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刁四义在暴怒之下,竟自高声招呼道:“你们还不掌亮了等什么!”他一下腰压刀紧追过来,此时四下接声的,已经连续着呼哨响起,除去埋桩把守的,按着规矩不许随便移动之外,在他排云峰总舵附近的弟兄们,已经各提兵刃火把,齐往这边扑来。这个道姑,见突如其来地有人竟会把黑熊刁四义挡住,虽是此人似乎有意地助自己脱身,可是他从屋顶上下来窜出去,在那身形上看来,这个道姑好生惊心,自己也不敢再思索迟疑,遂顺着木屋后,一连几个纵身,已经窜到排云峰下,一片丛杂的草木中。此时这个排云峰总舵可就乱了,一片呐喊杀声之下,连续着竟有两处火起,所起火的地方也正是他这排云峰重要的所在,一处是刁四义所住的这片木屋,一处是雷震霄所住之处。火也起得太怪,道姑竟得趁这个机会从自己所查好了的一条极险峻的峰腰逃出了排云峰后。
完全从一处处乱山头走,决不走他的春陵山前山口,这样一路疾驰,竟得从容脱身。这个道姑还想着那个用石块猛砸刁四义,现身诱他转向相反道路的那个人身形矮小,决不像自己的人,还想到是闵三娘身边的那个侄儿闵熊儿,直到和闵三娘、余忠、闵熊儿山头相遇,知道猜测得不对了,闵熊儿既没有包头,更是一身平常的短衫裤,自己所看见的那个黑影,却分明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所以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人好生惊异。虽则把闵三娘带到山神庙,这件事仍然横在心中,认为太怪了,并且对于当时的情形,更想到不只于是一个人了,火起和刁四义追赶下去全在同时,这个人那有这么快的手段,在情理上说不下去,赶到山神庙和闵三娘正式相见,露出本来面目之后,铁鹞鹰程天宠赶来解围,这个苦海回头的女屠户陆七娘,对于这件事是不能释怀,可是尚没工夫向程天宠述说可疑的事。此时在解释误会之下,闵三娘也自知道自己此次的事,实有些不度德、不量力,现在有甘婆子母女等轻蹬人和自己同心协力,覆灭龙山铁壁峰,总然事后未必能如了自己的愿,也算是为凤尾帮洗尽污名,为三湘一带商民百姓们造福,自己身为一个女江湖,能够做到这样也就很是了。
陆七娘并且告诉闵三娘,小萍的伤势你不用担心,甘老前辈她所收藏的治伤灵药,虽不敢说那种灵话,有什么起死回生之力,可是她这种药,内服外擦,真有叫你想不到的力量,多重的刀伤,越是见血的伤,好得越快,立时能收口止疼,比起西岳派碧竹庵、淮阳派清风堡两处的治伤药,有一样大的力量。她这种药材难得,全是在广东配的,到晚上你再看她的伤势,就知道药力如何了。此番随着甘老前辈到江南来,我一身的危险太多,我不啻往虎口里送,但是我下了决心,要洗刷过去的污名,所以一面遵着甘老前辈的指示,一方面我自身也不敢不谨慎了,此处名叫老松崖,从这里过去,还有一个所在,名叫月牙岭,已被我搜寻到两个古洞,不知是什么年代道家修炼之所,那个地方极隐秘,黄昏后我们把萍姑移挪到那里也就安心了。三娘听到陆七娘这个话,越发地认为自己此次事缺欠事前的安排,遽然下手,以致一出手就碰了头,对于陆七娘谈得颇为融洽。余忠、闵熊儿他们趁着白天,把附近一带的形势,全详查一遍,地势已经辨别明白了。
赶到太阳已经往西沉下去,程天宠已经到来,此次他在这老松崖出现,却是一个砍柴的樵夫了,来到山神庙之后,向闵三娘等告诉,一切经过的事,已经全禀明了甘婆子,她叫这班人不要乱动,听候她的指示。闵三娘道:“老前辈在双塘口,有龙山所派去的一干匪党,乔装易服,守在镇甸四周,老前辈母女,为什么偏偏站在这种不利的地步,对付这班恶徒们,何必再拘束在江湖的信义上。”程天宠微微一笑道:“三娘,你就真认为我师姐和云凤就被他们监视得住么,这不过是故意地这么做,他们多留几个人,也不过是多上些当而已。”说话间忽然听得外面偏着东边,一片小山头有百块滑落的声音,此时闵熊儿却站在山神庙前,忙地向里面招呼道:“程老师,恐怕山头上有人吧?”程天宠微微一笑道:“小哥,只管放心,此时这里还不许外人进来,大约是送衣物包裹来了。”程天宠跟着出去,他一路纵跃疾驰,已经翻上旁边的一座小山头,闵熊儿仍然站在山门前看着,果然上面一片小树林后多了一个短衣的汉子,程天宠更向下面招呼道:“闵熊儿,你也上来帮个忙。”闵熊儿答应了声,一路紧纵身,翻上了小山头,见岩上堆着的正是自己留在双柳塘店中的包裹衣物,已经有人全给送来,旁边还多着一个小竹筐。闵熊儿再往小树林后看时,只见一个穿蓝布短衫裤的壮汉,扛着一个竹竿子如飞而去。闵熊儿好生惊心,山神庙内程天宠述说经过,连陆七娘也没提到另外还有人,这是什么人从双柳塘把店中的衣物全给送来,看了看竹筐中,一竹筐食用的东西,闵熊儿不敢多问,自己挎起三件来如飞地跑下山头,程天宠也提着一个大包裹、一个竹筐,来到山神庙内,向闵三娘道:“店中所存的货物完全取来,这竹筐内,吃的用的,足够支持几天的。”跟着从竹筐里单取出一个小布袋,向闵三娘等说道:“此次我们和这班强敌做了对手,不能不防备一下,平时不常用的东西也该预备一下了。”遂从布袋中取出一份一份的火折子竹筒,另外还每人分给一捧铁沙子,这个铁沙子全像黄豆一般大的颗粒,程天宠道:“凡是甘老前辈麾下的人,彼此间全是用铁沙镖来做信号,避免着黑夜间的误会,尤其是现在所对付的轻蹬人,内中更有极厉害的人物,我们的行动上,要十分谨慎才好。”闵三娘、余忠等各自把铁沙子放入囊中备用,并且知道这种用法是每次连打出三粒,刚把这些东西分完,程天宠回头向门口看了看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色这就要黑了,向陆七娘道:“璞贞,天色不早了,这时很可以把萍姑送入月牙岭古洞暂避,我要到双塘口走一遭。”陆七娘点点头。
此时萍姑安安静静地养了这一天,这时精神十分好,痛楚大减,甘婆子的药果然真有起死回生之力了,此时不便再叫别人来服侍她,告诉萍姑要移挪到极安全的地方,三娘还想背着她走,萍姑道:“只要此处不怕被人发觉,不用走得那么快,阿娘扶着我,我大约可以走了,我两腿上没有什么伤,背上胯上全不怎样疼了。”闵三娘和闵熊儿遂把萍姑架起试了试,她果然已经能行动,这娘两个扶着她走出山神庙,陆七娘叫余忠也要跟随到后面去。程天宠是预备等他们转过庙前边这片小山头,他就要先回双塘口,刚转过来,突然听得靠庙后面,一片断崖头,上面的石头叭叭的暴响了三下。此时已经看不出多远了,程天宠向闵三娘说道:“怎么又有人到了,你们只管走,我去看来。”程天宠身形施展开,纵跃如飞,从山神庙后,翻上一片断崖,这一行人也从庙后转过来。三娘等仔细地注意看上面,程天宠已经到了上面,此时大家隐约地看到,在崖头上又多了一人,完全是一个打柴的樵夫,并且肩头上还挑着一个柴担子,程天宠已和他聚在一处,很快地从上面翻下来,向闵三娘等挥挥手道:“赶紧到后面古洞中再讲。”余忠看到程天宠的神色上,似乎有很重要的事,闵三娘和闵熊儿手底下也用了些力,架着萍姑随在陆七娘身后,走在这片断崖旁,一条极崎岖难走的山道上,时时地得用手捺着一片片的野树,窜着这条小道转过来。一条往下极矮的山道,一直地走下来,此时天色越发显得高暗了,连着转过两个山峦,前面一道高岭阻路,陆七娘头里一直地扑奔这片岭下,分着一片一人多高的野草,从一片乱林中窜过来,已到了这个山岭下,回头再往四下看,什么看不到,全被荒草野树挡住。
陆七娘走到一片山壁下,把一片堆积的乱草推开,这才看到眼前一个石洞口。陆七娘把火折子取出来晃着,引领着走进里面,虽则里面有些潮湿气,可是并不气闷,觉出有通风的地方。这个石洞不知是什么年代开辟的,完全是用人工造成,里面有一丈多的方圆,因为入洞口弯转了一下,里面点着石灯,光焰一点透不出去。
这里边很大一个石床,一个青石板架的石案,并且还有一个道家炼丹的炉灶,也是用石块堆垒的。陆七娘指点着把萍姑安置在石床上面,三娘看了看这个地方,果然幽静严密,这时程天宠也跟进来,余忠和闵熊儿把背着的包裹全放下。陆七娘遂向程天宠问道:“师叔,可是我师傅有什么指示么?”程天宠点点头道:“黄浩和姜秋野,他们从双柳塘送来衣物之时,在分水圩那里,突然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此人是坐船来的,船极小,不是本省航路上的,船家只有两个人,是一条小客船,水手们手底下十分利落,在分水圩那里停船之后,船中的客人下船的情形十分诡秘,此人大约有一身极好的功夫,姜秋野那么聪明,他怎么下的船,秋野竟没有看明白,好在已经立时判明连客人带船夫,全是江湖道中人。从分水圩那个港汊跟缀下来,秋野更和黄浩集合一处,要缀上这个人,但是他二人竟没有人家身手快,跟出没多远来,竟自失踪,最后到了双塘口附近,竟发现龙山在那里安下的暗桩,被人收拾了一个,扔在庄稼地内,这个人大约就是被那船客动的手。姜秋野、黄浩混进了双塘口,在镇甸里搜索一遍,这个人的踪迹已经隐去,他似乎到天成店去过,但是师姐跟云凤虽是没发觉突然有人暗地侦察,竟也没和这个人正式对了面。在一个白天,这客人动作上这么隐现无常,分明是个极厉害的人了,黄浩最后遇到了云凤得到她的指示,已经知道有人在暗查她母女的举动,这个人已到蓝山附近,叫他二人赶紧缀下来。此人最后到了九华岩,也就是三娘所住的地方转了一遭,竟从九华岩退回去,并没有再进山,黄浩却看见他半边脸,此人身躯高大,浓髯绕颜,相貌生得很古怪,已然判断出大致是那八步赶蝉金老寿。黄浩、秋野赶紧回到双塘口去报告,现在打发黄浩到老松崖给我们送信,叫我们分出人来,在黄昏之后,到分水圩附近要搜查这个人的踪迹,这个老儿果真到来,倒是我们心腹之患了。”
程天宠说出这番话来,陆七娘两道柳眉一蹙,面带怒容,冷笑一声道:“金七老,大约还是为我而来,这个老头子也未免逼人太甚,很好,三湘一带和他做个了断,倒也是个好地方。”
程天宠忙说道:“璞贞,你要谨遵着你师父过去的指示,行动上要十分谨慎,不要惧怕他。这个金七老虽则永远改不掉他那种固执的性情,可是他尚能坚守江湖中的信义,在关东道上,第二次和我师姐会面时,已经约定和我师姐母女决不正式做对手,可是我师姐答应他,叫他只管放手去做,他有本领,只管从甘婆婆母子手中把璞贞这条命要去,在这种约定下,他吃了大亏,可是这个老儿这种百折不回,又可恨又可怕,此次他也赶到江南来,我们倒要放开手和他较量一下。现在并且得到黄浩的信息,春陵山排云峰刁四义、雷震霄,已经移舵到龙山铁壁峰,他们已经全聚合到一处,他们正为得把力量预备足了,要和我们做最后的决斗。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先查明这要命金七老的下落,此人丝毫不可放松,我们别落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那可叫自趋灭亡了。”
说到这里,向草上飞余忠看了一下道:“余老师,你是出了名的身轻脚底快,可愿意随我老程走一遭么?”余忠点点头道:“我正盼着在程老帅面前多长些见识。”程天宠道:“余老师,咱们往后少说这种话才好,彼此全一样,在江湖道上栽过跟头,我们只看我们所作所为结果如何了,生死祸福,原非所计,咱们这就走,应付这种非常人,一步不能放松了。”
跟着告诉闵三娘,所说的黄浩、姜秋野,全是甘婆婆旧日的门下,这是在江南和他们遇上,这两个人不忘旧谊,依然愿在我师姐面前效力,我们手底下正缺少这么两个能办事的人,有工夫必叫他二人和你们相见。说到这里更向陆七娘道:“璞贞,遇上事还要镇定一下,不要慌张,黄浩、姜秋野已然奉命在附近一带潜伏把守,好在你们这班人不用我多嘱咐了。”更向草上飞余忠说声:“咱们走!”余忠立刻跟随程天宠离开月牙岭,赶奔分水圩。陆七娘跟着闵三娘、闵熊儿把相隔不远的一个小一些石洞看了看,除了往前面去的道路,从月牙岭下也可以翻上岭去,把这娘两个指点明白了,以防不测。
三娘叫闵熊儿就在古洞附近暗地潜伏把守。陆七娘嘱咐闵熊儿只要往月牙岭一带离开古洞稍远的地方,可千万用铁沙镖问着路走,按着规矩打出去,因为附近山头一带有自己的人,他们可决不会先打招呼再动手,防备着彼此误会受伤,闵熊儿答应着。这一来,闵三娘把找刁四义这件事,只好现时放手了,因为他和雷震霄已经全移舵到龙山,并且要命金七老这个人十分厉害,陆七娘虽则跟着甘婆子母女已经造就了一身极好的功夫,不过从她神色上看来,她对于这个要命金七老也是十分惧怕,自己此时一半为保护小萍,一半也为得助着她抵御这个江湖怪客。
程天宠、余忠走了有不到一个时辰,闵熊儿忽然从古洞旁很快地纵身窜进来,向里面招呼道:“七娘,有人到了,不知道是谁,铁沙镖已打过来了。”陆七娘点点头,首先窜出洞门。这时岭腰那里唰唰的一阵轻响,跟着石洞前乱石上又叭叭的连响了三下,一条黑影从岩腰上跃下来,陆七娘已经迎着低声招呼道:“师妹,你这是双塘口来么?”闵三娘、闵熊儿也全在洞口戒备着,见来的正是甘云凤,一身疾装劲服,背插长剑,并没答话,拉着陆七娘的手一同走进洞门。
来到里面灯光之处,闵三娘和闵熊儿赶紧重新拜见,甘云凤道:“三娘,事情紧急无暇和你客气了。”跟着向陆七娘道:“璞贞师姐,果然是要命金七老来到三湘,母亲叫我告诉你,赶忙地预备一下,这个老东西完全怀着恶意而来,他依然还想收拾你。”
陆七娘此时也是脸上笼起一片怒容,刚要开口时,甘云凤一摆手道:“师姐,不要怒,听我说,时机稍纵即逝,母亲的意思要利用他,他是一定要到蓝山来,他手底下虽然那么快,但是没有我路熟,并且我已经叫黄浩、姜秋野,看情形挡他一下。现在就用山神庙做诱敌之处,把这里布置成已经动过手,你要想想用什么法子,叫他能够想到是你已经被龙山的人掳劫走。这个老儿他决不肯甘心,他必要立时赶奔龙山,找那罗信的晦气,向他要人,不管他是用什么方法入龙山,我们总可以监视住了他。现在龙山露了面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敌手,这个老儿他是不容人说话,不容人辩别,在这种情形下,必然能把罗信背后撑腰主动人挤出来,他们只要翻脸动手,那时我们反可以看机会下手,要命金七老栽在龙山,湖南地面他决不能再立足,我们暂时可以减去一个劲敌,倘若龙山的厉害人毁在金七老手内,我们这种借刀杀人,正可为地方除了大害,然后合起力量,对付金七老,也是可以叫他狼狈而去。这件事刻不容缓,我从山边已经弄死一条狗,告诉秋野给送进来,我们非弄个腥血遍地,叫他看出山神庙一带有过一场凶杀恶斗,他才会上我们的当。”甘云凤说着,陆七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不住转着,听到甘云风话说完,答了声:“好,师妹,就这么办了。”
这时听得石洞外,又有声响,跟着砰的一声,似有一件重东西,落在洞门前,闵熊儿已经窜出去,在洞口招呼道:“好大一条野狗,已经断了气。”陆七娘等到洞门口看了看,跟着向闵熊儿说道:“你守在这里,保护萍姑,月牙岭一带不用担心,我们还另有人,暗中守卫,我们到前面老松崖山神庙,决不容他侵入这古洞附近。”闵熊儿此时心中好生着急,深恨有萍姑带累他,不能跟她们到前面开开眼,会一会这种江湖异人,只好答应着。此时陆七娘更走进洞中,把自己一个包里打开,取出一件和身上所穿同样的青色道袍,从胸前圆领撕下尺许来,更把左边的袖子也扯下一大片,匆匆出洞,嘱咐闵熊儿不要离开这里,立刻跟闵三娘拉起这只死狗。甘云凤却在头前开路,脚底下全是放快了,虽则道路难走,仗着路径熟,只用了一盏茶时,已到了老松崖山神庙前。
这里黑沉沉,静悄悄,山神庙门那里也是阴沉黑暗,把这只死狗托进山神庙内,案上那盏铁灯,发着一点闪烁的暗淡青光。陆七娘赶紧把灯焰拨得亮了些,把这个山神庙内看了一遍,把那个歇息的地方,一堆干草上面,布单子仍然铺平整了,这里面所用的东西好在已经取去,陆七娘遂向甘云凤道:“师妹,这里边多少也要留些血迹才好。”甘云凤说了声:“好!”立刻拔出剑来,一剑向这个死狗腹上刺去,在神案前四五尺的地方,地上流了一片血,赶紧把这只死狗搭出庙外,这种鲜血淋漓,一直地从庙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