班弟兄们,既然是谁的力量也不能抗,最好是任什么事别再多管。可恨他们现在竟自下井投石,趁着这个机会,对罗香主、鲍香主过去的好处,全忘了。他们是开口就骂,鲍香主的坟不知被谁以小人之心,把他的坟几乎弄平了。那位程天宠老师父,正好看见,派我带人把他修整结实了。哪知道我带着人去收拾这两座坟,不知挨了多少骂,听了多少闲话。这种情形,我还无法向龙头总舵报告,我一肚子委屈,恐怕再和他们说话,非弄出是非来不可。我悄悄地溜到铁壁峰后找了这么一个清净地方,在这里待了有一个时辰了,我为的是心头平静一下,再回前山,想不到陆香主也会往这里来,陆香主他们这种情形,叫人多可气。”

陆七娘听横江龙崔伦说了这番话,自己认为他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这么鬼鬼祟祟,隐藏在这里,他这番话分明是还得叫自己承情。陆七娘可就疑心,龙山铁壁峰的事,是才见了起落,这个横江龙崔伦,他又是要命郎中鲍子威的亲信人,这个东西是嘴甜心苦,最怕他在这个时候,趁火打抢,或许是他在这一带隐匿了什么财物,除了这种事,想不出什么道理来。陆七娘可不便当面说破,再往下追究,遂哼了一声道:“崔伦,我很承你的情,罗香主的身后,也多承你照顾了。现在是个人行个人的,别人说什么任凭他去说,不必理他也就是了。方才总舵上大约是找你了,你赶紧往前山去吧!”横江龙崔伦答应着,立刻顺着招魂涧边向前走去,到此时他的一切举动上,还是很从容,一点慌张的情形没有,陆七娘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暗暗点头,心说好个老辣的东西,可是你落在我的眼中,就逃不开了。

陆七娘容他走远,现在天可黑了,陆七娘把方才横江龙崔伦窜出来的那片荒草地详细勘查一下,可是一点发现没有。陆七娘心想索性明天再说,七娘这才回转前山总舵,悄悄地把这件事说与了闵三娘,连甘婆子可也告诉了。闵三娘想了想,向陆七娘道:“真要是像你所想的那种情形,他趁着这个时候,隐匿些财物,这种事无关重要,于我们身上没有多大妨碍,也不过是他在龙山待不久,早晚有机会他是要逃走了。可是我们现在整顿全山,变更旧法,人心还得安定之下,可怕的是他有什么阴谋诡计,破坏我们的大事,那可很容易吃了他的大亏。然这种情形,赶紧告诉阿英、阿雄等,要十分注意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随时地监视,不得已时宁可把他打发走,不要因为他一人影响大局。”这是黄昏后的事,赶到程天宠从黄石谷返回来,在闵三娘面前,尽力地夸奖他,闵三娘这才叫把事情的经过说与了程天宠。

程天宠这一听七娘这番话,哼了一声道:“有这种事,我看到他时,他也是隐藏在一片小树后,我是被他这种不忘恩有义气蒙住了,所以看到什么可疑,绝不肯再往疑心处想了,这样看起来这个人是个很难惹的东西,我们是应该注意他。”说着话,程天宠告辞出来,回去歇息。

到第二天闵三娘在忙着叫沈阿英、沈阿雄赶紧地相度地势,赶紧地简单搭盖房屋。因为黄石谷的猎户们人很多,多半带着家小,他们到这里时,暂时固然可以拨几只大船叫他们住,不过他们来了就是长久叫他们住下去,房屋是终归要用的。现在就仗着人多,本山现成的木材,就在鹅头荡内,虎牙陀边临时搭盖起二十多间木头房子,这不过为是临时先叫他们住下来,跟着另行起盖正式的房屋,这样当天晚间只要他们来了就有住处了。阿英、阿雄弟兄两人领率着了三百名弟兄,到了晚半天这二十多间房子全搭好,可是天黑了黄石谷的人还没到。

闵三娘又向程天宠问了一次,程天宠说:“他们一定是今天起身了,因为自己看得清楚,他们把饮食用具全收拾起来。”闵三娘告诉沈阿英派两只小船,带着灯火赶紧地迎接他们一下。沈阿英遂向姜秋野一商量,叫姜秋野带着船去迎接,这里这一班主要人,全是愿意跟黄石谷的猎户们见面,所以全等待着。一直到三更过后,此时铁鹞鹰程天宠等还仍然留在虎牙陀,这里等候,跟着回来一只小船。

现在鹅头荡口一带,仍然是泗水船帮的船只,在守护着。这时打发去的两只船却先回来,一只入鹅头荡口,向里面报进来。姜秋野已经迎上了黄石谷所来的船,因为风不顺,走得很慢,所以耽搁了这么晚。可是这只小船却带来一个人,一入鹅头荡口,舱内钻出来一个小孩子,正是孙彪的那个小儿虎子。他还是听水手们的嘱咐,船不进鹅头荡口,不许他出来,此时入了鹅头荡,他早等不得了,在船头的船板上乱跳着乱招呼:“七老,你在哪?我来找你了!熊哥,你怎么不出来?我想你呢!”水手们只笑,拦着他道:“虎子,你乱嚷什么,这不是白费力气么,他们全在里边了。”虎子任凭他们拦阻,他还是一声连一声地招呼,这个孩子是一片天真。小船一直得到了虎牙陀前,水手们道:“小虎子,你还是白费劲,你招呼的人,一个没在这,要想见着他们,还得叫人抱着你跑一段路呢!”

虎子把两只大圆眼一瞪,说道:“你胡说,你敢瞧不起我,我凭什么叫人抱着,那多么难看,我跑山路比你的本事还大呢!别欺负我小孩子。金七老还是我师父呢!他一瞪眼,就把你们吓死,岸上的人我全认得,这里的人全是我的熟人。”水手一边摇着船,一边笑着,说道:“这么点小孩子说大话,你全认得,你怎么不认得我?”虎子急得红头涨脸,跳着脚道:“你怎么这么急,人竟会吃饭摇船全没劲,我全认识,偏不认识你,你一定不是好人!”此时这只小船离着虎牙陀边已近,沈阿英跟程天宠全在这,沈阿英招呼道:“小虎子,你倒先来了。”

虎子看到了沈阿英,也在拍手招呼道:“阿英哥,我们全来了,我熊哥哥呢?”他是只惦着闵熊儿,沈阿英遂答道:“你快上岸,带着你去找他。”船此时已经离着岸边还有五六尺,那个和虎子开玩笑的水手,抄起一根竹篙,往岸上一点,为是把船定住,这个虎子也太性急了,他看船头已经快到岸边,他猛然一把把这个水手一推,说了声:“我恨极你了,躲开吧!”虎子别看人小力气可不小,他一推这个水手,用力地往岸上一跳,这个水手被他推得身躯向前一栽,他赶紧地把篙竿子用力地往岸边石坡上一顶,这一来,小船是猛往后一退,虎子是正往下跳,“扑通”一声,他整个地仰面朝天落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