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道:“我夜入春陵山,探查一切,刁四义、雷震霄倒是遵从大娘你的命令,他们计议着去收拾附近的两股匪帮,这两处的人,听他们计划,足可以收拾下来,力量不大,可是最后这两个家伙竟低声私语,秘密地商量,他们的举动很可疑,可是无法知道他们究竟是有什么图谋。沿山一带,防备得十分严密,到处有埋桩下卡子的人,并且这两个家伙似在提防什么,时时地在排云峰附近搜索。我因为已然蹚进山去,倘若现身相见,反被他们疑心,就得退出山口明着再去找他们,所以屡次避开。好在排云峰上,他们只有一个弟兄守在上面瞭望,我已隐身在排云峰的峰腰,已经到了三更之后,忽然发现刁四义、雷震霄唤进一名弟兄,我翻下排云峰去窃听,可是仍然听不到他们讲说的是什么,看他们的神色,事情是很重要,他们一阵低声秘语之后,这名弟兄,竟从屋中燃起一支香,拿在手中。他出了屋中之后,不走前面山道,窜着一片乱林中另走一条崎岖难行的小道,我认为他行踪诡秘,所以我暗中跟缀他,也就仗着他手中所执的那支香了,我可是屡次行藏险些败露,幸亏这种举动是我们所知道的,他是用这支香火做信号,他所走的道路,必是还有埋桩把守的人,所以我离得他稍远,每见他把这支香火高高举起,连连挥动之下,我就辨查看附近的情形,算是知道此人经过暗卡子,伏守之地,我也能从容避开,仗着他这支香火,虽则他形迹十分严密,从一处荒林小径中转出山去。我算是一直跟缀上他,此人一直地够奔江边。

在离开山边到江口的一段路,他把这支香似乎掩蔽着,我又不能跟得过近了,所以险些被他走脱。他往北出来有一里多地,斜扑江边,到了江岸上那支香火才又现出来,连晃了几下,水边已经有船只移动。我躲得远远的,隐身在一个土牛子后面。荡过来的是一条小快船,船上是只有两人,此时大约他因为形迹十分严密,这一带江边又没有别的船,此人竟自向水面小船上的人说道:‘只有两人不够用的。’船上人似乎在问往哪里去?我只隐约地听到‘鹅头荡’三字,跟着又看香火晃动,等了一刻,又有一只小船过来,跳上先前那只船两个人去,四个人操桨,这只船如飞而去。

船上是黑沉沉,任什么看不到,他们这次行船,船头船尾也没有香阵了。我焉能就这么舍掉他,不查他个水落石出,我只好顺着堤岸的东边较矮的地方紧跟缀,走得我力尽筋疲。他们的船太快,并且路程很远,在一个深夜间,又没地方找船去,并且坐船也不成,出去好几十里地,这是我有生以来,没有这么拼命奔驰过的,直到了四更左右,这可叫我有些白费心机,空奔驰了这一夜。前面已经发现几道港汊子,并且贴近港口一带,岗陵起伏。这只小船,竟自失踪,不知它窜进什么地方,这一带大致是离湖附近,我因为在那种时候,地势过于险恶,也不敢过分找寻了,找寻不着这只船,自己的形迹反易败露。我找到一个树林中歇息着,直等到天亮,这才离开树林。

辨查附近的形势,虽是附近也有人家,也有小村落,但是全是很小的地方,有的地方是渔村,有的地方是农村,这一带也是大水灾最厉害的地方,看不到什么富裕人家。我向附近的人,打听这个鹅头荡,有许多人不知道,最后找到一只渔船,看那个渔户是很穷,并且有了年岁,我知道问这种人不会出毛病,向他打听,这鹅头荡在什么地方,我个人告诉他,自己是困顿在江湖,到那里找朋友。他是鹅头荡的土著,并且也养着渔船,这个老渔人哼了一声道:‘客人你这是向我这么打听,我可以告诉你,你问到别人,没有人肯理你,客人你不必去了,养船的,种地的,一场大水灾之下,死的死,亡的亡,船只不知毁了多少,我这个老命算是白捡的,大水灾之下,我是在山上去砍柴,脱过大难,别的人早死干净了。那鹅头荡,先前是个很好的渔港,大水之后,情形虽则变了,可是那是一个鱼虾聚处,无奈现在那一带,没人敢去了,一片荒凉,干渔业的,大帮渔船进不去,像我们这班穷渔户,还愿意活着,不愿意往那里去送死。’我当时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这个老渔户他答得却好,他也不知道,只告诉我,那里没有旧日的人家,劝我不必自找麻烦,一个孤身客人,何必到那种地方去,何况又找不到人,图什么自己找祸。问他别的也不肯说,这种情形,是很显然,我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那一带的道路查明。这鹅头荡是一个港汊子,和那附近的龙山接连,形势很险,并且不是商船、客船经过的地方,问到什么人,只说那一带走不得,至于究竟为什么,他们却一字也不肯吐露。”

闵三娘听到余忠这番话,点点头道:“老余你很好,应付得很得法,孤身一人冒昧涉险,那是太不利,这样就很好了。雷震霄、刁四义他们似乎和这个地方有勾结,但是你所探听的事情,虽则没查出这鹅头荡一带有什么人霸据,不过是很显然,是有力量的人物,不过这情形很厉害,附近所住的人家,就没有敢吐露一字的,难道比当初我们十二连环坞还厉害么?老余,我的心意已决,在这一带我们不能振作一下,办出一些有用的事来,我们也就趁早离开这里。九华岩我们再想住下去,恐怕有人不容了,但不知何人是我的对手?”闵三娘便把从昨夜今早所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与余忠。

余忠听到闵三娘的话,也十分惊心。闵三娘的眼睛不空,她不会看走了眼,以闵三娘那身轻身术,平常的江湖道,决非她的对手。可是,昨夜竟没发现究竟是什么人暗入九华岩,今早这老婆婆和这个姑娘,又是什么人?想了想本帮中和过去十二连环坞轻蹬敌人,没有这种人物,事情来得突兀,闵熊儿这时还没见回来,余忠也觉眼前的事,照这样情形看来,觉得有危险。因为余忠过分劳累,闵三娘招呼着萍姑,赶紧地叫他吃过午饭去歇息。对于闵熊儿跟缀下去,自己倒没有什么担心,他虽是年岁轻,可是自己屡次告诫之下,他也不敢不谨慎了。

刚吃过午饭,闵熊儿已然回来,也是走得一头汗,进了门脸上带着笑容,闵三娘向他问道:“熊儿,你缀到哪里?这时才回来?”熊儿见余忠也回来,他很欢喜,见三娘是刚吃过饭,他忙招呼着萍姑,给他盛饭,笑着向三娘道:“阿娘,我一边吃一边说,肚子饿极了。”三娘也不理他,坐在一旁,三娘知道他身边没带着钱,跑很远的路,先不追问他,告诉他先把肚皮吃饱了再说。余忠和萍姑在一旁看着他只是发笑,这个闵熊儿他先把两碗饭吃下去后,这才把他出去的经过说了一番。

闵熊儿在那老婆婆和那姑娘来到家中之后,他是始终没出声,藏在南间,赶到闵三娘示意萍姑,告诉他,叫他暗地跟缀,闵熊儿得了这个命令,因为来人就在房中,丝毫不敢耽搁,悄悄地从窗口窜出去,转着厨房墙角绕到房后,翻出竹篱,这岩腰一带也是到处林木,容易掩蔽,他竟从屋后一段悬崖峭壁翻上岩头,身形隐藏起来,暗中等候。

等得那老婆婆和那姑娘从自己家中出来,三娘把她们送出去,闵熊儿可看得真切,自己身形隐藏得好,见这老婆婆和那姑娘从岩腰的磴道,慢慢地走下去,山岩下现在全种着庄稼地,她们也没再入那小村落停留,一直地向西走下去。闵熊儿悄悄地从上面绕着翻过前面一段矮山头,隐蔽着身躯,自己仍然从一处山头上有林木的地方跟缀。

那娘两个顺着田地中的小道,和积水地方的窄土堤,斜奔西南,转着山脚走,那个老婆婆一手拄着竹杖,一手还扶着那个姑娘,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先前是看不出有一点异样来。闵熊儿认为是婶母过分疑心,但是自己经过昨夜受申叱之后,事事加了小心,加了仔细,不敢疏忽大意了,仍然是隐蔽着身形暗中跟缀。

那个老婆婆倒没有什么,只是那个姑娘走一段路,却不住地低下头去收拾收拾鞋脚,不然就是指点着山林树木。可是闵熊儿已然看出来,她分明是在往身后一带查看了,这种举动,闵熊儿看得清楚,离开九华岩已远,见她们娘两个一直地往西南走,这时闵熊儿便发现这老婆婆虽是那么装模作样,又扶着竹杖,又扶着人,可是她脚下十分轻健。闵熊儿辨别着她们所走的方向,往南有一个大镇甸,名叫双塘坝。这两个人既然是没有着落,她们必然是双塘坝落住,可是七八里的途程,她们也不雇轿子,就这么走了回去,婶母既叫我跟来,我定要看她个起落。闵熊儿打定了主意,还是紧自跟缀着,但是再往南去,就离开了山边,闵熊儿打量了一下,自己赶紧得离开山脚下。

此时好在路上和野地里不断有路人,闵熊儿绕过一片庄稼地,找了一片小树林等候,他时时看得到这个老婆婆和这个姑娘,见她们顺着江湾一直地向南走,从这条道路看来,自己估量得不差,正是奔双塘坝。闵熊儿心想:我这么自跟她们一程,也太觉冤枉点,好在九华岩上她们并没看到我,我不论如何也得试试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个路道,不过在一个午前这种地方可不易找机会,无故地不能跑到人面前惹事。这个双塘坝,是一个很大的码头地方,此处更有两只巡船驻守着,附近的小乡村,多半到这里购买日用所需。在大灾荒之后,地方上虽则全是不如从前了,可是双塘坝比较恢复得快,在通着江口一带,远远地就能看到许多船桅,靠那个镇甸,来往的人也比较多。这时闵熊儿却离开这母女半箭地远,绕着一片堤埝后转过去,他一直地扑到双塘坝的镇甸前,这里的人多,自己躲向路旁,不致被人注意。这个老婆婆和这个姑娘,此时一直地走向双塘坝口。

这个江口的码头,是靠着镇甸的西边,这个镇甸却是南北大街,多半是才建筑起的房屋,可已经很齐齐整整了,出镇口若是往码头那边,得往西拐。靠镇甸口边,尚有几个小贩搭着布棚子,卖酒的,卖零星食物的,更有轻蹬轿夫,全是那种山兜子,在镇甸边停放,招徕客人,此时大约码头那边正有几只船拢岸,有好几十名脚夫,扛抬着箱笼货物,所有担架货物的“喊喝”、“喊喝”的前呼后应,鱼贯而行,从江岸边奔了镇口内。此时那个老婆婆和那个姑娘已经走到镇甸口。这闵熊儿他因为随着闵三娘住在九华岩,一切的事,全从乡人的习俗,过去所穿的丝棉衣服完全收起,一身粗布衫裤,光着脚,穿着草鞋,这身打扮,完全是乡下人,不过他面貌实不像做庄稼活的,他早已躲在一个布帐子旁。

此时前面两个脚夫抬着一对箱子,上面还放着一个大网篮,分量是很重,压得一根大毛竹竿子咯吱咯吱地响着,一颤一颤的,后面又是两个脚夫,却抬着一件货物,分量也够重的,不过这班脚夫力气大,他们走得依然是很快,前后相隔着,也就是两三步。闵熊儿猛然从布帐旁窜出来,因为脚夫们,抬货物的竹竿子,比肩头探出二三尺,因为前半截比较着细些,不能横到竿子的头里。这个闵熊儿从夹空中往外一窜,他一晃头,情形是躲着竿子头,怕扎了脸,身躯可是踉跄地斜撞出去,他是容心往这个姑娘的身上撞,这个姑娘在这个老婆婆的左边,右手扶着老婆婆,闵熊儿身躯这一猛撞过来,正对着她左肩头,猝不及防,出其不意地撞上了。

这个姑娘身躯一晃,可是左脚向后一滑,口中呀了声,跟着骂了句:“该死!”这个闵熊儿苦子吃得可够劲,他是身躯倒翻着一转,用他的自己左半边身,撞姑娘的左半边身,他这一下撞个正着,可是自己肩头疼得要命。这个姑娘手底下好厉害,“该死”两个字骂出口,左手却把闵熊儿的衣服抓住,往外一甩,拍了一下,把个闵熊儿摔出好几步。闵熊儿这个哑巴亏吃得在地上一滚爬起来,不住地哎哟,后面还有七八名脚夫,和镇甸口的行人,全是一阵哗笑。

那个老婆婆好像是被姑娘撞了一下,踉跄地倒退,被一个脚夫扶了一把道:“老太婆当心些。”这个老婆婆才停身站稳,此时那个姑娘却在厉声呵斥道:“你这个东西,怎么走路不睁开眼,往人身上撞!”

闵熊儿不住地哎哟着,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土,他也带怒说道:“姑娘,你真是不通情理,我从那边过来,险些被竹竿把眼扎了,没留神撞你一下,你还摔我一下,我们乡下人,是不会惹事的。”这姑娘哼了一声道:“你这东西,可估量着,你别当我们是好欺负的,若是摔着我的老妈妈,我揭了你的皮。”那个老婆婆却在招呼着:“云儿,算了吧,叫人看着多笑话,出于无心,咱们走吧,回天成栈,我走得累了,听明白了么?”这个姑娘更扭着头瞪了闵熊儿一眼,闵熊儿垂头丧气,走出镇甸口,往东转去。这一带很清静,因为这种事,没有什么稀奇,脚夫们早已走远,行人们也已经走开。这个老婆婆扶着这个姑娘,往镇甸里边走去。

闵熊儿知道三娘并没看错,自己预备这一下子,把她撞倒了,不管自己难看不难看赔礼道歉,也就可以知道这母女二人没有什么了,凭自己这点力量,撞了她这一下,饶没撞倒,反倒挨了一下的摔,知道这母女二人一定全是扎手的人物,那个老婆婆也是故意做作。自己在路边沉了一沉,仍然转过来,赶紧走进镇口内,顺着街道旁边,一直地往南出来一箭多地,只见路东一座大店,就是天成栈,是个客货店,出入的人不断,闵熊儿不敢尽自在这里流连,恐怕被人认为恶少年,那个老婆婆口中话说得明白,她们住在这里,这才赶紧地回转九华岩,向闵三娘详细报告一切。

闵三娘听到闵熊儿述说经过的情形,他说得很详细,闵三娘听了之后,向余忠道:“老余,你以为如何?”余忠道:“不止这母女实是江湖人物,并且小哥此去跟缀,她已觉察,那老婆婆口中说出天成栈,分明是告诉小哥不必费事了,她们就住在那里,这母女二人的情形很怪,我们怎么只想不起,她是什么路道,何故对我们注起意来?”

闵三娘道:“现在只能认定她依然是官家买出来的,但是这种情形太不像,凤尾帮的事,瓦解冰消,就没有人再注意,何况我们就是叫她捕拿归案,难道不问罪名,任情杀戮,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局势了。这两人好没来由,我们不要自起矛盾,索性先放置着她,暗中注意。现在我急于要知道的这鹅头荡,我打算走一遭,我要亲自探查一下,究竟是什么人在那一带盘踞?这刁四义、雷震霄又有什么勾结?”余忠道:“这件事,我看三娘还是稍微等待,由我去办吧。”闵三娘道:“现在除了我和刁四义、雷震霄已然会面,但是我和他相见时,也不是旧日的面貌,过去我更没有见过他们,我对于帮中人多半生疏,所以认为我亲自出马,比较着便利。熊儿虽则当初不断到十二连环坞,这两年来,他身量也长高,面貌也变了,小萍更是没人认得,我一定带着他两人走一遭,你留在九华岩,防备着那老婆婆和她那个姑娘。”余忠不以为然,但是闵三娘非这么做不可,余忠也无法拦阻,可是余忠道:“三娘你此去必须雇船走,但是你到了那一带找这个鹅头荡,没有人肯去,恐怕你还是不容易进去。”闵三娘道:“到了地方再说,或者能设法闯入鹅头荡,这件事我不办个彻底,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们的事就无法入手了。我去意已决,老余你去预备些干粮,我们得提防着身入匪巢,一时不能退出。”余忠只好答应着去照办,闵三娘详细问过余忠所经过的路径,鹅头荡附近的地名。余忠又把那一带的形势,在桌上画着,仔细地说了一番,闵三娘牢牢记住,赶到黄昏左右,向闵熊儿、萍姑说道:“你们收拾一下,但是此去担惊冒险还是小事,必须还多吃些苦,你们虽则生长江湖人家,但是真正江湖人的滋味,还没尝过呢。”小萍微笑着道:“阿娘,你能吃的苦,我们这么点年岁算得什么。”到了黄昏后,九华岩下的村庄,所住的人家差不多全是太阳不落,吃过晚饭,天黑之后,早入睡乡,他是守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古朴的生活习惯。闵三娘向余忠道:“老余,你好好看守家中,不用替我担心,我一切事自能应付,或者此去多有耽搁,你还是不要离开这里才好。”余忠答应着,闵三娘带着闵熊儿、萍姑悄悄下了九华岩,顺着田间小路,一路紧走,离开这个小乡村,斜奔西北。后事请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