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维扬沉吟思索之下,才抬起头来,向多指大师道:“大师,你此来的心意是想我到三湘去收拾这盘残局,是叫我彻底解散凤尾帮,还是想叫我武维扬重建凤尾帮?我已经是失败到底的人,我实无面目再出头,和我凤尾帮一班旧日的部下相见。我已经决意从离开金山之后,是恩是怨一笔勾销,任凭天翻地覆,与我无干,任什么事我决不再管了。”醉和尚此时把一瓶子酒喝个干干净净,他却把酒杯往船板上一放,向多指大师道:“我和尚说什么了,任凭你口若悬河,武帮主心坚似铁,他岂肯轻信你这一面之词。不过我和尚倒是没白来,叨扰了他这一顿美酒,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武维扬怒目相视地看着醉和尚,恨声说道:“和尚,我跟你素无一面之识,我武维扬自身和我的凤尾帮,更和你没有牵缠,从金山寺你一再相逼,现在跑到这里又说这些风凉话,你就认定武维扬不是你的敌手么?”醉和尚道:“笑话,笑话!辛辛苦苦东奔西跑,找到了你又不是为我庙中化缘,不过和尚是喝足了酒,愿意多管闲事。我可惜你武维扬有始无终,虎头蛇尾,你的本事,在兴家立业的时候,全施展得出来,日暮途穷你就全完了,你认为你现在这么躲开是非场,就算是一笔勾销,可是你个人下冤孽债谁替你还?武维扬,眼前是没有威胁,没有利诱,多指大师跟我和尚还不会为你这么低声下气向你商量,你要自认不是个庸俗凭血气之勇的江湖人,你又何妨入三湘一带去亲眼看看,凤尾帮当初掌着一百余舵,所行所为是干些什么?现在三湘一带,他们又做些什么?已经明告诉你,罗义、鲍子威隐匿在龙山铁壁峰,只以双手金镖罗信来掌着门面,正为得叫你武维扬自投罗网,罗义、鲍子威以阴谋暗算的手段来消灭你,你还是畏惧他二人不敢去?还是真个的要叫凤尾帮的残余旧部全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强徒,算是对官家搜捕诛戮的报复?今夜已经声明在先,决无恶意。金山寺也曾当面说明,姓武的不甘心,只有走单了算,现在只有两个人,决不对付你,你何必非认定了我和尚大师是有什么恶意呢?”
武维扬道:“醉和尚,你不必用这种话来激我,武维扬到了什么地步,决不受威胁利诱,我认为应该做的,龙潭虎穴,我也一样去闯!我不愿意做的,就是你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强我多走半步。”多指大师向醉和尚摆摆手道:“眼前的事不是关系个人一身的恩怨,三湘一带有上千万的生灵,将要遭到涂炭之苦,这种罪孽放在谁身上谁担承,但是若破出自身毁灭,置上千万的生灵涂炭于不顾,那真是死有余辜,老尼也不愿意再多管了。”说到这里,多指大师竟自站起,武维扬也跟着起立,却向多指大师道:“大师,你难道真个把我武维扬看作甘心堕落,执迷不悟之徒么?不过诚如大师方才所说的,武维扬也是言行相顾的人,三湘一带的事,我究竟不是亲眼目睹。”多指大师立刻把他底下的话截住,向武维扬道:“武帮主,倘若你能亲眼目睹,又该如何?”武维扬道:“武某虽属无能,尚愿以不死之身,为凤尾帮一洗污名。”多指大师点点头道:“你这个人我还相信得及,你说话是如白染皂,决无反悔。但是我得知你眼前除了自身的力量,一时你难以找到相助的人,你倘若能够言行相顾,蠲除私见,以凤尾帮千载的骂名为重,到了你自认力难应付之时,老尼盼你能够更念到为苍生造福,把力量跟我们合到一处,为你完成这件最大的功德。至于你是解散凤尾帮,是重建凤尾帮,到了时候任凭你选择,不过,以你的力量,只要能够把凤尾帮旧部的人收拾回来,不叫他们再甘心作恶,陷溺下去,如何处置,我们愿意尽所有的力量,叫你如愿就是了,现在我们伴你同行,你一定还认为是受他人的威胁去做,不大甘心。武帮主,咱们就此分手,可是你要知道,事情已不容迟缓下去,现在已经另有人也要为江湖上主持正义,消灭这班魔障,但是他们全没有力量收拾整个的局面。老尼盼你不要自误误人。”
武维扬点头说道:“咱们一言为定,请你不必多费言词,武维扬说了必做,决不会反复无常。”醉和尚双手合十道:“我和尚这才得到你一句痛快话,咱们三湘一带或者有三次相逢的时候,叨扰了。”武维扬却依然不客气地说道:“你不用和我装疯装傻,我不希望和你再相见。”醉和尚已经腾身窜上峰去,他口中却在说着:“话是由你说,事是由我去做,咱们再会了。”他脚步踉跄,顺着水滩边,向断崖下走去。
多指大师也离船登岸,向武维扬说声:“武帮主,你此去i湘,可要行踪谨慎,那一带已经是他们的天下了,咱们再会了。”多指大师也随着醉和尚的后影一直地扑奔断崖,两人的身形隐人树林中。武维扬站在船头,看到他二人的行踪消逝,自己在船头上怔了半晌,反复思索,多指大师跟醉和尚以及悟因大师铁蓑道人,他们究竟为了谁?为了什么?在清风明月之下,荒山野港间,武维扬到此时可实有些醒悟过来个人刚愎自用的短处。
事情是很显然,过去自己威望在,势力在,大权在握,统辖着凤尾帮,还可以说为门户之见,想不利于己,要排斥我凤尾帮。到如今凤尾帮已经完全失败到底,我武维扬屡次地寻仇报复,他们若是真个放不过自己,恐怕早已死在他们手中,尤其是眼前这几个人,他们完全是为了凤尾帮这几个甘心作恶之徒,要把凤尾帮毁个万劫不复,他们这才不辞奔波,费尽心机,劝自己收拾这盘残局,这完全为了谁?我既已答应他们,说了就该做,我不要再迟疑了。个人略微盘算一下,趁着夜间把小船仍然荡出这片港汊子,转到雁荡山前,在白天,略微地预备一下自己应用的东西,个人仍然驾着这只小船,赶奔湖南境内。武维扬现在这种情形,错非是至近的人和他走到正对面,还得仔细辨认一下,不容易认出他来了。
一身极旧的粗布衣服,全是短衫裤,因为这一年来,他就始终没在一个地方多停留过,受着风霜雨露之苦,皮肤全晒得黑紫,面庞也比较先前消瘦,光着两只脚,绑着草鞋,两条腿也是晒得黑紫,头上总是扣着一个极大的草帽子,一个人在船上操作,十分娴熟,船身小,借着风力大,小小的风帆张起,轻快异常,谁看见了,也认为是终年浮在水面上的一个渔家。不过他可留着神,在水面上无论遇到什么人,就是平常航船上的水手们,武维扬但分得已,不和他正对脸注目地看,因为他这对目光不能掩饰的,只要是一个久走江湖人,就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有武功、有本领的老儿。
人湖南境内的第二天,天色已晚,把船驶进一个港汊子内。这个地方躲开江面,顺着港汊子摇着这只小船出来有里许,远远地看到这里停着几只小船,武维扬因为自己是外来的渔船,有渔港的地方是不能停,可是没有人的地方,又觉得自己一只小船靠在那里扎眼,一看这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水汊子边上三只渔船,并排在那靠岸上不远,有几间茅草的房子,房顶上晾着渔网,门前立着网兜子,这种情形在沿江一带是常见,这也是一班穷渔户,他们全是单独地打鱼,单独生活。
武维扬把船靠在离着他们数丈远,抛锚后,自己在船后燃起炭炉子来做晚饭。前面三只渔船全是空着,人已经上岸,武维扬刚把炭炉子煽着,自己还是想着煮几尾鲜鱼,有现成的食物,现成的酒,在这里耽搁他半夜,天亮后紧赶一程,也就到了滇湘附近。这时从草房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壮汉,也是渔夫打扮,他站在水坡上面,看了看跟着走过来,向武维扬打招呼道:“老朋友,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会找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停船?”
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暮色苍茫,武维扬因为自己是外来的船,这里虽然不是船帮,可是人家住在这里就得客气地打招呼,忙地把蒲扇放下,站起来说道:“朋友对不起,我是过路的小渔船,天色晚了,江面上这种小船不好停,所以弯进水汊子,在老哥们这里招扰一下,天一亮我就走,我也不在这一带打鱼,老哥们多照顾吧。”这个壮汉走到武维扬的船头这里,很和气地说道:“老哥,不要客气,这种野港谁的船一样停。我们这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苦朋友凑到一处,在龙须荡这里落住了脚,搭盖着几间草棚子一样的房子,好为是过冬天,全是水面上找饭吃的苦朋友们。今天我们水面上很顺利,哥几个全多赚了两串钱,你一个人何必在船上,跟我们哥几个凑在一处,在我们草房里过一夜,船停在这里没有一点妨碍,别客气跟我走。”这个人说话的口音,听着不像本地人,可也辨别不出准是什么地方人。
武维扬倒是不愿意和这班人接近,可是把船已经停在这里。这个人又很义气,他并且已经走上船来,情形是自己要不跟他去,他就要强拉着走。武维扬口中连说着:“我不便打扰了,我这火已燃着,好歹地弄一点吃的成了。”武维扬这么说着,可是这个壮汉却笑着说道:“老朋友,你怎么这么拘束,水面上的全是一家人,炭火把它泼灭了,把你的鱼也带着,我们那里有酒,你就爽快走吧。”
天南逸叟武维扬见这个渔家他是一派的热肠对自己,武维扬也带着微笑说道:“我还没有领教朋友你贵姓呢?”这个渔夫道:“我姓赵,我叫赵玉川,老朋友你贵姓?”武维扬道:“我姓武,没有名字,全叫我武老大,好吧!我就招扰你们一夜。”武维扬眼看把炭火用水泼灭,把自己网兜子里的鲜鱼提着,随着这个赵玉川走下船头,这时那边草房前有人在喊着:“赵老二,可是有新朋友来了吗?”这个赵玉川也在高声答着道:“是咱们同行,一位老朋友,多一个朋友不显得热闹么。”武维扬跟随赵玉川来到草房前。
只见门前站着一个渔家,年岁比赵玉川大,有五旬左右,武维扬向他点点头道:“朋友们,我到这里招扰,不嫌麻烦么?没领教贵姓?”赵玉川已经代答道:“这是我们的好伙伴,他叫王开甲,水面上的本事比我大得多。”这个王开甲也在让着,武维扬往屋中走。这里一共是三间草房,房屋也是很小,靠着东边是两间一通连,靠西边单有一间,门前架着一个锅灶,锅中大约已经煮着一锅饭,热气腾腾。武维扬随着他们来到里面,看到这草房里面,倒真是浮家泛宅的情形,房中除了靠后墙搭起一排板铺和东墙架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些饮食的用具,靠着前面窗下,有一张八仙桌子,跟几个不同样的木凳,一盏油灯,灯焰拨得很亮,桌上已经摆着两大盘菜,他们真是干什么吃什么,一盘刚烧好的鲜鱼,一盘咸鱼,一瓶酒。靠里面板铺上有两个人也站起,这个赵玉川立刻给武维扬引见,一个叫冯奎,一个叫金秀,这两个人年岁也不大,全是三旬左右,赵玉川向武维扬让着叫他在窗前落座。
武维扬见这四个渔夫全是这么豪爽,自己也觉得这般人面目很生,各人和他们饮几杯酒,向他们口中探问三湘一带的情形,也可以得到些江面上的消息,遂也不再拘束,和他们一同在窗前落座。这个赵玉川他对于武维扬十分亲热,让酒让菜。武维扬也和他们谈着,用话慢慢地试探着,问他们这一带水面上可安静,在这一带打鱼是否卖得出去。那赵玉川在武维扬一问这个话时,他好像想起什么心思,眉头一皱向武维扬道:“不要提了,你看我们弟兄几个了,今天算是这些日来最痛快的一夜,所以我们哥儿几个,也要痛快地喝一顿,我们这就叫: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钱明日愁,所以想得开。这江面一带哪还有穷人活的道路,大水灾之后,到处的全是流离失所的人,虽则地方上渐渐地恢复了,可是我们在这一带指着i只小渔船,就不容易生活下去。我们是不在船帮的,沿江一带有大渔港的,不准我们在附近一带停留,再往南去,人了潇湘一带,你也辨不出是什么人来,你这渔船就无法在那一带停留,我们弟兄几个,几乎连命全送在这里,老朋友你看,我们哥四个没有一个不带着伤的。我们将就着在这里停留下来,老朋友你也是吃这碗饭的,你还看不出来么,这附近一带水流这么急,我们这种小渔船,在这一带就无法下网,我们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不要提这些了,咱们眼前痛快先叫他痛快下去,好在我们全是单身汉,没有家小带累着,活一天算一天吧!”
此时旁边那个王开甲却向赵玉川道:“赵老二,咱们还是小心些,到港汊子边看看,那几个家伙,可连着在港汊口转了两天,我恐怕他们真是想寻我们的晦气,把我们船再弄丢了,我们指着什么活下去。”赵玉川道:“二哥你们不用担心,他们要是找到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我自己惹出的乱子,我担当,我就不信服他们,凭着什么要霸据江面,真找到这里,我一个人对付他们,我不能把你们哥三个全带累着不能在这里活下去。”
武维扬听他们说着话,此时在灯下看着这个赵玉川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是仔细想又想不起,个人认为自己是多疑,遂也不再去想,只是听到赵玉川这个话,知道他们过着穷苦生活,依然还有人在不容他们,遂向赵玉川问道:“赵老弟,你们这么自食其力,完全凭着个人的血汗,来养活自己,难道还有什么人和你们故意为难,那也太不讲理了。”
赵玉川哼了一声道:“讲理!跟谁去讲。这三湘一带已经另换了一个世界,官府要捐要税,一步也不肯放松,可是这附近六七十里内,竟有来路不明的人,在这一带横行不法,老朋友你也看得见,江面上还有像样的商船客船么?在这沿江一带,只要是大商家和有钱的船客,在这一带就没有安然闯过去的,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要被劫被杀,近来虽则稍微安静些,并不是他们敛迹,是商家客人没法在这条路走了,连我们这班穷朋友们,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出事,不是人被打伤,就是把船只给架走,这种无法无天的情形,竟会无人过问,老朋友,你若是在这一带想求生活,还是就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忍些时,再往南去,你恐怕连船连人全要毁在这里。”武维扬一听这个话,就知道是跟龙山盘踞的凤尾帮有关了,自己恐怕他们多疑,不便再往下面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