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沈阿英直走了多半夜的工夫,大约到五更过后,才回来,背上却多着许多东西,进得石洞,阿雄一看阿英的神色,面色铁青,绝不是因为天冷冻得他这样,满脸带着忧愁的神色,进得洞来,把背上背的东西放下来,他这一夜间竟会把吃的用的全找到,半袋子米,还有些冻肉蜡烛全放在地上,武维扬遂问道:“阿英,附近可是找到有人家的地方么?不过据我所知,一二十里内,没有山居的住户了,你出去多远,能找到这些东西?”
阿英苦笑一声道:“帮主,现在逼迫得我们可没有法子了,我实不能再守着帮主的训诫,我偷来的。”武维扬此时哪还会那么不近人情,死中求活的时候,只要爷三个设法能活下去,焉肯再责难他,遂点点头道:“阿英,活在世上,全把它尝到了也好,但是什么地方会容你下手?”阿英这才从实告诉,已经赶奔北高峰,因为在老松林一带最高的地方,已然查看出连金沙岭到后山全有官家派兵留守,他们扎下帐篷,一时是不会走了,天一黑,他们点起的号灯,远远就能望到。沈阿英也是被迫无奈,并且要知道官家的情形,所以冒险赶奔锁云峰前。
沈阿英再到锁云峰,这种地方虽则留兵驻守,不怎么严厉了,本来这次下手,把凤尾帮弄个一败涂地,沈阿英竟在他们驻防的地方,偷窃了自己所用的东西。可是最后以他所听到的信息,真叫人痛心已极,只这一天的工夫,所有落网的人全完了,官家竟全算下了毒手,全在长沙府狱中处置,至于究竟全是什么人,沈阿英就无法探查了,反正这次死的人不少,并且长沙府已经雷厉风行,两湖两江一带也是一样下手,非把凤尾帮完全覆灭到底不算完,最厉害的官家已经接着凤尾帮那个总海底,按名搜捕,只要抓到了人,是就地处决。这一来,凤尾帮的人,可就惨了,所以沈阿英得到这种信息下,痛心欲死,并且他心中另有一种想法。
他对于武维扬,是绝不会有丝毫怨恨之心,但是现在落成这样结果,凤尾帮死到这么多的人,这种事情可得说是武帮主错误到底,十二连环坞被打散了之后,若能够藏锋敛锐,立刻令人封舵闭坛,别再和官家正式做敌人,浙江省不闹那么大乱子,决不会查办得这么严厉。固然是两江两湖的大吏们,把凤尾帮的人,全看成了罪无可恕的积匪巨盗,终归是武帮主弄成这种局面,才有这么多冤遭惨死的人。但是沈阿英当时不肯把这种情形说与武维扬,不过口头上略微流露出来,不赶紧想法子找地方暂时隐匿,情实是危险太多。
所以当时的神情武维扬何尝看不出来,屡次地向沈阿英追问。沈阿英只告诉:这次官家动手,已经捕进不少人去,究竟谁落网,谁逃出来,无法探听了,不只于长沙府不能去,所有各府州县官津要路,全派人去把守住,事情太紧,无论如何光棍不斗势。沈阿英只是哀求武维扬,就是求武维扬无论如何,不能改变初衷,凤尾帮多少年来,并没有杀人越货的行为,已到了这般地步,帮主若是破出这条命不要,把过去的心血完全断送,落一个不干净之名,那可太冤枉了。只求武维扬念在弟兄二人救他逃出来的不易,随着他们弟兄海角天涯暂觅栖身之地,把这种风声稍息,过一个时期,看看官家的动静,查明了本帮中究竟还有什么人存在,总得做长久地打算再谋恢复。
武维扬被沈阿英、沈阿雄这么苦苦地哀求,不叫他太走极端,真个弄个贼皮披上,无论如何也得跟着他们离开湖南地面。武维扬此时虽则没有什么重伤,但是自己弄成这般地步,连一条金龙鞭,全留在锁云峰,闯江湖的人,到此时已算是最后的下场头,情实再挣扎下去,是只有自趋死路而已。个人的精神体力,也需要休养一个时期,何况阿英、阿雄以至亲骨肉待自己,武维扬也不忍过分伤他弟兄的心了,幸而这岳麓山除了驻防的官兵,再没有别的举动,所以在这里竟能隐匿了三四天的工夫,算是缓开了手。沈阿英暗地出山,买办了衣物,爷三个整整地在这里隐匿七天,变装易服,从北高峰后,在山里又走了四天四夜,才转出岳麓山的北下道。
赶到一出岳麓山,无须沈阿英再隐瞒了,天南逸叟武维扬,他是多精明的人,离开山一天的工夫,已得到一切不好的信息,虽则这种传言未必确实,可也够武维扬受的了,自己是只有痛恨。据传说死的人可就多了,闹得各处鸡犬不宁,并且路上全不好走了,还仗着对于武维扬本人官家那方面认为他悬崖撒手之后,已死在锁云峰下。这件事可全仗着云龙三现庄天佑师兄弟,把事情往真处说,他们因为官家下手太辣,杀戮过重,弟兄几个人,连五凤刀韩君瑞、黑凤凰柳四儿,不赶紧疾流勇退,抽身撤步,非全弄得死无葬身之地不可。这件事这么严厉办,虽则出于两江两湖大吏的主张,可是完全要使在庄天佑等一离了湖南,江南是不敢待了,一直地渡过江,在江北找一个隐僻的地方,躲避一时,时日就耽搁得很久了。
武维扬弄到这般地步,他哪肯就死心,不过再想集合力量,谈何容易,除了被官家抓进去砍了头,就是逃匿远方。武维扬更因为阿英、阿雄在身边,时时地劝阻,不叫他们再有举动,武维扬他也因为江南地面,风声过紧,跟着长江一带洪水泛滥,这一来越发没有下手的机会了。这一次的水灾惨重,弄得到处民不聊生,水患好几省全被牵累。这种大灾荒之下,武维扬认为轻蹬旧日的得力人物,大约全到了北省,可是阿英、阿雄随在自己身边,这两个孩子,那种情形就叫自己无法摆脱。
武维扬虽则对他们是恩收义养,可是他终归是自幼闯江湖人物,恩怨分明,自己认为当初收留他们正是凤尾帮鼎盛时期,力量有,看着谁可爱,全有力量成全他们,不算一件事。可是到了最后,生死关头,置身绝地,阿英、阿雄对自己那种行为,个人真是刻骨难忘,所以任凭他两人在身边怎样的琐碎劝阻,也不肯再叱他们的不当。
在这种大灾荒之下,武维扬的事反压下去,冷落下来。武维扬趁着这个时期,在镇江地面,一个偏僻的乡下,地名叫碧水湾,是一个小小的渔村,没有多少人家,离着府城也远,这一带因为地势高,大水灾之下尚还安定,遂在这里买了一只船,向当地的渔户们匀了一处房屋,爷三个在这里安起家来,并且全是水面上出身,谁也看不出来,他们是当年赫赫一时名震江湖的凤尾帮龙头总舵中人。
武维扬完全变成了一个老渔夫,这弟兄二人,随着他身边,弄船打鱼,武维扬是安心在这里脱身,稍住了不多日子,却告诉沈阿英、沈阿雄,自己要走一遭了,至多也就是三个月就可以回来。我是到关外去访寻欧阳尚毅的下落,无论如何,我得把他找到,将来也好重恢复我们旧日的事业。这件事决不许沈阿英、沈阿雄再阻拦,并且说什么也不叫他们跟随去,并且用好言安慰着小弟兄二人,此番到关外,倘若找不到欧阳尚毅,也必要早早地回来。你们趁我走后,可以多买几亩田地,欧阳老师倘若也遭到意外,我武维扬也就死心塌地归隐了,我们有几亩农田,有一只渔船,可也就能养生了么。沈阿英、沈阿雄虽则对于他的话不敢十分信,可是他说话时,从恳切中又带着很严厉的神色,这件事是非做不可。
阿英、阿雄想:他既是到北方,索性叫他趁这时走一遭也好,凤尾帮原有的力量,全在江南一带,北方的分舵原本就没有多大力量,失败之后,早已全散了,叫他走一遭,叫他看看想做死灰复燃,只是妄想,他也许就能死了心。武维扬遂单独地离开了镇江地面,他这一走,日期可太多了,原定规的是三个月准可以回来,可是直到了转过年来,江南一带水灾也闹过了,地方也渐次安定,直到了二月间,这个武维扬才回到镇江。
他回来的是一个晚间,阿英、阿雄住在这里再也用不着防备什么了,从来没有一点是非,始终就没遇到过旧日龙头总舵轻蹬人,固然是这个地方隐僻,是一个极偏僻的小渔村,连个外地客商也没有。不过按当初凤尾帮的情形,龙头总舵那是多少人,尤其是江苏、浙江境内,是分舵最多的地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全能见到本帮弟子,以如今这种情形看来,凤尾帮完全是失败到底,不只于死的多,逃得也是干干净净了,又经过这一场大水灾,所以沈阿英、沈阿雄除了惦着武维扬去的日子很多,没有回来,平时整天里在渔船上操作,雇了几个长工,照顾着他们种自己的地,所以安安静静,无是无非。
在今夜半夜间,直到武维扬敲窗户,才算把阿英、阿雄惊醒,赶紧开门,见帮主在形迹上似乎十分严密,这小弟兄二人刚开口招呼,武维扬已经一摆手,叫他们进去,阿英、阿雄赶紧进了屋,把堂屋的门关上。好在这个小小院落中,除了三间正房,一小间厨灶,很整齐,也没有用人,阿雄赶紧把堂屋的油灯拿到东间,武维扬所住的屋中。他不在家,这弟兄把他屋子收拾得仍然是干干净净,赶到一到了里间,这弟兄二人才看清楚,武维扬的打扮,不是临走那样了,一派的寒酸气象。
一件旧绸子长衫,鞋袜全那么不齐整,因为从这里走时,完全是个乡下人打扮。阿英、阿雄一看帮主脸上的神色,十分憔悴,并且带出很辛苦的模样,眉头紧皱,似乎有什么心事,阿英赶忙招呼阿雄去烧些水来。武维扬道:“深更半夜的,叫邻居们听见多疑,不要麻烦了,我不渴。”
阿英道:“帮主,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也没乘船走,你这情形是很辛苦了。”武维扬不答阿英的话,向两人脸上看了看反说道:“你们哥两个越发地健壮了,过得很好吧!”阿英见武帮主所答非所问,好生怀疑,遂问道:“帮主这究竟是从哪里来,你去了好几个月的工夫,可曾找到欧阳老师?”武维扬摇摇头道:“阿英,不要尽自追问我,我心里很乱,叫我安静地歇一歇,从我走后,这里始终没有一点事么?不要隐瞒。”阿英道:“我们在老人家面前,焉能说假话,实是没有一点是非。”武维扬道:“好!”跟着把头低下,一句话没有了。沉了半晌,阿英、阿雄哪肯就退出来,这种情形帮主本身分明是有极为难的事,两人也木立在那里。
这时武维扬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我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是,为两个孩子,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清静地方,难道我真个的带着你们流落下去不成?”阿英很着急地道:“帮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事还得走,难道有人缀下你来不成?”武维扬这时站起,在屋中来回转了两周,不答阿英的话,阿英却悄悄用胳膊碰了阿雄一下,低声说:“你把家伙预备一下,有事了。”
可是武维扬忽然抬起头来,向阿英道:“你叫他去做什么,预备家伙么,先不用,还不至于这样,我只为不放心你们弟兄二人,我出去这一趟的事,不能向你们讲了,也不许你们问。只是我在归途中,发现可疑的人,可是这个人很厉害,一入江苏境,我一连费三天三夜的工夫,始终没缀上他,此人行踪飘忽,隐现无常,所以我赶紧回来,看看你们安然无事,我也放心了。但是我不查明了究竟是什么人?是何居心?是否为我武维扬而来?我不弄个水落石出,这里我们就不能住下去了。在天明前,我依然走,你们只管放心,这次的走,我决不离开这一带,容得真相已明,再做打算。”阿英、阿雄不由得全愤怒十分。
阿雄道:“帮主,我们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难道还真个有人赶尽杀绝,对我们依然不肯放手,是不是过去的那几个冤家对头,云龙三现庄天佑等,又来到江南,帮主任凭他有什么厉害手段,我们情愿和他再决雌雄。”武维扬摇摇头道:“不是。以庄天佑、钱塘快手崔平、妙手金轮侯杰当初不过是仗着有权有势,随处全是他的力量,所以我们才处处地落了下风,像他们那一类人物,真个的走单了,还不是我武维扬的敌手。半年来,我何尝不想找他们,可是这几个不知道到什么地方,这种情形只要他不再和我武维扬为难,我也只好对他们放手了,因为从别的江湖道中人虽得到一些信息,庄天佑等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一时,事后,他们十分后悔,所以远走他乡,埋名隐姓,虽则我凤尾帮中人,死在他手中的太多,但是一个人只要有悔过之心,也就是了。现在眼前的事,也许是我多疑,但是我不得不防备一下,你们只管照样地住在这里,该着做什么做什么,我的事无须你们过问了。”
说话间,武维扬立刻把一身的衣服脱去,把从前所置备的乡下人所穿的衣服换上,更打点了一个小包裹,鹿皮囊也用衣服掩盖上。在他更换衣服时,阿英、阿雄已经看到武维扬,不知在什么地方,已经重新打造了一条兵器,可不是从前所用的那种金龙鞭了,像那种奇形兵器,平常的匠人不会打造,又费钱,又费工夫。他现在换了一条蛇骨鞭,衣服换好之后,蛇骨鞭围在腰间,把那个小包裹背在身上,提着一顶大草帽,向阿英、阿雄道:“大约没有多少的耽搁,趁着天没亮,我要离开这里了,听我的话,不要跟出去,没有事,关门睡觉。”阿英答应着道:“我们一定遵帮主的吩咐,可是这次,你老千万别走远了。”武维扬说了声:“知道。”阿英跟着走到堂屋,武维扬说声:“你们关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