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闵三娘来到九华岩之后,她真是谨慎异常,像今夜的事,还是头一次。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一举一动,全是从旁互相看着,没一点不像是乡下人了。说出话来也是互相告诫着,十分留神,十分小心,为是丝毫不露破绽。至于住在岩腰这里是无可如何的事,因为这里是易于戒备,若是和下面的乡下人们住在一起,实有许多不便处。只这一点叫他们看着有些扎眼,好在到这里的时候早,水没退净,捡高的地方来住,还没有疑心。今天闵熊儿岩上打狼,闵三娘是十分着急,这种地方卖弄不得,所以连番地把闵熊儿教训了一顿,当时更把自己的心意说出。草上飞余忠他可是不断地出去,全是在深夜间,白天出去时候很少,有时候也就是到大镇甸上买些油盐日常必用的东西,可是他对于附近一带的情形,已经暗中注意。
此时见闵三娘把凤尾帮执掌帮规的法令现出来,草上飞余忠趁势向闵三娘请求道:“三娘,我从前两天听得江面上连番出事,因为这一带在闹大水时,很有些富户和城内的商家全逃走了,他们现在陆续回来,在零陵渡附近,已经连着出了两次事。一次是一只客船,被洗劫之后,船上的事主还有两人受伤。第二次靠着春陵山不远,一个江口,一块四只商船客船,全遭洗劫,杀死了三个客人、一个船户。这伙匪人非常凶悍,可是现在官家如同虚设,虽然事主报了案,官府那边一点举动没有,闹得现在不是大帮的船只,简直不敢走了。
据我探查,这班匪党,虽则屡次在江面上行劫,但是这一带水面上能够隐匿的地方很少,他们行踪又极其诡秘。我费了很大的力,才探查出他们大约是隐匿在春陵山内,有他们的巢穴。这一带山岳地带地势太大,连我们住的蓝山和春陵山全接连着,绵延数百里,林密草茂,想搜寻他们很费事。不过这群匪党们横行无忌,现在我打算得到机会请三娘出去一趟,我们既可辨别出他们究竟是否真是凤尾帮的旧部。他们闹得这么厉害,领率的究属何人?只要我稍费些手脚,这些事我还容易查出他们出动之日,三娘以为如何?”
闵三娘点点头道:“我也正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敢这么横行不法,你明天只管去,余老师,你的事不用嘱咐,你自知谨慎。”闵熊儿也是静极思动,他向三娘央求,愿意跟着余忠走一遭。三娘却不准他去,告诉闵熊儿只要探查出实况之后,一定要带他出去,到那时正要叫你做个好帮手,闵熊儿听了十分高兴。当时闵三娘把竹符、旗令、朱符,严密收藏起,各自安歇。次日一早,余忠提着个竹篮,仍然是乡下人打扮,带了些钱,竟自离开九华岩。
当天直到晚间,这个余忠并没回来。闵三娘倒是毫不介意,只是熊儿好不放心。他悄悄地不住地跟那个小萍说:“三娘不叫我跟随余老师去,你看他到这时还不回来,别再出了什么事,那可糟了,倘若我跟了去,好歹也可以有些信息。”
这个萍姑跟随闵三娘已久,她也是十分聪明,很得闵三娘的欢心。听了闵熊儿的话,微微一笑道:“熊哥,你好大的记性,昨天刚挨了一大顿申叱,吓得只管叩头,现在又这么装模作样地充起老人来,你跟去有什么用?你别听当初香主在世时,总说这个余老师性情暴躁,人太愣,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当初我们住在岳麓山,见他的时候少,只知道他是香主最近的人。可是他究竟怎样也只凭香主一说,赶到和我们住到一处,这余老师决不像当日香主所说的情形。他十分谨慎,十分机警,你慢慢地跟着人家学吧,早着呢!”这个萍姑说得闵熊儿十分生气,但是他不敢嚷,恐怕三娘听见,低声呵斥道:“你懂得什么,你跟着三娘练了那么一点功夫,也自命不凡,我看你还早着呢。你等着,早晚遇上事看,叫你瞧了闵熊儿这点本领,我非叫你口服心服不可。”两人口角了一阵,又等了半夜始终不见余忠回来。
三娘是好像很放心,照样地按时歇息。第二日天刚亮,大家将将地起来,余忠已经回来,竹篮子装满了所买的东西,闵熊儿拉住余忠的手道:“老余,你真把人急死了。”他们这种称呼是奉闵三娘的命,不管人前背后,总要这样。为得养成习惯,免得当着人时,说走了嘴。这个余忠向闵熊儿一笑道:“你替我很担心吧,我是饱载而归,给你买了这么些好吃的东西来,没叫你白盼我吧!”走进屋中把竹篮放下。
闵三娘在屋中向余忠道:“老余你进来。”余忠走进屋中,向三娘点点头。三娘道:“你买了那么些菜和日用的东西,也该向我报账了。”余忠声音放低,向闵三娘道:“从上游有三只大客船放下来,大约今夜晚可以到零陵渡停船,他们的船大约是往洞庭湖那边去的。船上的客人所带的箱笼衣物很多,内中更有一只船,完全是装的货,这三只船已经有人跟缀上。昨夜我是不敢回来了,恐怕他们当时动手。可是大帮的匪党没露面,直到了天亮后有一只小渔船在零陵渡南靠了岸,船上的人竟往零陵山西山口走去。我还想跟缀一程,可是那一带无法再缀着他了。这种情形分明是今夜恐怕要下手了,因为离着他们的巢穴太近。他们在劫掠之后,易于隐匿,这是必然之理,所以我赶紧回来报告。”
闵三娘道:“这次你出去买货,所买的货色是很好,不过价钱还不甚清楚,货是哪里的出产,究竟是哪一路的货色,你没问清货主吧?”草上飞余忠微微一笑道:“三娘!”闵三娘哼了一声,余忠忙改口道:“大娘你好厉害,给你当这份差,真不容易干。可惜大娘你没猜着,老余已经弄个清清楚楚。这三只船除了那只货船完全是几个商人集合雇的船装货,没有什么。那两只客船,却是一家眷属,据说从前是洞庭湖畔,一个大茶商。他家中养着茶山,很有钱,因为闹大水,逃到别处去,住了一年多这才回来。家产损失的不小,仗着他们各处开设着许多茶栈,直等到把旧时的住宅全重修建来,这才还乡。这家财主,说起来,大娘你或许知道,这是在湖南很有名的黄百川一家人。”
闵三娘哦了一声道:“怎么是他?哎呀!老余,你非多活十年不可。”余忠道:“大娘,你这是干什么?你能给我增福增寿,我从先前变到现在,这是我修来的,算了吧!”阂三娘正色说道:“老余,我虽说笑话,可是你这件事办得实在是太有用了。黄百川我知道得很清楚了,此人不错,家财富厚,湖南省像他这样人家,没有多少。可是这个主儿,两三辈经营茶商,他们可是的确好人。凡是在那一带茶山采作的,养着上千户的人家,全能获得丰衣足食,待人很厚,知道穷人的甘苦,他们不是看财奴,哪一处有了灾荒,全是尽力的救济,不沽名不钓誉,所以这个人在湖南省很著名了。此次大水灾,他损失很重。他的家宅,他的别墅,整个的被水冲去。但是他们人全逃出来,所以他们照样地能够恢复旧观。这就仗着两三代全是经营得法,他家那么大财势,就没有出过纨绔子弟。这种人若是叫他们遭到了悍匪的杀害,可就没有天理了。老余,我们今夜一定要走一遭了。”
余忠点点头道:“不过应该早些起身,这一段路可不近了,到零陵渡附近,差不多有二十多里,我们若是属船走,可易露形迹。”闵三娘道:“不要紧,谅还不致误事,我们不能走得太早了,因为我们已说过,附近一带无亲无友,并且白天出去危险太多,总得天黑了走。不过晚间得早早地吃过饭,天一黑就上路,我们经九华岩旁转出去就成了。”余忠答应着出去,他到自己屋中去歇息。因为他已经彻夜未眠,更奔走了许多路。闵熊儿却十分高兴起来,因为闵三娘早已答应他要带他出去,这一天他也不离开岩腰,窜前窜后,那么高兴。他是只盼着天快黑,到了晚半天,太阳不落,急得闵熊儿抓手挠腮,他恨不得把太阳捺下去,好早早起身。盼得吃起晚饭来,他连饭全没心思吃。
这轻蹬人的兵刃暗器,平时简直没有动的机会了,今夜算是头一遭。闵三娘把自己的青钢剑、子母梭囊,闵熊儿的金丝软鞭、亮银钉全取出来,草上飞余忠自己的金背刀,他个人收藏着,镖囊也全检点一下。赶到太阳已经沉下去,闵熊儿早已自己收拾好。可是闵三娘嘱咐,在行装上不要带出夜行人的神色来,叫闵熊儿仍然是一身蓝布短衫裤,暗器的皮囊,也要配在里面。闵三娘更叫闵熊儿脸上也搽了些药物,掩饰了原来的面貌。闵三娘也是一身庄稼衣服,头上罩好了包头。闵三娘和草上飞余忠两人的兵刃全无法掩藏,全背在背后。那余忠依然是一身庄稼人的打扮,尤其是近来尽力地和乡下人学,不怕是一根布带子,和庄乡上的人一点不差,他们一点江湖气没有了,任何人看见也瞧不出来全是隐迹风尘中卓异的人物。
天色黑暗下来,闵三娘嘱咐萍姑好好地看守门户,遂和余忠、闵熊儿,悄悄地离开屋内,出了竹篱后,顺着岩腰转向右边一段峭壁。此时因为天刚黑下来,下面的人家也比较先前多了。小小的村落中,尚有几处炊烟未熄,时有灯光隐现。这三人从岩腰旁翻下来,赶紧地窜入前面一片树林中,躲避着前面这个小村落。从一片田野间过来,斜奔西北。草上飞余忠在头里,闵熊儿在当中,闵三娘在最后。一离开九华岩下,各自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不过这一片前者已经说过,到处有阻挡,一片片积水的地方,得从那一二尺宽的小土埝上绕越着走。余忠在前面还得时时查看着,是否路上有人。因为这种地方没法闪避,万一有附近的人家,从城市或者镇甸上回来,在这段路只要遇上,就没法闪避,形迹就得落在人家眼内。好容易把这段路走过到了江边,顺着江岸旁一处处的树荫下紧走下来。这一带顺着江边,不断地有船只停泊,有的是招揽渡江的小船,有的是渔船,星星点点的灯火散在江边。好在这一带隔不远全有土牛子,这是补筑堤埝之处,防水的设置。走在这一带,就是有走夜路的过来,也容易闪避隐藏了。余忠仍然是在前面引路,可是二十多里路,也耽搁了很大的工夫。这一带因为是一片大山的西边,这是湘江的东岸,所以这里十分黑暗。
到了零陵渡不远的地方,相隔着那个停船的大渡口,还有一里多地,余忠忽然向闵三娘、闵熊儿打招呼,身形一齐隐向一座土牛子后,闵熊儿、闵三娘此时已经和余忠凑到一处。闵三娘低声问:“老余什么事?这里不是离着大渡口还有一段路么?”余忠忙着低声招呼:“噤声。”闵三娘赶紧住口。这时在黑影中余忠用手向东边的山边一指,闵三娘和闵熊儿全顺着手指处看去,只见在东山坡一带林木间,若隐若现有一点星星之光,也不是灯光,因为太黑,所以也看得清楚。因为相隔山边不甚远,已经辨别出是用香燃着一点星火之光,还不住移动着。看发现的地方,偏着北边一点,草上飞余忠一拍闵熊儿,他头一个从土牛子后窜出去。江岸这边是一道后宽的大堤埝,这爷两个从上面翻下来,身形矮下来,疾走如飞,闵三娘也是跟踪而下,顺着眼前这片野地直扑山边。
余忠却是偏着往南,他是躲避着发现香火之处。这三人脚下是又轻又快,刹那间已到了山边。这里是容易隐蔽了,到处里林木丛杂。余忠等把身形隐起,耳中听得远远的一片脚步之声。草上飞余忠穿过一片草木下,轻着脚步,往北边凑过来。闵熊儿、闵三娘也跟随他身后,往前蹚过来,离得近了,各自把身形掩蔽住,仔细查看。这里是贴近一道山口,那根香火好半天看不见了,此时忽然又晃动起来,此人似乎站在山口旁较高的地方。
这时有十几条黑影,从山口窜出来,向江岸边扑去。可是这个执香火的人,他依然没走,依然停留在那里,好像他等待什么。工夫不大,只见他又把手中那根香火晃动,沙沙的一片脚步之声,有人到了他近前。这人却凑在执香火的身边,低声说道:“阿根,怎么样,舵上可没有什么人了?”这个执香火的骂声:“混蛋!不是告诉你么,只留下两个人看舵,所有的人全上。这票买卖恐怕要拾不下来,你是要找死么?”这个人答应了声,他赶紧蹿回去。他们这几句话,余忠等全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们信息传得很快,工夫不大,山口里又有脚步之声。出来的人,可没有再发话,一直地够奔江边。余忠等所看到的,大约出去总有十六七个。从他们口中说话的情形,难道已经动了手么?好早呀!他们胆也太大了,这真是横行。这时不过二更左右,余忠不敢耽搁,赶紧和闵熊儿、闵三娘悄悄地往后退,撤离山边,仍然从山脚下这片野地窜回来,直扑江岸边。此时离开山边已远,并且也辨别出山口的所在。回头再往那边看去,更察看出山口内高低错落的,有四五炷香火之光,这是匪党的信号了。
相离已远,闵三娘向余忠招呼道:“老余,我们脚下加快,不要来迟了,他们已然动手,那可就毁了。”草上飞余忠答应了声“好”。他的脚程最快,可是闵熊儿、闵三娘这娘儿两个在岳麓山上,已经练了多年,娘两个全是以轻身术特别见长。顺着江岸边,一路紧自提防着,赶奔零陵渡。出来没多远,听得江岸边竟闻水声响。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的两只小船,运桨如飞,也是向北走。闵三娘看到这两只船十分愤怒,心说好大胆的东西们,竟这么明目张胆的船头上排起香阵来,这样闹起来,灾荒一过,地方平定之后,只要官家注了意,又给凤尾帮弄个旧事重提,不知要毁多少人,出来行劫,竟敢船头上插香阵,他们因为这两只船走得特别快,索性脚下全放慢一些,把船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