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三娘低声向余忠说道:“今夜的事好怪,这老婆婆母女二人……”余忠跟着答道:“我看好像十五年前,川边一带名震江湖的甘婆子。”闵三娘道:“对了,我也想到风尘中这种人物很少见。当初听香主曾说过,但是他已经不叫我再出去在江湖上闯荡,事隔多年,我把她姓什么全忘了,恍惚记得有这么个人。她说是姓虔,这更一点不差了,她是把她的真姓掩饰着,说的是乾坤的乾,那个字也念干,这一定是她无疑了。但是事情真出人意料之外,怎的淫孀陆七娘会落到她身边?听她的话风,这位老婆婆已经把女屠户收在门下,决不叫别人再动她一指,这母女二人过去在江湖中的威望,和今夜我们所看到,这一双铁掌、一口利剑,果然是名不虚传。但是她母女二人全是嫉恶如仇,川边一带行侠仗义时,诛戮了多少恶人,我记得这个老婆婆大约手使一条铁拐杖,成名露脸的绿林,屈服在她铁拐杖下,不知有若干人。老余,不是我们气馁,我们决非敌手,但是我不怕她。老余,以今夜情形看来,老婆婆母女二人和女屠户到湖南来,还是容易对付本帮这些败类,我想去找她。”

余忠道:“三娘你可忖量一下,事情冒昧不得,果然是甘婆子,这个人可不好讲话,三娘我们是干什么的,女屠户此时分明已做了凤尾帮的叛徒。我们遽然现身相见,倘若她也像对付那轻蹬人对付我们,我们这种事,可就太不聪明了。依我看,我们很可以坐山观虎斗,现在他们已经挑开帘,势难两立。这个甘婆子她既敢前来,就有个打算。何况双手金镖罗信、雷震霄、刁四义等,这班人已经结为死党。他们的行为上已很显然,要收拾凤尾帮的残部,不肯再承认过去的一切,这样他们很快地就能见出起落来。倘若能够借着甘婆子母女之力,把眼前这伙子恶魔们消灭了,或是能制服他们,叫他们仍然能俯首听命,岂不比我们亲自动手强得多么?”

闵三娘道:“女屠户陆七娘实是凤尾帮中的祸水,为她一人造成了多大罪孽,凤尾帮的事,若没有这个败类,在里面兴风作浪,使淮阳派、西岳派,对凤尾帮起了轻视之心,事情才弄得不可收拾,这个人实不能留,我们也要找她。我想甘婆子母女,她不能凭着一身绝艺来袒护恶人。我们自身一切行为上没有欺天灭理,我们有什么不敢找她。”余忠道:“三娘,你一切的事,我没有不遵从你的命令,唯独这件事,我还是愿意三娘你仔细思索一下,无论如何,今夜你不能和她相见,咱们得从长计议。我想铁壁峰虎牙陀派出这么多人来对付甘婆子母女,事情绝不会假。女屠户定然已入湖南,并且决不会离开甘婆子母女左右,只不过是手段高些,行诡秘密。虽则已被罗信手下的人发现她踪迹,现在她竟能隐匿得无影无踪,趁着今夜,万胜刀周明一场惨败之下,现在他决不会再有举动,他来不及。甘婆子母女在占了胜场之下,定然自信已威胁住这班凤尾帮的旧部,也绝不会再有人来敢和她纠缠。我们何不趁这时,乘虚而入,是个好机会,我们暗中探查一下,这甘婆子母女究竟是何来意?女屠户陆七娘是否已经乔装改扮,掩饰了本来面目。虎牙陀所下来的人辨识不出,我们若能得到她的踪迹,岂不是比较着冒险和甘婆子相见好得多么,请大娘你听我这个主张。”

闵三娘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就依你,不过暗中窥探可要十分小心。这母女二人,可是十分扎手的人物,机警异常。不要弄个劳而无功,徒自取辱,那反不如像周明等挑开帘的找她,还称得起江湖道的行为。”余忠道:“不用嘱咐,我自会小心谨慎,咱们可是谁也不要照顾谁了。”余忠、闵三娘不敢尽自耽搁,各自把身子略微收拾一下,更把背后的兵刃,各自稳了稳,这种事就叫先声夺人。因为甘婆子过去的威望太大,闵三娘入铁壁峰虎牙陀那么险的地方,可是决没把双手金镖罗信放在心上。此时十分谨慎,立刻彼此分散开,轻蹬巧纵,时时隐蔽着身形,抵黑暗处落脚。天成店没有多远,只在这双塘口镇甸的当中,坐东向西的店房。方才到这里时,虽没入店,附近的形势已然察看过。来到店房附近分散开,这两个人一东一西地分开,先把店房的四周全察看一下,搜索附近可有虎牙陀的人没有?虽是甘婆子交派得那么严厉,但是不得不防备一下,东南北三面完全转过来,附近果然没有人潜伏。不过闵三娘、草上飞余忠,全不知甘婆子母女住在什么地方,好在她母女二人也是将将地回店。没有多大的工夫,并且劲敌当前,她们也未必敢就安然入睡,这时很容易找。

果然余忠转向天成店的南边,闵三娘此时仍从北边翻进店房的屋顶,脚底下轻,一点声息不带。这个店房还不小,大约有二三十间客房。仗着这里的房屋也一样全是泥草房,整个的镇甸,找不出一少半像样的住宅来,全是水灾后重行修建的。这种屋面容易走,但是就小心着,屋顶吃不了多大力,可是闵三娘、草上飞余忠全是轻身术有特别的工夫。闵三娘翻过一排客房,看了看下面,是一座北跨院。它这个房子是并排着三个院落,一边大。当中一道院落是三面的客房。南北两道院,却只有两排房,全是紧贴着店房的大墙,一顺边的房屋。每一排全是八间,后面大约还有厨房等零星的小房。闵三娘越过北边的这个客房,看了看下面黑沉沉一点灯光望不到,客人们是早已入睡。刚翻到当中这道的北厢房,余忠已经从东房那边转过来,轻轻落到闵三娘的身边,向闵三娘一打手势,往南边那个偏院一指,闵三娘知道甘婆子母女是在那边。草上飞余忠在示意闵三娘之后,已经腾身而起身形紧纵,决不再等待闵三娘。三娘也知道彼此聚在一处,形迹上易于败露,自己反稍缓了一下,要他走开,遂扑奔店门这边,从店门的过道屋顶上越过来,更趁势向店门外的街道上张望了一下,赶紧地一连几个纵身,已经到了南偏院。

闵三娘跃上前院的南房后坡,身形伏下去。只见这个偏院中,一排是八间房,靠着东头,有两间客房窗上有灯光。闵三娘知道虎牙陀所下来党徒口中所说七号房就是指着这里了,轻身往前移动,从这后房坡一直地到了东头,正好向对面张望。这种院子又不宽,不过七八尺的走道。这两面客房是一共道,门是偏着西边,靠东边的两扇窗,高高支起。这种店房可没有很讲究的设备,只有一层纸窗,图凉爽你就得把窗扇支起来。屋中的灯火虽则不甚亮,但是外面个别的黑,三娘虽是在对面房头,看得真切。

从这支起的窗扇往里面望去,正对着窗,是一个床铺,挂着蚊帐。靠着东边的墙也就是床前边,有一张小桌。桌旁坐定正是那个老婆婆,手中拿着一个蒲扇在扇着。此时这偏院内很寂静,跟着闵三娘又听到这两间客房的偏西边,也就是靠风门一带,风门是关闭着,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响,三娘知道这是那姑娘在洗脸了。闵三娘心想,看这情形,她们决不肯睡下,附近更不见余忠的踪迹。他大约是隐身在后窗那里了,自己赶紧撤身,往西退回来,出来四五丈远,脚底下试了试后檐上,屋面上倒还坚固。轻身提气,一飘身落在后檐下,身形矮下去,仔细往东边辨别一下,那边没有动静,很快地窜到对面。从房檐下黑影中,一直地到了这两间客房门边。自己打量一下,个人的退路,只要稍有警动,从东边两间小矮房借脚,翻出后墙走着是极便利,好在风门关着。窗户全是上下两扇,下面的纸窗是不能支起的。闵三娘脚下一点声息不带,悄悄从窗下穿过,紧贴到这两间客房的东墙角,贴在墙角这里半边身子紧挨着窗下,里面只要不是附耳说话,就是声音低,也容易听得见。

跟着屋中靠两边,有脚步声,闵三娘在这种扎手的人物前,她可不敢穴窗偷窥。只能听到屋中的情形,分明只有这母女二人,那个女屠户究竟隐匿在哪里,这真是怪事。这时听得那个姑娘说道:“娘,你也该歇息了,很累了,天色不早,大约四更已过,赶紧地睡一觉养养精神。”那个老婆婆道:“我倒不觉得怎样,云儿你背上伤痕还疼么?”那姑道:“不算回事,只被袖箭割了一下,敷上药已经好了。娘,怎么还生气,娘近来不是轻易不动怒了么?这群东西已施警戒,看他们的命运,倘若他不知自爱,还敢照旧地猖狂,娘不用再出手了,我和师叔,还收拾不了他们么?”

那个老婆婆道:“我倒不是妄动肝火,怎的这班人,真个的变成这样,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尽了。万胜刀周明他过去的行为没有什么恶迹,并且他是一个正大门户出身,虽则投到武维扬手下,尚不失江湖汉子的行为。凤尾帮的成败,不能就断定每个人的一生成败,但是他如今竟这么甘心归附到罗信手下,也这么同流合污,居然认为他们应该这样做下去,这种人就这么毁灭,叫人实在不明白什么道理了。”

那个姑娘道:“娘,这没有什么难解的地方,当初归入凤尾帮时,在它势力正盛之时,他们全能借着凤尾帮的力量耀武扬威。一旦势败,那群贪官污吏办理不当,杀戮过甚。不给他们留一点道路,再有这种怀异心蓄恶念的人来引诱他们下水,那还不容易么。”那老婆婆哼了一声道:“那也应该看个人的志向,要是那么禁不住一点风浪,这江湖人三字,他们也看得太轻了。”那姑娘道:“这班人在今夜这种情形看起来,不容易再有好结果了!”

老婆婆道:“云儿,我们还是抱定了那两句话:能放手时还放手,得容人处且容人。只要他们知道悔悟,我们也不要过分地落个不能容人,像璞贞不就是个榜样么?任何人全认为她积恶难返,陷溺已深,但是我们依然能够从污泥中把她提起。这种恶徒们,我也盼他们能这样,那就是我老婆子之幸了。怎么你师叔还不见到来,他做什么去了?”那姑娘道:“大约也应该来了,他没到远处去,大约是看一看双塘口这些狐鼠之辈。”那老婆婆道:“云儿,你师叔这几年真好,叫我放心了。他把过去那种性情完全收敛。所以这次的事,有他为我尽力帮忙,容易收拾,他若是当年那种性情和手段,我真不敢请教。”

那个姑娘扑哧一笑道:“娘的当年呢?”那个老婆婆哼了一声。此时闵三娘听得屋中这娘两个讲话到最后这两句,好生心惊,敢情她们还有人,自己和余忠真险,并且屋中讲话的情形是就有人到来。闵三娘是赶紧撤身,顺着墙角一转,身躯已经撤到窗户旁东山墙下,这里是一个极黑暗的地方,离着后面没有多远。

闵三娘此时闪避得还是真巧,就在身形撤下来,耳中忽然听得对面后房坡上,有极轻微弹指甲的声音,这种声音,三娘可辨别得清楚。江湖道中名派全有自己所惯用的一种暗号。像淮阳派、西岳派所用的青蚨传信,那是一种明着的信号。这种弹指甲,是一种暗令子,不是习惯听这种声音的,听不出来,声音太小,跟着从对面屋顶,一条黑影已经落在这个偏院中,耳中更听得这客房的风门一响,一点脚步的声音没听出来,人已进了屋。

那个姑娘低声招呼了声:“师叔。”那老婆婆也在招呼道:“师弟,今夜的事你认为怎么样?我们还是立刻出手对付他们,还是等待他们前来呢?”这时有一个苍老声音说道:“山主,眼前这件事,你不要看得这么简单,虽则今夜所来的人已遭挫败,但是他们力量可还有,我看他一定还要卷土重来。山主,你可要思索一下,我们是要为长江一带商民百姓造福,事情没做成,别再连累了这双塘口的商民住户们。这群东西们现在和当日不同了,他们什么手段全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事,全敢做。倘若他们真个的倾巢出动,来和我们为难,那时他们故意地为我们身上造孽,又该如何?我们能杀戮尽了么?”老婆婆道:“师弟,你会这样看,我还未曾这样想,不过我话已出口,不能反复,双塘口,我要等他三天。我不是不容人,我要多看些他们逞凶作恶的手段,再行放手对付他们,叫他们落个罪有应得。他们来也好,不来也好,我决意就是他到双塘口来,我先杀他个落花流水,再给他们一番惩戒。但是我们眼前只过几个人,尤其那双手金镖罗信狂妄已极,他决不肯轻易就离开铁壁峰虎牙陀。并且他现在怀着极大的野心,现在他安心要把武维扬的力量夺取到手,他必然也在倾全力想收拾九华岩那个主儿,现在你探查得如何?武维扬是不是果然已经出现?”

闵三娘听到这,十分惊心,身躯往前凑了凑,仍然紧贴到窗户边,只听那苍老声音的男人说道:“这件事到现在很有些玄虚,我多方侦查,武维扬似乎绝没出现,我们在山左所得的信息,不会假了,武维扬决不会再出世了。但是这个主儿,她是何居心想这么做,她的胆也太大了,现在轻蹬恶党们已在并力图谋,也就是因为我们现身得早,他们无法兼顾,同时下手。可是这个主儿,也很机警,离开九华岩了。”老婆婆“啊!”了一声。可是这个男的跟着扑哧一笑道:“山主,事情巧得很,会到一处了。”老婆婆道:“在哪里,你缀上她了么?”

这个男人道:“不是,是巧合。因为她所有的举动行为,和我们是不谋而合,并且过去的行为也有令人可敬处。所以她现在这么做是越发危险,这叫冰火相遇,势难两立,罗信等还要取她手中全部的东西。九华岩这个主儿已经把踪迹隐起,可是她竟落在了双柳塘,这不是笑话么!”老婆婆道:“我很想再见她,问明她究竟是何意?那么璞贞现在到哪里?”这个男人道:“她大约已去排云峰,或者也许赶奔虎牙陀,我可是从黎明后就没有见她。”那个老婆婆道:“你不用为她担心,她现在很能应付事,那么师弟你对于九华岩隐迹的人,要多注意些,你先回去吧。”

闵三娘因为这个男人就要出来,这也是一个非常人物,此时究竟闵三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对于他们究竟是安的什么心?未能判明。可是双柳塘找到那么个严密地方,竟会早早地把踪迹败露。难道自己所住房间对面一个小贩、一个老者,那老者就是现在屋中讲话的这个人么?那可太不利。自己现在的形迹,不能被任何人监视。此人这就要出来,自己赶紧撤身,顺着墙角边,往东房山转过来,往前紧赶了几步,窜上了东边的小房。

因为明知道余忠一定是在老婆婆所住的房间后面,自己可不敢往他房上翻,稍带出声息,容易觉察。并且那个男人这就要出来,必须避得远些,容易隐匿。闵三娘是想从小房屋顶,窜上店房东墙头,顺着房转过来,余忠不会看不见自己,他也就会退下来了。哪知自己往小房上一落时,从南房后一个黑影也窜上这个小房的屋顶,并且后面又是一条黑影跟踪而起。这一来闵三娘可吓着了,左脚尖点着屋顶,身躯猛往北倒着一转,右脚撤出来,右手是伸手抓剑柄,左手探入囊中,登了一支亮银梭,闵三娘此时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有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