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三娘已在招呼着道:“熊儿,你闹什么?”闵熊儿可没答声,那个萍姑已经头一个窜出屋来,也在招呼:“熊哥,你在哪里?”闵熊儿身形已纵出去,这才答了声:“大约有人。”话声中他已顺着这条极窄的小道往上扑,追那条黑影。
这种地方虽则难走,可是闵熊儿是走熟了的地方,一路轻登巧纵已经翻上岩头,隐约地见那条黑影,似乎往山上窜去。闵熊儿追赶着,自己在思索着所发现的黑影绝不是野狼,这么高的竹篱它翻不上去,可是现在他身边任什么没带,趁势在岩头上抓起两块石块,他依然往前紧追下来。
那个萍姑也跟踪追赶,还不住地招呼着:“熊哥,你是闹什么?大黑夜间,三娘叫你回去,我们这里又没有贼,又没有盗,谁来偷我们这种穷人。”她一边招呼着,却也紧赶过来,闵熊儿可是不听,他依然顺着山坡往前紧追过来,到了山坡上面,再找那条黑影踪迹不见,闵熊儿却挣了一身汗。萍姑已经赶到他身边,却向闵熊儿说:“熊哥,你真是胡闹,住在这种地方,短不了有野狼出来,篱笆墙很严,它又进不去,你管它呢,咱们快回去吧。”闵熊儿呵斥道:“你懂得什么,总是你多管闲事,我分明看见了……”这句话他没说完,萍姑已把他胳膊抓住,低声呵斥道:“糊涂鬼,分明是一只狼,你又没拿家伙,等着叫狼吃了么!”萍姑说话中,暗中用力抓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叫他再说下去。
闵熊儿虽是不敢再言语,可是他还是不大甘心,站在树荫下,不住地东张西望,可是黑沉沉的哪看出多远去。萍姑已在强拉着他往回去,一边走着他这才低声问:“小萍,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分明是看见……”萍姑推了他一下道:“你又不听话了,三娘叫你回去。”这时两人从山坡下来,顺着这岩头的小道,来到竹篱下,篱笆门是关着,两人全从上面翻进来,走进屋中,可是闵三娘已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闵熊儿向萍姑道:“小萍,阿娘哪里走了,你别这么和我弄玄虚。”萍姑道:“三娘已去搜索,少时就能见个水落石出,你说的一点不差,大约是有人来到这里窥探,不过你总是大惊小怪,真有人也被你惊走了。”闵熊儿见闵三娘已经出去,他只得站在院中等候。
工夫很大,他只注意看着篱笆墙一带。耳中忽然听得一点声息,赶到身形往旁一撤,查看时,岩头唰的一声轻响,闵三娘已经从上面翻下来,闵熊儿刚要开口招呼,闵三娘带着怒意道:“蠢材,还不进来。”闵熊儿一听三娘的口吻,他不敢再问话,跟随着一同走进北间,进着屋来,闵三娘抓了手巾拭脸上的汗,坐在床边歇息,闵熊儿和萍姑,站在面前,也不敢言语了。闵三娘缓了半晌,这才向闵熊儿道:“熊儿,你怎么越历练越嫩了,你照这样叫我怎能放心,你是聪明的孩子,真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熊儿不是我小题大做,一点事就说着那么厉害,此后你要好好地谨慎一下,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遇上事也要先把心神镇定住,自己先不要慌乱起来,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事,你总这么自恃聪明,自恃本领,你可要吃极大的苦了,熊儿,你若有个好歹,岂不坑了我。”
闵熊儿听到三娘这么没头没脑地责备,自己也不敢辩别,只有连声地答应着。闵三娘叹息一声道:“我们住到这个地方,竟会有人来注意我们,可惜你行动过分疏忽,你发现外面声息的时候很好,你若能够随机应变,至少也能辨别出是如何人,只为你追出门外,往竹篱上一翻,形迹显露,更不该发声,来人才能够这么很快地把形迹隐去。我跟踪追出去,从岩腰后,一段悬崖峭壁翻上去,就这样竟没能把来人堵截住。此人好厉害的身手,这身本领,实在我们之上,轻灵巧快,隐匿躲避的地方,十分巧妙,我费尽了力量想叫他现身,终于被他窜入后面那片松林中无法再搜索。熊儿,是不是你误事,往后可要十分谨慎小心了!”闵熊儿和萍姑听闵三娘这么说,也十分惊心,这种情形于自己十分不利。闵熊儿道:“阿娘,是不是春陵山来的人,他们想知道我们存身之处?”闵三娘摇摇头道:“绝不是,刁四义、雷震霄还没有这么好身手,他率领的这轻蹬人,更没有这样的人才。这件事叫我好生怀疑可怕,但是我认为除了当初像云龙三现庄天佑等那轻蹬人,做我们死对头,但是从岳麓山事后,他们也知道树敌太深,他们已经相率远走边荒,再也听不见他们的下落。我们过去也曾尽力地打听他们,何尝有一点信息,并且刁四义、雷震霄这轻蹬人,又在湖南境内出现,他和柳四儿是不解之仇,这班人倘若来到湖南,他们势不两立的,决不会没有一点信息。至于淮阳派、西岳派轻蹬人,当年的事,谁是谁非,现在大概已经判明,和我们娘儿们更没有不解之仇。今夜的事很怪,现在真有些无法推测。”
闵熊儿和萍姑见闵三娘的情形,对这件事看得很重,也不敢随便地再问了,沉了一刻,闵三娘叫闵熊儿仍然去睡,闵熊儿因为挨了一顿申叱,自己想了想,情实婶娘说得不差,个人实在是有些自恃聪明,反倒误事了。闵熊儿自从这夜起,他是深自谨慎,因为他虽则在江湖历练得不够,可是他一切事全很明白,知道娘几个危险尚多,要好好合起力量来应付,婶娘虽是一个女流,她的心胸志气很大,她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这后半生,要轰轰烈烈做一下子,这是正对自己心意的。个人回到自己屋中,盘算着这些事,也没好好地睡,直到了天亮之后,才睡着。赶到他醒来,已经到了辰时左右,余忠还没回来。
这时闵三娘早已起来,闵熊儿到了三娘面前说道:“老余怎么到了这时候还不回来,他别再出了什么事。”刚说到这,忽听得萍姑在篱边和人讲话。三娘赶紧走到明间,向那里张望,只见篱笆门外站着一个年迈的老婆婆,手里拄着一根竹杖,身旁尚站着一个姑娘,这娘俩全是一身朴素的衣服,干干净净。这时萍姑已然紧跑进来,闵三娘撤身退回里门,萍姑向闵三娘道:“阿娘,外边那个姑娘和那个老婆婆,说是路走得多了,口渴,因为老婆婆年纪大了,不敢喝凉水,向我们求些热水喝,并且还向我们打听一点事。我因为岩下的乡人们已经不断地上山,我没敢说阿娘不在家,阿娘,是不是给她们送上一碗水去?”
闵三娘道:“一个行路的人,求些水喝,又全是女流,我们不叫她们进来,叫岩下的乡邻们看着,我们一点义气没有了,没有什么,请她们进来,在堂屋里坐一坐。”萍姑答应着赶紧走出去,把这个老婆婆和那个姑娘领了进来。这个老婆婆年纪总在七旬左右,头上罩着青色包头,鬓角边已经白发萧萧,穿着一身粗布衫裤,很是肥大,可是这老婆婆精神很好,没有龙钟老态。那个姑娘看着有十八九岁的光景,长得面貌很好,不过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闵三娘赶忙向这两个人打招呼。
这个老婆婆一开口说话,却带着川音,不过所讲的话,不完全是四川话,她向闵三娘道:“这位大娘,我们娘两个这么冒昧登门,太觉抱歉了。”闵三娘点点头道:“老妈妈,没有什么,听老妈妈口音不是此地人,我们也是客居,全是异乡人,进来吃杯茶,算不得什么,请坐!老妈妈贵姓?”这个老婆婆道:“我姓钱,我们早年在四川住,因为跟着先夫经商做买卖,辗转各处,到的地方很多了,三年前来到湖南地面,我们老当家的去世,又经这次大水灾,就把我们毁了!娘两个逃了许多的地方,现在还没找到安身之处,仗着身边还有些积蓄,跟我这个姑娘云儿,尚可过活,哎呀!有年岁的人,说话这么颠三倒四,我还没请教大娘的贵姓呢?云儿,这么大姑娘,一点礼貌不知道,还不给大娘行个礼?”
闵三娘见这老婆婆很能说话,不过话说得实在是没有头绪,此时这个姑娘已经向闵三娘万福行礼。
闵三娘答应着道:“我们姓柳,现在和老妈妈的情形差不多,我们也是毁在这场大水灾上,只好住在这里,过这种山居的生活。”闵三娘说到这,招呼道:“萍姑,快些烧点茶来,客人渴了。”萍姑答应着,因为这个时候灶上已经早烧好了水,很现成,泡好了茶送进来。这个老婆婆和这个姑娘全坐在堂屋中,闵熊儿可躲在里间,不肯出来,因为他,别看平时跟这个萍姑争争吵吵,可是这个老婆婆带这么个年轻姑娘进来,他躲在屋中是一声不响。
此时闵三娘让这钱老婆婆母女吃茶,她口中不住说着:“大娘,你待人这么好,我们来到你这里这么打搅,真不安了,我们到岩上已经转了一遭,可是这附近,再也没有人家,柳大娘,我们娘两个想在这九华岩找两间房屋,就在这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来,觉得很好,大娘,附近可有空闲的房子么?”闵三娘道:“老妈妈,这可对不起。我们是避水灾来到这里,和旧日一个长工老余半年的工夫,才搭盖起这几间房子,聊避风雨。这岩下所有的人家也全是逃荒回来,老妈妈定然早已看见,这里所住的全是轻蹬贫苦人,你看岩下哪有一处像样的房子,在大灾荒之后,全没有力量多盖房子了。老妈妈看你的情形,不像过乡下人生活的,还是到县城大市镇一带,倒能找到了住处,并且你们娘两个又没有男人照顾,在乡下住下来,很不便呢。”
这个老婆婆遂向闵三娘道:“大娘,你说的话很对,我也是那么想,这一带地方虽好,很清静,可是我这么个年迈的老婆子,和这么个年轻的姑娘,住下去不大方便。”这个姑娘坐在老妈妈身旁,始终没开口。闵三娘此时是十分注意这母女二人,尤其是这个老婆婆,年岁虽大,她那一双老眼,陷在眼眶内,可是不时地发出一种精芒的光华,这种情形可瞒不过闵三娘,不过一举一动,看不出一点异样来。闵三娘这时向这位姑娘道:“你多大了?”这姑娘道:“我今年十九岁了。”闵三娘道:“好体面一份相貌!”这时这个老婆婆竟自站起,向闵三娘道:“大娘,你们住在这个地方真叫人羡慕,多么清雅,屋子里收拾得这么干净。”说话间这个老婆婆她走到北间门口,指着里面说道:“大娘,你们就住在这屋么?”闵三娘也随着站起,那个姑娘却向这个老婆婆道:“妈!打搅了半天,别讨厌。”这个老婆婆道:“云儿,这有什么,大娘说过,她们也没有当家人了,全是女的。我真爱她这个家,我们好在也不想住别处去,住到这一带,往后还想要常来,看望柳大娘,和她谈谈话呢。”
这个老婆婆她是一个有年纪的妇人,这种举动是很寻常,她的情形,分明是想到里屋看看,尤其是乡间不比城市,从来乡下人有一种朴厚之风,待人亲热,并且全是女人。闵三娘在这时就不好意思不把里间的门帘撩起,把软帘一撩,向这个老婆婆道:“老妈妈,里边坐一坐,不过屋子太脏了。”这个钱老婆婆她含着笑,拄着竹杖走进屋中,她那姑娘也随着她走进去。三娘这时趁着她母女二人背着身子,萍姑因为这娘两个有讨厌的情形,很不愿意,她脸上带着怒容,她是想先走进去,把这娘两个让出来。可是闵三娘趁势,抓住了萍姑,握了握她的右臂,用手向连房的南间一指,向外一挥手,往后一推萍姑,自己可走进屋中,动作时很快。闵三娘走进屋中时,这个门帘又放下来,可是三娘口中在呵斥着:“小萍,这么懒,门帘还不挂起来。”此时那个老婆婆和这姑娘,似乎也有客气的情形,进得屋门,没有意思往屋中坐,不过是看一看。这个老婆婆连连夸奖道:“好干净的屋子,大娘,你真会收拾房间,朴素雅洁。”
闵三娘听她口中所说的话,遂问道:“钱老妈妈,你大约念过书吧?”这个老婆婆微微一笑道:“小的时候,念过二年书,可是现在全忘了,只有眼前的字,还认得几个。”她说着似乎无意中,往对着前窗的后墙这边一转身,指着桌上供的那个灵牌说道:“大娘,你看,这灵牌上头两个字我倒认得,因为我家中供着的灵牌,这是常用的两个字‘显考’,可是下面这个字,不是柳,念什么我不知道了。”闵三娘不禁一惊,赶紧把气往下一沉,含笑答道:“钱妈妈目力真好,离着这么远,你看得这么清楚。灵牌上是闵明远,这是先夫一个患难弟兄,更对我们有大恩,他已经去世多年,我们常常地供奉着也就是尽个人一点心而已,其实,人已死,有什么用。”这个老婆婆点点头道:“大娘,不是那样讲,还是不忘旧谊的好,我们不打搅了,也不管你忙闲,搅乱你这半晌,我们找到了住处,安住身之后,必来看望你。”闵三娘道:“谢谢老妈妈,午饭这就好,娘两个在这里吃碗乡下饭吧。”这个老婆婆口中客气着,带着这个姑娘退出屋来,她们娘两个也不再坐,立刻告辞。闵三娘随着送出来,满脸带笑,向她们娘两个打着招呼,叫她们有工夫到这里来坐。这娘两个顺着竹篱边转下去,闵三娘也不再看着她们往岩下去,招呼萍姑把竹篱门掩蔽好,回转屋中。
进得屋之后,坐在迎面椅子上双眉紧蹙,咬着牙十分愤怒。这个萍姑,忙地给三娘换上一碗茶,忙地赔着小心道:“阿娘,我把事做错了么,不该叫她们进来?”闵三娘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疏忽。”说到这,愤然起立,搓了搓手道:“敢怀恶意,要看看我柳玉蝉的手段如何!”萍姑惊惶失色地说道:“阿娘,这两人敢是有所为而来么?”闵三娘哼了一声道:“大概这两人有来由,熊儿已出去了么?”萍姑道:“从岩后出去了。”闵三娘答了声:“好!”萍姑见闵三娘十分愤怒,自己也不敢言语,等了很大的工夫,熊儿并没回来,萍姑也是焦躁不安。闵三娘道:“你不用管他,一个大白天,有什么妨碍,他大约是缀下去了。你去收拾午饭,到时候他会回来的。”说话间,篱笆门一响,萍姑推开门张望,扭头向闵三娘道:“阿娘,老余回来了。”跟着余忠走进屋中。
闵三娘见他红头涨脸,余忠向三娘打过招呼。闵三娘道:“你辛苦了,大约走了很远的路,坐下歇一歇再说。”余忠一看闵三娘的情形,神色不对,脸上的怒意未消。他也是很担心,向闵三娘问道:“可是因为我回来得太迟,大娘你着急了么?”闵三娘微摇了摇头道:“另有事,没有什么要紧,你先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