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恐怕多说话,在这一带露了形迹,伸手囊中,摸了十几个金钱,想着一个化缘的穷老道,随便地施舍他几个钱,彼此走开。阿英是始终没答话,手中捏着十几文钱,向老道的面前一递,这个意思就是布施给他。
这个老道身形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口中说道:“檀越,这是布施给贫道的么?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化缘的穷道人,我是向檀越你结个大善缘,你们前程远大的人,我愿意和你结未了缘,了未了事。”阿英一听这个老道胡言乱语,一怒之下,把这十几文钱,往地上一抛,口中说道:“你这个老道,简直是疯子。”阿英往前一闯,这个老道用他手中执的那简板,往阿英的身上一拦道:“铁鞋踏破,好容易找到和贫道有缘的人,再叫你走开,我到哪里去找你?”
阿雄在哥哥的身后,他一看这个老道,他无故地这么阻挡住,认定了他是怀着恶意而来。他用力地一拉阿英左臂,往这夹道的东边一带,他一个虎扑式,身形猛撞过来,口中说着:“你躲开吧。”阿雄在后面默察这个穷人的相貌,目光锐利,在黑影中闪烁出一种异光,自己好在也没想故意地非伤他不可,为是试一试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声到人到,双掌向老道的身上横推,暗中却用的是“横架铁门闩”式,就是自己误会多疑,只要把他推开,弟兄二人赶紧离开这里,不和他作无味地纠缠。
因为西夹道外就是府前街,街上的人很多,极容易招来路上的行人。阿雄是一声不响,猝然发动,他这双掌推出,阿英还得恨弟弟这么莽撞,可是阿雄掌递到,这个穷老道竟自哟了一声,阿雄觉得双掌完全推在他身上。可是老道的身躯软绵绵的,好像没作理会,已经贴到夹道的东大墙,口中说着:“这是你本来面目。”阿英听到老道这种话风,也认定他是有所图而来,刚要同时发动,两人齐往上扑,可是这个穷老道突然一声狂笑,身躯已经如飞地向这个西夹道北头跑去。阿英、阿雄虽则遽然动手,老道的情形,十分可疑,可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江湖中人物。错愕之下,两人全回身向北看那老道的踪迹,这时突然背后有人低声呵斥:“你们好大胆,还不赶紧离开这里,事情不许你们多管了。”这种语声,发话时是紧在阿英、阿雄的身后。可是说到末一句,声音已远,两个人回身查看之下,只见西夹道口一个庄稼汉,身形一闪,已经走入人丛中。
阿英忙向阿雄低声招呼:“快着点,老人家走了,你赶紧跟缀那个老道,我们到东关外相见。”阿英说罢赶紧出了西夹道口,因为他已经看见武维扬的踪迹,他这种装束,在这大城镇中,很少见,阿英看到他是顺着府前街往南走下去,赶到紧追过来时,这一段街道,正是繁盛的地方,又在刚上灯的时候,人极多,脚下虽则加快,可也不能无故地在大街上跑,并且这个时候街上的竹轿子,一乘挨一乘,走路时全得互相闪避。阿英一直地把府前街这半条街走尽,武维扬的踪迹渺然。
这一来阿英可急死了,从昨夜破死命地跟缀下来,就为得恐怕他老人家遇到了厉害的对头,人单势孤之下,落在人家手内,现在已然失去踪迹,这种地方恐怕不易找了。阿英此时无意中想到那个穷老道所走的方向也是奔北,遂顺着前面这条南北的街道,一直地奔北关,镇江府繁盛街道全在中心,走过一段路来,前面已经清静多了,阿英虽则仔细地注意着路上的行人,一直地到了北关,仍然不见武帮主的踪迹,这几条街道,在店中已然问过,阿雄若是从府衙后往北转,也可以碰到一处。到了北关附近,阿英不敢耽搁了,因为跟阿雄定规是在东关外相见。可是在一个匆促间,不加思索,随便这么一说,倘若弟兄二人再全走散了,这不更糟么。阿英索性顺着北关内东西的这条横街,一直地往东走下来,因为转向东关,有极长的一段道路,可是刚往前走不远来,阿雄忽然从一条小巷中窜出来,身形是紧往墙角贴。阿英看见了弟弟的踪迹,忙地往前一纵身,窜过来低声招呼:“阿雄,你怎么到了这里?”
阿雄凑到近前说道:“哥哥,你可看见那个穷老道的踪迹,这个东西,一定不是好人。我从府衙后跟缀下来,穷老道太可怪了,简直无法辨别他是何路道,疯疯癫癫,东扎一头、西扎一头,府衙后一带,没有大街道,尽是些小巷,一连好几次,找不到他,可是忽然又在面前出现,也不知他是有意是无意,可是我始终追不上他,并且一连两次,我几乎被住户人家抓住,一连出来两个人,全是拦住了,问我是干什么的?黑夜间凭什么敲人家门,好在我紧自辩别,更不敢惹事,算是走开了,赶到一直地追到这条小巷内,那个穷老道分明是从这条小巷中出来的,可是他的踪迹不见,哥哥既从这条横街过来,可看见他么?”
阿英叹了一声道:“怎么事情会弄得这么糟,我们踪迹已被帮主发现,可是我终于没追上他,这种情形看来,大约是出了北关。”阿雄道:“依我看,老人家隐身在府衙的桅杆顶,这是贴近本城中心的地方,他似在上面等什么人,你既看见他从这条街过来的,不管对不对,我们出北关,不论任何情形,决不会在这种人烟稠密的地方动上手,咱们赶紧走。”阿英,阿雄遂一同从这横街退回来,直扑北关。
现在时候还早,城门还不闭,弟兄二人出了城,两人全是十分失望,认为此次跟随武帮主下来,饶弄个劳而无功,还要受到他的责备,一点踪迹没有,又往哪里去搜寻,这一耽搁,已到了起更的时候。阿英、阿雄在十分失望之下,在北关外各处搜寻了一番,哪有什么踪迹。两人此时毫没有打算,也没拿定主意奔什么地方,渐渐地离开,北关外有人家的所在。前面是一条驿路,这里的地方是四通八达,往哪里去全有道路,关厢一带,还不断地有住户,不过房屋比较少了。
离开北关约有二里多地,前面是一片旷野,一条官道,顺着道旁,全种着树木,因为已经到了闭城门的时候,走长路的客人们,从江口过来的,早已进了城,赶不到这里,也全在别处落了店。这一段路十分清静,顺着柳荫下垂头丧气地走着,脚步全很慢了。这一带石头道少,脚底下没有什么声音,可全是从树荫下走,正往前走着,阿英忽然耳中听得偏着左边似乎有些声息,不过声音极轻,只是沙沙的微响。阿英赶紧把身躯往树干上一贴,左手往嘴唇上一按,嘘的轻吹了一下,向跟随在身后不远的阿雄打招呼,阿雄也赶紧把身躯一转,紧贴到树干上。
阿英这时看到一条黑影,从离着官道两三丈外,斜奔西北,虽则看出是夜行人的踪迹,因为这时天上只有一勾斜月,野地里昏沉沉的,错非丈余内,是辨不清楚的。这个人身形很快,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已经出去十几丈。阿雄也看见了,轻轻一纵,已到了阿英身边,低声向阿英说道:“哥哥,过去的是两个人,我看着后面那个可好像老人家,不管是不是,我们追。”阿英也觉得夜行人可疑,两个遂不敢耽搁,隐约地望到那夜行人一点踪迹。
这两人在雁荡山十二连环坞,功夫是一天没有放下,天南逸叟武维扬是一个极好强的人,他一生并没收过徒弟,自从把这两个孩子收在身边,他认为在自己手下,成全出来的孩子,决不叫他平凡,所以武维扬对阿英、阿雄的传授,也算竭尽了苦心。这小弟兄的成就,实在有独得之秘,不过两人在十二连环坞,没有施展的机会,只于在净业山庄略试身手。这两个少年,此时把脚底上的功夫放开,真是纵躯如飞,身形轻快,动作敏捷,所以一路跟缀下来,始终没叫前面那个黑影走脱。
这一段路程可真够远的,从不到二更天,一直到四更过后,中途已经因为前面黑影在树林中堤埝旁,时时隐匿,不断地停留,这样可以略微缓缓气,可是两个始终不敢追近了,恐怕是误缀上别的江湖人,自身反露了形迹。幸而前面这条黑影隐隐藏藏,一直到五更过后,阿英、阿雄只跑得力尽筋疲,实够了劲,这时可约略辨别出,这一夜的气力,大约没白费,从前面这个黑影的身形和身上的衣服,十分像武帮主。这一来两个人越发不肯放松,赶到天已经快亮了,竟自到了一处山边。这一带到处有人家,耳中更听得江流激荡的声音,转过一片极大的竹林,这片竹林足有半里地长,从竹林转过来,已经贴近江湾,前面那条黑影一直地扑奔一片山坡,如飞而去。
此时天色可不早了,眼看着天已经快亮了,东方的天空渐渐地现出曙光。阿英赶紧地隐身在一排树木边,阿雄是跟踪而至,阿英附耳低声,向阿雄道:“二弟,这一夜奔驰,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山形雄峻,树木颇多,离得近了,怕被他觉察,离得远了,形迹可易于隐去,你看黑影也在前面那片山坡上停住了。”阿雄此时尽力地向四周查看,低声答道:“这大约是金山了,我们走的方向一定是这个地方。哥哥,咱还是赶紧地跟缀,这是有名的一处风景最佳所在,山居的人家,散在近山一带,山上的庙宇也多,我们别把前面尚未辨别清楚的人放走了,跟上去。好在这种地方,天就是亮了,我们也容易隐蔽身形。”
阿英想了想所走的方向,计算着一夜奔驰的道路,差不多是这个地方了。这时两人顺着一段山坡往上翻来,走出有一箭多地,天空中一片青蒙蒙,东方越发地显得亮了。这时前面那人,形迹上也越发地谨慎,可是两人已经辨别出,果然一点不差,跟缀的正是武维扬。这一看清楚了,小弟兄二人不由精神一振,这一夜的工夫,居然没白辛苦,两人赶紧隐蔽着身形,查看着武维扬所走的方向,一看武帮主的情形,他也是在搜索所追赶的人,不住地在树林边、山弯旁,隐蔽着身躯向前查看。小弟兄离开他虽则稍远,但是从追下来之后,始终没发现再有第二个人的踪迹。此时辨别着所走的道路,已经完全避开正式的山道,天已经亮了,可是前面这位武帮主脚底下不停,并且完全拣着极隐僻的地方往西南转过去。这时更发现远远地有一处极大庙宇,一座高大的宝塔耸立天山腰,这不问可知,正是那有名的金山寺了。
仗着这一段道路到处里林木浓荫,小弟兄二人,是紧跟缀着不放松,可是天越亮,越不敢欺近了,两人更约定好,分散开,全是望到了武帮主的踪迹,翻着一处处的崎岖山道,他走到那里缀到那里,一直地翻过一片高大的山头,这一带也没有人家,也没有庙宇,只见武维扬竟自站在一片小山头上,往四下略微地张望,赶紧纵身窜进了一片乱林中。
此时从金山寺那边传过来一阵阵的钟声,树林子中宿鸟惊飞,地方十分清静。阿英、阿雄见武帮主竟停留在树林子内不走,两人又凑到一处,离得稍远些贴到一株合围的大树后,从树隙中偷窥,只见武帮主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在树林中缓步走着,倒背着手,有时候面向着北,对着金山寺那边,痴立一会;有时又转过身来,围着乱林边向外瞭望一下。发着恨声,不时地作苦笑,那神情上,又是愤怒,又是不安。
在这乱林中转了很大的工夫,把头上的大草帽摘下来,往地上一抛,废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好,把我引到这个地方,大好山林,做我收缘结果之地,这总比锁云峰强得多了,我索性就在这个地方等着你,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打发我武维扬。”跟着往一株大树下一坐,毫不提防,身躯往树干上一倚,两眼闭上,竟坐在那里很舒展地睡去。这一来,阿英、阿雄又弄个束手无策,此时真不敢现身到他面前和他相见。
这很显然,他是投镇江府,也可以说是跟缀,也可以说是被引诱,整整地奔驰一夜,来到这个地方。他那种性情,小弟兄是知道的,他愤慨激怒已经到了极处,此时出去和他相见,就许把他惹翻了,并且他这种情形很险了,自己的形迹显露,真有扎手的冤家对头,决不会对他放手的,他这么放心、大胆地在这种没人迹的地方睡着,难道这真个不要命了么。不过阿英、阿雄也够着急的了,两人和他如同亲父子一般,既已跟缀到这里,决不能再离开他了。可是两人身边,任什么没有,这一路紧奔驰,好几十里地,现在二人全是心如火焚,口干舌燥,帮主身边分明是带着干粮,小弟兄二人若是尽自在这里守着他,倘若他整天地不走,弟兄二人就无法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