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柳小哥忙地面向着后墙这个灵位跪在地上。这时柳大娘竟流下泪来,柳小哥一看柳大娘哭了,他赶忙向着灵位叩过头,扭转身来,仍然跪在那说道:“婶娘,你别难过,我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敢不听婶娘的话。婶娘想,那么大的青狼十分凶猛,我若不动手,眼见着岩下的乡人就得死在青狼之口,我们焉能见死不救?”

柳大娘呵斥道:“熊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从来信得过你,不论办点什么事,全能够如我的心愿。可是终因为你年轻,有时候不能够力敛锋芒。这件事很容易应付,你要想救那个乡人,有什么费事。你能够把那野狼诱开,离开乡人面前,你再动手,这点事怎么还用我嘱咐你。今天的事,你不要看着平淡无奇,乡人们最爱谈论这些闲话。此地离着江口又近,现在地方上已经渐渐地安静下来,倘若我们的形迹败露,又得另觅栖身之所。今天的事本该重重责罚你,余老师一直为你讲情,这次我饶过你,从此时越发要谨慎起来。”这柳小哥叩头站起。

柳大娘又向他说道:“熊儿,现在因为这点小事,这么责备你,你可认为婶母不当么?”柳小哥道:“我没那么想,婶母。你说什么我全听,你责备得很对,我总是年轻,有的地方,无形中疏忽大意。”这个柳大娘才点点头面色缓和。可是柳小哥因为刚给后墙摆着那个灵位叩过头,他想起事来,向柳大娘说道:“婶母,我叔叔的仇终须要报,我认为完全死在庄天佑等之手。婶母,你怎么总不放我去,我也因为从小是婶母抚养长大,叔婶对我比亲生儿女还看得重,我不肯伤你的心,不告诉你私自走开,这件事实不甘心。”

柳大娘此时又落下泪来,向柳小哥道:“熊儿,我何尝把这件事忘掉,想起来就痛心。但是经过这次长江一带的大水灾,目睹各处的情形和本帮一蹶不振之下,风流云散,可是地方上却遗留下无穷的后患。因为你叔叔的惨死,他就这么了结了一生,我虽是一个女流,认为冤枉些。我们不敢自骄自满,认为全是非常人物。我们自己检点一下,能做了多少非常事。龙头帮主锁云峰悬崖撒手之后,据我所知,他绝没死。那个江湖怪人,要命金七老也还在各处地搜索他。我断定帮主他是灰心了,他是痛悔了一个人生在天地之间,既有本领,又有手段,又聪明,又智慧,实应该轰轰烈烈做一下,不辜负此生。我们绝不是平常乡下人,但是我想过去本帮的情形,我不是一个叛帮背教的人,我始终对他是一片忠诚。但是武帮主最后的一切行为实有不当处,势力造成之后,他不是当初鹰游山重建凤尾帮,再立内三堂的情形,骄狂自满,目中无人,认为江湖上一切的力量,全在他掌握中,无往不利。能创业还得能守业,声势只管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有那么些人相助,各处里却屡次发生些背叛帮规的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了一点事处治不当,造成了无穷后患,为他身上死了多少人,也是这种时势叫他没有再振的机会。可是就我们所知长江一带,所发生的情形,太对不起凤尾帮创帮立教之意了。在大灾前经过这几省虎狼官吏对本帮的大屠杀,再加上这次大水为灾,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可是帮主所放下的一盘散沙,全成了祸水。这班人趁着荒年,官府的力量不及,各踞一方,所行所为,什么手段全有了,这种事还得归罪于武帮主一人。一个自命非常人物,到什么时候得有非常手段,能放能收。他竟把残余的本帮党徒,无法收拾,为患地方,扰乱得到处商民百姓不得安生。他现在逍遥事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这件事我认为比我们切身之仇尤其痛心。熊儿,你是个很有志向的孩子,你看余老师过去也是江湖中一个有力的人物,他是个千锤百炼的汉子,到现在随在我身边,这么低头装老实人,一丝一毫外人看得出他的来历么,他也是不干服,这么毁灭一生。但是这几个月来,他曾眼见得几种事,叫他不能再忍耐下去。就是这三搠一带,竟有好几处水面的朋友们啸聚起来,在沿江一带也不管是水面上,是陆地,他们整个的竟全是盗匪行为,并且手段还十分凶辣,不分什么人,只要被他们缀上就下手。这种行为,这种手段,出自绿林中轻蹬穷凶极恶之徒,还有可说,他们是甘心作恶,活到哪一天算一天。可是余老师详细调查之下,完全是我过去凤尾帮中人。这种事我知道之后,十分痛心。因为你叔叔当初,也是掌着凤尾帮的大权,他固然是为凤尾帮而死,我们先不论他仇人究竟是谁?容我有工夫详细地对你讲这个道理,现在我们只就看眼前这班作恶之徒,既然完全是凤尾帮的旧部,那么他们算为轻蹬惨死的人造成了该死的罪名,这比什么全可恶。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篱笆,他们虽是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但是日子久了,人家一定会辨别出就是凤尾帮的旧部。叫各处被害的商民百姓们痛骂着,凤尾帮敢情就是这种行为,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熊儿你想,当初惨死的人,是不是叫人认为死有余辜,还叫人痛恨着,没把这群人消灭尽净。此次大灾之下各省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发了赈灾财的有多少人?拿着灾民的性命,换了顶戴的有多少人?他们这班人既然不甘心离开江湖去做安善良民,也应该从这班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们身上下手,那还不违背我们出身凤尾帮血性汉子的行为。为什么尽自扰害良民,欺压这班无力抵抗的商民百姓,这种事,我决不能再忍耐下去。我们避祸潜踪,行藏上一切谨慎。我并不是怕死惜命,你这个婶娘还想轰轰烈烈做一下子,实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死做刀头之鬼,还落个后世骂名。熊儿,你在九华岩一带,时时要谨慎,事事要低头,我们不要往别处去,不要和别人来往。你要知道,官家注意到我们,现在我们谅还能应付。当年那轻蹬恶对头,也全销声匿迹,只是我们还有几个本帮中最扎手的人物,他们虽则无声无息,生死不明,我们可要时时地防备。现在我们这几个人,要好好地为凤尾帮争这口气。熊儿,我们鉴于当初龙头帮主的失败,不要骄狂。可是不要看轻了自己,我们只要把我们所应做的事,在十分谨慎选择下,这条路是应该走了,我们要勇往直前地去做,如何阻难,均非所计。熊儿,你明白我的心意么?”

这个柳小哥点点头道:“婶母,你这话,我听得懂,我认为很对,你这种志向,也叫我佩服。但是我们不成了叛帮背教,和本帮的旧部做起敌人来,我们自身不危险么?九华岩,虽则僻静,终归是个显明的地方,婶母要想这么做,还是先另找一个安身之处才好。”

这个柳大娘微微一笑,哼了一声道:“熊儿,他们这班人所行所为,在国法、在帮规,均所难容。我们现在还有一点力量制服他们,这可不是婶娘有野心,有什么图谋,他们既然未能完全把凤尾帮这张旗帜消灭,因为余老师看见他们一切全是旧日情形,所以现在只要有旧日的力量,他们依然得俯首听命。”说着话,这个柳大娘站起,转到了床边,把旁边的墙上糊的纸完全抓下来,这墙上立刻显出一个小方洞。柳大娘从里砸取出一个黄色小包袱,把这个包放在后墙的桌上。包儿打开一件一件全摆在了桌上,柳小哥、老余、萍姑全一齐地转过身来,向着这个桌上俯首行礼。那个老余带着十分惊诧,向着柳大娘道:“三娘,你会收着这些东西,真是难得。”这个柳小哥也拉住柳大娘的手道:“婶母,你收藏着这种重要东西,我竟全始终不知道。”这柳大娘微微一笑道:“熊儿,这些东西叫你知道有什么用,我们是随便用得么?如今事非得已只好取它一用了。”

敢情包袱内所取出来的,是六面竹符、三支旗令和一叠子朱符。这三样东西全是当日凤尾帮龙头总舵最厉害的信物,执掌全帮,执行十大帮规,护坛十戒,就凭着内三堂的朱符、龙头帮主十二面火印竹符、三堂的旗令,生死存亡全操在这三种信物上。这种东西在此地出现,可是他们口口声声说武维扬消息渺然。

原来这个柳大娘,就是青鸾堂香主天罡手闵智那位夫人。柳大娘闺名柳玉蝉。这个柳小哥,也就是岳麓山曾为天南逸叟武维扬所赏识的闵熊儿,他是闵智的胞侄。这个萍姑也就是闵三娘身边那个使女小萍,已经收为义女,也随着闵三娘练了一身极好的功夫。这个老余,却是当年在青鸾堂效力的草上飞余忠。这几个人竟会在这里出现,就因为当初在岳麓山被官兵层层包围,那时因为情势紧急。这个闵三娘在《鹰爪王》正集中已经屡次叙述,是个不平常的女人,她是武林中很成过名的九指僧的女弟子,很有识见,很有心胸。在岳麓山,第一次的失败,她知道事情已经感到十分扎手,武维扬一切的措施,也不像从前那样深谋远虑,闵三娘认为一切事恐怕不易保全了。

逃到锁云峰下,她把这个小萍就安置在别处,没叫跟随去。个人把一点私蓄,也叫小萍带在身边,隐匿在严密的地方。在明面上是暗地埋桩,探查友家动静,她可为自己留了退步,赶到锁云峰官兵一动手,幸而闵三娘和闵熊儿已离开武维扬身边,出来放哨巡查,官兵一动手过分厉害了,连缓气迟疑的工夫全没有了,并且每处小山头,全有这种最厉害的抬抢轰击。锁云峰是个绝地,闵三娘固然知道龙头帮主武维扬最不得已时,凭他掌中一条金龙鞭,尚足以自保。遂抓到了闵熊儿,娘两个当时可没敢往外闯,也闯不出去。这就仗着闵三娘有屡胜屡败的见识,更兼她在岳麓山已经住了多年,平时不断地带着熊儿、小萍练翻山越岭的本领,这一带的形势是了如指掌,哪儿有崖,哪儿有谷,哪儿有涧,哪儿有洞,虽是在一个黑夜间,稍一辨别,就能找到。在一个严冬的时候,虽是掩蔽形迹的地方太少,就仗着这一带山形太险到处里奇峰怪石,闵三娘和闵熊儿,竟隐藏在一个洞穴内。官兵在搜山之时,居然没发现闵三娘的踪迹。这娘两个直到第二天午后,方才敢露面。除了这里留几名少数的官兵在锁云峰一带驻守,别处的队伍完全撤去了。闵三娘和闵熊儿绕着深谷大涧,找到了小萍,逃出岳麓山。

但是再想搭救天罡手闵智,已经算晚了,并且官家弄的手段十分严密。长沙府在这种情形下,除了人多势众,明着攻入,再想暗地里进入,是没用了,寸步难行。赶到了三天之后,才得到确实的信息,官家竟用了极严厉的手段对付凤尾帮被捕的轻蹬人,全遭杀害。并且立时雷厉风行,四处搜捕。省城中不是多年的住户,就不用想停留,当时还连累了轻蹬外地的客人。只要官家无法证明来历的,立时拘捕。只逼得闵三娘、闵熊儿,长沙地面无法立足,只好带着闵熊儿、小萍,离开湖南,一直地躲避到福建。可是对于凤尾帮的事,到处传闻,死的人太多了,官家是大肆杀戮,捉住了就是死。弄得闵三娘躲开那么远,还得找一个极荒僻的地方,连省城全不敢去。

幸尔到转年这一场大水灾,算是把凤尾帮这件事消灭下去,灾荒整整地闹了差不多一年。闵三娘因为福建一带人地生疏,尤其是说话口音不对,住到那里也易起猜疑。自己更听到航船上传说着,两湖两江一带,凤尾帮又猖獗起来,到处里焚烧杀掠,比早年可凶得多了。这种情形无论何人听见了就要怕、要骂。

闵三娘也不肯再提姓闵,因为当初天罡手闵智是凤尾帮内三堂有力的人,她的声势,也比较任何人厉害,自己遂改了娘家的姓。连闵熊儿也随了外祖家的姓,变装易服,一直地往湖南、湖北、江苏、浙江转了一周。在江苏常熟地面遇到了这个草上飞余忠,他简直地连相貌全改变了,遇到他时简直就是一个乡下人。他是当日天罡手闵智手下很得力的人,也是最信任的人,只为性情暴躁些,武功本领十分好,可是始终在天罡手闵智手下效力。自从凤尾帮惨遭二次大失败之下,这一次是彻底的覆灭,能逃得活命的就算侥幸。所以草上飞余忠,看到轻蹬人死的死、亡的亡,多少人多少家口全毁灭在这场事上,自己也痛心,从此时后连个练武的字全不提了,个人也不敢再找旧时的人。虽则有时还能看到几个旧时凤尾帮巡江十二舵的弟兄们,可是但分得已下谁也不向谁再打招呼,因为凤尾帮算是没有再恢复的希望了。只要提到凤尾帮三个字,就是杀身之祸。虽则经过这次长江大水灾之后,两湖两江过去的官员,差不多也全换了,官家也不再注意,这就叫吏不举官不究,除非有深仇大怨,谁能够举发谁是帮匪,可是这班人依然还存着戒心。

草上飞赶到和闵三娘会面之后,这是共生死的人,不能不打招呼了。闵三娘把他叫到一个极清静的地方,哭诉一切,自己也受到很大的颠沛流离之苦,并且也险些被水灾毁了。现在回到江南,仍然想另谋安身之地。问起草上飞余忠他也是漂流各处,弄得无投无奔,原本他个人也是无家无业的人。闵三娘遂和他商量叫余忠不必再走,跟在自己身边总算是共生死患难的近人,彼此有个照应,何况我们身上还有未了的隐患,凑在一处力量也大些,余忠点头答应。闵三娘可是一定还要回湖南,因为两湖大吏已然全换了。大水灾之下,多少个县城全淹没,旧日的人没有什么了,我们好在离得省城远远的。因为闵三娘是生长湖南,她年岁已大,口音无法改变,尽着力学别处的话,只要是当地人,一样听得出来,反倒感觉不便。所以一直地扑奔三湘一带,这里也是水灾最重的地方。闵三娘遂指定了蓝山九华岩这里,这点寄身之处,也可以说是惨淡经营全是自己动手,竟搭盖起房屋来。这种地方,轻易是没有外人来,离着县城也远,离着江口近,航船上的人,是决不会往这里来。风景虽好,在这种大荒年之后谁还有那种闲心游山玩水,何况沿着乡间还有许多处不好走的地方。地势低洼之处,被大水淹没,虽则差不多一年的工夫,没法退,只有等待着慢慢地耗干了。所以往九华岩来,从江口到这里得经过好几处很长很窄的土埝。县城和江口的人,但分没有要紧事,谁也犯不上走这种路。一个失脚,就成了落汤鸡,弄一身泥水,所以全到这里后,安然无事。

闵三娘是一个极俊秀的妇人,她虽则经过颠沛流离,她比天罡手闵智小着七八岁。虽是将近四十岁的妇人,面貌姣美。可是闵三娘现在叫外人看着,实像个乡下妇人了。她是用一种药物,常常地搽在脸上,皮肤上带着一种黑黄之色,更加上现在完全是乡妇的打扮,除非极熟的人,不易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