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左右望去,山岭重叠,目光能看到的地方,全是一处处高峰峻岭。陆七娘心想我非困死在乱山中不可了,何况还有一班强敌不肯放手,正在搜索我。陆七娘往这断崖对面望去时,自己越发地焦躁得束手无策。眼睁睁望到对面,在这河流边上,一片垂杨柳中现出了许多茅屋,更隐隐听到了一阵阵的犬吠之声。这么一路奔驰,敢情天已到了申未酉初的光景,眼看一天的工夫,竟没逃出山去。怔怔地望着对面,从对面一片柳林间,涌起了一缕缕的炊烟。更看到一个乡下妇人,领着两个小儿从树林中转出来。靠一排柳林下敢情正站着一个渔人,在河岸边搬罾捕鱼。这个乡妇和两个小孩到了岸边,和那渔夫似乎说了几句话,一同地收拾着捕鱼的器具。那个渔夫,把一张鱼罾收起,便把水边浸在水中的一个鱼篓提起来,放到岸边时,竟从鱼篓中跃出两条尺许长的鲜鱼来,掉在沙滩上不远地跳跃着。两个小儿去捉那两尾鲜鱼,竟自摔到河岸边,这两个小儿弄得一身泥水,终于由那个妇人帮着把两尾鲜鱼捉住,仍然放到鱼篓中。看那渔夫乡妇全在四旬以下的年岁,欢欢喜喜和那渔夫分扛着渔具,背着鱼篓,向岸边柳林中走去。
女屠户陆七娘看到这种情形,自己越发刺心了。这分明是在农闲的时候,五谷丰收之下,农人没有旁的事可做,捕些鲜鱼,或者是出卖,或者自食。看到他这一家人,夫妻子女,虽然过着乡下人寒苦的生活,但是也有他们的快乐。住在这种地方土脉肥沃,一年四季,丰收下来,粮满囤,谷满仓,不欠官粮,不欠私债,与人无侮,与世无争,不贪名利,没有是非,辛勤操作地落个一家人衣丰食足。我陆锦云生长江湖人家,虽则享受的比他们高得多,但是我回想这一生,所行所为真是汗颜无地。只为我自幼习了武,更生长在江湖人家,父亲伯父全是凤尾帮中人,嫁的丈夫也是脱不开这种人家。我更不能守妇人的本分,要在江湖道中称雄一时,所行所为更有许多不尽天理,不近人情之处,昧着良心去做。自以为有一身本领,无往不利,可是哪知道,终于走到这种覆灭之途。自经凉星山事败之后,我陆锦云就算是厄运当头,死星照命。若是从凉星山事败之后,自己不必再投奔浙南,还想恢复原有的势力,退出江湖道,脱离凤尾帮,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些积蓄足以作后半生的打算。凤尾帮帮规虽严,但是我海角天涯地一走,凤尾帮又遭到那场失败,也不会再对付这女帮匪了。我个人不再招惹淮阳派西岳派的一班侠义道,他们全是自命英雄人物,焉会对我这女人赶尽杀绝。我真能那么去做,此时早已脱身事外,何致被逼迫地走上这条死路来。我虽有一身武功本领,到现在依然不能对付一班强敌,眼看着还要落个血染荒山,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切的雄心妄想终成画饼,自己扪着良心问问自己,所行所为实在是良心有亏了。海鸟吴青,堂堂一个有作为的江湖道,那还不是自己把他断送了。到现在一切道路全行走差,就是我现在明白了又该如何。陆七娘此时被逼迫得走投无路,实有横刀自刎之心,但是求生不易,求死亦难,女屠户迟疑了,几次不肯自己下手。
她坐的工夫很久了,自己并不觉得,天气又在阴着,越发地暗得快了。此时暮霭苍茫,断崖对面柳林一带,一缕缕的炊烟越发比先前多了。更听得树林转角那一带,也是一个小儿的声音,不住地喊着他爹爹回家吃饭。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愤然站起,自己竟恨声说道:“一个没有本领,没有多大知识的乡下农人,他们反倒一家人团圆乐聚。我陆锦云自命是女英雄,如今家在哪里。我在凤尾帮中鬼混了十几年,一班人不是爱我的美色,就是怕我的势力,对于我陆锦云屈承敬奉,可是到头来,我的结果比谁都惨,我还挣扎什么。自己想想命已如此,大约脱不过这段劫难了,我难道就困死在这乱山中不成?我又何必再躲躲藏藏,遇到了这班冤家对头,不如叫他们给我个爽快吧。”女屠户陆七娘此时痛心悔恨之下,看到天色又渐渐地要黑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落在强敌手内,还是掉在山涧里面,落个死无葬身之地。陆七娘此时真是灰心已到了极处,此时也不知道是奔哪里好了,自己想着能够挣扎一步,就往前挣扎。想到自己就是能脱身逃出山去,前途茫茫,哪里又是自己安身之地。陆七娘此时对于断崖对面所看到的那乡下人,起了艳羡之心,自己深悔落个女江湖,逃不出“凶杀横死”四字。此时脚下颇为迟慢,顺着上面没有方向地信步走来。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就叫希望断绝,因为奔波了一天一夜,好像真个有鬼使神差一般,怎的竟始终没有走到一条出山的道路,最后仍然走上这段绝地。顺着山峰的峰腰转过来,越发显得阴森黑暗了。正穿着一片树林下缓缓地往前走着,耳中忽然听到对面四五丈外,一阵脚踏碎石之声,这人脚底下很重,跟着有人高声发话道:“蓝老大,咱们真是死约会不见不散,你可估量着,把这女人放跑了,我可找你要人。我分明的从一个樵夫口中拷问出这个女人走向这断云峰回头崖,这是一条死路,她走向这里是送死来了。怎的七老子搜索得这里,依然不见她的踪迹。蓝老大,大约你起了凡心,把这女人悄悄地给我放跑了么?我们俩走的方向,正好是圈上她,何况还有蓝老二和穷酸堵截着,不是被你放走怎会不见?”陆七娘一听如同沉雷轰顶,自己暗叫自己真个晦气,敢情方才所到的地方,是断云峰回头崖,我陆锦云真是鬼迷的竟走向这里。现在眼前又有这两个冤家对头,已经身临切近,我既然已经不能脱身了,动手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暗器也没有了,我不如现身相见,任凭把我处置吧。女屠户心中虽是这么打算,脚底下可不肯往前移动。那追云手蓝璧,虽是出名的难惹,但是不过口头刻薄,手底下快。可是最怕人的是那要命金七老,尤其他近年来,练就那种掌力,此人的性情尤其是十分暴躁,恐怕一照面,连话全不容讲,我非被他那一双铁掌打个骨断筋折不可了。女屠户陆七娘竟被要命金七老那种威力震慑得不敢向前了。
在这时天已黑暗下来,一个人从断云峰转过来,虽没隐藏,但是在形神沮丧之下,脚底下十分慢,眼前树木又多,一点声音没带出来,虽则和这两个强敌不远,丝毫没被他们觉查。陆七娘往后一缩身,仍把身形隐匿在荒草中。这时听得追云手蓝璧怪叫着道:“好个老鬼,你敢这么侮辱我,蓝老大岂是那种见色迷心的人,我看还是你把她放走了。”那要命金七老竟自怒吼一声,往一片树林中扑去,那追云手蓝璧,竟带着一片笑声施展他那轻功绝技,往断云峰上面扑去。那要命金七老大约是和追云手蓝璧不肯甘休,也随着追去。这两个风尘异人,各有一身惊人本领,眨眼间踪迹已失。
陆七娘此时把平时那份精神聪明全没有了,眼前的事,自己竟无法决定是逃是死了。竟自仓皇地从荒草中出来,竟往来路那段倾斜的山道,紧走下来,不由己地还是一片惜命怕死之心。隐隐藏藏,往前面紧走着,不时地回头查看,还怕那要金七老和追云手蓝璧从断云峰那边翻下来。他们只要走向这条路,脚底下全快,自己非被他们撞见不可。陆七娘拼命地走下这段斜山坡,此时反把脚下的痛疼忘掉,气力无形地增加了许多,走出很长的这段山道来,天已经黑下来,风摇撼着草木唰唰地作响。陆七娘还恐怕迎面再撞上那活报应上官云彤和矮金刚蓝和,自己尽力地要找寻另一条路,往前走出一箭多地来,无意中地发现了往正西去有一段极狭的山道,正是顺着一道大岭下面。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道路虽狭,似乎常有人走的地方,因为地上的荒草全倒塌着,想见是一条采樵常走的道路了。女屠户此时好像是又有了一线生机,现在一个素日精明强干足智多谋的女屠户产生了一片矛盾的心情。一时被逼迫得就想任凭遇见那个强敌随他去吧,最大不过归于覆灭,了结此一生而已。可是忽然又怕起死来,总希望着能够逃出对头之手,走向一条出山的道路。她心情虽是这么矛盾,可是她把以往的恶念全消,处处地遭到了这些打击,很有些深省以往之非。丧气游魂顺着这条樵径走来。一阵风起处,树梢野草,唰啦啦一响,女屠户就是一阵惊疑却步,在乍惊乍惧之下,竟把这条樵径走尽。
可是这种黑暗真叫人望而生畏,天阴着连星斗之光全没有。女屠户陆七娘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来,自己想着虽则是步步危险,可是数尺外就看不到对面的情形,那要命金七老等一班强敌,错非是真个地到了近前,彼此谁也不易发现谁的形迹。陆七娘这么仔细留神看迎面,辨别着树木草梢发出来的响声,稍有可疑赶紧把身形停住。这时前面的道路开展了许多,陆七娘往前这么奔着,这真是慌不择路,听天由命地往前闯了。自己想到白天竟会没走出山去,在这种黑夜间盲人瞎马地乱撞,哪就容易找到出山的道路?恐怕活活地累死也不容易逃出这片乱山,我还是找一处岩洞可以避风雨的地方,暂时躲避这半夜,候到黎明时再想法逃命吧。陆七娘此时又深悔自己没把掉在山涧边那人的干粮带来,这一天的奔驰,又觉得饥饿难当,并且这一黑下来,连个饮水的地方也找不到,喉咙里也像是火烧一般,陆七娘这份罪受得真是有生以来所未经过。
正在向前慢慢搜寻栖身之所,耳中忽然听得远远风送过来一阵梵鱼之声。这种寂寂空山,虽则有林木,发出来声音扰乱着,可也听得清清楚楚。女屠户陆七娘赶紧把脚步停住,此时不禁默祷着苍天保佑这木鱼的声音可别住了。这分明又有了庙宇,我能找到栖身的地方,求些饮食,连未来的生路全有了。自己站住了仔细听了半晌,和自己所走的方向还不差,正是从西方传过来的声音。陆七娘精神一振之下,脚底下轻快了许多,时时辨别着方向恐怕走差,现在仅凭着一阵阵的风能够辨别出方向。向前走出有一箭多地远,转过了一段山环,眼中望到大约有一二十丈外,隐隐地有一线灯光。陆七娘此时真如沉沦在苦海中遇到了慈航一样,她遂奔这点灯光处紧自走过来。
这点灯光就在一段高岗之上,陆七娘紧往前走,也不顾道路高低,尽力挣扎,竟自走上这段高岗。眼中所望到的一点星星之火,此时虽然隐去,可是竟望到上面有一片栅栏墙。这可看不出是庙宇来,栅栏墙内,有几间房屋纸窗上面现出昏黄的灯光,可是木鱼的声音仍然不断。这种情形,看看十分特别,一片丛山中,竟会有人在这里修行,这真是怪事。女屠户陆七娘好容易奔到栅栏墙前,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扶住了栅栏墙缓了半晌,这才把精神略微地振作起来。陆七娘此时从木栅的隙缝中往里看,只见栅墙里面是三间茅屋,这片地势是越往后越高。在这片茅屋后面,紧贴着一片山壁下,恍惚的是像一座高大的茅棚,只是后面过于黑暗,看不真切了。
陆七娘脚下移动,走向木栅门前,栅门此时紧闭着,里面正有一人在低声念着佛经。陆七娘把木栅门拍了两下,向里面招呼道:“里面可有人么?我是一个遇难的女人,困在乱山中求你们发些慈悲之心,让我进去歇一歇脚,赏些饮食,感恩不尽。”女屠户说这话时,自己心头腾腾跳个不停。她从有生以来,就没向人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过,此时真叫英雄末路了。一连招呼了两遍,里面茅屋门一开,一片沉浊脚步的声音,从里面走出一个短衣汉子。
陆七娘在黑暗中待得久了,借着纸窗暗淡灯光已能看出眼前一切。只见出来这个短衣汉子年纪在五旬以上的光景,掩口黑须,身躯十分健壮,走向木栅门前,从木栅隙缝间往外查看女屠户。这人嗓音十分宏壮,仔细地看了半晌,这才答话道:“这位大嫂,你怎么深夜间竟会来到这种地方,我们这回头崖一带,一个月中也见不到一个行人。”说到这,他忽然看见女屠户陆七娘背上背的刀,便带着惊异之声,咦了声道:“这位大嫂,你可快快地躲开这里吧。你不要看我们这里是三间茅屋,一片木栅围场,既不是庵观,也不是寺院,可是这木栅内的人,却是一片佛心,这虽不是佛门善地,可是另有一种真实修行的人,不重形式,只是修心。你一个女人,身带凶器,这不是好人,你还不与我走开,再在这里逗留,我把猎犬撒开,你就没有命了。”女屠户陆七娘一听忙地说道:“老人家不要误会了,我是因为山行短不了遇到毒蛇野兽,这口刀是防身所用。请你慈悲一下,我实在一点路也不能走了。”里面的人听了女屠户陆七娘的话,丝毫不为所动,竟自说道:“我们这里和佛门善地是一样,你带着这种凶器走上门来,你可知道里面修行的人门规太严,只要把你这样人放进来,我们定然获罪,简直如同把我们打到苦海里一般。我若不看你是一个女人,早把猎犬放开,把你赶下回头崖。”
女屠户此时好容易找到这么个地方,真要是离开,哪里去找栖身乞食之所。自己想到真是身临绝地,到此时我还挣扎个什么,伸手把背后的刀撤下来。回头向下面看了看,自己想,倘若那班冤家对头们追到这里,我就是拼命地抵挡一下,也逃不出他们的手去,留着这口刀又有什么用,毅然地把这口刀,往山坡下用力一扔,当啷啷一声响,这口刀滚下山。里面这个老者,不由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跟着说道:“你真能把这口杀人的凶器放下了么,我这两眼不瞎,我早已看出你是一个江湖道中的女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放你入我门来。”
说着话,这老者伸手就去开那木栅门时,突然听得左边数丈外,一排浓密的树林中,有人一声狂笑道:“好个佛门善地,闭户清修的人,竟自要隐匿女帮匪,她身上有二十多条命案,这场官司,你替她打了。女屠户我看你这次还跑得出穷酸手去么?”话声中,树顶子上那边唰啦一响,从上面纵下一人。女屠户陆七娘先前抛刀本打算就是这班强敌再追来,自己只有引颈就戮,任凭他们处置。但是此时活报应上官云彤真个现身追来,女屠户竟自不由己地,抹身向山坡下面狂奔来。这种地方就是见出生死大难,任凭多大聪明多大智慧的人,不到了山穷水尽,往前一步道路没有时,决不肯回头就撒手一切,所以女屠户此时在刹那间又起了惜死逃命之心。人在拼命挣扎时,这种勇气,比平时要加着数倍。其实她来到回头崖下,找到这个人家,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在惊惧亡魂之下,突然增加了力气一路疾驰,已经跑下这段山坡。好在这一段除了一片片荒林,就是一人多高的荒草,星斗无光,黑暗异常。女屠户陆七娘往前跑出有一箭多地来,窜入了一片荒草中。回头仔细向外查看时,哪还有那个活报应上官云彤的踪迹。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几乎要放声痛哭一番,好容易找到这个栖身所在,哪知这个恶对头竟会追到那里,这一来可怎么好?听了半晌,四下里声音毫无,只有一阵阵山风摇撼树木之声。陆七娘自己想了想我现在手中连口刀全没有了,我想逃出这座乱山谈何容易。现在已经力尽筋疲之下,怎的我竟会这么糊涂,那活报应上官云彤现身之下,我怎的反倒惜命图逃,眼前哪还有我的生路。抬头望了望天空黑沉沉阴云依然四合,山风阵阵,野草中不时地吱吱地发出响声。自己暗叫自己:“陆锦云,这分明已到了你死的关头,你还挣扎几时。照这样看来,我就是拼命挣扎下去,早晚也得葬身这座乱山中。漫说是这班恶对头们无法对付,此时就是有毒蛇猛兽窜出来也足以制我死命。”分拨着隐身处的野草,仔细往回头崖那边再查看时,已经望不真切了,想不到自己这一路奔驰,竟跑出这么远来,隐隐地尚可辨出一点迹象来。但是此时竟自飘起雨点子来,山风越发的大了。
女屠户陆七娘在痛心之下,顿足说道:“我决意不再挣扎了,任凭一班恶魔全现身逼迫。他有一百口利刃,我不过是一条命,任凭他们处置吧。”在女屠户自言自语的话声一落,远远的黑影中竟自发出哧的一声轻笑。女屠户陆七娘打了一个寒战,自己没有意识地便要往前拔步。突然间,把心一横身形停住,竟自仰天狂笑了一声,索性也不怕形迹败露了,她竟大声说道:“我陆锦云,今夜今时算是到了我的尽头日,我这条命,算是断送在这里了。”陆七娘自言自语地说着,竟自毫不再隐蔽身形的仍然往回头崖这边走来。陆七娘此时真个把怕死逃命之心,全没有了,现在手中是寸铁皆无,那活报应上官云彤倘若再搜索回来,只有任凭他处置了。陆七娘在这沉沉的黑地里往前走着,此时四下里一片黑暗,回头崖那边隐隐约约地现出那一线微光。陆七娘认定了那就是苦海慈航,自己绝没有别的打算,明知道投奔了去,凶多吉少,因为自己在乱山中逃命,找到这个所在,这班冤家对头们,不也是一样么?很容易地就能搜索到这里,那活报应上官云彤在这里现身,不就是榜样么。不过陆七娘此时心头反倒安定了许多,现在可以说是万念皆灰,自己死心塌地地认为不易逃出这座山去,不想再作那种拼命的挣扎。她这样毫无所惧,眼前的道路,全似乎亮了些,渐渐地仍然走向这段山坡。可也怪,那活报应上官云彤那么快的身手,自己被他发现,绝不容易逃出手去,想不到自己一路狂奔之下,这个穷酸竟会追错了道路,走向别处。这情形又好像上天还给我一线生机。
陆七娘顺着这条山坡仍然扑奔回头崖上。方才拼命奔逃,跑出那么远去,觉得不过一刹那间而已,现在再走回来,竟自走了很久的时候,才渐渐地贴近了这段木栅栏。女屠户因为方才已经遭到那老者的拒绝,更被那万恶的活报应喊出自己的真实绰号来,恐怕他未必肯收留自己。可是心里虽在这么怀疑着,依然举起手来,向木栅上连拍了两下,向里面招呼道:“那位老人家请你方便一下,放我进去吧。”可是经过这半晌的工夫,里面那个木鱼子的声音依然没断。陆七娘连招呼了两三次,才听得有人答话,仍然是方才那人,可不是从这屋中出来,从茅屋后转过来,一手中提着一个破纸灯笼,里面有半截残烛,可是一阵阵风吹得这个破纸灯笼时时要熄灭,另一只手中,却提着一条皮鞭子。
这个老者来到近前,隔着木栅门把灯笼举起,向陆七娘的脸上照了照,竟向女屠户说道:“你这女人,倒是怎么个路道,我好心好意地给你开门,你怎的竟会跑掉。”陆七娘一听这人说话,好像是活报应现身追赶自己他并没看见,或者因为这回头崖上风大,这人年岁大,耳朵有些沉了。自己正盼他这样,要不然真无法掩饰,遂向老者道:“方才我正等待着老人家给我开门,我忽然看见那边草地里蹿出一条毒蛇,栅门没开我无法进去,我恐怕被毒蛇咬伤,才往下面拼命逃下去。我现在已经力尽筋疲,求老人家给我个方便,叫我进去躲避一时,感恩不尽。”那老者听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疑心你这女人是疯狂呢。”说着话把木栅门开了。
陆七娘走进木栅门,这老者仍然把门关闭。陆七娘此时不仅饿得难忍,并且渴得喉咙如同火烧一般,赶忙向这老者道:“老人家你有水么?赏我一口喝。”这老者往前走着,扭头看了看陆七娘道:“可怜,可怜,你怎会弄到这样狼狈,看你的情形,你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这回头崖一带就是出名的危险难走,除了平时有几个樵夫们到这一带,就没见到过行人会走到我们这里。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所经过的地方,难道看不出来,是没有走过的么?”女屠户此时任凭他怎样说,自己无法分辩了。这个老人领着陆七娘走向迎面这三间茅屋,到了门口老者把手中的纸灯笼放到门旁,领着陆七娘走进屋中。
一进屋门,陆七娘一打量,这三间茅屋里面,并没有多少陈设,只简单的两三件几案坐具,可全收拾得净无微尘,屋中点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这老者叫女屠户陆七娘在窗后一个木凳上坐下。陆七娘就是看不出这人家是怎样的人物,分明方才听见木鱼声扑奔这里,这当然是佛门弟子修行之地了。可是进得屋来,看不到一本经卷,一个香炉,既不是修行人住的地方,也不像是猎户,也不像种田地的农人,这真是怪道。这老者进得门来,把手中的皮鞭子掷在门旁,转身出去不大的工夫,用木盘托着一盘食物,一个黑沙碗,里面满满的一碗热水。走到女屠户陆七娘面前说道:“这位大嫂,你将就吃些吧。我们这回头崖上,没有什么出产,只有自己种的这点粗粮,聊以果腹而已。可是这还是我私自做主,你要知道,我不过是给人家看守门户的人。我们山主的性情颇怪,他那眼力也最厉害,一看到人的面貌,就能看到心里。我们山主既有极大恻隐之心,可又是疾恶如仇,若看出来人路道不对,漫说这点粗食物,就是木栅门内,也不准丝毫沾染。我实在看你一个女人家,情形太可怜了,我才大着胆子,擅自做主,你赶快把它吃下去吧。”
女屠户看到所放的食物,果然是乡下人所吃的最粗的粗粮所制,但是此时在饥渴交加之下,只要能充饥解渴,哪还顾到适口不适口。陆七娘竟把这一盘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把一碗热水也喝完,自己长吁了一口气,到今日这才知道饥渴难当,任凭你天大英雄也难禁受。像今晚所吃的东西,不只于没吃过也没见过,可是人家终年就以这种东西做食粮,可见自己过去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凤尾帮虽是不抢夺,也是得来不义之财,自己享受的实比富商巨贾还要浪费,想不到如今遭到这种劫难,我陆七娘也尝到贫农人家的滋味。陆七娘此时精神略行恢复,遂向这老者问道:“老人家贵姓大名?”这老者道:“我不过是一个山居的农民,给人家看守回头崖,我姓程没有名字。”
陆七娘道:“我走迷了路困在乱山中,还是听到这一带有木鱼之声,这才循声找来。这位程老伯你所说的山主究竟是何人,我可能拜见么?实不相瞒,我奔走了一天一夜没逃出山去,我实在不能再走路了,那所草棚借我暂宿一宵,天明后,我决不再打搅,这种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不会忘的。程老伯你可能替我在山主面前说一声么?”
这个老者道:“你不要忙,山主正在做着功课,我一点事不敢私自做主。少时我领你去拜见山主,你自己请求。方才你在栅门外,我和你说的话,你不要看作等闲,你自己要打算一下。现在天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这回头崖下一带,常常的有成群野狼蹿出,有时候,还发现极厉害的恶兽,你拜见山主时话一个说得不对,把你赶下回头崖,你可就没有命了。我看你不是一个平常女人,我不便和你多讲话,你见了山主时最好实话实说,他是有大慈悲有大智慧的人,只要你不欺骗他,你就算有了生路。”说话间,那个姓程的老者一怔神向女屠户道:“你在这里等候,我到后面去看看,山主大约做完功课了。”陆七娘点点头,这个老者走出屋去。
女屠户陆七娘见纸窗上灯影晃了晃立刻消逝,自己觉着所投奔来的这个地方,所遇到的人和眼中所见到的一切,全那么离奇怪样的,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出这人家究竟是怎么个路道,这山主又是何人。坐在屋中静悄悄地听不到后面的人声,山风一阵阵飘到纸窗上,唰唰的乱响。等了很大一会工夫,还不见那个姓程的老者回来。女屠户正在枯坐无聊之间,忽然听得外面有人拍着木栅门,可是这人并不发话招呼。跟着一阵脚步响,大约是那老者出来,竟听得低声地说了两句,木栅门一阵响,来人已经走进来。陆七娘听这种情形,大约是他这里自己人。陆七娘此时把以往的那种骄傲的心情完全消灭了,要换在以往,早从门隙中张望一下。这时一阵脚步响,便往这屋里来,竟从茅屋旁走向后面。陆七娘坐在那里等待着,可是等了很大的工夫,仍然不见程老者出来,陆七娘竟有些心中焦躁了,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着。走到迎面的灯光下,看到自己身上,一身尘土,衣服上还有许多处被荆棘扯坏,自己不住地叹息,想不到在江湖上也曾威震一时的女屠户,竟自到了这般境地。我不必再生那些妄念了,看起来真是瓦罐不离井口破,江湖中人,能有几个得好收缘结果的,自己到现在不就是个榜样么。此时在屋中脚底下连声音全不敢带,轻着脚步来回地又走了十几趟,依然不见那老者出来。
这时忽然门外又有叩门之声,这次的来人竟向里面招呼,连着喊了两声:“程老大。”陆七娘听到叩门人的声音,颇为耳熟,不禁心里一惊,招呼的颇像燕赵双侠那种口音。陆七娘想若是这个活冤家找上门来,我这笼中鸟,网中鱼,大约这条命非断送在他们手不可了。自己又看了自己身上的情形,不禁叹息一声,心想我这样就是叫我重入江湖,也没有面目见一班同道了。燕赵双侠能找到这里也很好,索性把这笔冤孽债,弄个清清楚楚,也倒痛快。木栅门前钢刀撒手,我不是已经决定了不再挣扎下去,死生由命,现在我还犹豫什么!这时木栅门一阵响,那姓程的老者又出来开门,女屠户遂凑到风门前把风门推开了一线,向外张望,只是外面一点灯亮没有,只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茅屋前走向后面,陆七娘不敢把风门推得过大了,看不出外面人的相貌来,竟未能辨别出是否就是燕赵双侠。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有些视死如归,倒不怕眼前一切了,坦然地把风门仍然关闭好,静静地等待着。自己估量着,从进这屋中,到现在差不多有两个时辰的光景,那姓程的老者再也不回来,大约这现在已经到了四更左右了。迎面桌上的油灯,光焰暗淡,里面的油大约快干了。看到这屋中,只有几个坐具,绝不是住宿的地方。后面此时静悄悄的,连木鱼声音也断了。陆七娘虽是心中十分焦躁,可没有胆量出去探查了,这一天两夜的工夫,把个女屠户陆七娘磨折得勇气全消。堪堪的油灯欲熄,就在这时,外面又是一阵急促叩门之声,随着这人也发声招呼,正赶上一阵山风刮起,树叶子飘打到门窗上,陆七娘竟没听清楚外面叩门人招呼的是什么人。跟着一阵急促脚步之声,也没听到和来人答话。木栅门一阵乱响,又把来人放进来。陆七娘此时越发地起了疑心,这回头崖上住的究竟是什么人,深夜间连番地有人来到,我在急难关头,不要上了别人的当,莫非是一个隐匿深山中的盗窟么。这时案上的油灯灯焰如豆,几乎熄灭,女屠户一连两次地想出屋查看,但是始终没有那份勇气了。这时忽然窗外一阵脚步声,门一开,那个姓程的老者提着个破纸灯笼走进来。一进屋中,见油灯欲灭,遂说道:“哎呀,叫你好等,工夫很大了。”说着话却从桌案后面,取出一黑沙碗灯油,倒在灯内,灯焰重放光明,此时油灯也比较先前亮了,更有这个纸灯笼。
陆七娘此时这才看见这个程老者的面貌,不禁吃惊。此人虽是一身粗布衣服,形如山区农民,采樵的樵夫,可是现在看清了他的面貌。只见这个紫微微一张脸膛,两道浓眉,一双虎目,掩口的黑须,又黑又亮。此时在他一举灯笼间,更发现他那只右手,四个手指的指尖全没有了,分明是在很久以前,被刃物砍去。陆七娘和他目光一对之下,更看出这人二目的神光十足,更有一种震慑人的威严。此人分明是武林中的好手,看情形又是闯荡过江湖的人物,看他的打扮,口中说的话,和他这份惊人的相貌,他正是故意地遮掩着本来的面目。陆七娘一查看这程老者的情形,已经猜想到今夜所遇的不是平常人物了,陆七娘反倒把头低下不敢过分地看他了。因为自己看出这程老者是江湖中人物,自己本身也是多年在江湖道中称雄,神形相貌上,也搪不住行家的眼。女屠户低头之下,程老者道,“这位大嫂,来了这半晌,我还没领教你贵姓?”陆七娘道:“我姓陆,老伯,山主倒是见我不见?”
程老者道:“我现在正是来领你拜见山主。你这半晌静坐在屋也曾打定了主意么,此去随我拜见山主时,你可要把主意拿定了,不要三心二意。这回头崖上,你不要轻视了,这几间茅草房屋,你看这一片乱山中,只有这么一堆干净土。你见了山主倘若尽作欺心之语,那可是断送你自己,不要恕我程老大不向你打招呼。”女屠户陆七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嗐了一声道:“我现在万念皆灰,我还敢作欺心之语么。”这个程老者点点头道:“那就好了,随我来。”这个程老者提破纸灯笼前面引路,女屠户后面跟随。一出三间茅屋,一阵风吹起,灯笼熄灭,眼前黑沉沉。那程老者在前面引着路,口中在低声道:“大嫂你只管向前走,脚下全是坦途了。”陆七娘此时反不敢答话了,因为从一见到这程老者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全不是乡下人应该说的,觉得那话刺耳。
从墙角这里转过来,敢情后面竟有许多林木围绕着三间茅屋,就在黑沉沉暗影中随着往前走了有二十余丈远,林木才较少,远远地竟望到昏黄的灯火之光。可是向前一打量,女屠户十分惊心,只见十几丈外,是一片壁立的高峰。往前面的这条路是越走越高,在十几丈外,形如一座高台似的现出一座茅棚,搭盖在紧靠山壁下之处。这座茅棚前,也有不少树木,不过当中的一条道路却毫无阻碍。在茅棚左右,有两根高大的石笋,上面放起火光。这石笋顶端凿成石槽,里面大约蓄着松脂油膏之类。这种火光还夹着冒烟,更兼山风阵阵地吹着,有时火苗子冒起数尺,有时突然暗下去,几乎被风熄灭。这座茅棚的正面,还悬挂一个苇草编的帘子。茅棚里虽也有灯光,可是灯光很暗淡,这苇草帘子虽有隙缝,不过略辨里面的形迹,可看不十分真切了。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看到眼前这种阴森景象,奇怪的情形,真是疑神疑鬼,不知自己置身何地了,陆七娘此时连大气也不敢喘,这程老者在前面引着路直奔茅棚前。相离已近,陆七娘这才看出,这一段高起的斜坡,已经凿成了宽大的石道,一层层形如台阶一般整洁异常,这一段石道竟高有一丈五六。来到石道前,这老者把破纸灯笼放在旁边地上,向陆七娘道:“你等一等。”这程老者遂顺着石道走上去,从左边掀着苇草帘子走进里面。陆七娘的目力很强,她在这时从苇草帘子的隙缝中往里查看。只见棚内仅有两盏昏黄的油灯,闪着不明的光亮,茅棚有两丈多深,紧靠里似乎隐约坐定一人,是男是女可是无法辨别了。这人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头上却戴着一个黑色的风帽,纹丝不动,看不出是塑像还是真人。在两旁此时竟有两人伺立左右,左边那个看出来是一个女子,也穿着件灰黑色的衣服,头上也是黑色的风帽。在迎面正座位前,那顶棚上悬着一口宝剑,高矮是仅在迎面这人的头顶上。右边站着的,正是才进去那个程老者了。女屠户陆七娘心想这大约就是那位山主,看情形非僧非道,可是在这荒山绝顶搭盖起茅棚来,这分明是修行之所了。跟着听得里面那程老者在招呼道:“来人还不上来拜见山主。”
陆七娘遂从这段石道一直往上走,把石道走尽,上面一段石头地颇为平坦。陆七娘不敢贸然地往茅棚里面走了,陆七娘遂向茅棚内万福一拜道:“被难妇人陆氏拜见山主。”陆七娘虽然到了这般地步,因为她从女儿到出嫁入凤尾帮,掌凉星山西路十二舵总粮台,她轻易不肯给人叩头行礼,她那舵下也曾广收徒党,自己只是受人崇拜,所以到现在也不是故意地倨傲,她依然不肯轻易地屈膝下跪。话声甫落,突听得里面一声怒叱道:“好大胆的女强徒,你见了本山主还敢这么狂妄无礼,你难道敢欺山主识不出你本来面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