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雄在阿英的身后,暗暗地推了阿英一把,可是阿英好像不作理会,武维扬出了屋门,阿英很快地把堂屋两扇木门关闭,关门的声音虽则不大,但是刚出去的人能听到。阿英把门关闭之后,一把抓住阿雄,凑到他耳边,低声嘱咐:“你是越快越好,兵刃暗器、钱、大草帽,熄灯火,明白么?”阿雄连答也不答,一纵身已经窜进西间内。沈阿英此时一纵身已经窜上迎面八仙桌子,后窗往起一掀,身躯已经轻轻翻出窗外,窗扇随着往下一落,人已经到了墙下,一纵身翻上后墙头,赶紧把身伏下去。他这种动作是很快,丝毫没有耽搁,往前面一张望时,武帮主是从这小村口出去的,望到他的黑影,阿英放了心。这个小渔村没有多少房屋,围着水边,赶紧飘身落了墙外,从邻家的房屋后转过来,就算到了小村外。只见帮主那条黑影,并没在这里停留,顺着水岔子边,一直地扑奔了东南。
前面是大片的农田,这里离着江口远,是一道内河,跟许多处水塘,这一带多半种的是水田,容易查看帮主的踪迹。阿英望到帮主的黑影时,好生怀疑,心想他这是往什么地方去?自己赶紧顺着小村前转过来,贴着河坡边,把身形矮下去,不敢跟得太紧了,因为这一带没有掩蔽身躯的地方,只仗着野外黑暗,跟河堤边不断地有养船的搭盖的芦棚。出来一箭多地远,阿英找了一处芦棚后,把身形隐住。
阿雄很快地已经随后赶来,他是看不到阿英在什么地方,他到了河坡边,不住地拾起土块来,向四下打,作呼应。阿英赶紧连纵身形紧扑过来,和阿雄聚在一处,附耳低声道:“好歹这次咱们也得下去,究竟看看他会的是什么人?是谁对我们死不放手?小心着,别叫他发觉了。”在低声嘱咐之下,这时阿英已经把自己一条九连环和一个鹿皮囊全接过来,把大草帽子扣在头上,用手向东南一跟指道:“你看老人家所走的方向,就在那边,咱们追。”
这二人鹿伏鹤行,紧缀下来,两人时时地谨慎着,不只于得躲避着武帮主,更注意着四周,因为帮主的情形,分明是遇到什么厉害人物,两人哪敢不小心谨慎。这一段路,走得很远,前面的武维扬就始终没停身,到了五更过后,阿英向阿雄打招呼,两人把身形停住,隐蔽在路旁。这一带有许多小村落,并且眼前出去不远,已经发现一座高大的城头,这分明是已到了镇江府府城地面,阿英向阿雄道:“这可怎么好,我们倘若跟进城去,天光一亮,我们找什么地方潜踪隐迹,府城里人烟稠密,帮主到这里做什么来?莫非还是牵涉官家的事么?”
阿雄道:“你看,帮主是决定入城了,他奔了西北角,我们既已跟到这里,还有什么可惧的,不看到帮主落脚之地,我们决不退回来,就是被他发现,我们不过落个不听他的命令,也没有什么罪名。哥哥,别迟疑,你叫他入了城,我们哪里找去,那么大的地方!”沈阿英道:“好,就这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咱们赶紧跟上去,越是这种地方,形迹越容易隐蔽,可是帮主的踪迹也容易隐去了。”这两个人互相计议之下,各自分散开,好在这一带离着城近,到处里有民房,潜踪隐迹,这两人到了护城河边,武维扬已经越过护城河。
镇江府也是个古老的城市,经过多少次的变乱,城墙到处是残缺不整,稍有本领的人,还容易上下。武维扬贴着西北角这边,已经翻上城头,这两人容得他已经到了垛口里,两人也是从城角这里猱升上去,两人不敢贸然往上闯,好在这时城头上没有什么官兵巡城,武维扬此时已经顺着左边的一段马道下去,这一来倒容易辨别他的去向。阿英、阿雄伏身城头,见武维扬越过前面一段空地,竟自翻上北城根附近的一带民房,看情形似乎有什么打算,他决不迟疑,顺着民房屋面,一直地往南。
阿英、阿雄此时真个提心吊胆,虽则没发现敌人,天已经快亮了,一个府城的地方,人最杂乱,没有隐身之地,这可是自找危险了。不过到了这种地方,阿英、阿雄是不跟到底,决不甘心了。武维扬在前面毫不停留,往南出来约莫有两三箭远,斜着往东,并且翻过一段街道。这镇江府是一个极大的地方,江南重镇,也是江南的名城,又出来不远,竟看见武维扬身形放慢,他似乎查看前面的形势。小弟兄把身形隐蔽住,仔细往前看看,可是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形,这两人也够着急的了,东边的天空,已经变了色,眼看着天要亮了,这可是怎么好,贴着一片屋脊后,伏身不敢动。
这时发现前面竟是一座衙门,因为辨别出前面不远是一片横街道,东西的一条大街,靠着北面出去不远,有两座吊斗,高耸天空,可是上面也没有灯笼,也看不出上面有瞭望的人。工夫不大,忽然武维扬从屋南,纵身连连纵跃,一直地向前扑去,身形快,眨眼间已经出去十几丈外。阿英、阿雄从屋脊后,刚要往前跟缀的一刹那,阿英反把阿雄的胳膊抓住,不叫他动了,伏下身去,哑着嗓音,低声说:“你看!”
这时阿雄已然发现武帮主竟自飞纵上那根高大的桅杆,轻如狸猫,快似猴猿,顺着桅杆猱升上去。这一来阿英、阿雄全怔住了,因为天是一时比一时亮,倘若弟兄再跟过去,武帮主已然翻到那么高的地方,虽则离得远,望不真切,必是已到了桅杆的斗子内,他临高望下,弟兄二人往前一扑过去,定被他发觉,可是在屋面上尽自停留,更守着一个官府的衙门,如何停留得了。阿英遂向阿雄打着招呼,隐蔽着身躯从屋面上往东北转过来,一直地到了这座衙门的后面,靠衙门的西北角这里,有一处大户的住宅,后面是一片楼房。阿英、阿雄遂转到这座楼房的西楼后,整个身躯全隐蔽住。
东方发晓,天空一时比一时亮了,这时已经辨别清楚,这两座桅杆靠东边那一座桅杆吊斗已经残破,只有西边这个完整,武维扬分明是隐身在上面了。阿英向阿雄道:“二弟,我们这可没有什么法子了,咱们索性也别走了,只好留在府城,任凭帮主有多大本领,他白天绝不敢在这种地方现身,这分明是要在这里待一天了,他身上大约带着干粮了,若不然也不敢这么办。我们漫说还没法翻上去,我们就是大胆地停在这一带楼顶子上,这一天连渴带饿禁不住,我们赶紧找隐蔽的地方下去,事情挤到这没有法子,好在准知道他老人家白天决不会离开这里。我们索性别尽自在街上转,人烟稠密的地方,走路时少和人家对面,赶紧找个店房投店,就说我们是投奔亲戚来的,亲戚已经移居别家,一时找不到,只好在店中暂住两天,我们有栖身之处,黄昏时赶紧出来,这一带街道全狭,我们足可以看住了他,咱们说什么也得时时跟随他左右。”
阿雄一想哥哥这种办法很对,两人从这民房西楼后转下来,仗着天色尚早,住户人家尚没起来,哥两个落在小巷中,赶紧分开,出了小巷,低着头躲避开这座衙门附近,转到衙门后一条极狭的街道,天已经大亮了,有住户人家已经起来。阿英对于这个地方并没到过,从这座衙门后,转了一周,顺着东大墙那边往前绕过来,这才看到前面地势很大,东西的辕门,东辕门口尚有守卫的官兵,街上的人已经多了,铺户全开了门。这两个人低着头转进衙门前这条大街,紧往东走,可是这条街上并没有店房,离开衙门已远,这哥两个找了一处卖早点的摊贩,哥两个吃了些食物,顺便向他打听,好在阿英、阿雄是生长江南,虽则不在浙南雁荡山长起来的,十二连环坞,以江浙一带的人最多,所以两人说话还不隔膜,不过在府城中,像这样打扮的,很少就是了。
两个说是离这里五六十里乡下的,进城来是投亲没有找到,地方上也不熟,连街道的名字全不知道。这个卖食物的倒是很和气地告诉阿英,这里就是府前街,这条街很长,附近可没有店,若是不过夜,茶馆里整天的倒能待,打算落店,非到东关内,那里有一处高升栈,店虽则大,可是上中下三种人全能住,房间也多,生意做得也规矩,再有的当房,就得南关内和北关外。阿英遂谢了谢这个小贩,更知道这就是镇江府府衙,真不明白帮主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甘心在这里受罪,现在也无法猜测。
弟兄二人因为见街道上一时比一时人多了,并且官人们也不断地来往着,商家铺户很多,街道上人非常多。这种地方危险太大了,赶紧顺着府前街,一直奔东关内,一直到了东关附近,整在街道的尽头那里一座大店,倒也是个老店房,门旁排着两块木匾,还是刻的字,仕宦行台,安寓客商。两人明知道全是这种乡下人打扮,这种店房住着不合宜,可是宁可叫店家看着可疑,也不便在街上再耽搁了。
进得房屋,找到了伙计,叫他开一个小一点的房间就成。沈阿英是不用他问,自己说,又是那一套,投亲不遇,并且也不愿意叫伙计多麻烦,知道这种地方有钱就成,爽快地告诉伙计道:“我们也许住一两天,只是走的路太多,整整地在街上转了一夜,也没找到我们的亲戚,我们也没带着行李,这里有二两银子存在柜上,我们若是住的日子多了,伙计你放心,不会等你说话,乡下人也一样开眼的。”
店家一看沈阿英、沈阿雄虽是穷庄稼人,可是身边真有钱,忙地换了一副笑脸,忙着泡茶打水,好一路照顾。阿英、阿雄落在店房,故意地唉声叹气,叫店家听出两人是因为找不到亲戚着急。吃过饭之后,两个人商量好了,不只于不出店,连屋子也不出,给他个整天睡,可是两个人心里有这些着急的事,哪里睡得着。这一天的工夫,把个阿雄几乎急死,敢情这种罪比什么全难受,店中客人出出进进,这里更守着城关,街上整天一片哗乱的声音,轿夫脚夫、串店的小贩,吵得你想睡也睡不了,真有些度日如年。好容易盼得天已经快黑了,阿雄看看阿英苦笑一下道,“哥哥,可受出来了,咱们怎么样?”
阿英道:“别忙,这就走,这个大城市中,天黑了之后,不过二更天,街上清静不了,我们走得太早了,不也得在街上转么。”阿雄道:“这可不能依着你,我们宁可抽冷子翻到屋顶上去凉快,我也不愿意在店中受这种罪。并且哥哥,你也得提防,天只要一黑下来,府衙虽有守卫军兵,他们可挡不住老人家了,万一他早早离开,我们又该如何?”阿英道:“就这么办,赶紧走。”阿英也想到这件事必有极大的牵掣,若不然武帮主,决不会这么做。
阿英告诉店家,“我们出去若是太晚了,或者不回来了。”店家答应着,他们店中是什么不存,不过房饭钱付得很多。弟兄两个离开高升栈,镇江府虽在大灾荒之后,这种地方比较别处恢复着容易,虽则是粉饰太平,可也看出一片富丽的景象。此时刚刚地上灯,街道上熙来攘往,茶楼酒肆,客人们出出进进。两个人因为穿得差不多的衣服,年岁一般大,相貌又长得不差什么,走在一处极容易被人注意,所以阿英在头里,阿雄离得两三丈远,街道上人很多,这样就没有人理会了,顺着东关一直奔镇江府衙。
到了府衙附近,阿英首先转入旁边的小巷中,避开了衙门前,好在入了小巷依然可以看到辕门内两座桅杆。阿英此时见这小巷中清静,住在僻巷中的人,差不多早早地关了门,阿雄在后面紧追过来,向阿英打招呼道:“上面已然黑暗辨不清了,他是否已走,无法判明,我们尽自在这里停留,招人猜疑。”阿英低声招呼:“随我来。”顺着小巷从府衙的东边,转到府衙的后面,奔西大墙。阿英心想仍然扑奔辕门旁,找一个地方,索性等待下去,这种时候,他不会从上面翻下来,衙门中出入的人太多。刚转过西大墙,阿英忽然听得迎面贴着西夹道的南边,一阵渔鼓响,这种人在江南地面,到处可以看到,也是江湖中一流,用渔鼓简板唱道情。不过这种时候,住户人家全上了门,这渔鼓声,一声声地响着,越走越近,这段西夹道很狭,阿英、阿雄无法退回去,只好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可是十分注意着来人。
只见从西夹道的南边黑影中略微地辨别出是一个游方道士,缓步地向这边走来。阿英向旁闪了一下,贴在一个住户的门口,想容他过去。可是这个道人来到近前,竟自停身站住,却向沈阿英微一躬身道:“贫道来到镇江地面,可叹偌大的地,竟没有和贫道结善缘的人。”阿英此时决不愿意和他答话,面貌也辨不清,只隐约地看出这个穷老道,是个落魄江湖的人,一件极旧的蓝道袍,有许多破的地方,年岁很大了,看那情形总有七十多岁,阿雄并且也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