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七娘听这发声,似乎是一个老妇人,绝不是男子。陆七娘若在平时,遇到这种无缘无故的叱责,她早怒了。但是此时她绝不敢再发作了,因为看到眼前的景象,十分阴森可怕,自己生长江湖道中,虽不信那些鬼神的事,可是现在剩了自己孤身一人,困在乱山中,所遇的人,又是这么离奇怪异,何况自己身边,手无寸铁,再想发作,那不是自己找死么。不由己地屈膝跪在茅棚前,悲声说道:“我现在决不再作欺诈之语,山主的慧目,果然看得真切。我虽然不知山主究竟是怎样个身份,看这情形,也是修道之士。我陆七娘诚如山主所说,我生长江湖人家,在江湖道中前后不下二十年了,不过现在我把过去一切抛得干干净净。我已经决心洗手江湖,做一个安善良民,山主你就多慈悲吧。”
里面跟着发出微微的笑声,沉默了一会儿,又听迎面这人说道:“我清修断云峰回头崖,与人无侮,与世无争。我这回头崖,是这乱山中最险峻处,你不要误会,我非仙非佛,不过是断绝尘缘,清修绝顶的人。我这回头崖上,除了三间茅屋,一座棚,几亩山田,一沟泉水,没有名利,没有恩怨,干干净净的地方,我不容那恶人妄窥一步。你既然口口声声放弃江湖,洗手归心,怎的你还不把你真实姓名真实出身真实来历从实讲来。你这么闪烁其词,你仔细地往里看,我这人无情到已经斩尽世间恶魔,难道你还要逼迫我在这片干净土上一挥慧剑么?”
陆七娘听到发话这人,口口声声是修行人,可是语言间带出十分厉害来。自己一狠心想到,过去江湖事业到如今付与东流,现在身临绝地,我既然安心洗手江湖,不在刀尖子上去滚了,我索性一些不再隐瞒,全行说出,但凭处置。陆七娘心意已决,把自己真实姓名出身来历以及此次从浙南逃下来,从蓝庄复仇起,一直到临榆凤尾帮分舵诈死逃生,直到关外所行所为,前后被活报应上官云彤要命金七老燕赵双侠欧阳尚毅一班人逼迫得走投无路,最后逃进乱山中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现在我投奔回头崖,方才被那位程老者在栅门前警戒了一番,我陆七娘已不作别的打算,连那口护身利刃我全撒手不要了,山主能够恕过我以往的罪孽,我陆七娘从此定要洗心革面,万一终于逃不开一班冤家对头之手,我也正好还清冤孽债。山主你是修道人,我陆七娘过去所行所为罪孽太深,不知山主可能容我痛悔前非?我现在也不再作逃出山去的打算了,山主你能够发大慈悲,把我这个作恶的女江湖收留下,我情愿随着山主你晨昏拜佛,在古佛青灯下,忏悔我过去的一切罪孽,不知山主可能容许我么?”陆七娘此番所说的话,真是她有生以来所未有,完全是在山穷水尽之下,自知生路已绝,安心要痛改前非,出家修行能够保得这条性命不死,自己甘心要尝一尝山居苦修的岁月。
这时里面那位山主声音缓和了,不像先前那么疾声厉色。只听这位山主说道:“陆七娘,你所说的话可要拿出天良来,你不要认为我这隐迹荒山终日里拜佛念经,一个慈悲善良的修行者,我也曾从那险诈人生中走过一道。陆七娘你现在不过是因为强敌环伺,身困乱山中,没有再逃生之路,这不过是一时的事,想你过去也曾横行江湖,自命不凡,你岂肯就从此真格的放下手。你方才所吃到的食物,大约是有生以来所没尝到的东西,你焉能长久地受这种苦恼。到现在我依然有放你逃生之意,你把那良心话痛快地说出来吧。”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忽然泪流满面,向上说道:“山主,我陆锦云到此时,万念皆灰,我已经真个地痛悔过去了。我自知我一生所行所为,死有余辜,现在若是居然叫我活下去,我认为一身所有过去的享受完全是罪恶。若能让我免去这种走投无路的危难,饶恕我过去所行所为的一切罪孽,我甘心在这荒山绝顶了此余生,不论何时我只要故态复萌,甘愿领受山主的利剑。”女屠户陆七娘话声一落,只听得里面微微地一笑道:“陆七娘,我叫你认识认识我是何人。”这时那个姓程的老者竟把茅棚这副苇草帘子慢慢地往上卷起。赶到那苇草帘子用绳索拉上去,陆七娘听得里面的话声有异,在草帘子往起卷时,已经注目细查,等到看见迎面坐着这人的面貌时,不由哎哟一声道:“原来是老婆婆。”陆七娘此时仍然是跪在那里绝没有逃走之意,敢情这山主正是那从红砂谷屡次现身和自己为难的滇边大侠甘婆子母女,那旁边侍立的也正是她女儿红衣女侠甘云凤。不过这母女二人的装束完全变了,不是身临切近,绝看不出两位风尘异人。
这时女屠户陆七娘把头低下,悲声说道:“我陆锦云,始终没逃出女侠的掌握下,现在任凭女侠作何打算,我听任处置。”那女侠甘云凤向下说道:“女屠户,你过去的威风何在。你自身所行所为,诚如你自己所言,死有余辜。红砂谷一会之后,你若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有人对你不甘心,你就立时放下手。莫说是我母女不肯容你,那位以一对离魂子母圈威镇关东的活报应尚跟踪蹑迹,要惩治你这恶人。可是女屠户你也过分胆大了,竟敢勾结一班江湖巨盗扰乱蓝庄,像你这么个女江湖竟敢这么兴风作浪,在一路上更断送了海鸟吴青等人。现在你是被一班侠义道们逼迫的走投无路,才用这种摇尾乞怜的情形来哄骗我们母女。女屠户难道你还要容我来动手么?”
陆七娘此时虽是被女侠甘云凤这么威胁着,她此时好像和先前换了一个人,那种狂妄之气尽消,要搁在往时,甘云凤这么逼迫,她就是明知不是敌手,也要破死命拼斗一下。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实在是灰心了,她竟抬起头来,眼望着女侠甘云凤道:“侠女,现在我陆锦云所说的话,是否良心话,无法证明,若是不再给我一条自新之路,就请女侠你振剑将我斩杀,我死而无怨了。”在女屠户话声中,这茅棚里面竟自发着一阵狂笑之声,从那女侠后面黑影中走出三人。女屠户陆七娘听得笑声耳熟,抬头一看,不由惊心动魄,认为自己这么做算对了,敢情一班死冤家活对头全呈现目前。头一个就是活报应上官云彤,身后跟随着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想不到这班人竟全聚集在这里。看起来自己认为逃匿在乱山中,这班人纵然不致撒手,也不致被他们搜寻到,哪知道他们始终没离自己左右。若不是逃到回头崖这里,恐怕早已落在他们手中了。
这时候活报应和燕赵双侠全在甘婆子左边落座,那活报应依然带着那种嬉笑的口吻,向下说道:“陆七娘,咱们这个死约会终归是不见不散,会上了。我这穷酸从来的性情,就愿意对付那逞聪明弄狡诈的一班自命不凡的江湖道,现在你落到手无寸铁,我这穷酸倒不好对付你了。可是话讲在头里,你实有尚不甘心之意,认为你人单势孤,一个女江湖落在这么多人手里,虽则被威力屈服,绝不是你甘心情愿的,我这穷酸要和你商量一下,你那口破刀片子,依然还在山坡乱草中,我早已给你找到。燕赵双侠请他们立时离开此处,这位老婆婆她已放弃了过去行侠仗义的生涯,愿意洗手江湖封刀闭剑,不再管别人的闲账了,对于你陆七娘这件事,这还是破例第一次。我穷酸以这个老面子,请她母女放手不管,任凭你逃开回头崖。我这穷酸给你个便宜,指给你出山的道路,咱们以三天三夜为限,任凭你聪明狡诈在三天三夜逃出我穷酸的手去,你过去所作的罪恶,我上官云彤一人给你担当,这可是你一生难得的机会。我这穷酸一生说话,言而有信,只有你有本领能逃出我手去,在关东三省再有对你不肯甘休的,我情愿遭江湖道的唾骂替你担承。陆七娘你可仔细想一想,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可知道现在尚有两人对你不肯甘休,就是那要命金七老和你凤尾帮天凤堂的香主,现在是你生死关头,任凭你自己打算一下吧。”
陆七娘长叹一声,两眼含着泪向活报应上官云彤道:“上官老师傅,我陆锦云过去对于任何人不肯屈服,我也曾在江湖上经过大风大浪,可是现在,我完全变了。我认为过去的逞强好胜,把他人的生死祸福看作儿戏,只有自己,逞强梁,纵情施欲,什么叫造孽作恶,我是一切不顾,任凭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我也敢和他较量一下。现在我万念皆灰,想到过去所行所为,如同芒刺在身,悔恨无及。上官老师,现在你不用再拿话逼迫我。在过去以一班成名的侠义道合力地对付我,我尚还不肯认败服输,要凭我一身本领和我这份聪明和老师傅们争最后一招。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这两夜一天间,我已经如同遭到了当头一棒,打破了我的迷关,我现在已经清醒了一切。现在在一班老师傅面前,我毫无所惧了,我现在只有打算到能容我活下去,我是痛改前非,忏悔一生罪孽。我对于过去逞强梁,行霸道,纵情施欲,厌恶十分,我心中只有羡慕着一班山居的农民,这种良善朴厚的生活。尤其是女侠甘老前辈,以她当年威镇滇边,那种威望,到现在全要放手,母女二人情愿隐迹在这荒山绝顶,布衣蔬食,脱离开侠义道的生涯,隐迹深山。像我陆锦云过去所行所为,全是不容于江湖道的罪恶事,上官老师你还叫我挣扎什么?”
活报应上官云彤哈哈一笑道:“真想不到称雄凤尾帮,横行江湖道的女屠户陆七娘,竟能把屠刀放下,我活报应倒要成全你。请甘大侠你破例地把这个女江湖收留下吧。”这时甘婆子向女屠户陆七娘看了看,微摇了摇头道:“察言观色,现在她所说的虽全是真情实话,我只恐怕她这种人不能长久地忍受着这种山中岁月,贫农的生涯。我怕她误会到像那大丛林大寺院,有那一班施主们布施下多少庙产,出了家的,只有坐享其成,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披上件佛门弟子的衣服,反倒能安然享受着平常人以上的生活,那就错了。我母女和这位程老朋友,离开是非场,来到这种荒凉之地,完全还是自食其力,我老婆子的修行,只是修心。现在虽然能饶恕了她,赶到岁月既久,她想到过去那种豪华生活,终会把今日的话反复,岂不是多惹牵缠,多惹是非。还不如现在网开一面,让她逃生,把她送出山去,任凭她自己去做,生死两途,随她去走,不好么?”
这陆七娘究竟是天赋聪明不同庸俗,她过去的一切罪孽,也完全是她一切环境造成,这种人只要她一醒悟过来,她一样有纯洁的良知,这就是佛门中人所常说的,屠刀放下,立地成佛。善恶就是一念之微。陆七娘此时完全把她以往的行为翻了个身,她那种勇往直前的性情可依然存在,她认为那么去做,是百折不回。现在她看清楚了只有不再改变主张,这么做下去,是自己的生路了。遂向上官云彤道:“上官老师,你是侠义道中成名的人物,请你不必过分地逼迫我。我陆七娘虽则是个女江湖,我这种性情是任凭刀山油锅摆在面前,我若认为应该往里跳的,我决不迟疑。我已经屡次说过,现在万念皆灰,我在江湖上这么逞凶作恶下去,终有遭到报应之时。现在我已经如同迷梦已醒,我知道这回头崖上,是我归宿一生之地,任凭把我置之死地,我也甘心,决不想再离开此处了。”
追云手蓝璧,这时却向上官云彤和女侠甘婆子说道:“我蓝老大也是看不惯这种情形,我们寄身侠义道中所对付的是一班扎手的人物,这个女人现在既已知道痛悔前非,我们现在对她再下手时,也太失了英雄本色了。管她是真是假,何不看她一个时期,她真敢还蒙蔽我们,难道她还逃得开我们掌下么。不过这个主儿可不大好讲,恐怕他赶到了还有麻烦吧。”这时候,甘婆子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老婆子一生做事就不容别人从中扰乱,难道金老寿他也敢和我为难么?”这时矮金刚蓝和也一旁说道:“这金七老固然是不好对付,可别忘了还有一个他们本帮人不肯甘心,恐怕早晚也要找到这里,也是是非,依我看还不如把她打发到别处去吧。”那女侠甘云凤却愤然说道:“欧阳尚毅他在凤尾帮中称雄,可是我们母女的事,他只要出头扰乱,我甘云凤要叫他尝尝我这口剑的厉害。”
他们这几个的一番话,叫女屠户陆七娘听着越发地惊心了。眼前这班入,虽是全能对自己放手,那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他非要为凤尾帮振帮规不可,他竟自对于势成瓦解后的凤尾帮,宁愿放手不顾,出关追赶自己,可见他已下决心,非把自己置之帮规下,决不放手。还有那要命金七老,性情暴躁,手底下又黑又狠,这两个人遇到哪一个也不易逃出他们手去。女侠甘婆子话风中已然是完全是饶了自己这条命了,遂趁着这个机会向上叩头道:“甘老前辈,弟子此番是决心洗手江湖,重作良民,皈依到老前辈座下,至死决不变这种志愿了。无论何时若再有三心二意反复之心,定遇惨戮。”说到这又向上叩了三个头。甘婆子点点头道:“你站起来。”这时甘婆子忽然向那个程老者招呼道:“天宠师弟,咱们做事是光明磊落,我最怕这些没了没休牵缠不已的事,在我放弃江湖道最后的这件事,更不愿为将来多惹是非。你索性去找那要命金七老和欧阳尚毅,我们索性和他这两个难惹的人物做个了断吧。他们放手也好,不放手也好,我不愿意事后叫他们说嘴。”
女屠户一听甘婆子对于程老者的称谓,更是惊心,心想我这条命真是白捡的一般了,敢情这人竟是程天宠,自己耳中早有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凤尾帮当年在福建闯帮立教时,始终在长江上游不能够昌大起来,就是被女侠甘婆子和这个铁鹞鹰程天宠压制着不得伸展,所以把总舵才迁移内地,在鹰游上立起龙头总舵。这个铁鹞鹰程天宠威镇南七省,敢情他和甘婆子竟同一门户。看起来自己若不是决意地痛改前非,眼前所遇到的这班人,哪一个叫自己也逃不出活命。这时女侠甘婆子招呼陆七娘站起来,那铁鹞鹰程天宠也正向外走。女屠户陆七娘赶紧万福行礼侧身让路道:“敢情老人家竟是威镇南七省的程老前辈,弟子竟蒙老前辈这么容让,饶恕我过去的一切罪恶,弟子定要勉励向善,决不负老前辈放手容让之德。”这个铁鹞鹰程天宠微微一笑道:“陆七娘,你倒还是聪明人,现在你已经如同逃出轮回之苦,好自为之。”说了这句话,这个铁鹞鹰程天宠从茅棚前一耸身已经蹿下石道。
就在他身形往下一落再往前一纵时,暴喊声突起,那铁鹞鹰程天宠竟自身形反纵回来,往下一落,发声狂笑道:“金七老果然身手不凡,我程天宠实不敢妄捋虎须,这正是奉我师姐之令,恭迎大驾。”跟着又是一阵狂笑震得树林萧萧,宿鸟惊飞。竟在铁鹞鹰程天宠停身处五六尺外,突现一人,正是要命金七老。女屠户陆七娘吓得胆战心惊,自己最怕的就是活报应上官云彤和他,这要命金七老只要一抬头他就动手。此时陆七娘一派惊慌失色,她眼望着甘婆子。这时下面那要命金七老竟自一声怒吼,他喊了声:“好个万恶淫孀,你居然敢在这里等我,七老子打发你吧。”这要命金七老脚上一顿,腾身而起,身上带着一股子劲风扑上石道。往茅棚前一落时,真个是凶猛十分,他竟自右掌向外一伸向女屠户陆七娘背上抓来。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正在张皇失措,又不敢往外退,又不敢往里闯。这一迟疑,要命金七老已然扑到,他又是带着暴怒而来,陆七娘若是被他这一掌抓上,就得抓个骨断筋折。此时别人可全没动,那女侠甘云凤在要命金七老暴喊之中,已经面呈怒色,此时双眉一挑,竟自往前一纵身,从女屠户陆七娘肩头旁纵过来。双臂一圈,猛然地向要命金七老这条右臂下一撞,口中说声:“弟子甘云凤,迎接老前辈。”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可不能再等死了,便在此时看到女侠甘婆子向她点点头,女屠户身形轻轻一纵身,已经到了甘婆子身旁转身侍立。
要命金七老这一掌抓空,右臂被甘云凤往起一架,身躯竟自晃了一下,右脚往后一撤步,这才把身形定住,气得哇呀呀怪叫,遂厉声向甘云凤道:“小姑娘,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们竟和这淫孀是一党,不叫我金老寿动手除此恶人么?”女侠甘婆子此时竟自站了起来,满脸笑容走向前来,向甘云凤叱喝道:“云儿,老前辈前,可不许无礼。”甘婆子这时向要命金七老万福道:“老友,二十余年在鄂中一会儿之后,天南地北,各自一方,再相逢已经全老了,可是老朋友你依然不减当年那种豪放之气。你看我老婆子如今锋芒尽敛,老友你也该收敛些了。难道为眼前这点小事也伤了我们的老交情么?”
这要命金七老此时一打量这茅棚中的情形,越发怒火万丈。最可恨的是那活报应上官云彤,擎着一根旱烟袋,腮旁带着笑容,两眼望着自己。燕赵双侠虽是坐在那里没起身,尚还没有这种可恶的神色。女屠户竟自毫发未移站在里边,他们简直成了一家了。黄昏在树林中曾和他们争辩,现在的情形,他们分明是合谋来捉弄我金老寿,叫我栽在他们手中。可恨他们明知道这个甘婆子母女来到这里,竟自忍心不早先告诉我,我金老寿如何受他们的捉弄。此时甘婆子对他讲的话,他连一半也没听进,恨声说:“女侠,现在的事可不要误会了彼此在江湖道中的交情。我金老寿就是这种性情,除恶务尽,我早已说下,不把她亲手歼除,誓不为人。现在可是我说在头里,谁阻挡我,谁可就是我金老寿的敌人。”说着话时,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地仍要扑过去。
女侠甘云凤,见母亲这么好言好语地对他讲,他并不答话,竟这么暴躁无礼,虽是你本着侠义道的行为要除此恶人,你也该分别一下眼前的情势,放着这班人不肯动手,难道非要你来,这种行为也太以狂妄目中无人了。她却不管母亲愿意不愿意,遂正色说道:“这位金老当家的,你是老前辈,我是晚辈,我可不敢在你面前失礼,可是你也不能不容人讲话,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动手。我母女过去也是在江湖行道的人,难道就甘心不顾自己数十年的声誉,护庇这个恶人么?何况座上尚有上官老师燕赵双侠,他们也是行侠仗义,行江湖道的人,焉能纵容恶人,和自己的一班同道为难么?金老当家的还是应该听一听这女屠户的情形,是否有可恕之处,再下手不迟。金老当家的你这么遽然动手,叫我母女置身无地了。”
金老寿一听甘云凤一口一个金老当家的,越发地气冲肺管子。本来他是鄂中巨盗出身,他自从和追云手蓝璧结怨成仇之后,一边是复仇心切,一边可有些厌倦侠盗的生涯了。赶到投入凤尾帮之后,和追云手蓝璧化敌为友,他更安心放弃了过去的行为,连他一班门下,全严厉地警戒,不得再借侠盗的行为,做那些偷盗窃取的事,并且因为和天南逸叟武维扬负气,更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对于他的过去行为深恨人再提起。此时这位女侠甘云凤依然把他看作过去的行为,这要命金七老他那种暴躁的性情,越发地愤怒了。把两道浓眉一挑,两只豹子眼圆翻,向甘云凤一声冷笑道:“我金老寿过去也曾在绿林中挂过名,不过金老寿现在是安心要做些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事。金老寿过去的行为你母女也该有个耳闻,凡是我认为应该把他除掉的人,我是决不放手。这个万恶女人,她江湖作恶多端,金老寿既然照顾到她身上,我就不能再任她逃出手去。难道这样恶人,你们竟把她放入门下,不嫌侮辱滇边女侠之名么。现在你母女若是念在江湖同道之意,不要再阻拦我,我非要亲手除掉这个恶魔不可了。”
这个要命金七老,他是说做就做,从来没有和人有个好商量。他此时双掌交错,忙要从这母女二人身旁闯过去,扑击女屠户。这位滇边女侠甘婆子不禁也怒不可遏,任凭这女屠户陆七娘怎的不能容,既有我母女亲自出头,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母女留些情面,金老寿这种情形分明是没把滇边女侠母女看在眼中。甘婆子此时面色一沉,两只深陷眼眶内的眸子,此时闪烁着一种异光,身躯往后退了一步,一声冷笑,向要命金七老道:“金七老,你我同是江湖中人,现在你所办的事固然是本着侠义道的行为,为江湖除害群之马。可是现在这陆七娘确实革面洗心,一心痛改前非,我们作侠行义,难道丝毫就不给人一条自新之路么?何况她究竟是一个女人,过去所交往的全是一班帮匪们。我们很看到些个自命不凡,堂堂的男儿汉走入歧途,执迷不悟到死方休,她现在能够俯首认罪,引颈就戮,我老婆子一条铁拐杖,数十年间已经被血腥染满,我就是不肯教这样亲口承认痛悔前非的人去死。金七老,倘若这个女人她用甘言蒙蔽,将来有旧态复萌之时,我母女如若无法处置她以谢同道,我可情愿在你金七老面前横剑自刎。老友,请你放手吧。”
要命金七老一看这母女的情形,话说得非常坚决,他更看到活报应上官云彤,那种态度,分明是笑自己失败了,这要命金七老竟在暴怒之下,不肯再顾虑眼前的人,他竟犯了以往那种执拗的性情,把双目一瞪道:“女侠,你们做事究竟是女人,轻信她这一派虚情假意,与其将来叫她再行恶,为害人间,还不如现在爽快些处置她,我金老寿今夜非做这刽子手不可了。”他把双掌向胸前一合,身形往下一矮,竟自用双撞掌式,猛往里扑。金老寿此举做得太以莽撞了,他对于滇边女侠甘婆子和她女儿甘云凤过去的威名,虽也耳闻已久,但是他始终没会过此人,一切出于传闻。对于甘婆子母女有多大本领,他不大深信,认为自己在武功掌力上,致力四十余年,难道真个再屈服她母女之前么。所以他毫不思虑,身形往下一矮,往前扑去。
这一来可把甘婆子闹翻了,口中喊了声:“金老寿你敢。”可是甘婆子也知道这种掌力的厉害,身形先往右猛一撤,右脚已然滑出去,口中在喊着,双掌也是用足了力,猛然从右往左斜着向左一挥。甘婆子只是对付金老寿,手底下也是用足了掌力,竟施展嵩阳大九手的大摔碑手,这种掌力如若打中了,连多么好的内家造就的功夫,全能被打散了。金老寿蓄势猛扑,身形还没纵出去,女侠甘婆子双掌已经向他右半边身击来,这金老寿已经觉出甘婆子掌风劲疾。这要命金七老究非庸手,他的身形本是往前扑,竟用悬崖勒马的步子,把身躯猛带回来,双掌也猛然向右一推,竟和甘婆子的掌力撞在一处。究竟要命金七老是猝然变招,比他往前扑的力量可差多了,这双掌递出去,两下里还没有真格的把掌合在一处,就这样要命金七老觉得自己双腕欲折,不赶紧抽招,这两只手掌非废了不可。身形往后一晃,踉跄倒退,直退到茅棚外,才把身形停住。
这时燕赵双侠可不能再看着了,这老弟兄二人身形各往前一纵,不约而同地各抱拳拱手,向甘婆子和金七老道:“彼此全是江湖道义之交,为得这点小事要伤了和气,那也太叫人笑话了。”要命金七老羞惭满面之下,厉声说道:“好个甘婆子,竟敢袒护恶人,我金老寿要看看你这个假善人,能够始终保护住这个恶魔么?我们再会了。”他说到这,也不施礼一转身,竟施展开他那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身形腾起,纵跃如飞直向回头崖下一片树顶上扑去。那么庞大的身躯真是捷如飞鸟,眨眼间已经失了他的踪迹。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弟兄二人彼此相视,全叹息一声。那甘婆子尚带着余怒向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道:“金老寿这种狂妄之人,纵情任性,他也太不讲侠义道的交情了,我老婆子倒要看看这个魔头,他又能把我母女怎样。”
这时追云手蓝璧把面色一沉,扭头来向女屠户陆七娘道:“陆七娘你可看见了,现在甘老前辈为你的事,竟自得罪了要命金七老。你可自己忖量着,你能够痛改前非,安分守己地随甘老前辈身旁,她决不会再叫你落在金七老手中。你再稍存一点昧心的举动,恐怕你死无葬身之地了。”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已吓得面色惨白,惊魂甫定之下,两眼含着泪走向前来,往追云手蓝璧面前一跪,悲声说道:“蓝大侠,你不用再嘱咐我了,我虽是一个女流,我决不会那么三心二意。我既然认定了应该这么做,这正如我以往作恶逞凶一样,我决不回头。只要甘老前辈肯成全我,再叫我落个锉骨扬灰我也甘心了。”追云手蓝璧说了声:“好吧,咱们是一言为定。”女屠户陆七娘方要叩头起立之间,那女侠甘云凤忽然眼望着回头崖下“呀”了一声。
在甘云凤喊出惊异之声时,那个始终稳坐那里不动的上官云彤,他竟自倏然起立,口中说了声:“我的买卖上门了。”这个穷酸此时把他那旱烟袋往脖颈上一插,两手一提他的长衫,一个巧燕穿帘式,身形飞纵出去,一起一落之间,已出去十余丈。这时连燕赵双侠也全望到十几丈外有一个人从一个顶子上飞纵下来,手中提着一口利剑,猛扑过来,被这上官云彤迎个正着。这时因为相隔已远,辨不出来人的面貌。可是那上官云彤竟自把他轻易不肯使用的一对离魂子母圈亮了出来,当当的一阵乱响,这种声音震得林木间全发来回声,竟和来人动上手。这时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和女侠甘云凤,全纵身蹿出茅棚,一齐扑过来。那活报应上官云彤一边动着手,一边口中乱喊:“欧阳香主,你认了命吧,你想为凤尾帮清理门户,来世再见。那陆七娘已然被收入滇边大侠甘婆子的门下,你若是非要这个人不可,那可是徒自取辱。”这时离魂子母圈舞动开,如疾风暴雨般,更在招数变化中,发出一片龙吟虎啸之声,离着近的震耳欲聋。
敢情现身的正是天凤堂香主。他和燕赵双侠等已经算打了赌,女屠户屡次脱身,也就在他身上,欧阳尚毅非要把女屠户陆七娘擒到凤尾帮坛下,以帮规处治。本来女屠户陆七娘绝逃不出他手去,这两方一负气,倒给她一条生路,所以陆七娘竟能逃到断云峰回头崖。欧阳尚毅好容易跟踪蹑迹赶到这里,他竟自发现这里三间茅屋,一片茅棚,他可始终没辨别出是威镇滇边的女侠甘婆子在这里隐迹清修。他到这里时,也就是要命金七老刚刚地走开。欧阳尚毅因为远远望到,茅棚中的情形不对,女屠户陆七娘竟会安然站在里面,没人动她,更看到了女屠户陆七娘竟向追云手蓝璧叩头,欧阳尚毅哪会不火起万丈。他还想掩蔽着身形,紧贴到茅棚前石道下,把身形猛扑上去,自己不再执固过去的打算,要猝然下手,剑斩女屠户。哪知道竟会被女侠甘云凤发觉,活报应上官云彤竟自猛扑下来,阻挡住他,两人竟在黑沉沉的树林前动起手来。他听得活报应上官云彤口中喊出女屠户陆七娘竟被甘婆子收录了,愤怒交加之下,一个大鹏展翅,剑招撤得稍慢了些,竟被上官云彤的离魂子母圈震在了剑身上,欧阳尚毅这口剑几乎脱手。欧阳尚毅身形往后一纵,压剑厉声说道:“上官云彤,可惜你威镇关东,也称得起是侠义道中的魁首,如今竟自这么倒行逆施。这个罪无可恕的陆七娘,你们竟自收容相护,这种行为难道不怕遭到江湖人的唾骂么?”
这时追云手蓝和、矮金刚蓝和女侠甘云凤已经到了近前。女侠甘云凤用掌中剑向欧阳尚毅一指道:“欧阳香主,请你住口,现在你还有何面目在这里耀武扬威,女屠户陆七娘造的无边罪孽,叫我甘云凤看来全是你们凤尾帮龙头帮主武维扬和你欧阳香主一手造成。你们过去纵容她作恶为非,不加管束,直等到淮阳派把凉星山挑了,凤尾帮整个的龙头总舵,全被她所累,这才想起整帮规清理门户。欧阳香主,事情已经晚了,现在被我母女已经把女屠户陆七娘感化过来,她现在已经迷途猛醒,从此洗手江湖,皈依到家母座下,做个好人。欧阳香主,你在这种时候,赶尽杀绝,未免不近人情了。欧阳香主,你还是趁早放手,若还想着和我母女为仇作对,就请欧阳香主你尽量施为。我们母女虽则立志放弃江湖事业,可是对于你欧阳老师这么名震大江南北的人物,倒也愿意再周旋一下。”
欧阳尚毅一看眼前这几个人,自己想对付他们,只有暗中下手。这个穷酸已难对付,自己分明已然输了招,就算是舍死一拼,恐怕也就是多找些难堪,遂愤然说道:“君子成人之美。不过我看定了那陆七娘,她不过是一时屈服于威力之下,她绝不会从此痛改前非。我欧阳尚毅已经在祖师前立过誓,我不能够把这个犯了十大帮规的门下按帮规处置了,我欧阳尚毅无面目再见江湖同道了。但不知你母女可就是在断云峰回头崖隐居下去么?”甘云凤冷笑一声道:“难道为了欧阳老师,我们还匿迹潜踪,逃奔别处么?我母女在断云峰回头崖要等你三年,欧阳香主请你随时来赐教吧。”欧阳尚毅愤然说道:“很好,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跟活报应上官云彤恶狠狠瞪了一眼,恨声说道:“上官云彤,子母圈一震之威,我欧阳尚毅至死不忘,咱们或许还有相见之日,不陪了。”欧阳尚毅一转身向树林里纵去。那活报应上官云彤暗暗一笑,向燕赵双侠道:“蓝老大,蓝老二,看见了么?冤仇深结到死方休,我真不知哪里是我埋骨之地了。好在我穷酸还没放在心上。”说话间一同转身回了茅棚。
这时天色已然朦胧发晓,众人纷纷向甘婆子告别,甘婆子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这时曙光已透进茅棚,甘婆子用手向她座位后一指,向女屠户道:“你看那后面是什么?”女屠户陆七娘这时才看清楚,紧靠着茅棚后面,有一块巨石耸立在那里,这巨石当中似乎用刀刻成一个五尺大的“心”字。甘婆子向女屠户道:“你随在我甘婆子身旁,不用拜佛,不用念经,只要你把这一字修成,也就是你功德圆满之时。”女屠户陆七娘点头领悟,向这个“心”字叩了几个头站起来。活报应上官云彤、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齐向甘婆子告别。追云手蓝璧向甘婆子道:“欧阳尚毅此番折辱在回头崖下,他绝不肯再回江南,此人定然远走边荒,倒不足介意,只有那金七老可要提防着。”甘婆子微微一笑道:“蓝大侠只管放心,我老婆子自有安排。”这三个风尘侠隐相率离开回头崖。这甘婆子因为陆七娘真能够痛改前非,母女二人费尽心力,竟叫陆七娘和金七老化解冤仇。要命金七老在龙江身遭大难,甘婆子暗助陆七娘救金七老于垂死之中,也成全了陆七娘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