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次走得可慢了。这个要命的金七老真个的强梁,他身上这么重的伤,决不带出痛楚的情形。可是程天宠、闵熊儿对他也是实在爱惜,这个人虽则性情暴躁,他虽则做了多少年的绿林生涯,可是他总守着侠盗行为。在江湖上除了诛戮恶人,手黑心狠,可是他绝没造什么罪孽。现在他落到这般地步,这爷儿两个全是不说出口地照顾他,两个人在他两旁全是用力地架着他,一连翻过两座小山头,但是金七老究竟他自己也得用力,背上的伤痕太重,工夫一大,他有些吃不住劲了,头上的汗已经流下来,可是他决不肯自己说出不能走了。

甘婆子赶紧向程天宠示意,口中更说着:“天宠师弟,你看太阳已经往西偏下去,山里边可黑得快,我们要紧赶起程,总要在天黑前,到了通天岭才好。”程天宠忙向金七老道:“七老,你不必强挣扎,咱们虽则屡次会面,你究竟不知道我老程有多大本领,有多少力气,七老你现在要看看,我老程脚底下这点功夫。”程天宠此时口中说着话,他却不容金七老再答话,往金七老面前一转,一矮身已经把七老背起。后面甘云凤口中也在招呼:“程师叔,我跟你比比脚力。”她也是不容陆七娘推托,强把她架起。程天宠此时把脚底下放开,顺着这片乱山头,疾走如飞。甘云凤背着陆七娘随后紧追下来。这个程天宠脚底下真快,这一带虽然是没有人烟的道路,仗着白天,所走的地方容易辨别。闵熊儿跟甘婆子紧随在他们两人的身边,照顾他们。这一阵紧走,中途是绝没停留,有的时候也不过脚底下略微地放慢些,缓缓气。太阳从西边的一片乱山头已经落下去。走山道太阳一沉下去,黑得可就快了,因为这一带是越往西走地势越矮,隐隐地已经看到通天岭,那道大岭最高的地方。这种情形赶到黄石谷天也就是刚黑。

甘婆子向程天宠招呼道:“师弟!不要拼着命紧赶了,我们只要黄昏左右到了黄石谷,事情是一点耽搁没有。”现在程天宠跟甘云风也全力量用得尽了。这种山道,并不是通行的地方,野草丛生,乱石起伏,就是空身人走着全费力,何况身上背着人。仗着最后这一段,闵熊儿跟甘婆子全帮了忙,紧贴在他们身旁,全是把右手插到他左背下,帮助他们叫程天宠、甘云凤省了几分力,这两人现在全出了汗。眼前望着通天岭没有多远了。

还算是甘婆子对于眼前这场事,时时存了戒心,因为靠通天岭边草木较少,赶忙地招呼:“师弟、云儿,你们停一停!我们在这里略微歇息一下,因为我们过通天岭还要费些手脚。”甘云凤此时也实在地有些支持不住了。停身的地方正是一片一人多高的荒草坡,程天宠、甘云凤全把金七老、陆七娘放下,甘云凤扶着陆七娘也坐在荒草上。金七老跟陆七娘全是面带惭愧之色,金七老叹息着说道:“程老师,此番来在三湘地面,我这个跟头栽得太大了,尤其现在对于你们师姐弟两人,我真有些羞愧难当。在关东一带我对你们那么步步相逼,不肯放手,可是现在你们对于金老寿一腔热血,破死命地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叫我怎不痛心,自己的行为太不对了!”程天宠忙含笑说道:“七老,你不必痛心,你现在对我们能够这样看成了能共患难的人,我跟甘师姐很高兴,为你身上受些辛苦也应该。”陆七娘也在很抱歉地说道:“师妹太苦了你。”

这时甘婆子忽然低声招呼“噤声!”她口中说着把身形已经矮下去,轻轻分着身边很高的野草,往前紧走了几步,偏着身子斜往东南查看,跟着扭头又低声招呼:“不要动,不要管,我要看看是什么?”这几个人全是走江湖的人物,耳中也隐隐地听得远远地瑟瑟地不住地响,似乎在大片荒草中有什么在里面穿行。此时甘婆子已经矮着身躯,从这一人多高的荒草中往东南穿出去。这个老婆子此时身形已施展开附近的草稍不过微动,她此时竟施展开,轻身术中最上乘的功夫。甘婆子掠波式身躯飕飕的几个纵身,离开停身处已经出去十几丈。闵熊儿也要跟着往前察看,甘云凤低声阻止,不叫他动。这时这几个人全矮着身躯,荒草极高,他们也在往东南一带偷着察看,陆七娘也站起来,此时这三个人手中全扣好了暗器。

那个要命金七老,他虽则是坐在那,但是甘云凤可紧靠在他身旁,已经看到他此时脸上带着怒容,双臂在他面前来回地晃动,但是他连晃了两下,立刻眉头紧皱。甘云凤知道他现在竟要用劈空掌力,可是他分明因为背上的伤不能运用这种力量了。甘云凤忙地一手按着金七老的肩头,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七老,你不要这么用力,你要顾到你的伤势,还用着你动手么?”金七老哼了声,也低声说:“我要抓死一个才甘心。”甘云凤不便再向他多说。

这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太阳完全沉下去。这一带到处全是荒草野树,甘云凤等仔细辨别,甘婆子的去向,已经离得更远了。此时只有偏着东南一带不断地有些草木暴响,并且有一个人不时地发着怪声。甘云凤可听得出来,绝不是阿娘的喊声。工夫耽搁了很大,顶到眼前,再往远处看已经看不真切了。众人始终不知道发现的是什么?又沉了一刻,忽然靠北边偏着东北一片丛林茂草间,发出异样的声音。甘云凤等全是背着身子,赶紧地一转身,闵熊儿可疑心是有敌人从这一带扑过来,他头一个飞身纵出去。甘云凤也恐怕他有失闪,自己把挎着的剑也撤出鞘来,紧随在闵熊儿的身后,往东南扑下来。

闵熊儿此时把腰中一条软鞭也摘下来,他从深草一连几个纵身,已经窜出去七八丈。这时偏着东南一带一片小树林中一条黑影如飞地往北边的荒草中一落,口中招呼:“是熊儿么?不要动手,是我!”闵熊儿已然听出来的正是甘婆子,他赶忙招呼:“老前辈怎样?”甘云凤也到了近前,招呼道:“阿娘!可是铁壁峰下来的人物?”甘婆子此时也有些气喘吁吁,只点点头,向这两人一挥手。甘云凤跟闵熊儿全看出老婆子头上也见了汗,她似乎用了很大的气力,并且她眼前所来的方向,就知道她短短的工夫已经在这附近一带盘旋了好几里路,并且她现在行动上仍然十分谨慎。甘云凤、闵熊儿全把兵刃收起,头前引路,一同来到停留的地方。陆七娘也在迎接着,甘婆子到了金七老的身旁,也坐在那歇息,金七老忙地问道:“老婆婆,可是龙山的贼嵬子他到了么?”

甘婆子哼了一声道:“大致不差,我已经叫他吃了叫不出的苦,从一片两丈多高的断崖把他硬逼下去,这个东西大约不死也得带伤。我因为顾念着我们眼前的事,还得保持着行迹不要败露,所以叫这个东西逃得活命。我们这班人还算好,始终没被他发觉。但是我把我三十年来轻易没使换的功夫全使用出来。我认为他始终不知眼前究竟是什么怪异的东西,在他眼前倏隐倏现。”

金七老这时倒扑哧一声笑了,看着甘婆子道:“老婆婆,你可成了老怪物了!”甘婆子冷笑一声道:“金老寿,你不要取笑,眼前的事真不知道鹿死谁手?吉凶福祸尚难预料,我们不要再耽搁越过通天岭。”

金七老这时正色说道:“老婆婆,你这般年岁还能吃这么大的辛苦,并且这种行为完全放弃了私人的恩怨和自己的爱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金老寿到现在算服了你。”甘婆子站起来道:“好!我能收拾了你这么个难制服的人,也值得了。”金老寿也站起来,程天宠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金老寿道:“程老师,很短的一段路,你叫我自己走,下岭头时再叫你辛苦吧。金老寿此身不死,雄心总有再起之时。”程天宠只好搀扶他。这个金老寿也真怪,背着他走了这么长的山路,他身上那么重的伤,到此时并没有疲乏的情形,精神反倒十分振作起来,脚底下也比较着轻快了。离着岭边不远,来到这里,甘婆子赶紧察看拴在岭腰下那根大藤萝依然没有被人动,自己放了心。

由程天宠背着金老寿,甘云凤背着陆七娘,可是闵熊儿先翻下去,在下面接应着。程天宠等缘着这条藤萝而下,甘婆子也随着翻下来,安然到了岭下。刚走出不远来,远远地竟有人瑟瑟地打过两块石块来。甘婆子赶忙头一个穿过去,往前面望了一下,见贴近黄石谷的谷口边,两个提着虎叉的猎户,他们身形全是十分谨慎,贴着道边子提着虎叉还不住地俯身抓着石块,往这边打。甘婆子看清了是黄石谷的猎户,立刻远远招呼道:“弟兄们辛苦!我是甘婆子回来了!”这两个猎户赶忙从道边子穿出来招呼道:“老婆婆,你来得好快了,我们认为总得半夜,才能到这,所以现在恐怕是匪人,不敢早早地打招呼。”此时后面的人也全赶到,来的猎户正是崔贵、胡忠两个人,他们跟着转过身去向谷口那边吹了两声竹哨。这种东西是他们自己制的,在进山打猎时有极大的用处,这种竹哨越是在山里吹起时声音听得越远,预备自己的人分散开,遇到毒蛇恶兽,招呼同伴救应时,把这竹哨吹起,自己的人就能往一处集合。

此时崔贵、胡忠一响起竹哨,谷口那边立刻现出火亮子来。六七个人从谷口那边跑过来,每人全举着一支火把,来到近前见正是猎户头孙彪,跟四名弟兄,另外连孙大娘和她那大点的男孩虎儿也全跟来,每人执着一支火把,全迎到近前。猎户头孙彪,他来到甘婆子面前说道:“受伤的人叫我们的人搭到谷内吧!”

甘婆子因为他们全是有血性的汉子,虽则行动语言粗鲁,不会说应酬话,但是他们这种热肠可感。自己带的这两个受伤人,哪一个他们也搭不了,甘婆子忙说道:“朋友,这很难为你了,这两个人现在还能将就着走。方才看到你的情形很好,请你留下一名弟兄,熄灭火把在这一带瞭望着,凡是我们的人到这里来,必要首先打招呼,不要客气了,你们头前引路。”孙彪等在火光下已然看到后面搀扶着二人,一男一女。这个男的生得好一份怪相貌,看着吓着。后面却又是一个道姑打扮的人,他们虽则看着惊疑,却不敢多问。把猎户王勇留在黄石谷外,叫他在这一带瞭望,够时候换班接替。铁鹞鹰程天宠跟甘云凤搀扶着要命金七老和陆七娘,一同走进黄石谷。孙彪这个小儿子虎儿,他虽则年方八岁,但是因为山居人家的孩子,这轻蹬人又是打猎为生的,所以虎儿生得十分健壮,看着好像十岁以上的小孩。他首先就看到闵熊儿,这是他最爱的人。先前来的阿英、阿雄虽则全年轻,但是那两个小弟兄,已没有孩子气,唯独闵熊儿,还是一派天真之态。虎儿也不认生,一手也举着火把,一手却拉着闵熊儿,说道:“哥哥,听说你们全是有极大本事的人,改明儿也教给我,练你们一样的本领成么?”

闵熊儿因为在三湘一带住得日子久,这个孩子说的话全是当地的土语,他还听得懂。更看着虎儿黑紫的一张脸,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行动欢蹦乱跳,很像自己小的时候一样,也很爱他。但是因为当着甘婆子面前不敢随便说话,低声告诉他:“你不要忙,将来我们事情办完了,我一定教给你练功夫。”更问问他年岁乳名,虎儿说话很爽快。闵熊儿一直拉着他手走进谷口内山边。

他们这十几户人家,现在连男带女全等候着,并且山坡边石灶上,架着锅,烧着柴。茶饭全预备得齐全。来到屋中落座之后,金七老看看这个地方,倒还满意。沈阿英这时果然还没到,在外面明间,也早搭好了一个很大的木板铺,上面铺陈得舒舒服服。把金七老安置在明间,里面叫陆七娘、萍姑,两人养伤歇息,又有孙大娘照顾着,这一来是十分方便。甘婆子对于猎户孙彪这么照应,也是十分感谢。外面已经给烧进茶来,跟着摆上一桌饭,虽则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可是预备得十分整洁。全是他们山居所有咸肉鹿脯一类的东西,还有两种蔬菜,也是谷内现成的。这个地方因为十分荒僻,他们这样待客也就很周到了。甘婆子等倒也不再客气,大家遂在他这里用夜饭。

饭没吃完,前谷口已经有人进来报告,往蓝山去的人已经回来,甘婆子、甘云凤、闵熊儿全迎出来。前谷口那边猎户们也留了人,此时看到姜秋野、黄浩这两位武师成了轿夫了。他们不知哪里弄来的一个山兜子竹轿,这种东西在湖南一带是在那时交通上必有的一种走山路所用的,是很贱的东西。萍姑坐在上面,后面更绑着一个竹筐。沈阿英头里引路,猎户们照顾着来到山坡边,闵熊儿忙地向前招呼道:“萍姐,你的伤势如何?”萍姑扶着闵熊儿下了竹轿,向闵熊儿点点头道:“很难为二位老师,我真是觉得万分对不住他们了。”姜秋野、黄浩这两个人,现在的打扮还真像,全是一身蓝布短衫裤,高卷着裤管,脚上绑着草鞋,背后还各背着一顶大草帽子。这一老一少此时也是红头涨脸,本来好几十里路,竟在这种时候就赶到黄石谷。他们路上行程得快,可想而知。

甘云凤向姜秋野、黄浩打着招呼道:“二位师兄,你们这一趟够辛苦的了,来得真快,我们到了不过一个时辰,到屋中歇息。”闵熊儿把萍姑已经架进了石屋中,把她送进里间和陆七娘在一处。甘婆子指引着给姜秋野、黄浩向要命金七老引见过,正好请他二人落座,吃茶吃饭。甘婆子问起蓝山一带以及双塘口轻蹬帮匪的情形如何?黄浩道:“这群东西们他们十分警觉,从昨夜人已完全撤下去,连蓝山九华岩一带,已经没有匪踪,所以我们守护那一带没有出什么是非,现在所应用的东西,已经全置备齐全。”甘婆子点点头道:“很好,有你二人为我们这么尽力,免去许多牵掣,从现在起,你们二人就留在黄石谷,以便照应他们。事情十分扎手,前途的事未敢逆料,我们不能耽搁,回头也就要立时起身了。”黄浩、姜秋野答应着,草草地饭罢。

甘婆子也是十分悬系着野狐岭盘龙嶂,向猎户孙彪跟孙大娘殷殷托付一番,请他们个别地照顾,并且有黄浩、姜秋野在这里,甘婆子也就放心了。这两个人是铁鹞鹰程天宠一手成全出来的,来到三湘一带,一切的布置全仗着他二人,能够随机应变。事情现在虽则情势上十分不利,但是甘婆子等这班人,总算没吃什么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