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个人竟说道:“唐老师,你跟着我入窑,你们守在店房的四周屋顶上,老虔婆若是不肯出来,我们没有法子,也只好在这里动手了。”说话间,这班人立刻分散开。幸而闵三娘和余忠离着这个天成店的店房屋顶,还隔着两排房屋。这班人一个个全是有轻身术的本领,往南越过两三处民房,各自纵身翻屋顶,单有两个已经往这个店房的院中落去。这一来闵三娘、余忠,无法欺进去了,因为除去店里原有两个埋桩把守的,再加上新来的八个十个人,散在天成店的四周,闵三娘、余忠,任凭身形多么灵巧,也不能往店中闯了,只好远远地看着他们举动。

工夫不大,只见屋面上的人纷纷往后退,并且各自伸手撤背后的兵刃,又见从店门的门头那里,一连纵出四个人来,头里两个正是方才入店的党徒们,后面跟随的两个,正是行踪诡秘的母女二人。此时她们露出本相来,身形轻快,那个姑娘却提着一口剑,那个老婆婆,依然是赤手空拳,落在街心。屋面上所有的人全跟缀下来,这时那老婆婆身形略停,却用沉着的声音,向前边这两个招呼道:“就这里讲不好么?你们想到哪里去?太远的路,恕不奉陪!”前面两个回头说道:“我们何必在镇甸上,留这么多的痕迹,打算好说好讲,双塘口外面,靠东边桑林前一带很清静,老婆婆,咱们那里谈,难道你认为不好么?告诉你来者不惧,你要在这里讲也是一样。”

这个老婆婆冷笑一声道:“那么请你头前引路!”头里这两个一矮身,嗖嗖的紧纵出去,这十个人分在街道的两边,紧随着这母女两人走。闵三娘向余忠一挥手,他们可不用顺着街道跟出去了,赶紧横着轻蹬巧纵,直扑镇甸的东边。此时听得镇甸口那里响起极低微的呼哨声。闵三娘、余忠扑到镇甸边,余忠赶紧凑到闵三娘身边,低声说道:“靠桑林当中这一段,只有一个党徒埋桩,我把他收拾了,也好看个热闹,若不然我们这一带不好隐身。”闵三娘答应声“好”。因为他们是横穿着双塘口镇甸过来的,比较着快。

到了镇甸边上时静悄悄,余忠伸手从屋面上掀起一块泥片,一抖手,往镇甸边上桑林打去,哗啦一下,土片是纷纷散开,枝叶一阵响,果然这个党徒正守在树下。他站的地方,还是十分黑暗,他赶紧撤身往树外退,草上飞余忠,一飘身竟自落在了这片土房的后墙下。伏守的这名党徒,他退出桑林外,可是并没发声,他在怀疑,抬头查看,余忠知道时机是稍待即逝,并且镇甸两边还有人把守着,一纵身嗖的一下,从桑林中窜出去。

这名党徒见一条黑影突然扑到身边,他“啊”的一声,右脚往前一撤,手中握着刀递刀向着这条黑影戳过来。余忠往左一晃身,啪的一把把他的腕子刁住,往前一带,左手跟着往他咽喉下一插,这个党徒只哼了声,余忠的手底下用了十成力,这一下子他想喊全喊不出声来,被余忠很快地竟拖进桑林,伸手把他头上的一块绢帕抓下来,趁着他口张着,给他塞入口中。闵三娘此时也从屋顶上翻下来,帮着余忠把这名党徒手足捆好,就放在墙根下,黑影中,这种动作很快。镇甸口那边一行人已经直扑桑林前。他们出了镇甸之后,脚底下也不用那么再紧自留神,一片零乱脚步之声。这边收拾这个党徒虽稍有声息,也被扰乱。此时一行人已到了桑林前,这班党徒四散站开,那老婆婆和那个姑娘到了这里停身止步。此时闵三娘、余忠隐身桑树的后面,仔细辨别来人的面貌,闵三娘和余忠全不禁心惊,这真是人心难测,此次率领党徒的,竟是万胜刀周明。此人竟也这么一变过去的行为,甘心作恶,和双手金镖罗信会在一起了。他身旁的正是在江面所见的鬼影子唐双青,其余的人有的觉着面熟,有的不认识,因为他们站的全离开稍远,离开这当中一人,全有丈余远。此时那老婆婆和那个姑娘挺身站在那里不动。万胜刀周明和唐双青站在老婆婆对面,相隔着四五尺远。

万胜刀周明首先发着话道:“老婆婆,现在已经到了地方,你应该先报字了,这是咱江湖道的规矩,我是有言在先,好汉做事来明去白,这两日的情形,我们已然看出你是十分狡猾,这也难怪,老江湖了。不过在我们弟兄面前用这一套,很可以不必了,咱们素昧平生,谁和谁没有深仇大怨,话只要讲得通,我们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开交的,决不过分难为你们母女两人,老婆婆应该你讲了。”

这个老婆婆一声冷笑道:“你这人有些不说理,你既然时时顾着江湖道的规矩,现在承你的情,更是先礼后兵,那么你应该大方些,分一分主客之礼,我们娘两个,人地生疏,应该朋友你先报字,你究竟是哪一道?把我老婆子深更半夜惊动出来太不客气了!”鬼影子唐双青厉声呵斥着道:“老婆子,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并且你也是跳板上人,何必弄这一套,弟兄们还看得出你也是江湖道上扎手的人物,但是我们这么好言好语对付你,爽快地讲话,没有那么些耽搁,眼前的事,你还不明白么?我到你面前,你不交出人来,就要给你个难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见不得人,你就是六扇门里‘鹰爪孙’既然‘朝了相’,就敢动你。这位老师傅,姓周单名一个明字,以万胜刀,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更是十二号船帮动力的人;在下是个无名小卒,姓唐名双青。其余别的人无须给你引见。你们现在的事还没说清呢!这准对得起你吧,干脆,爽快地讲。”这老婆婆点点头道:“久仰,久仰,老婆子听说过有这么几位成名人物,我早有拜访之心,想不到,来到湖南竟得和这么成名的人物会上。”万胜刀周明道:“少说废话!”

老婆婆道:“你这人好性急,我老婆子这么告诉你,你也不认识,江湖上更没有我这一号,你眼中看到我们像干什么的,就算什么。我们这是头一遭到湖南来,安心要找几个不知自爱的晚生下辈们。这群孩子们,在家大人已经给他们惹了灭门之祸下,一个个幸逃活命,也可以说漏网之鱼。再说得好听些,劫后余生,应该全醒悟了,安分守法,各选一条道路,全是有一身本领,想什么方法不能活下去。这群孩子们居然比当初变本加厉,他们无法无天,任意横行,甘心作恶,他们全是我的晚生下辈。我老婆子已经隐迹天边,不愿意再多管闲事,我自己知道,我还能在尘世上活多少年,但是我老婆子不错,一生奔走江湖,我比那轻蹬不争气的男子还强得多。我到这班年岁,还要加上一张臭贼皮,叫我死了,全得遭人唾骂,骂这老婆子不能管教这群晚生下辈们,所以我宁可把这堆老骨头扔在江南。数千里的途程,来到湖南地面,还没找到这群孩子们。朋友们全是江湖上自命不凡的成名人物,能够帮我老婆子个忙,收拾这群败类们么?我姓虔,可不是视钱如命的那个钱,你骂我老虔婆也好,客气些招呼我一声虔婆子,这就是我能向你说的话,我不知朋友们是何来意?请你明白赐教。”

万胜刀周明呵斥道:“今夜的事,大约不能这么弄了,你想这么花言巧语地搪塞,老婆子,你算瞎了眼,弟兄们不吃这个,你们带的那个人呢?现在隐匿何处?装疯卖傻,咱们只有动手一拼,没有话可讲了。告诉你,你放明白些,你别认为我们弟兄的力量不像当年,可是你不交代出个起落来,你就休想再逃出手去,没有你走的道路了。”

此时那个姑娘却往头里窜了一步,向万胜刀周明道:“姓周的,我劝你的话,放尊重些。我母女虽是江湖上无名小卒,但是决不受人丝毫侮辱。你这么疾声厉色,眼前更摆上这点阵势,你想吓唬谁?我也和你有言在先,你家姑娘性情不好,我告诉你,口头上可要你干干净净,有下流匪类的举动,那可别怨我们手狠心毒。你问我们带的那个人么,不错,一路而来,我们也是来明去白,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干涉我们的行动?”万胜刀周明道:“你母女二人一片的装疯卖傻,你们身边所带的那个人,虽是已然变了相,我们连他的骨头全认识。她是我们船帮中的公敌,罪在不赦的女屠户。你母女二人随她一同入江南,早有人发现你们,现在爽快些,把这个人交出来,万事皆休。你们娘两个既在江湖上多年,也该知道,家有家规,门有门规,这件事你敢来破坏阻拦,恐怕你母女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究竟此人现在哪里?因为你不是我们这块跳板上的人,我们不愿意和你结无谓之仇!只把这个人指给我,我们自能收拾,与你无干,任凭你们离开潇湘地面,你不听我们良言相劝,咱们可得另说另讲了。”

这个老婆婆哈哈一笑道:“这个事可怪了,我不明白你是何居心?不错,我们不只于母女二人,有这么个伙伴。但是此人过去曾在江湖上做些不法的事,无奈现在已不是她了,她已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母女已经看了她多时,她能够痛心已往所行不当。现在她所行所为,合天理顺人情。你们要这个人,还想把她怎样?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老婆子也不愿意和你们尽自纠缠。朋友们全是久走江湖的人物,总能够明是非辨善恶,我试问贵帮的人在浙江、湖南两省失败之下,惨遭杀戮,死的那么多,你们是不是认为官家对付得过分毒辣,不分首从,不问罪行。旧日一班弟兄,惨遭杀害,死一个弟兄就毁了一家人,受害的何止千万。你们是不是认为自身没有那么大的罪孽,在国法上也不该全遭惨戮。你们所要的人,她究竟是一个女流,过去的一切罪孽,是不能容她再活下去。但是屠刀放下,全能立地成佛,她已经痛改前非,这种人非要不容她活下去。但是我要问问,现在湖南省境内,所发生的事,又该怎么讲?扰害商旅,抢掠烧杀,不择手段,一个个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强取豪夺之下,还要任意杀戮善良的百姓。这群东西,也就是我所要找的人。你们全是堂堂男儿汉,是不是朋友你们这班人做的,我老婆子尚没查明,好在事情就摆在面前,早晚自有一本账算。你们要想要这个人,我请问,凭什么找我要?是不是凤尾帮尚存在,有开坛立舵的力量,倘若你们承认这些事,那就请你们先行清理三湘地面打着凤尾帮旧日的招牌,来横行不法、杀人越货的恶徒,你们找我所要的这个人,比这班败类们还强得多呢!还有什么脸面来和我老婆子讲这些话。难道你们就敢认为我们母女二人孤零可欺?恐怕还不大那么容易呢!”

此时在偏着东边包围中的一个党徒厉声招呼道:“周老师,没有那么些废话可说,动手先拾掇了她!”万胜刀周明扭着头道:“鲁老师,忙什么,她走得脱么?”跟着向这母女二人厉声呵斥道:“老婆子,你可放明白些!我们船帮上的事,从来不许他人过问。你非我门中人,来干涉我们的事,你这把老骨头,是要留在这了。我周老师是最讲理的人,所以我才肯和你多说这么些废话,轻蹬弟兄们在走投无路下,什么事全应该做了。你若看着不公,认为不平,你只管放手来对付我们。现在虽然事过境迁,但是把我到官家出卖,还能得一笔厚赏。只是我们船帮中的人,你想袒护她,就是我们势难两立的对头,说痛快话,人是在哪里?”

老婆子呸的啐了万胜刀周明一口道:“在我老婆子面前装腔作势,你当你们所行所为我不知道么?你把我老婆子当作何如人,往官家出卖你,老婆子一生纵横江湖,就是没借着官家的势力来对付轻蹬甘心下流、穷凶极恶之徒。我老婆子已经放手江湖,不再管这些闲事了,只是我有这口气在,我就看不下去。你们那个当家人,泼出一片祸水。他个人无法放拾,个人躲清静,任你们这群东西们,危害江湖,我老婆子就不能容你们。女屠户已经变成活菩萨。要这个人,这个人始终带在我身边,你就是拿不了去,她的心已经放在我老婆子的心上。我告诉你们,我老婆子不是二十年前的人了,我力自收敛,不肯再妄动杀机。已经老了,不愿意再嗅那股子血腥气。周明,你们也该扪心自问,反省一下,眼前所行所为在你船帮在江湖道上,在人情在国法是否能容?从今夜今时,改过去的行为,尚有你们往前走的道路,不然就是尽头路了。”

万胜刀周明,哪肯受这种当面的侮辱,一跺脚道:“老虔婆,你是送死来了,但是周老师这口刀,要这么杀了你,你也不服。老虔婆!你亮家伙吧!”这个老婆婆身形往后一退,用手一指周明道:“狂徒,不用耀武扬威,我老婆子那把家伙恐怕你吃不消,你来看!”说着话把双手一伸,跟着说道:“就是这一双肉掌也能要你的命。”万胜刀周明喝声:“老虔婆,你愿意这么送死,打发你吧。”刀换右手往前一上步,因为相隔得近,刀头向这老婆子的胸前便点。此时旁边的唐双青,也一抡掌中压把翘尖刀,向那个姑娘扑过来,这个姑娘一纵身闪避开。这个老婆子,在周明的刀递到,一晃身,向北斜窜出六七尺来,和这姑娘两下分开。老婆子口中更在招呼着:“云儿,可不许不听我的话。”此时万胜刀周明一刀点空,他也是用虚招式来问问路,要看看这个老婆子是什么路道。

因为江湖上有一种不知道的警戒,就是僧道尼和女人这种人物在江湖上出现,只要她敢出手,就不平凡。万胜刀周明一刀点空之下,身躯一转,已经跟踪赶到,照着老婆子左肩头砍下来。这个老婆子身躯向右一闪,左掌往外一递,往起一翻,照着万胜刀周明的右臂“曲池穴”劈来。周明赶紧往左一带刀柄,把砍下去的式子撤回来,一个倒转身,左脚向外一滑之下,身躯已转过去,刀随身转,一个“倒打金钟”式,刀锋反向老婆子右腿上砍来。

这个老婆子看着她那么年纪大,但是这一动手时,立刻身形轻快,变化迅疾。万胜刀周明这口刀砍到,老婆子旱地拔葱往起一耸,已经窜出去,可是并没往远处落。这个老婆婆只越过他的刀身,身躯往下一沉,左脚点地,右足提着,右臂往起一扬,左掌向下一探,一个“大鹏展翅”式,左掌骈食中二指,向周明的右肩穴猛戳过来。这一招递得好快,周明是身躯半转,刀向后甩,并且这种式子得用力地转,右臂所以再往回一下,猝然间收不回来,脚底下步眼也没换过来,自己只有努力地把右肩头向后一闪。此时偏着北面的一名党徒,吱的打着一声轻微的口哨,可是人已经纵过来。此人来势十分凶猛,他是正正地猛扑着这老婆婆身后,一口砍山刀,刀大力沉,向老婆婆劈下来,猝然进攻,势子又这么疾。这老婆婆好险,刀锋已到脑后,老婆婆猛然把悬着的右腿向右一探,斜插出半步去,一个“玉蟒倒翻身”,右手是拨云现日,手底下尺寸准,耳音也好,这种闪避,只差着半寸,就得受伤,并且受了伤就重,这种刀叫他砍上,就逃不出去。可是老婆婆这右掌翻过来够不上他的右臂,往外猛力一挥,砰的掌缘震在这口砍山刀的刀身上,这口砍山刀竟被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