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潇湘东岸蓝山的西岭一带,有一处九华岩,这个地方山明水秀,为一个风景最佳之地。在先前更是个富丽之区。不过这一带也因为洪流泛滥之下,到如今仍然遗留着一片荒凉景象。所有从前沿着潇湘两岸一带村庄市镇,完全被大水冲走了,此时所有没死了的黎民百姓们,相继归来。但是一时又岂能够恢复旧观,这只等待年月好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再重新建立村庄市镇。各处里一片茅棚草屋,全是只能暂时将就地住下,渐渐地再起盖各人所住的房屋。

在紧靠着九华岩的一个岩腰中,因为这一段虽是岩腰却有一片平坦之处。可是通得这段距离山脚下二十多丈高的地方,没有正式道路,所以过去没有在这里住。在大水之后,当地的人还没有多少回来的时候,这里有人搭起几间草房。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另外有一个壮汉,看情形好像是她的从人。但是这家人,虽是出身不像穷人,可是他们衣服穿着,和平日间饮食,全是十分俭朴。并且这一家人在这九华岩一段山地上,也种些菜蔬等,过惯了庄稼日子的情形。不过这家人一个个全是那么沉默寡言,轻易不愿意和别人搭讪。他们并且住在岩腰上,也不常下来,只有那个少年,还显着活泼些,但是也轻易不往九华岩下和乡人们谈话。这家人住在这安安静静,在这种年日,人人全是在忙着,不是老邻旧居,谁也不愿多管谁的闲事。不过这家人,一切行动上似乎又与当地人有许多不同处,看看他们个个身轻体健。虽是他们自己从岩腰就着岩上原有的形势,开辟出上下的道路来,可是这种道路,照样地很难走,很险峻。他们这家人,一个个上下全那么轻快,好像走熟了的路一般,只为日子住得多了,知道他们姓柳,那个女人乡人招呼作柳大娘,旁人都全没有名字。管那个少年叫柳小哥,那个壮汉并不是他家中的人,他姓余,柳大娘管他叫老余,那个姑娘据说是柳大娘的义女,叫她作萍姑。他们虽则有些异样,但是一家人全是埋头操作,有的时候山下人往岩上去砍柴,遇到他们这家人时,乡下人全是爱说话,就问这个老余:“看你们这家人,好像不是贫寒出身,竟也能过庄稼地的日子,也是这次被水灾把家毁了吧?”

这个老余哼了一声向山下人说道:“我们倒原本是庄乡人,要不然我们哪会个个全干得来这种庄稼活儿。早年我们也是很好的日子,我们在这长江上游靠省城边的一个小地方,好好一片家业,完全被大水冲去。到现在我们家乡那里还在水中,地势低洼,江岸又冲得过厉害,一时无法修筑。我们家中原先好多人,弄到现在只剩了我们这几口人。我们有田地、有粮栈、有船只,只是这场水太厉害,弄到个家产尽绝,只我们粮栈存的米,我们就是不做生意,一家十几口十年也吃不完。天灾有什么办法,来这个地方,仗着来得早,找了这么个高地住下来。岩上的土脉又好,我们大娘身边虽没有多少钱,仗着逃出来还有些首饰,要不然也不易活下去。种这几亩田地,跟几畦菜,只要收成好,大娘再添补些,也就足够温饱了。老乡们又这么照顾着,所以大娘倒很安心,若是住到那欺生的地方,老乡你想,还能活下去么?”乡人们听老余这些话深信不疑,因为这一带所住的人,无论男女全可伸手做活,乡人们问过老余一切之后,也就不再向他们查问来路。

可是这个柳大娘的家中日子渐渐地修理得越发齐整,这个老余又有力气,什么都合作得来。他们在这九华岩上,住了差不多好几个月的光景,这个老余和那个柳小哥也不断到岩上树林中砍柴,有时候这个柳小哥便提着一个网兜子到湘江边捞鱼,他水性很深,每次去全能捞得好多条大鱼来。不过这个柳大娘对于他管得很严,轻易不叫他到江边去。

这天是柳小哥独自一个提了一支板斧、一根绳索去砍柴。他到岩上专找那种松木,已经干枯了的去砍。他是无论多高多危险的地方全敢上去。山下久惯上山砍柴的人,遇到了柳小哥去砍柴,时时替他担心。乡下人心性最朴实,对于乡邻,尤其是有照顾。这天这个柳小哥去砍柴,他去的时候,已经是过午,因为靠岩头这一带没有多少树木,有的树木柳小哥是不愿意使用,他是非要松木不可。可是他翻上山头之后,却不去砍柴,用石头子儿打飞鸟,围着树林里乱转乱跳。有两个岩下乡下人,也正在这里砍木材,见柳小哥这份高兴,想和他说话,他却跑得远远的。他石头打得非常准,手劲也大。有时候故意地和林中飞鸟作对,赶得树顶子上飞鸟满天乱飞,他来的时候,就晚些了,在树林子这一会玩,时候已经不早,太阳这一落,所有的野鸟全往树林子这边聚,因为已到归巢的时候。这个柳小哥,却是十分淘气起来。他偏不叫这些鸟往树上落,刚聚在一个树帽子上被他抖中一石块,吧啦一下,打得树上枝折叶断,群鸟惊飞,盘旋云际,他看着非常地高兴。此时这两个乡下人已经各砍了一担木材树枝,已经离开柳小哥所待的这片树林内,他们相继往山下走去。可是离着九华岩有一段很长的山道,总有一里多地。这时柳小哥一石块打出去,无意中竟自打着一只羽毛很好看的野鸟,自己也因为叫不出名字来,可是看着它可爱,这只鸟挣扎往山道上落去。但是这个柳小哥追了过来时,这只鸟挣扎一阵,二次腾空飞起,却往眼前奔九华岩那边一条山道上飞去。这只鸟已经带伤,它是飞不高了。这个柳小哥看到附近已经没有人,他身体轻快异常,想着把这只鸟捉住回去给老余看,问他叫什么名目。可是这头鸟也是倏起倏落,因为柳小哥要捉它,它是拼命挣扎,一连两次飞起,可是分明它飞不远了,往高处拔连树顶子全没过,翅膀一翻往下坠去,这次出去得很远。这个柳小哥愤怒之下,脚底下也是用足了力,这次想非弄到了它不可,并且看到这只鸟往前面山道上落去,虽有草木阻挡他可是再没见它飞起。柳小哥往前刚转过一个小山坡,耳中忽然听得有人在狂喊着:“救人啊!”这个声音全有些差了音。并且听得山道那边砰叭一阵响,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小哥他听到这种声音,知道山道上出了事。脚下用力一点,腾身窜起,从那倾斜的山道,一纵身就是两丈多远,赶到往前窜过来。现在已经是暮色苍茫,隐约地看到山道上,没命狂奔的,像是山道上砍柴人,但是也没有柴担子。此时柳小哥尚不知他因为什么这么狂奔,一边自己脚下加紧,高声招呼:“老大伯你喊什么?跑什么?”可是这个乡下人,身躯往前一倾,摔倒山坡上。柳小哥这才看到,他身后不远有一只很大的青狼,看身躯就有三尺多长,形状极其凶猛,这么大的狼,轻易还不多见,并且这种狼也最厉害。这两个砍柴的本是结伴而行,两人顺山道走下来,忽然柳小哥所打的那只鸟落下来,落在了山道旁一丛绿草中。这里正有一只大青狼潜伏,正好送到它口边,竟把这只鸟一连两口血肉全到了它的口中。可是这片绿草一片晃动之下,被后面这个砍柴的看见,他一声惊呼:“可了不得,有大狼!”其实他两个人若是合在一处,又有担柴的木杠,又有板斧,这只青狼虽则凶猛也不致就会伤了他们。他们惊惧之下全把板斧砍出去,可是越是心里慌,手底下越没准,没砍中了狼,倒惹得这只狼发起威来,怒号一声,从草丛子中扑出来。这两个砍柴的,一南一北,一个向山下跑去,一拨回头来,反往上逃。天色是没完全黑下来,狼也是怕有人多的地方。这个砍柴的一跑,可就坏了,这头大青狼发了威紧追,还仗着这个柳小哥是正往这边追打伤的鸟。此时狼嚎的声音离着这个砍柴的越近,他一害怕,脚下没准了,竟自倒在山坡上,情形是很险。眼看着这只大青狼,已经扑上来,倘若被这只青狼扑上,这个砍柴的乡人不死也得被咬受重伤。这个柳小哥板斧尚插在腰间,他是没砍柴,此时暴喊一声,竟从砍柴的身上窜过来,板斧已经拔到手中。可是他往这边扑,这条大青狼竟自也往这边扑来,狼的身躯轻快,四足只要往山石上一蹬,有时候比箭头子还疾。这一来两下迎个正着,可是这头青狼竟自猛往下一落,身躯向左甩出去。这个柳小哥,一斧子落空,几乎被青狼的爪抓伤,这个柳小哥,身躯往山道上一落,这只大青狼身躯一转吼的一声,横扑过来,两只前爪已经递到柳小哥的右胯上。这个柳小哥,顺势把手中板斧一甩喀嚓一声,把这头大青狼的两只前爪,全行砍断,疼得它在山道上一滚。就这样带着伤往起一蹿,张着一张巨口二次又向柳小哥猛撞过来。这大青狼可不成了,前爪已经砍得去了一半,被柳小哥又一斧挥去,把这青狼的头砍去了一半,血淋淋的身体滚在山坡上,已经一动不动立毙在他板斧下。

此时那个砍柴的乡人全吓昏了,他摔倒之后爬起再跑,哪还跑得出去,二次摔在那,口中还喊着:“救命!”可是柳小哥此时把青狼已经弄死,不过先前跑下山去那个乡人,他是一边跑着一边狂喊,岩上岩下全能听得到。柳小哥家中的老余、柳大娘、萍姑,全闻声赶了来,迎着这个乡人,问出有凶恶的青狼出现。大约和他一同砍柴的准被狼咬死了。这个乡人虽则见柳家这班人往上面赶去,他还是一个劲地招呼岩下的人,岩下的附近壮汉们,也各抄起木棍锄头,往岩上飞跑。

此时这个柳大娘、老余全翻上岩头,好在那里柳小哥已在山坡那边高喊着:“你们不要怕了,狼已打死。”那个乡下人已被柳小哥扶起来,老余一个到了近前,看了看山道上这只大青狼,他却向柳小哥微微一笑,倒还没说什么。跟着柳大娘、萍姑也全赶到,那个被救的乡人跑到柳大娘面前,感恩不尽地说着:“自己这条命简直是白捡的,想不到小哥这么点年岁,胆量这么大,手底下这么快,三两下就把大青狼劈死。”柳大娘面色很难看,带着怒容瞪了柳小哥一眼,忙地问乡人说道:“这个孩子太胡闹了,真是老乡们命不该绝,误打误撞,砍着了青狼的头,倘若这一下砍不中,只怕你两人全得弄个不死不伤。”说着话向柳小哥道:“你也这么大了,还这么胡闹,叫你往山上砍柴,你尽自贪玩胡闹,倘若死在青狼之口,你不是害了我么?”这个柳小哥嘴皮一动,刚要说话,这个柳大娘含怒阻止,不准他开口了。

此时山下的人已经飞奔上来,到了近前看到这个大青狼,全都十分惊异,七言八语地夸奖着。柳大娘从旁是一力分辩说:“柳小哥这是白捡了一条命,并且我看着这个血淋淋的东西可怕,请你们赶紧把它弄去,愿意要这张狼皮,你们自己去剥。”说着话柳大娘招呼着老余、柳小哥、萍姑先行回岩。乡下人们总是心实!不过两个被救的人见柳大娘十分不快,知道人家是怕柳小哥遇到危险,更没砍了柴,这两个砍柴的一商量,竟把两担柴完全给柳大娘送去。柳大娘和柳小哥没出来,只是那个老余向乡人们安慰着,叫他们把柴担走,因为这里存着许多干柴,足够烧的。把乡人全打发走,柳大娘这里才清静下来,竹篱也关闭。

这里一共是四间房子,紧靠着山壁,迎面上是三间,东面的暗间是分着往旁边一间烧饭的地方。屋中虽没有什么陈设,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房子是紧贴着山壁,坐东向西,柳大娘和这个萍姑住在东间,柳小哥和这个老余住在南间。此时已在晚饭后,屋中是静悄悄的。九华岩下,这个小村落中,已经起了更。柳大娘这时却把柳小哥、老余、萍站聚在面前。她这屋中收拾得越发干净,不过屋中是见不到一点华丽的东西,可是非常整洁。柳大娘坐在床边,贴着后墙有一张桌子,在桌上供着一个灵牌,这牌上的名字,却不是柳姓,写着“闵明远”。柳大娘脸上带着忧郁之色,柳小哥和老余全站在柳大娘的对面,萍姑立在柳大娘的身旁,这个小屋中此时气氛很严肃。

柳大娘沉着脸色向柳小哥道:“熊儿,我一再嘱咐你,叫你藏锋敛锐,不要露一点痕迹,难道你不想叫我在这里住下去么?熊儿,你虽不是我的亲生,但是你想想我和你亲娘有什么差别?从小抚育你,现在你还叫我倚靠何人?并且我们自身,时时潜伏着杀身大祸,难道你就忘了不成,还不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