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龙山铁壁峰,又加上春陵山刁四义、雷震霄他们轻蹬人全到了这里,人也多,势力也厚了,围着他总舵四周,到处里有人把守着,从虎牙陀内山口,一直到他总舵的正面,一排高大房屋就有三四箭地长,这里用二百多名弟兄们,分两行对面相隔着两丈多远,排班站队,每人是一支火把,显得这个铁壁峰前威风凛凛。这姐妹三人,已经分开,单提女屠户陆七娘。

她见闵三娘、甘云凤已经把身形隐去,一直地扑向迎面这一排高大的木屋后面,自己一相度形势,遂从这片宽阔的山道旁一排小树林下穿过来,潜踪隐迹,转到靠左边的一排排的木屋后。这里所有的木屋全空着,所有本舵下的弟兄全奉命列队的列队,防守的防守。女屠户陆七娘从西南角一排木屋旁转过来,此处离着迎面这排大敞厅,还有七八丈远,相隔太远,想着敞厅里面,决看不清楚,陆七娘遂趁着前面双手金镖罗信正把要命金七老领进来,此时在敞厅前站立的轻蹬人,也全迎过去,陆七娘趁着这刹那之间,一连两个纵身,竟自窜到敞厅的南房山下。

这种房子的建筑,是一半石头,一半木材,两边的房山,全是用巨石垒墙。陆七娘趁着前边有帮匪们全在迎接金七老的一刹间,顺老房山角这里,轻轻一纵,身形窜起,抓住了房山转角探出来的木檐子。这种木檐子,就是整根的树木,排起覆盖在屋顶上,树木连树皮全没有弄净。此时陆七娘在这种地方,想把身形隐住,倒得了十分的便利,身形蹿上来,抓住了檐头身躯轻轻往起一翻,把下半身完全卷在房山头檐子下。仗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并且二百多弟兄列队之下,轻蹬帮匪又全在敞厅前刚刚地迎过去,任何人也想不到竟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敢在这种地方隐身,这就全仗着胆大心细,身轻手快,身形绷在上面,两只脚完全踹到檐子下,靠里边的横窗上,脸朝下,所有从外面进来的人,全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这座敞厅足有十几丈长,金老寿同双手金镖罗信,和刚迎过去的轻蹬党羽们,一同向敞厅里走来。陆七娘看到下面这班人,凡是所知道的人,一个不短,全在这里,连刁四义、雷震霄也全是穿着长衫,衣服整齐。迎接金老寿时,一个个简直把他敬若天神,好像当日十二连环坞,对于掌着龙头总舵、总领全帮的武维扬一样的恭敬,低首小心,满脸全是含着笑,一个个全是赤手空拳,连他们腿绑上也没有一个带着短家伙的,轻蹬帮匪们蜂拥着,把金老寿让进敞厅。

陆七娘此时正好从上面的横窗往里张望,只见这座敞厅内,只有粗制的桌椅,桌上没有什么陈设,显得这敞厅空洞洞的,完全是啸聚绿林,乌合之众的气派。双手金镖罗信已经请那要命金七老在迎面上首落座,在金老寿往里走,没转过身来的一刹那,这轻蹬党羽中在最后走的两个,他们很快地把身形撤回来,并且还是紧往东房山角那里一闪身,一扬手,所有两边站队的弟兄也是齐往后撤出四五步去,灯笼火把并不减少,可是暗中已经有六十多名离了队,他们的灯笼火把已经交给留在这里的代拿着,灯火光不减少,人却短了一少半。

女屠户更辨别出遽然退去的是那宣河舵主柳森,跟乐清县的老船户雷震霄,他两人这种举动诡秘,这十多名弟兄一退去,一个个脚底下全十分留着意,没有一点脚步之声,从这敞厅东西两侧,转向旁边树荫下的木屋后,跟着见他们两个手中全多了一份硬弩,更有十几个挎着三尺多长的竹筒子,他们此时各觅隐身之处。这一带倒更有高高矮矮的树木,也有长在木屋前,也有的在木屋后,这就是就着铁壁峰前原有的形势起建的房屋。他们刹那间已各把身形掩蔽起,那宣河舵主柳森、老船户雷震霄也分登东西木屋顶。

陆七娘见这两人除去各背上兵刃,每人也提了一个大竹筒子,陆七娘暗想,这罗信大约是恶贯满盈,死期到了,死催得他敢这么做,就凭这班人也想对付要命金七老,他们非全死在金老寿手中不可了。陆七娘此时是十分注意着外面的情形,因为自己此时十分险,绷在这里,只有等待敞厅中的变化,自己只要稍一移动,就容易被他们发觉,并且还仗着事前早防备到屋面上不易隐蔽,果然此时凡是屋面树顶已经全有本舵中的党羽们把守住,四下里静悄悄。陆七娘见暂时不致有什么举动,这才注意到敞厅里面。

此时那双手金镖罗信正在向金老寿述说着他们迫非得已,集合轻蹬旧日弟兄在龙山立足,无非是等待龙头帮主武维扬的信息,他是否尚在人间?……要命金七老却有些不耐烦地向罗信道:“罗香主,你们这种家务事和我金老寿不相干,不必和我讲,金老寿再不管你们这笔闲账。”罗信正色道:“金七爷,你不要认为这些事无关,正为得和金七爷眼前的事有关,我罗信把这些情形说出来,七爷你就知道我罗信是一片血心了,七爷可不要疑心,我天胆也不敢对金七爷语含讥诮,我罗信自始至终是凤尾帮坛下忠实弟子,我们和金七爷你不同:当日武帮主对七爷是利用,可是我们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所以不能并论。”金老寿道:“罗香主你还算明白,你赶紧地往下讲。”

罗信道:“我罗信只盼着还能见到武帮主,问问他是否还肯为这轻蹬劫后余生的弟兄做打算,他若是真个放弃凤尾帮,不再管我们,我们倒也不一定是非依靠他才能活下去。英雄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我们一样地能另寻我们的道路,事情是讲明白了,别弄个不明不暗,究竟谁不够朋友,也教江湖道上给个公平判断。”金七老道:“这还是你们的事,金老寿不愿意听,也不愿意问。”罗信这时脸上的神色非常庄重,要命金七老这种冷酷无情的话,他好像丝毫不介意。此时他却把茶碗端起道:“金七爷,你请吃茶,你更肯赏脸的话,我知道七爷你酷好杯中物,七爷现在就是把事讲明白,也不是你下手的时候,你又何妨痛饮几杯?”金老寿哼了一声道:“酒已喝得多了。”说着话,把茶碗也端起,却只喝了半口,却夸赞了声:“好茶!”并且金老寿也带出口干舌燥的神情,这种地方他都存了戒心,明是口渴得要命,可不敢喝。那双手金镖罗信道:“这是洞庭湖的碧螺春,湖南省的特产。”说了这句,却哎哟了声道:“我罗信好糊涂。”跟着扭头向敞厅门口招呼道:“你们全是在江湖上跑过的弟兄们,这点道理全不明白,从外面端进这头碗茶来,客人喝得么?泡一壶好茶拿进来,我们不是大官贵人,没有那些礼,你们快着点。”

在罗信喝喊声中,外面有人答应着,立刻送进一壶茶来,虽则他这铁壁峰临时立舵的情形没有一点讲究的地方,可是他送进这壶茶来,茶壶很小,很精致,是宜兴土产的极细的宜兴壶,不过壶很小,这名弟兄把桌上的两碗茶完全撤去,重新给斟了两碗,放在了金七老和双手金镖罗信的面前,这名弟兄把迎面摆着的蜡烛推到紧里面,把这把茶壶就放在了罗信的这边。要命金七老尤其是近年来,嗜酒如命,他今晚为得搜索女屠户陆七娘倒是没喝醉,唯独饮酒人是一样的习惯,只要酒喝得不醉,隔上一两个时辰,酒力燃烧起来,口干舌燥,非多喝茶不可。

这个双手金镖罗信此时叫人泡上来的茶,的确是洞庭湖的名产,最上品的茶叶,茶的香气一阵阵扑入金老寿的鼻内,这位风尘豪客,原本就是强自忍着,此时罗信这种举动,就为是在金老寿面前表示出坦白,绝没有阴谋暗算的行为。

他跟着说起这个甘婆子母女来到三湘地面,她这种行为挟着一份极狂妄的心念而来,这个老婆子她安心是和武林中轻蹬侠义道,和凤尾帮劫后余生的人物做对头,她是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她偏偏要架这个女屠户陆七娘在三湘一带耀武扬威,并且更勾结上天罡手闵智之妻闵三娘,她们安心要代替武维扬召集武维扬的旧部,安心与江湖道为敌。这甘婆子此次的行为也太以目中无人,我罗信明知道不是她的对手,但是我愿意和她做最后一拼,因为女屠户陆七娘是我嫡亲的侄女,甘婆子这种行为,他们简直是怀着极大的野心。那闵三娘更盗窃了旧日龙头总舵所使用的竹符旗令,要号召两湖两江一带凤尾帮旧部,全收归她掌握中。这种行为我罗信虽然无能,焉能容她们这么猖狂!金七爷,你今晚既然曾到蓝山,搜索那陆七娘,你所经所见完全是受了他们的骗。我现在把金七爷你请进来,我把真心实意告诉你,我罗信不能亲手除掉这个下流的败类,把甘婆子母女一网打尽,我从此放弃江湖,就是我能够活下去,江湖道上,决不会再见我这个人。金七爷,你既然口口声声不干涉我们凤尾帮中事,这也很好,我现在设法要把甘婆子母女诱进龙山铁壁峰,我那个下流的侄女,只要一离开她母女护庇之下,除她易如反掌。七爷,你也尝尝这个茶究竟怎么样,来到我铁壁峰,连这一杯水你全不肯赏脸么?”说着话,罗信却先把自己身边这碗茶一饮而尽。

金老寿看到这种情形,认为决不会有什么毛病了,也喝了一碗,罗信更亲自端起这把壶,给金老寿斟了一碗,满脸含笑地道:“金七爷,我可不是小看你,这种茶叶,大约市上是没有卖的,这是在茶山上检选出来最上品的作为进贡朝廷的贡品,我们这班人,却还不惧这些强梁势力,所以能得到这种好茶叶。”

金老寿对他这种闲话并不答,不过略微伸手客气了一下,罗信跟着一回身,向门边的弟兄招呼了声,你们再泡一壶来,因为这种壶很小,罗信自己那边只斟了半碗,这名弟兄赶紧出去。要命金七老把茶又喝了两口,可是他对于眼前的人,丝毫不肯放松,两眼注定了罗信脸上的神色,遂向罗信说道:“罗香主,那女屠户,究竟落在什么地方?老松崖山神庙是否就是她匿迹潜踪之地?以今夜的情形看来,只怕是狡兔三窟,她另有隐藏的地方,你若真心实意地要为江湖道中除此败类,你就把她隐匿的地方指给我金老寿。我和你们这班人,无恩无怨,关于凤尾帮的事,我已经寒了心,决不愿置身其间,跟你们蹚这种浑水。甘婆子母女总然暗地和我做对手,我始终没把她母女放在眼中,我不能亲手歼除这个下流的东西,我是死不甘心!罗香主请你快些讲。”

此时一名弟兄把一壶新茶又送进来,双手金镖罗信口中说着:“这两日来我们已经派出二十多名精明强干的弟兄,到处把守搜索,女屠户决定是仍然隐匿在蓝山一带,除了那里,再没有她栖身之地了,金七爷,你如若不以我罗信的办法为然,我也不强留你在这里,我立时派人下手搜索她的下落。”罗信口中说着这些话,他伸手把弟兄端着这把壶接过来,因为金老寿那碗茶喝了一半,罗信又把新茶给先上半碗,自己也斟满了。他落座之后,更向金老寿道:“金七爷,你的行踪我决不过问,好歹咱们也得守着江湖道的规矩,至多只用半日的工夫,我决能得到她的下落。那时,在春陵山双柳塘、双塘口、九华岩这几个地方,只要金七爷你看到提着竹篮的小贩,他们每人有一顶左边破了的草帽,那就是本舵上派出去的督率哨探的头目,七爷你只要向他们打招呼,你也就随时能得到信息了,我们对于七爷的行踪决不多问一字,你看可够朋友么?”

金老寿此时可有些疑心了,因为他谦恭的过分,并且他所说的话十分空洞。金老寿微微一笑道:“罗香主,这就是你把我请到里面所告诉我的事么?很好,话就说到这,或者也许不用你派人搜索,我金老寿也能找到她,只要你能说的和所做的是一样,罗香主,我占了很大的便宜了,金老寿也算没白来,我已经扰了你三杯茶,也算破费你了。”此时罗信却端着自己这杯茶来让,要命金七老把这碗茶端起来,又喝了两口,也是毫不经意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手还按着碗口,不过觉得茶似乎茶叶放得多,有些苦涩,不过这种清香满口也觉不出异样了。金老寿这时要站起告辞,双手金镖罗信道:“金七爷,还有一件事,你可有些耳闻?”这一来无形中把金老寿算拦住没站起。要命金七老道:“什么事?”双手金镖罗信道:“要命郎中鲍子威、三阴绝户掌罗义,这两个人金七爷你可曾见到他们么?”

金老寿道:“他两人和金老寿无关,不过我对于他们当日十二连环坞的行为很有些不满,大丈夫也要敢作敢当。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来明去白,金老寿也是福寿堂里来的人,去时是明着去的,走,也是当众走的,虽则武维扬对我过分客气,在我出十二连环坞时,很摆了些场面,打发他手下得力人送我金老寿,但是七老子终没被他们留住,走得光明磊落。要命郎中鲍子威、三阴绝户掌罗义,既然是安心背叛凤尾帮,就该明着和武维扬做对头,可是他两人绝不该用嫁祸于人的手段,出卖十二连环坞,完全给淮阳派、西岳派扣在头上。这种行为我金老寿认为他们已失去了江湖汉的理性,他们早晚会到了,很愿意向他们请教一番。”

双手金镖罗信道:“我们虽是弟兄,也是各行其道,我可风闻这两个人,也到了湖南地面,说不定我罗信终要弄个骨肉成仇,也未可知。”要命金七老此时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带着惊疑的口吻啊了一声,立刻站起,身形一站起来,突然觉得头重了,信手一挥,把手底下这只茶碗拨翻了,顺着桌子滚到里面,哗啦一声,碗已粉碎,自己此时尚不敢断定真个有什么毛病,口中说“告辞”二字,往前一迈步时,身躯晃了一下,金老寿立刻一团怒火冲上心头,扭头来向罗信道:“罗信,你敢暗算七老子,你的死期到了!”这时双手金镖罗信突然身形往左一闪,已经退出数尺远,竟自哈哈一阵狂笑着道:“金七老,龙山就是你收缘结果之地,你还想走么?”

这时金老寿知道自己毁了,只觉得头晕得像一团火烧,两眼全要睁不开了,猛然一跺脚,口中喊了个“好”字,纵身往外窜。那个双手金镖罗信,他可是仍然存着顾忌,相隔不远,他可没敢动手,知道金七老手底下的厉害。此时他身形往外一撞,究竟要命金七老这些年来,功夫可算是练到炉火纯青,更仗着他所中的毒轻,所差着是又耽搁了一刹那,他走不脱了,就这样他身形竟窜出敞厅门口,在他这种威名之下,不真看出他不行来,可没有人敢贴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