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摇着这只小渔船,他不过是以打鱼为名,遮掩耳目,有时网得几尾鲜鱼,也不去卖,个人把小船划到雁荡山后,极荒凉没有人的地方,把鱼烹好,做下酒物,个人就打算这么消磨岁月,能够这么安安静静活下去,过个三年五载,看看江湖上的情形,自己也就许永远不伸手,就这么隐遁下去。并且武维扬,他更认为三湘一带总然真个有凤尾帮不度德、不量力的人在那里兴风作浪,但是铁蓑道人、悟因大师这两个人也足以消灭,这件事更用不着自己再出头多管,再惹牵缠,自寻烦恼。
这天在江边网了几尾鲜鱼,他船上存着整坛的酒,天色已经晚了,他把小船悄悄地向雁荡山后极荒凉的一片港汊子荡过来,这一带已经荒凉没有人迹,离开雁荡山前的江村更远。武维扬想着现在天虽然黑了,可是天气很好,索性把船顺着水汊子多走些路,把船划到旧日十二连环坞后,当年亡命脱身的鲇鱼套那里,到那个地方尽情一醉,自己估量着这段水程,月光上来也就可以到了。船身轻,这一带虽则到处有苇塘浅滩,究竟他在这里多年,这只小船一直地从这荒凉的水汊子内走出十几里的水程,月光已上,照得这一带越发显得凄凉荒旷。
武维扬一边摇着船,可是十分难过,这种地方,最能触景伤情,当日在十二连环坞那是多大的力量,把十二连环坞整理得如同铁壁铜墙,一旦间瓦解冰消,所有旧日的人风流云散,从那时自己就像走上死亡之路,自己虽则还侥幸可能活下来,但是到如今只剩一身,一二十年的心血,完全算白费了。最可怜的自己恩收义养的两个孩子,还被人威胁走,眼前若是有阿英、阿雄,不也稍解眼前的寂寞么。武维扬一边望着那片黑沉沉的山头,已经到了鲇鱼套附近,这里也不像当初的情形了,一片片的芦苇,有的被烧,有的拔去,这里大约也不断地有巡船进来,个人把小船靠在山岩下,月光正照到这边,把船后边的炭炉子点着,个人是烹鱼下酒。
此时月色正明,天南逸叟武维扬,自己一边烹着鱼,一边饮着酒,他这是借酒浇愁,抬头看了看天空的一轮明月,再看看雁荡山层岩怪石,高耸天空,在鲇鱼套一带,越发显得阴沉,险峻。武维扬喝了一杯酒,仰天长叹道:“我武维扬难道真是一场梦幻吗?”他这几杯酒下去,把近二年的遭遇完全想起,自己一阵愤慨,一阵痛心,不由得又喊出:“这荒山野港,就是我武维扬埋骨之地了!”
这时忽然靠东边一片岩头上,发出一声冷笑。武维扬他虽则是在江湖上闯荡一生,更有一身惊人的本领。可是此处是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这是雁荡山山边一片极荒凉的野港,此时突然发出一种阴森的冷笑,武维扬也不觉毛发悚然,自己觉得这种笑声太怪,抬头看了看岩头上一排一排的树木,被风摇动着,越显得鬼影幢幢。自己把酒杯往船板上一放,他忽然放声大哭,又满斟了一杯酒,把酒杯端起,向岩头那边举着招呼道:“我武维扬是早已走向死路的人,现在更愿意与鬼为邻,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此时岩头上面,一排小树树顶子瑟啦啦地震动,更听到似乎有人在说:“可惜你始终在梦中!”武维扬一抖手把这杯酒向空泼了出去,口中呵斥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难道我就没有捉鬼的力量么?”武维扬他此时几杯酒喝下去,胆量壮着,竟自从船板上挺身立起,一踹船板,身形纵下去,往岩头扑去。
这一段岩头只不过七八丈高,以武维扬这一身轻身纵跃的功夫,他很快地轻蹬巧纵已经翻上这座断岩,一直地奔这排小树扑过来。武维扬往树后转过来,这一带比较着下面黑暗,树木多,野草丛生,他往树后扑过来,隐约地看到一两丈外一条黑影,从一棵大树旁一闪,武维扬他把双掌一错,一个龙形一式,往这棵大树旁扑过来。武维扬他是从来不信这些妖魔鬼怪的事,所以他认定了眼前的情形可疑,自己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身形一扑到这棵大树旁,顺着树干一转时,面前黑乎乎的一片黑影,往上拔起,树顶子上面瑟啦的一阵暴响,枝折叶落,更有两只枭鸟惊窜起,一连发着好几声凄厉的刺耳疾鸣。这种声音,在这种地方叫起来,叫人听得各别惊心。武维扬也不由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再往树顶子上看,静悄悄,两只枭鸟也飞走了。
武维扬把心神稳定一下,自己想我这是何必,这种荒凉无人的地方,就难免有什么怪异事,不到我面前,我何必多管他。自己从这排大树后面转过来,往东望去,岗岭起伏,树木丛杂,往东去很大的地方,自己不必再寻苦恼,遂离开这片大树林向高岗下退回来,往南边顺着一片石坡,才可以退到自己停船的那片水汊子边。可是他从这边转过来,下面却有一片苇塘,他走到石坡下,可就看不见自己的船只了,完全被这片芦苇挡住。武维扬穿着这片芦苇,下面是一片淤沙,潮水涨时,这一带完全被水浸没。武维扬分着芦苇,往苇塘外面走,好转到停船之处,他这可是从东边那片断岩已经转到南边的苇塘。
月亮已经到了半天,照得这片水滩上清朗异常。武维扬因为走在这种地方,脚底下也得留神,提防着陷入泥淖中。眼前的芦苇稀疏,离着水坡越近,眼中忽然看到面前这片浮沙现出一行清晰的脚印,武维扬好生惊疑,这是没有人迹的地方,自己更是今夜初到此地,这脚印是什么人留下的?他往前查看脚印间,一抬头,忽然看到自己那只小船的船头上,竟有两个人对面坐在那里,虽然离得很远,在月光下竟自看出是两个僧人。武维扬这么久经大敌,此时也不由得心头腾腾乱跳,自己想难道真有山魈木魅出现么?但是自己把精神一振作,他却暴喊声:“什么人?敢这样无礼!”他从水滩边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已经到了小船附近,他眼中看到面向着北边这个僧人,武维扬不由怒火万丈,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和尚也欺人太甚了。”武维扬因为另一个人是背着身子,看不出面貌,自己所看见的竟是金山寺那个醉和尚大悲僧,他竟自跟踪追到这里。武维扬此时安心要和他拼个死活,双掌一错,作势就要往船上扑。
可是那醉和尚立刻把手中的酒杯一举,向武维扬道:“武帮主!冒昧登船,已经扰了你好几杯酒,难道你不肯待客么?”他跟着向坐在他对面的人道:“主人来了。”大悲僧这么发话,他对面的那个僧人就始终没有扭头向岸上看。武维扬这时厉声呵斥道:“醉和尚!不必跟我武维扬说这些鬼话,今夜就是我武维扬收缘结果之时,你还不下船等什么?”醉和尚哈哈一笑,把酒杯放下,向武维扬道:“收缘结果!这个话说得还早些。武帮主,远客登船,特来拜访,你怎么见了面就想和我拼命!岂不叫你的方外朋友笑话。”
此时他对面坐的这个僧人徐徐起立,一转脸武维扬又是一惊,自己先前还认为大约这又是那铁拂尘悟因大师,赶到一转过脸来,已经辨别出虽也是一个尼僧,年岁似乎比较着悟因大师还老,身材高,瘦削的面庞,两道长眉毛,一双深陷在眼眶内的眸子,闪烁着异光,穿着灰布僧袍,系着丝条,下面白布高腰袜子,灰布僧鞋,胸前挂着一串佛珠,手中提一把拂尘,站在那里,静如山岳,有一种凛凛不可侵犯之势,武维扬绝没见过这么个老尼。
这时这老尼却手打问讯向武维扬道:“武帮主,你倒真能够乐享清福,可是你偏偏要重来这伤心之地,武帮主你真个的迷途猛醒,要在这种地方,来忏悔以往之非么?贫僧这么来扰你的清兴,你还要多多担待。”武维扬听到这个老尼的话,自己倒不好答了,哼了一声道:“我和你素昧平生,你和我说这些话我不懂,你是什么人?”这老尼微微一笑道:“华山多指僧。”武维扬一听她报出姓名,自己又是惊又是恨,想不到名震江湖西岳派的前辈多指大师,她竟会来到这里,今夜又是不了之局。武维扬他强压着怒火,抱拳说道:“久仰大名,今夜来到荒山野港,有何赐教?我武维扬愿意领教。不过我有话先在你面前声明,我掌着凤尾帮龙头总舵,十二连环坞是我武维扬多少年的心血堆积起来的,已经给我弄个瓦解冰消,武维扬到现在已经算失败到底的人,这条老命也不过是苟延岁月,忍辱偷生,我躲到这种荒山野港,这已经是闯江湖的人最惨的下场,你们如今对我依然不肯放手,你们得讲出个道理来。武维扬从福建省直到雁荡山,重建凤尾帮,我并没有怕死惜命之心,就是我遭到这种惨败,现在不过是我自己灰心,我自己知道孤掌难鸣之下,我敌不过你们这般成群结伙的对头。不过我前后的打算,倒还没打算错,雁荡山是我武维扬一手把凤尾帮中兴之地,也是我亲手把他断送个干干净净,我现在更愿意把这个地方,作我埋骨之地,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就是项长三头肩生六臂的人,武维扬也敢和他周旋到底,我这里恭候指教了。”多指大师两眼注定了武维扬,腮边始终带着笑容,容武维扬把话说完,点点头道:“武帮主,你的话倒是不失英雄本色,不过你还有不透彻的地方,你更不要误会,贫僧此次随同大悲僧前来,既没有仇视之心,也没有敌对之意。一个人的成败无足介意,你总得往远处看一看,像你我全是一样,一生的毁灭成败,无足轻重。武帮主,你用尽了心血,倡大凤尾帮你是为了什么?你若是只为了自身在江湖上耀武扬威,造成了你是个英雄人物,那样你对凤尾帮的成败无足轻重,你一生的得失,应该以死相争,倘若你真个的念到创帮的本旨,是为得使上千上万无法生活,无法立足的血性汉子,全能够有立足之地,有生活之路,那么你就不该再为自身打算。武帮主,我们现在绝不是以武力争生死,分胜负的事,你何妨上船来,我们坐下一谈。你只管放心,我以西岳派掌门户人的身份,和武帮主你做武林道义之友,我若有丝毫欺心不利于你,我就对不起我西岳派三代的威名了。”
武维扬把气往下沉了沉,并且知道这个多指大师为武林中仅有的人物,她一生行道江湖,威名镇天下,但是他宝她上血腥气虽则染满,可是决没枉杀一人,所诛戮的,全是穷凶极恶,她所杀的人,任凭哪一派也难容恕。此人武功本领,谁也不能推测她究竟到了如何的造诣,好在自己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没有什么可怕,遂向多指大师点点头道:“咱们细谈谈也好,我倒要明白明白我武维扬究竟所行所为,哪一件犯了众怒,为你们这一班人所难容。”说话间走上船头,多指大师依然是如同对着一个旧识的友人,很安详很和蔼地盘膝坐在船头。醉和尚也坐下,武维扬只好落座。现在船头上虽则还有没吃完的鲜鱼、美酒,但是只是一个酒杯,武维扬倒不好客气了。
这个醉和尚大悲僧,他倒毫不拘束地向武维扬道:“武帮主,我与多指大师同属佛门弟子,我和尚可没有大师那么持躬严整,我是放浪形骸,生来就嗜酒如命,为了杯中物,不知道受了多少次的责罚。武帮主,我已经扰了你好几杯酒,我可要不客气了。”武维扬此时满怀愤怒,一肚子牢骚,哪有心情搭理他这些闲话:“和尚你请自便,我便不惯招待客人的。”
多指大师向武维扬道:“武帮主,你对于这位醉和尚大悲僧人,知道得不深,他一生虽则许身佛门,但是浪迹江湖,为苍生造了无限福,为佛门中积了无上功德,你不要怪他的放肆,叫他只管饮酒,我们说我们的。武帮主,老尼我在西岳派门中,已经退出碧竹庵多年,黄泽关潜修,我是轻易不敢再多惹是非,多造杀孽,过去的事,我们不必细讲,武帮主,你从鹰游山,重整凤尾帮,严定帮规坛戒,你所行所为,在江湖道中,我们认为你算得近数十年来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和西岳派、淮阳派微嫌结怨,弄成了星火燎原,这其间是是非非,老尼也不愿意再为任何人置辩,因为一败涂地的,只是你凤尾帮。武帮主,你多少年惨淡经营,费尽心血,在江湖中树立起这点力量,一旦间弄成瓦解冰消,你不甘心想恢复,这是很近人情的事,至于你连番失败,是否是你无能,还是另有人安心和你势难两立,你到现在依然在朦胧中,只往淮阳、西岳两派的身上着想,所以你不甘心,想报复。但是你始终为小人捉弄,你现在凤尾帮已成强弩之末,经过这么多次的痛创,你想再恢复,你自己也知不是一件容易事了。一个人的事业成败,论起来无足轻重,但是老尼到这时还要强出头寻你,不是为你武维扬一身,正为得你多少年来的心血,经过这次大灾荒之后,凤尾帮的力量完全算势难再起。但是有人竟利用这种时机,暗地召集起残余的旧日党羽,他们明知道武帮主你尚在人间,要在你留在尘世上的时候,叫你看看凤尾帮能够地给你覆灭,还能替你收拾。可是他们真个的能够本着过去的帮规坛戒,收容一班江湖上无法立足的旧日部下,这还情有可原,可是他们这种居心险恶,好像和武帮主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漫说你活在人间,他们始终要毁灭你,就是你死后,也要叫你落千载的骂名,万人痛恨!武帮主,三湘一带现在已经集合凤尾帮旧日的部下,他们所行所为,完全破坏了凤尾帮旧日的帮规坛戒,比盗匪还厉害,焚烧杀掠,无所不为。可是这种罪名完全扣在凤尾帮的身上,凤尾帮究竟是你一手中兴起来的,这种骂名,只有你一个人担承。武帮主,你竟抱定了万念皆灰之心,一切事放手不管,你这么做,你对不起你过去多少年为凤尾帮尽力昌大的苦心,自身死后落千载的骂名,这比你十二连环坞瓦解冰消的事大,你虽有耳闻置之不问是何居心?铁拂尘悟因大师和淮阳派铁蓑道人,金山寺已经当面和你说出这件事,你依然以个人的恩仇为重,宁可死在金山,不肯听信他们的劝告,竟自重返浙南,隐匿在雁荡山下,轻舟一棹,鲜鱼美酒,并且方才更听到你虽则满怀愤恨,一片伤心,却不再作别的打算,情愿在这荒山野港作埋骨之地。武帮主,你这种打算完全错了,我们全是寄身江湖,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操行,可是我们每做一件事,要往远处着眼。老尼一生行道江湖,言行相顾,看不清的我不说,知道不确的我不下手。三湘一带事情已经明摆在那里,并且更有两个极厉害的人物,也正是你的死对头,他们这种手段狠辣恶毒,在龙山一带,势力渐渐地树立起来,武帮主你真个的置之不问,放手不管?他们的力量已经堆积起来,将来你再想出头干涉,恐怕你也没有颠覆他们的力量了,你此时出头,也正是他们所盼望的,因为行踪隐秘,锁云峰你失败之后,江南一带已没有你的踪迹。他们利用这种机会,物色好了这个隐秘的巢穴,趁着大灾荒之后,官家没有力量对付他,一切的事,给了他极大的便利。他们每次劫掠商旅,杀人越货,反倒明把凤尾帮显露出来,这正是要你知道,叫你前去,为得你自投罗网把你消灭了,永绝后患。我等数十年来,本着个人的门规,在大江南北是除恶务尽,对于这种穷凶极恶之徒,决不肯放手。可是现在这件事,只有武帮主你破出一身的危险,来结束凤尾帮整个的事业。就是你不出头,老尼说句放肆话,我们邀约一班为江湖主持正义的同道,一样能诛戮这几个首恶,但是一班凤尾帮残余的旧部,就不是我们力量所能安置的了,尽情杀戮,为门规所不许,把这些人散开,他们已被这两个恶魔引入歧途,一个陷身泥淖,散开后,依然是地方无穷后患。所以老尼再三思索,这件事只有武帮主你一手收拾,也可以叫老尼等少费些手脚,更可为凤尾帮保持过去的威名,长江一带商旅航运,也可以保全住叫他们各安生业。武帮主,你应该仔细想一想,从十二连环坞到如今,你屡次的失败,究竟是谁把你毁得一蹶不振?三阴绝户掌罗义、要命郎中鲍子威,这两个恶魔,他们从瓦解十二连环坞之后,始终对你不放手。云龙三现庄天佑等一班人,虽则是武林能手,但是若只凭他们这班人,武帮主你何致又落到这班地步?”多指大师此时是把过去的事由这两个人在暗中对付他,一桩一件全行指出,说得武维扬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