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轻轻地一扯阿雄,两人蹑足轻步,从树后往外退出来,离得稍远,阿英道:“阿雄,你看这情形,他是不想走了,自言自语的情形,他分明要等候一个人,我们也只有守在这里才是。现在我想你趁这时顺着这后山一带,赶紧去,靠前山到处有庙,有住家,你好歹地买些可以吃的东西和水果子,能解渴的,快快地回来,事情不知什么时候有变化。按帮主的情形看来,这次的事,又是凶多吉少,我们受他大恩,抚养成人,眼看着他这么毁灭,居心何忍?阿雄你快去快来。”阿雄道:“那么他老人家倘若移挪地方,再到别处去,恐怕要找不到你了。”阿英道:“你只管放心,他老人家只要从此处一移挪,我一定是跟缀下去,可是我走过的地方,必给你留下能够辨认出的标志。”阿雄道:“这么办也好,说不定他就许在这里耗下去。”阿雄赶紧地翻向前山去找寻食物。
阿英仍然隐身在树后,无形中做了武维扬的保护人,武维扬他在这里竟倚在树上,一直地睡下去。这个地方正是一片乱山头,到处里全是危崖峭壁,没有正式的道路,游山的人、到金山寺烧香的人,绝到不了这个地方。阿雄去了有一个多时辰,竟自赶回来,他一看阿英还守在这里,算是安安心。现在解渴的、解饿的全有了,两人隐匿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不时地向武维扬那边张望着。一直地到了中午左右,武维扬才醒转来,他竟自从树林中慢慢地翻着后面一片山坡走去。
阿英、阿雄此时也歇息过来,饥渴全解决了,两人是商量好了,分班监视,不离开武维扬。可是武维扬走到较高的地方,张望了一下,依然又返回来,仍然在这片乱林中歇息。这一来,阿英、阿雄对于他这种举动,认为太怪了。在这种地方,你死等个什么,算跟缀的人,既已失踪,难道你就在这里死守下去。阿英、阿雄对于武维扬,相随多年,他的性情是深知道的,无论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没有不能应付的,现在看他这种情形,好像把过去的聪明智慧,全没有了,一直地在这个乱林中,整待了一天的工夫,这两个人,始终地守在附近,不敢离开。天已到黄昏左右,这个武维扬在树林中,把衣服整理一下,他顺一段乱山头,往西走去。
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靠前山一带,天空中不时地散起一阵阵的炊烟,一群群的乌鸦,在天空中飞鸣着投向林中。这次武维扬身形离开这片树林中,他敢情已经不在这里再待下去了,阿英、阿雄仍然是远远跟缀,潜踪隐迹的,不时张望他所走的方向,见他一直地从西边转向前山,出来有一里多地的山道,看他那情形,绝不是想现身往前面正式山道上走,拣着一处处的采樵所走的小道,从前面渐渐地连翻过两处山岭。这时武维扬竟停身在一处山岭上,他仍然掩蔽着身躯,向前张望。
这小弟兄见他所查看的地方,正是这座山上最大的那座庙宇,阿英、阿雄现在只好是跟踪蹑迹地紧缀着他,也猜不出他是何居心,是何用意了,不过停身的山岭离着前面那座大丛林金山寺,总还有二三里的山道。这里虽然能够望到那座大庙,也不过是能看到大丛林的一点形迹,因为到处峰岭重叠,林木浓密,更兼山头上一到了夕阳西下时,山上显得起一层轻烟薄雾,太远的地方,辨不清楚了。此时忽然见武维扬把身形往树后一闪,贴着一棵老松树后,一纵身,顺着一个大树杈子下,猛窜上去,双手抓住树杈子,身躯往起一拔,斜跨在这个大树杈子上,全身横着似乎在上面也为得远处不能望到他身形。阿英、阿雄离着他七八丈远,两人吓得赶紧把身形全隐蔽起,拨着面前一片荒草,细看武维扬的动作,见他前面不住地探头张望。
忽然那个树杈子唰啦一响,身躯猛从上面翻下来,情形是很急促,树上落着一群乌鸦,先前他翻上去,身躯极轻,此时往下落,反倒把树帽子全晃动了,树上十几只乌鸦全惊得离开树顶,盘旋地噪鸣着,可是这时武维扬竟自把身形一矮,顺着山岭边很快地向下扑去,往前扑,身形不住地隐蔽着。阿英、阿雄一看他这种情形,分明是遽然间发现了什么,阿英向阿雄打招呼:“二弟,大约这是他的对头已经发现了,你看老人家是顺着山岭前扑下去的,我们偏着东边有一段高岗子,又可以躲避到他身后,更能随时看到他,脚底下留神,这一带若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这一段的地势,倒是真便利了,往南去是一片起伏高低的丛岗矮岭,到处里有树,可又能隐蔽身形,又能望到下面,两人一前一后,紧纵下来。可是看到下面武帮主的身形是倏隐倏现,往前出来足有半里多地,这时忽然见武维扬把身形贴着东边一片层崖下,一个“旱地拔葱”,竟自翻上一段两丈多高的悬崖,身形在上面一停,突然发着一声怒叱道:“好个杂毛老道,你还有出现的时候,别走了!”人随声起,从这片断崖上一纵身,飞扑下去。
阿英、阿雄停身的地方,比武维扬上来的地方,还高着一丈多,在他停身的一刹那间,阿英、阿雄全望到前面一片极狭的山道,并且两边极浓密的树行,隐约地看到一个人影一晃,这时正是黄昏时候,不过离得不甚远,尚可辨别得出,尤其是容易看到的,是这人背上背着一个渔鼓,这已经辨别出,正是镇江府府衙西夹道,所碰到的那个化缘穷老道。这一来阿英、阿雄也是十分愤怒,原来从镇江府就是他把帮主引到这里,这个穷老道分明就是对头人。武维扬身形一扑下去,虽然是追得很疾,可是那个穷老道忽然隐去,阿英、阿雄也是顺着上面一连地紧纵身形,往前猛扑过来,和武维扬下面往前扑的势子不差先后。此时这一段极狭的道已经走尽,前面树木也少了,地势也开展了,更发现十几丈外一段高大的红墙,墙外浓密的松柏围绕着,已到了这座金山寺后,只见武维扬顺着前面这片起伏的山坡向庙墙后,一片松荫下扑去。
阿英、阿雄虽则现在看不到那个穷老道的踪迹,可是这一带的林木太多,这个穷老道分明隐匿在附近,阿英遂向阿雄一打招呼,两人遂从这片丛崖上也翻下来。武维扬此时已经到了那片松荫下,正要穿林而过,可是他刚到了树荫下,突然从树后踉跄撞出一人,武维扬的身形也是往里闯,这个人似乎从庙墙下过来,正跟武维扬迎个正着,两下里几乎撞上,这一来武维扬被他一挡,赶紧往后退了几步。阿英、阿雄看到从树后出来的竟是一个僧人,穿着件灰布僧袍,光着头顶,身躯肥壮,赶到身形一出现之后,不住地左右晃着,看那情形好像是吃醉了酒似的,阿英、阿雄已经贴到崖下,身躯隐蔽住。
武维扬那里身形向左一闪,仍然要躲开这个和尚,穿过树林奔庙墙下。可是这个和尚竟自晃晃悠悠地张着手,向武维扬身上扑去,口中更喊着:“你这个老怪物,又到了这里,你这回还往哪里走?”他伸着手就往武维扬身上抓。武维扬用手向他臂上一拨,带着怒地呵斥道:“你这个和尚好生无礼,你凭什么抓起我来?”这个和尚身躯踉跄地向左出去好几步,砰的一下,撞在了树干了,不住地怪叫着道:“你这老怪物,你还敢动手打我和尚,庙里的东西全是你偷走的,你这个老贼趁着黄昏时候,又要到庙中动手,趁早跟我走,把你交经监院,就没有我醉和尚的事了,你想跑,你算跑不出去了。”
武维扬怒道:“你还是出家人,看你这种情形,就是不守清规的和尚,满口胡言乱语,你把我老头子看作何如人,你敢再用恶语相加,我可要无礼了。”这个和尚倚着树干,怪叫道:“咦,我可没见过,一个老贼敢和我和尚讲理,你在我庙中不知偷了多少东西,你是个老贼,一点不差,跟我去见斋堂、监堂,对证明白了,东西不是我醉和尚偷的,佛门善地,定然能慈悲你,至多不过打你一顿板子,把你赶下山去。你再敢和我吹胡子瞪眼,我只要一喊,师兄师弟徒子徒孙,人多着呢,你个老贼,还会跑上天去么。”武维扬恶狠狠啐了一口道:“我老头子真个是晦气,可惜你还是大丛林中的僧人,一个出家和尚,竟自吃得醉醺醺,你是什么安分守法的出家人,趁早给我滚开吧,不看你是个出家人,我真得教训你一顿。”
这个和尚哈哈一笑道:“怎么?你这老怪物还嫌我吃酒么,我和尚修心不修口,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上,比你这老怪物强得多,你当了一辈子贼,教训一堆贼子贼孙,非偷即盗。老怪物,你的罪孽太大了,你反说我不守清规,像你这老怪物才是人间大害,你还不赶紧跟我走,我可要喊了。”这个和尚分明是酒吃多了,武维扬急于要追赶那个穷老道的踪迹,分明是看见他向庙墙下逃去,无故地又遇见这个没出息的和尚,跟你这么胡缠。武维扬原本就是满腔愤怒,更因为离着庙太近,也不愿意把庙中的和尚惊动出来,所以强忍着怒气,想把他打发开,可是这个和尚口口声声骂着自己是老贼,武维扬已经捺不住火性。此时他更无礼地向前扑,向自己身上抓。这一来,武维扬可有些不能忍耐了,见他手伸过来,武维扬安心要给他个苦子吃,自己也可以撤身躲开他,容得这个和尚手伸过来,武维扬猝然腕子往起一翻,想着是叼住了和尚的手腕子,一个顺手牵羊就把他摔出去。可是自己右掌翻起,这个和尚竟自哎哟一声,身躯斜着向左一倒,唰啦唰啦的地上石块响着,他自己竟自往左倒去。武维扬这一把竟自抓空,可是并不想再动手了,只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身形向左转,也要趁势地向身后窜出来,躲避开他。
哪知道这个和尚踉跄往左撤出四五步去,他竟自喊了声:“老贼,你想跑。”他居然身形没摔倒,反晃回来,并且脚底下重得也出奇,他两只脚移动时,就如同走在泥塘里,左登一下,右登一下,哗啦哗啦的地上石块在响着,一连三步,竟自猛扑到,他这种摇摇欲倒的身形,快得出奇,武维扬一斜身的工夫,他已经到了,双手竟向武维扬身上抓来。武维扬呀的一声,身躯猛往后一甩,一个斜转身,口中呵斥着:“你是找死!”身形转过来,右臂往外一探,这次武维扬手底下可用了力,照着和尚的左肩头猛击去。此时武维扬还没醒悟过来,不过认为这个和尚是撒酒疯,这一掌打出来,可是这个和尚竟自哦的一声,身躯向右一晃,竟把武维扬这一掌闪开,他扎撒着双手,向武维扬的胸前左肋就抓,口中还喊着:“你跑不了。”他身形这次扑过来,武维扬才觉出这个和尚的情形不对了,他这种身躯晃晃悠悠,可是你看他分明是倒下去,好像脚下不得力,可是他身躯往回一晃,有你想不到的快法,手指已沾到自己的身上。
武维扬他是自幼闯江湖,经得多,见得广,矍然惊醒,他这是醉八仙拳,自己再不敢轻视他,可是也十分愤怒,身形也施展开,使劈挂掌和他接招进击,更立时喝破他,一面动着手,一面怒叱道:“你这凶僧,竟敢在老爷子面前使这种狡猾手段,我要叫你逃出手去,我就枉在江湖中闯这一辈子了。”话声中,武维扬手底下招数也加紧,掌风劲疾,这种劈挂掌是内家拳,极厉害的手法,可也在个人的锻炼上分高低。武维扬一生致力于武功,不肯间断,毕竟他这种身手,不同凡俗,挑、砍、拦、切、封、闭、擒、搂、打、腾、踢、掉、扫、挂,伺虚捣隙,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奋力进攻。自己认定这个和尚太可恶,他若真是个平常僧人,吃醉了酒,无理取闹,倒还情有可原,这分明是掩饰了本来面目,更是江湖中一个能手,他是已经识出自己是何如人,故意地现身和自己为难,和那个穷老道是一路。武维扬这趟掌法施展开,真如暴风疾雨一般。
两下一搭上手,眨眼间就是二十余招,和尚也真个的是个扎手的人物,武维扬暗自惊心,十分急怒,自己把手底下功夫尽量施展出来。可是他这种醉八仙拳,已经到了火候,忽进忽退,忽攻忽守,身形快得出奇,武维扬任凭怎样奋力进攻,只是摸不着他。武维扬一连施展了二十余招,这个和尚的神情越发可恶了,身手不停,嘴也不闲着,不是骂一声,就是嗐一声,可是他身形随着口中喊出的声音,变化式子,这一来,武维扬任凭如何进攻,只是捞不着他,动着手,口中呵斥着:“和尚,你跟老爷子这么装疯卖傻,我可要你的命了。”
猛然双掌向外一个“渔夫撒网”式,斜身一抖,这个和尚身躯向后一闪,已经出去六七尺。这次武维扬不跟着进攻,反往后一纵身,竟把腰中的蛇骨鞭抖出来,这条鞭一亮出来,一个“猛虎伏桩”式,一退一进,也不过刹那之间,人又扑回来,抖鞭向和尚搂头盖顶就砸。这个和尚忽然怪叫一声道:“老怪物,你敢行凶,我不能在这里死。”他喊声中再不肯接招,身躯一晃,决不往高处纵,脚底下擦着地面,有时因为他身躯退得疾,处在地面上的碎石,竟被他脚下带起,武维扬一连三次猛扑,这个和尚左晃一下,右闪一下。
武维扬已经识出今夜又遇见江湖中劲敌,这个和尚这身功夫,在江湖道上,实是少见的人物。他此时忽然把醉八仙拳一收,换成十八闪翻,这种功夫,施展出来,也是炉火纯青。武维扬这条蛇骨鞭一连四次进击,空把地上的碎石砸得光星乱蹦。这个和尚照样地避开,他忽然喊了声:“老怪物,我惹不起,躲得起,看你横行到几时。”此时他竟自向这一排高大的松树后逃去,可是人虽则逃进去,声音还听得见,他嘴里不闲着,口中喊着:“可要了我醉和尚的命,你们害苦了我,叫我和尚这么送死,我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