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婆子从这块青石上站起来,向沈阿英、沈阿雄等招呼道:“金七老已然醒转,他的神志已清,我们也该和他讲讲了。”小弟兄们全跟随着甘婆子向山壁下走过来,大家来到山壁前。现在天亮了,可是这一带四周全是苍松翠植,千百年的古树,在朝曦甫上之下,照得人脸上现在须眉皆碧。可是金七老脸正向着外,虽是白天,这要是没见过他的人,简直认为是个怪物。原本他的相貌生得就奇怪,豹头环眼,一脸的连鬓胡须,可是他脸上颜色,从黑紫变到青暗,并且还有着几处血迹。因为他躺在极厚的干草上,此时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挂着许多乱草。并且更在暴怒着两手按在乱草上,他是想挣扎坐起,可是一用力,背上的伤好像要裂开,痛得他支持不住了,又倒不下,又坐不起,看他急怒的情形,好像要生吞活人。

甘婆子跟闵熊儿赶忙地到了近前,把他身躯扶住。甘婆子口中招呼着:“七老!你可不要强用力,你难道要多寻苦恼吗?”说着话两人把他慢慢扶着,叫他斜靠在山壁。闵熊儿更给他背后垫了许多软草,甘婆子这才把手放开,口中又说道:“七老!你今日是龙浅沙滩,虎困陷阱。”金七老忽然把眼一瞪,向甘婆子怒视道:“甘婆子!你敢奚落金老寿么?”甘婆子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沈阿英、沈阿雄全在身后,甘婆子也往干草上一坐,微笑着说道:“七老!你怎么还和我发威!我绝不是取笑你,我们也该好好地讲讲了,你现在觉得怎样?我们以前的事,说也好,不说也好,现在的事我们必须要讲一下了。”

金老寿竟自叹息一声道:“想不到我金老寿今日竟会落到这般地步,我认为反不如爽快地死了好!”甘婆子道:“七老!你还是活着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现在说爽快话的,现在你神志一清,你把眼前的这班人全看一下,等到这里时,你伤痕过重神志不清,眼前有你想不到的人全到了,你来看看,眼前这班人。”金七老此时他抬起头来,首先看到甘婆子背后沈阿英、沈阿雄小弟兄两个,他仔细地一注目,这才认出。因为阿英、阿雄现在打扮得如同两种山地的农人,并且随着武维扬奔走风尘,皮肤全黑了,此时才认出来。金七老果然是十分惊疑,口中哦了声道:“怎么?武维扬他也到了么?”甘婆子道:“时机未至,早晚他会来的。”沈阿英、沈阿雄此时全向金七老一拜,口中只招呼声:“七老。”这小弟兄两个是知道他的怪脾气,半句话不敢多说。

甘婆子这时更指着闵三娘、闵熊儿、余忠叫他看,金七老他仍然是带着十分不忿的神色,只从鼻孔中哼着,他连说着:“我知道,我认得,事情真怪!”这时甘婆子道:“七老你再往那边看。”此时恰好陆七娘也坐起,天光也亮了,金七老一看陆七娘的脸,现在她虽则是一身玄装道服,可是这个人是他安心把她置之死地的对头,他哪会不认得。昨夜陆七娘那么破死命地救他,无奈金七老那时中毒受伤,他竟不知道是什么人。此时他突然看到女屠户陆七娘也在这里,不由得又犯了那种野性,一声怪叫道:“淫孀!七老子不能跟你并立人间。”

甘婆子这时冷笑一声道:“金七老,你不要再发威了,现在你这负伤的猛虎,你只管说些恶言语有什么用?金七老你是江湖中有数的人物,有血性的汉子,我们在江湖上行道,明是非、辨邪正,恩怨分明,金老寿你虽有一身本领,超群绝俗的功夫,但是你有几条命?”金老寿道:“甘婆子!你跟我爽快说话。”甘婆子道:“我替你说,你只有一条命,你已经死在铁壁峰,罗锦云把你从鬼门关要回来,她为了救你,身受重伤,逃到涧边,还险些死在三阴绝户掌下。闵三娘、余忠,我师弟程天宠,我女儿甘云凤,全为了你这老怪物和这班恶党们以死力拼,我老婆子也曾破死命地接应他们,才把你救到这里。你不问情由,开口就咒骂她。金七老,你也是闯江湖的英雄,难道你不论是非,不明恩怨,依然对她存仇视之心,你的天良何在?”说到这扭头向闵三娘、甘云凤招呼道:“你们把璞贞架过来,金七老从关东一带屡次三番对璞贞不肯放手,现在叫他夙愿得偿,宿恨全消,不好吗?”

闵三娘、甘云凤知道决不会叫陆七娘遭到他的毒手,这两个人从那边把陆七娘架起来。陆七娘此时神色自然,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来到近前。陆七娘竟自往金七老面前一跪,口中说道:“七老!我罗锦云当初所行所为,一切的罪恶,我自知难逃轻蹬主持正义者之手。但是自从遇到了甘老前辈,回头崖,迷途猛醒,我已经痛改前非,我立誓要赎我一生的罪孽。但是七老始终不肯放手,此番陪甘老前辈重返江南,来到三湘地面,我正要重做新人,也不辜负甘老前辈从苦海中把我拔救出来。铁壁峰这场事,七老你是一个老江湖,事情摆在面前,我罗锦云破死命地救七老你逃出虎口,我身受刀伤,暗器伤,总算是仗着大家一死相拼之下,连我罗锦云也能逃出龙潭虎穴。可是我决不向七老你市恩市惠,现在七老你认为我罗锦云实是一个罪在不赦之人,你只管下手,我们又何必不了不休?”这时甘婆子伸手把陆七娘两肩头一扶,把她身躯扭转,叫她背向着金七老。

可是陆七娘口中却唉哟了声,招呼着道:“师傅,我伤痛!”甘婆子苦笑一声说:“这是你自寻苦恼,怨着谁来!”甘婆子跟着把她外面青道袍剥下一半来,肩头后背全露出来,里面有小衣服,但是这件小衣服完全是血染的,现在虽则干了,跟外面绑扎的布粘在一处了,甘婆子向金七老道:“老怪物!你看这是你已遭毒手之下,她为你曾经受到这么重的刀伤,但是依然拼着死地把你抢救出来。老怪物,你摸摸你胸前的衣服,她的血早给了你,你现在还想要她的命,老怪物你天良何在?这应该叫你自己讲了。”

要命金七老他本是一个极有血性、极刚强的人。见义勇为,嫉恶如仇,不过他性情暴躁,这是他最大的短处。他可是最讲理,此时听到甘婆子这一述说经过,眼中更看到陆七娘受到这么重的伤,昨夜的事虽则自己记不清,可是现在也有些想起。自己真想不到那么万恶的一个淫孀,她竟会这样地变成好人,自己始终不肯对她放手,可是她对自己决不存丝毫仇视之心,舍死忘生把自己救出来,个人的性情也太不好了。金七老此时看到陆七娘背上的血迹,摸了摸自己胸前的血迹,金七老急得眼中流出泪来。不禁搓着手怪叫道:“我金老寿愧死了!七娘你能饶恕我吗?我亲生的女儿她能够救我这样于垂死之中,群匪乱刀之下吗?我金老寿还能说什么呢?”说到这他又不住抓着自己的头上乱发,悲声哭起来。

甘婆子此时看出这金老寿他已经万分愧悔,他这个人不会花言巧语地哄人,所以他急得不知想什么法子来挽回自己的以往罪孽。甘婆子正色起立,凑到他近前,伸手扶住金七老的肩头,说道:“老怪物!你知道愧悔了。所以我老婆子始终认为你是江湖中的有血性、有肝胆的好朋友,不要难过了,璞贞她对你始终没有仇视之心。眼前的事,也就足以证明,你能够饶恕她,连我老婆子全承你的情了。璞贞你起来吧!”陆七娘此时也是十分悲痛,自己痛心的是一个人陷在污泥里,再想洗刷清白,谈何容易?现在居然把这个要命金七老感动过来,可真不容易了。她刚要站起,这个要命金七老把甘婆子的手一推,瞪着眼向陆七娘道:“你不必动。”他这话把陆七娘又吓了一身冷汗,疑心他又反复了,惊惶失色,两只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金七老,真不敢动了。

金七老说道:“什么璞贞璞玉的,我叫不惯,我还是得叫你陆七娘。我金老寿从十九岁闯江湖,任凭他三头六臂的人,我也没向他低过头,认过错,今日七老向你面前认错了。你不要再嫉恨我,我只要能活下去,陆七娘就是金七老的爱女,从此后有人敢动你毫发,我金老寿不把他心肝五脏抓出来,我就对不起你了。七娘你要记住了,我说的话,我至死不会更改!”陆七娘她赶忙磕头道:“你这么成全我,我愿意拿你当生父看待,义父我这给你叩头了。”甘婆子、闵三娘等全含笑说道:“你们爷两个能够解冤释怨,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了。”甘婆子叫闵三娘、甘云凤仍然把陆七娘扶到山壁的那边,叫她去歇息。扭着头叫程天宠、余忠等连小兄弟二人全叫他们在身旁落座,闵三娘、甘云凤把陆七娘安置好了,也过来,坐在甘婆子身边。

甘婆子向要命金七老说道:“七老,眼前这片事,不是我老婆子长他人锐气,灭自己的威风,前途的事可十分扎手,未可乐观,你们认为是不是?”金七老他一句话不答,余忠等全点点头。甘婆子遂先把沈阿英、沈阿雄小弟兄此番来到三湘地面,这两个孩子所抱负的一番苦心,大致地全说与金七老。然后接着说道:“昨夜铁壁峰的事,已经算是判明鲍子威、罗义两人在龙山铁壁峰暗地主持,他们这种居心,太以的险恶,叫我老婆子想起来,全有些可怕了。所以一个人的盖棺论定,这口气没咽,你就不能断定他这一生究竟如何?不过像眼前凤尾帮所有旧日的坛下弟子,和这些香主、舵主们,分明是全掌握在他二人手中。他们这种行为,无须我再说,这不是对付武维扬,他们安定这种恶念,要在这个大灾荒之后,把长江一带江湖的势力,收入他们掌握中。他似这种情形,分明是甘心落千载的骂名。要在江湖道上耀武扬威,把长江一带弄成一片血腥,这种人可太留不得了,我们现在完全放弃了私人恩怨。凡是还顾念到江湖正义凭自己良心去想一想,不只于是三湘一带,长江上下游,黎民百姓,跟他们有何冤何仇?他们要这样做。这种事情我们本可以大张旗鼓,号召所有武林中主持正义人,来消灭群魔。但是那么做,我老婆子认为,我们这班人枉在江湖上闯荡数十年。可是不约请各处的武林名手,想要对付这种扎手的人物就得要万分慎重,不下手则已,只要一下手,要一鼓成擒,不能再稍留后患。我老婆子过去任凭多么大的风浪,我全没放在心中,但是眼前这件事,我真有些不敢轻视了。不只于对付这班恶魔们,要谋密而后动,我们自身眼前还有许多难关,必须先处理好了,若不然我们人人有杀身之祸,全是危在旦夕了。”

此时要命金七老瞪着两眼,他那连鬓胡须一动一动的,他不容甘婆子再说下去,哼了一声道:“甘婆子,你真要把我气死,你当年在川边那种威风,难道全消灭尽净了么?你怕死,不敢跟三阴绝户掌罗义、要命郎中鲍子威一决生死么?龙山铁壁峰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你就不敢明着找他?我金老寿现在正为你所说,虎落陷阱、龙浅沙滩,我现在再说什么狂言大话没用了。承你们相救一场,这件事好办,你们把我金老寿现在先送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这里的事,你们不用管了。我只要伤痕稍好,我要凭一双铁掌,和这一腔子流不完的血,和罗义、鲍子威分个生死存亡。我金老寿收拾不了他两个,尘世间以为没有我这个人。往后的事,我也就不管了,龙山铁壁峰,他们不用阴谋暗算,金老寿焉能落在他们手中?”

甘婆子哼了一声道:“我又该叫你老怪物了,你的话说完了,不错,你武功本领全有超群绝俗的功夫,胆大包身,这是我领教过的。唯其你遭到暗算落在他们手中,这是你承认的事了。三阴绝户掌罗义跟鲍子威,以昨夜的行为看来,他依然不肯正式的露面,这正是他狡诈之处,难道他们不会再逞阴谋重施辣手?难道我甘婆子真个怕他们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现在这场事,我们只好以毒攻毒来对付他们。我们的行踪必须隐秘起来,这两个恶魔他究竟用什么方法,能在那种奇险的铁壁峰上隐迹潜踪,这件事不彻底查明,我们别说动他二人,自身时时有遭到毒手的危险。老怪物,这不是负气的事,眼前的情形,我们这班人,以死相拼把龙山铁壁峰这个冒名顶替的龙头总舵给他挑了,谅还做得到。但是这几人不除,挑了一个铁壁峰,还有十个铁壁峰出现,到那时身遭惨死的将有多少人?各走极端,恐怕他们更要用尽了辣手来对付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这片祸水将没有收拾干净之日了。七老,你我全是道义相投,武林中的好友。现在你身带重伤,眼前这几个人,多半全吃了亏,这个盘龙嶂虽则地方严密,我认为还不是十分安全之地,现在我们要先把自己安身之处布置好了,然后在暗中下手。查明了这个铁壁峰的上下道路究竟在什么地方?到那时我们也许向轻蹬武林同道呼援求救,只要体好生之德,有恻隐之心的人,不会袖手旁观。七老,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要命金七老不住地用手抓着他自己乱发,眉头紧皱地想了一下,向甘婆子道:“我身上这个伤痕,你看有多少天能够行动,你不要珍惜你收藏的灵药,完全给我金老寿用了吧!要叫我这么尽自被伤势牵缠,我也就死得快了。”甘婆子道:“七老你放心,你的刀伤虽重,只要你不再动暴怒,好得很快,好在你并没有伤筋动骨,不过血流得太多了,三两天后你可以慢慢行动。”要命金七老此时仍然很焦躁的,但是这种伤痕叫他就是急死也没用。他跟着长叹一声道:“好!我认为你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这个龙山铁壁峰,这两个恶魔弄成了这么玄虚,我决不信他们有这种本领。我金老寿只要能够行动时,我尚能查出他究竟来。”

这时沈阿英却悄悄地扯了甘婆子一把,甘婆子觉得现在的情形并不是非和他商量不可,这也是对金七老一番爱惜之心。因为他的性情自己深知,倘若此时一切事不叫他闻问,他这个人非急死不可。此时沈阿英这么暗暗示意,甘婆子遂向金七老道:“今天你暂时静养一下,趁着白天,我要把附近一带的地势详细查勘一下,就是这里能够栖身下去,我们也必须重行布置一番,咱们有什么事晚间再决定。”金七老是唉声叹气,甘婆子又劝着他服了一次药。把陆七娘的伤痕又看了一番,然后带着阿英、阿雄和闵熊儿、甘云凤离开山壁前。从前面这片密松林走出来,各自分散开,全猱升到最高的大树上,四下查看了一下,在这个白天,往铁壁峰那边望去,已经被乱山阻隔,山峰的尖,已经云封雾锁,看不清楚了,甘婆子认为这件事太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