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维扬酒量虽大,在这种地方不敢多饮,恐怕语言不慎,露出马脚来,自己推杯道谢,那个姓冯的已经把热腾腾地捞着米饭送上来。武维扬看他们过着这样清苦生活,自己暗中十分感叹各人的事,自己在凤尾帮掌管着一百余舵,一般弟兄全能够丰衣足食,比起眼前这些渔家来可就强得多了,只为自己处置不当,把凤尾帮弄个瓦解冰消,死亡逃散,流离失所,尤其是自己也落得这般地步,各人应该痛恨自己,不能应付非常的局面,落到这么个悲惨的结果。这时大家全吃完了饭,那个王开甲更烧了些水,金秀跟冯奎被王开甲吩咐着,到港汊子那边去看一下。
赵玉川向武维扬道:“老朋友,船靠在那里不用担心,这个地方是我赵玉川首先找到的,所以我比他们哥三个,多占些便宜,旁边那简草房是我自己住。老朋友,你何妨到我那屋中住一夜,比你那小船上不好么?”武维扬自从十二连环坞失败之后,个人的性情也改变多了,他从前是多么爱干净,现在奔走风尘,知道再像从前是不成了,此时更见这个赵玉川和自己虽是很生的朋友,可是他是一个有血性、爱交朋友的人,他这么说着,自己也就不便非要回船不可了。
遂向赵玉川点点头道:“我老头子,在江面上漂流了一辈子,也就是仗着一班有血性的朋友们照顾,赵老弟你若是不嫌弃我,我虽则年岁大些,我自认力气还不差,我还能够在江面上一样的干,你不信咱们明天试试,你还许不如我呢!”赵玉川哈哈一笑道:“口说无凭,就这么办,明天趁着早潮,我们在水汊子外多捞些鱼,我们也痛快地过几天。”王开甲点点头,赵玉川拉着武维扬的手,一同来到旁边的这间草房内。
这屋里更简单了,除了一个床铺之外,只用靠前窗墙角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有一盏油灯,靠门旁墙边也放着一柄渔叉,一个网兜子,两只木桨,墙上挂着两件旧衣服和一顶草帽,橱铺上面铺陈也是简单。赵玉川向武维扬道:“你看这个穷苦的人家,我认为无拘无束,这个板铺,不比那船舱内好得多么?”武维扬含笑答道:“我们同样的生活,我孤独一生,流浪江湖,现在我得到你这么个血性朋友真是我一生最快意的事。”赵玉川说道:“老朋友你歇着,我这就回来。”他说着话走出去。
武维扬对于这个赵玉川察言观色,他的确是一个很热心的汉子,不过他在语言间,总似乎对自己有什么要说的话不肯出口。他走出去,很大的工夫,武维扬仍然坐在板铺上等着他。沉了一刻,赵玉川从外面走进来,把门掩好,他回过身来,双手往下一垂,两手在膝盖上一搭,一俯身向武维扬道:“帮主!弟子向你行礼了。”
武维扬惊得赶紧站起来说道:“朋友!你这是做什么?你说的话我不懂,我是一个打鱼的,你是认错了人了。”赵玉川直起身来,向武维扬道:“帮主,你不用担心,正因为你认不出我,我才能把你留在这里,我绝不会误你的事。帮主,你不会记得我这个人,我在十二连环坞隶属在金雕堂,闵香主的坛下,我在金雕堂是司坛的差事,我轻易见不着帮主你,帮主哪会记得我这个人。我在十二连环坞更没有和各分舵接触的机会,十二连环坞失败的时候,正赶上我被闵香主派出去,替他办些私事,所以我当时逃得活命。我的身份虽小,但是我却算金雕堂一个重要的人,我逃回原籍余杭之后,可是经过半年之后,官家按着花名册搜捕,我自己逃得活命,可是全家被捕,又经过一场大水灾,到如今我一家人生死不明,我在浙江境内不能立足,一直地逃到江北躲避了年余,这方敢往江南来。可是本帮的人死的太多了,我愿意寻访闵香主的下落,哪知道他已经死在长沙。帮主,我是闵香主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我知道他的妻子全在湖南岳麓山,并且闵香主的夫人柳玉蝉和他的胞侄闵熊儿全有一身超群绝俗的本领,他们必能逃得活命。我因为自己也是不能露面的人,虽则找到岳麓山,这才听到岳麓山也被剿办,他母子已经逃亡在外,这一来我遂流落在这一带,我是总要想法子找到闵三娘跟闵熊儿才甘心,可是一场大水灾之后,地方上越发地慌乱起来,他们的踪迹越发地难找到一点影子。我困顿在江湖中,到处没法打听,从这几个月来,竟在三湘一带,连续地发现了凤尾帮旧日的坛下弟子们,但是我轻易不敢露面了,还仗我这样小心一下,我在这一带以打鱼掩饰本来面目,注意着江面上一带的情形,这种风声一天比一天地恶劣,沿江一带连续出了多少次抢劫杀人的案子,附近各县各镇,殷实的富户,几乎没一家幸免,手段更是十分厉害,奸淫杀掠无所不为,并且每一次动手是不留活口。地方官在大水灾之后,没有力量来搜捕这种大帮的匪类,可是我们终归是在水面上的,信息比较得的快,敢情这些穷凶极恶,不法的行为,完全是凤尾帮旧日部下所为。武帮主,这种事真叫人太愤恨了,我越发地注了意,果然有一次在双塘口南零陵渡附近,发现了一次帮匪劫掠,最令人痛恨的是他们居然所出动的船只竟自明摆起帮主所用的香阵。这种情形叫凤尾帮所有被官家搜捕杀弄而死的,死后全不能翻身。在零陵渡发现的人我认识好几个,我竟看到了曾到龙头总舵去过的老船户雷震霄、鬼影子唐双青,可是最可怪的,在树林子附近发现了闵三娘。我因为当时眼中所看到情形完全是和凤尾帮过去的行为变了样,我本领又不怎样,我不敢过于地欺近了。他们说的话也听不清楚,当时更是一场凶狠斗。我本想找到闵三娘面前,可是他们行踪隐去得太快,我追赶了一夜,竟没追上闵三娘。在附近一带,我曾费了好多日的工夫,也访不到闵三娘的踪迹。但是这一带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厉害,最近才知道竟是双手金镖罗信在龙山立舵,所有在三湘一带出现的本帮人,完全是罗香主所统率的人。这种事情真叫人不敢信,我越发不敢在这一带正式露面了。我就不明白这班人为什么竟这样甘心作恶,把本帮的十大帮规、护坛十戒完全破坏个干干净净。不过我赵玉川一个总舵效力当差的小卒,我有什么力量来过问这些事,并且我只要一露面,被他们认出来,我只有低头归舵,随着他们去做。可是照眼前这种行为,我赵玉川实不甘心,我尽力地探查,这龙山还有什么人,可是这种事我就无法摸索,并且我时时在这一带出现,已经被人注意上。一连两次他们故意地向我露出本帮的暗记,这一定是有人认出我是凤尾帮坛下弟子,但是所遇到的人,没有一个旧日的熟人,我遂装呆作呆。但是他们步步相逼,在江边一连好几次的冲突,先前还认为是一时的误会,后来已经看出分明是逼迫着我,不随他们走就得叫我离开这一带,这里离着龙山那边远,可是分明他们的力量已经到了这一带。沿着双塘口以北,我们这三只小渔船,只要在这一带一出现,必有是非,所以弟兄们已经不能安生地在这一带活下去,可是我明明看到闵三娘在零陵渡出现过,我不找到她,又不甘心。我们这几天,只有在黎明左右和黄昏时候,离开这个水汊子,捕些鱼,连维持眼前的生活,还仗着这个龙须荡,当初是很大的水港,经过大水灾之后,这一带游沙堆积起来,再往东去水浅的,小船全不能走,这是一条死路,没有船只进来,我们算是将就地在这一带先停留着。可是近几天的情形,恐怕已经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似乎有人在搜索我们,我们同伙这三个弟兄,他们全不是我们帮中人,我也是始终不敢透露一字,帮主竟会在这时在这个地方出现,我所以不敢带出一点神色来,早早地相认,难道帮主也是奔龙山而来么?”
武维扬听赵玉川爽快地说出他个人的经过,察言观色,他所说的确是实情。本来当日十二连环坞内三堂、外三堂,就是好几百人,像这些人,也情实轻易看不到他们,不过当初总是见过他,所以还有些模糊的影子,不过想不起了,此时仔细思索一下,不错,花名册上有这个名字。
遂向赵玉川点点头道:“你不要高声。我此次到三湘来,你看见我这个情形,我的形迹上要十分严密,无论什么人,我不愿意见,我深信你所说的话,全是实情。玉川,你尚知道是非邪正,不过眼前的事,你可万不能再多管了,尤其这一带,你不宜再停留下去,我所知道的和你所说的大致是一样。我为此事而来,你若是我凤尾帮忠实弟子,还不忘旧日的情义,你还眷念着闵香主的家属,这足见你很有良心,眼前的事,我也无法对你详说。我武维扬已经落个一败涂地,我决不能再看不起任何人,不过龙山的事情,不是你力量所能干涉的,你只要妄自伸手,就是自取杀身之祸,这些人,完全把心变了。我在这里没有耽搁,并且我也没有用你的地方,在我走后,你赶紧地离开此地,远远地躲避一下,三湘一带,眼前就有一场极大的风波,事情终会有个水落石出。你只要不要把我的踪迹泄露于他人,等到这里的事我武维扬办出个结果来,那时你自能跟你旧日恩主闵三娘和闵熊儿相见。”
赵玉川忙说道:“帮主,你此来若真是为凤尾帮重振帮规,阻止他们这么逞凶作恶,我赵玉川虽没有什么本领,可是我有一腔子热血,不怕死的胆量,我愿意追随帮主身旁供奔走,任凭有什么危险,我是万死不辞。”武维扬因为对于他实是知道得不清楚,不过他出身来历,说得很明白,自己安心是暗中要调查龙山这一群败类们实际的行为,所以身边决不愿意带着他,不只于得不到他的帮助,反容易误事,遂向赵玉川道:“你有这个心就很是了,你要听我的吩咐,天亮后务必赶紧离开龙须荡,把船往北一直地到离开三湘找一个隐僻的地方,去等候着,别的事不许你多管,不许你多问了。”赵玉川见武帮主这种情形,是决不容自己跟随在他身边,凤尾帮虽则是瓦解冰消之下,但是武维扬他这种严肃的态度,像赵玉川他不过是在金雕堂职司司坛,在当初他就没有身份和龙头帮主对面讲话,此时他更不敢过分的要求,只好诺诺连声地答应着。
武维扬也是满怀心事,听到赵玉川亲口述说眼前的情形,龙山这班旧日的部下,他们所行所为一定是不假了。武维扬十分痛恨自己过去固执己见,把全副的精力完全对付淮阳、西岳两派中人,虽则听到些风言风语的传说,丝毫没有重视,此时身临其境,到了这里,自己人单势孤,他们既是甘心背叛,若想好好地收服他们,恐怕是妄想。自己对眼前的事感觉到十分棘手,遂也不再和赵玉川多说话,躺在板铺上歇息着。
武维扬到此时,也睡不着了,越想这些事,越觉得怒火中烧,再难忍耐,白己决意人龙山亲自去探查一下,看看究竟全有什么人,三阴绝户掌罗义、要命郎中鲍子威,是否真个在龙山铁壁峰隐匿?这时已到了四更过后,武维扬忽然坐起来,低声向赵玉川招呼,赵玉川他何尝睡得着,赶紧答应着。武维扬向赵玉川吩咐道:“我告许你的话,你要听我的命令,我要趁着天不亮离开这里,我赶奔龙山亲自探查究竟,趁这时我还容易走,再往南去,听你说的情形,他们分明已经散布党羽,沿江一带全有他龙山的人,此时我踪迹要十分严密下去。你是我帮中的忠实弟子,我武维扬到了这种地步,什么也不便对你讲了,只能挽回本帮这种千载的骂名。将来的事,连我自身也毫无把握,倘若这里他们依旧猖狂下去,你就赶紧离开湖南地面,凭着自己的血汗去谋衣食,好好地做一个安善良民。龙山这一班万恶的东西们,他们自身全是自趋死路,你要知道,我们凤尾帮劫后余生,逃得活命的人,终归要被他们断送个干干净净,早晚官家必要有第二次的大搜捕,你还是远远地离开是非地,个人不再做犯法的事,或许能逃开这最后一步劫难。”
赵玉川不敢挽留,也不敢再说跟随他,好在旁边屋中的三个弟兄已经睡着,赵玉川把门开了,听了听旁边屋中并没有动静,现在斜月西沉,他遂领着武维扬到了水坡边,武维扬跳上船去,赵玉川把铁锚提起,送上船头,低低地说了声:“帮主,你多保重,我赵玉川总愿意有一天仍然在你领率下效力。”武维扬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回去吧。”用木桨在水坡边轻轻一点,这只船离开岸边。这一带除了沿着两边浅滩上,大片的江岸,除了他们这三只小渔船,连白天这个地方全看不到人迹。
顺着这个水汊子把船往东荡出来,这里离着江口有好几箭地远,并且水路曲折,离着天亮还有一两时辰,武维扬是紧荡着船出了这道水汊子。小船刚刚地往南转过来,因为船身小,在这时又不能张帆,所以得紧贴着江岸边,往前缓缓地走着。这只小船出来不远,武维扬忽然听得靠水汊子北一带,似乎有船行之声,自己回头张望,但是黑沉沉的水面,月亮已经沉下去,只借星斗之光,往江心一带倒还看得清楚些,贴着江岸边一带,护堤的树木不多,这一带有好几处往西去的浅滩水汊子,不过全是死路,走进去不多远,就有极浅的浅滩阻挡着。武维扬恍惚地似乎看到有两道黑影往东窜过去,可是在一瞥间,竟看到一点星星之火,情形好像是香火一样,不过黑影过去得快,声音也不大,相隔着又有七八丈远,看得不大清楚。这种地方武维扬可动了疑心,因为他就注意到这一带有凤尾帮作恶的帮匪们出现,自己所看到那一点星星之火,是不是就是本帮所用的香阵。这一注意着向来路上查看,手底下木桨可就停住。
因为武维扬这一注意,小船这一缓缓地往前移动,两只木桨不再用力拨水,无形中自己的形迹,可在这一刹那间掩饰过去,若是武维扬这只船此时用力往前荡,恐怕也就被人发现了,木桨的水花一带起来,离着七八丈远,极容易被人发觉。就在自己这只小船停留在堤边的一刹那,武维扬赶紧把木桨一接,身躯往船后稍一伏,紧贴在船板上不动,因为就在同时更发现从江对面如飞地又窜过一只小船来,四只木桨,拨得水花翻飞,使船的手法娴熟,横穿着江流,去得依然那么快。这次可看清了,小船的船头上明露着香阵,插着三支燃着了的香,船走得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东岸边,顺着一条水汊子往里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