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根藤萝下边的一端,竟拴在离着山边六七尺的地方,牢牢地盘在一块突起的石笋上,用许多荆条等缠绕着。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实在认为遇到鬼怪戏弄自己。下面的人虽然没看见,方才呼救的声音是一点不差,听得明明白白。并且把这根藤萝垂下去,也分明是有人抓住,费尽了力量,把他拉上来,竟自会拴在石笋上面,这不是怪事么。陆七娘从二十多岁闯荡江湖,胆量可比平常妇女大得多,更有一身武功护着身,到此时可实在吓呆了。右手举着火折子,不住颤动,便连连用力咳嗽了几声,为是振作自己的胆量。但是此处可不敢再停留下去,赶紧把火折子拢起,插在竹管内,纳入囊中,把刀拔出来,提着刀紧往前走。
这一路奔驰,因为心里害怕,把疲劳饥渴完全忘掉,哪还顾什么危险,幸而所经过的地方冷冷静静,没有一点别的迹象。离开这段山涧有二三里远,才把脚步放慢,心头仍然在腾腾跳个不住。猛然一抬头,见东方已透曙光,天色也就快亮了。女屠户陆七娘略微地把心放宽些,认为民间传说,凡是这些妖魔们,只要到五更一过,立时消灭。看现在的情形,五更是早过了。往前缓缓地又走了半里多地,天色已亮。在这种朦胧晓色中,女屠户陆七娘往四下一看,急得她竟自流下泪来。四边全是乱山起伏,往远望着,雾气未消,不止于看不见人迹,更没有正式的道路。现在天色已亮,一班敌人的踪迹不见,这固然是自己逃命的机会,可是饥渴劳累交加,找不到住户人家,又哪里去求些食物充饥。转过前面一段山岭,耳中听到水声,只见前面出去不到十几丈远,在一段峰腰上,有一股山泉流了下来,靠峰下有一道水槽,泉眼的水顺着水槽流下去。陆七娘遂赶到这道山峰下,见这道水槽约有二三尺,水色澄清,清可见底,连那附近的石块,全冲洗得干干净净。陆七娘遂用手捧着水,连饮了十几口。在这种心似火烧之下,清泉一滴,不啻甘露琼浆。这道泉眼的旁边,只有一块一尺多高的青石,自己因为渴得要命了,稍微歇息一下。尚不知出路有多远,稍微地歇一歇,再饮几口水,翻到前面高处,探查前面道路。
这时晨曦甫上,宿鸟离巢,树枝上和草梢上夜露未消,这山泉一带,更显得清静逼人。自己一低头,从这清澈的山泉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女屠户陆七娘不由地嗐了一声叹息。自己这几个月来,终日奔波在道路上,所遭遇的事,没有一件顺手的,迭次为强敌所迫,死里逃生。比起在凉星山那时来,自己看起来几乎要老了五六年,面貌也越发憔悴了。在这里,耳中似乎隐约地听到远远地似有钟声,可是一阵林中野鸟声喧,成群飞起,扰乱得没听真切,也没有辨出方向来。赶紧沉心静气,仔细注意着四外。真要是附近一带有庙宇,有修行的人,我不就活了么。哪知等了半晌,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重复失望之下,怔怔地呆在那里。
不过女屠户陆七娘在此时坐在这种空山寂寂的峰下,临流顾影自伤之余,被这渺茫的钟声,引起了一片幻想。自己倒不管他是僧是尼,在这种深山野岭,虽然是苦度清修,但是他们种几亩山田,自耕自食,不用出去募化,晨昏拜佛,在古佛青灯之下,逍遥自在。女屠户陆七娘想到自己过去,生长在江湖道的人家,从小时又练就一身武功本领,自己既生长了一份美貌,更是聪明足智多谋。在出嫁之后,丈夫不幸早死,但是自己仗着父亲伯父在凤尾帮的威名,自己虽是一个女江湖,却一帆风顺,在凤尾帮中掌着凉星山西路十二舵总粮台。自己未免自命不凡,傲视一切,更兼行为不检,终于落个一败涂地。到如今真落到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现在被这班对头们逼迫得如同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如今回忆前尘,令人起了无限的悲伤,总怨自己命薄。若是生在平常人家,不那么锋芒太露,也绝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了。听到这种深山古刹的钟声,想想清修的僧人反倒逍遥自在,和一班人无恩无怨,自生自灭。我陆锦云虽是有一身本领一份聪明,但是我比起他们反倒不如了。这真如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后半生完全断送了。女屠户此时反倒万念皆灰,把自己的那种雄心竟全消灭了。
但是一夜奔驰,饥肠辘辘,只饮了些清泉,反倒更引起了腹中的饥饿。自己想着无论如何先找到这座庙宇,好在它是佛门善地,先向他们求些饮食再作打算。女屠户陆七娘遂站起来,从山峰下往前走,转过这段高峰往前查看,现在钟声已息,再也看不到那庙究竟建筑在哪里。陆七娘从这一道山坡往前转过来,走一段较高的地方,四下里仔细张望了半晌,虽然听不到钟声,隐隐地倒听到喔喔的鸡声。可是站在高处查看,也不见附近有人家居住,女屠户陆七娘好生急躁。自己从入江湖以来,还没遇到这种情况。她顺着一段斜坡山道往下走来,心中默想着,此时再若是遇到了淮阳派的那两个要命鬼,我只有横刀自刎,绝没有力量挣扎了。勉强走过这段山路,从一段山岭旁,转了过来,眼中往前望去,只见大约在一里多地外,半山腰的林木间,有青烟袅袅。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好似绝处逢生,仔细看了看方向,由脚下这段山道直奔正东,时时地小心着恐怕把道路走差。
往前走出一里多地来,真是力尽筋疲。自己在江湖中,也闯了这么些年,真还没尝过饥饿的滋味,自己只觉得浑身无力,一阵阵地不住出躁汗。好在这次方向绝没走差,离着那冒炊烟的地方已近,可是也没看见是山居的人家还是庙宇。这时那炊烟还不住地冒着,可是这段投奔的地方,是一座半山腰,约走上了数十丈的一段山坡才能到达。女屠户陆七娘只好把精神振作着,往前紧走着,心想只要走上这段山坡,我就能活得了命。刚往山坡上走了不远,忽然看见半山腰,林木掩蔽中,有人往下走来。女屠户陆七娘心想,略微等候一下,我等得这人下来问问他,这半山腰究竟是庙宇是人家。赶到看到山坡上来人的踪迹时,陆七娘认为自己的命运还不差,因为发现她也是一个女人。虽则相隔还很远,辨不清面貌,这女人大约年岁也不大,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头上青绢帕包头。但是这段山道弯转之处太多,时时被山道上面的林木遮蔽着。女屠户恐怕半山腰再有岔道,把这人放走了错过机会,无法探问上面的情形,遂高声招呼道:“上面这位可是从山上来的么。我是一走迷路径的人,借问一声,这半山腰可有人家,我想求求方便,找些饮食果腹。”女屠户此时说话的力气全不足了,只喊了这么几声,就累得气喘吁吁。
自己话声一住,山腰上这个女人竟把脚步停住,她竟不肯把整个的身形现出来,上半身一半被山道旁的矮林遮蔽着,只听她发话道:“你这人真个好大胆,这上面不是你来的地方,赶快下去吧,只要你走上山峰是自投死路。这山腰上面,有十几处野狼的巢穴,狼群结合起来,把这一带的人全吃尽了,现在山峰上面正有许多猎户设法除这狼群。这上面并没有人家,幸亏是遇见我,你只要走上去,再想回就难了,想活下去,听我的话,赶紧下去吧。”女屠户陆七娘虽则看不见她的面貌,听她说话的声音,年岁不大。遂忙高声招呼道:“这位姐姐,我现在饥饿难挨,走了半天找不到一处人家,分明看到半山腰里冒起炊烟,怎的竟会没有人在这里住,反倒是野狼巢穴。这位姐姐请你发一些恻隐之心,指点我哪里有山居的人家,我现在已经没有力量走路了。”这时山腰上这个女子,却带着怒声说道:“好心好意地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叫你赶紧回头走,你要想找山居的人家,那只好碰你自己的运气吧。我也是在这乱山中奔驰了一夜,饿得我头昏眼花。方才在山腰上碰到了两只死狼,我把狼心摘下来,用火烤了烤,敢情这种东西要不得,我只吃了一个狼心,现在只是作呕欲吐。”说到这,竟自哎呀一声高喊着:“可了不得,野狼出现,你还不快逃。”说话间这个女人已把身形隐去,不知她走向哪里。
女屠户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真个有狼群冲出来,恐怕非要死在狼群利爪之下不可了。惊慌中鼓起勇气跑下山坡,可是脚下给石块一绊,陆七娘几乎摔在山坡下,抓到路旁一棵矮树把身形停住。回头望了望山坡上静悄悄地任什么没有,哪又有野狼出现。自己此时扶住了树干,喘息了半晌,定了定神,想到山坡上这个女人颇多可疑之处。她既说是山峰上面是狼群出没之处,她本人分明是从上面走下来,这又怎么讲。我陆锦云难道大限临头,难逃这步劫难,不死冤家对头之手,也得饿死在乱山中。有心不听那女人的话,仍然往山腰上奔,但是想到数十丈高的山道,勉强地挣扎上去,就是没有狼群,可是也找不到山居的人家,我也就累死了,还是略微歇息一下,另寻道路,能挣扎一时算一时了。陆七娘喘息了半晌,无精打采,从山坡上转过来,看到斜奔东北去的一条小道,似乎有人常走的模样,因为这段山路上所生的野草,全被人践踏过。陆七娘心想,只要有人走的地方,定是可以出山的道路。我还是别作妄想了,只有出了这段乱山,那才是逃命的地方,强自挣扎,顺着这条山路往前走来。还算是好,虽则这段乱山没有人迹,还没有遇见什么野兽。
走出一两箭地来,偏着南边远远望见一条山涧,这条山道再往前走,靠北面是贴着一段岭腰,道路可够险峻的。陆七娘认定了这是一条通行的道路,无论如何也得往前挣扎。正往前走着,耳中忽然听到远远的竟有人叫了声:“哎哟,可坑了我。”女屠户陆七娘一惊之下,脚下一停,隐约地便听到一片咔嚓咔嚓之声,似乎有许多荆棘野草遽然折断的声音。女屠户陆七娘心想这可是怪事,怎么我所遇到的尽是离奇事,莫非有人失足坠入山涧中。陆七娘遂努力着往前走来,自己脚下还得十分留着神,顺着北边的这段岭腰,往前走出六七丈远来。只见这条山道上面,有一个布包儿,在地上放着,旁边的一片野草,也有折断的,也有连根拔起的。陆七娘往前紧走了一阵,赶到近前,看到地上这个布包儿,不禁惊喜欲狂。布包儿已经散开一角,里面敢情包的是几个面食馍馍,有两个已经摔在山坡上。可是这片野草凌乱得看着令人惊心,更因为听到喊声,陆七娘试探着往山涧这边查看时,陆七娘不由地哎呀了声道:“这可怎么好。”果然是有一人失足滚下山坡。
这道山坡,靠北边是一段乱石的斜坡,上面遍长着荆棘野草,这段乱石坡十分倾斜、陡峭,往下去有两三丈才到山涧边。可是这儿的斜坡就无法着足,紧靠着山涧的边上,竟自斜倒着一人。这人看他的情形,也是个庄稼汉子,穿着一身蓝布短装,整整的是滚到山涧边上,被荆棘藤萝野草把他身躯绊住,没滚下山涧去。可是此时这人纹丝不动,脸向着山涧那边,也看不出他面貌年岁来。陆七娘心想,怎么我走到背运的时候,尽遇到这些事。夜间逃命时,遇到那个掉在山涧里呼救的人,自己把力气全用尽,弄个劳而无功,如同活见鬼一般,所救的人,竟不知去向,怎的现在又遇到这种事。这种地方漫说我这时筋疲力尽,这好几丈高的乱石斜坡,就是等我精神恢复,也没有力量把这人救上来了。女屠户便连向下面招呼了几声,这人纹丝不动,似乎已经死了过去。
女屠户陆七娘一阵饥火燃烧,身躯直晃,几乎摔下乱石坡,赶紧地定了定神。看到了地上摆着现成的食物,女屠户此时心里反倒十分难过,眼睁睁自己饿得要死,可是一包面食馍馍,是那悬身涧边,去死已近的人所有。自己虽则是一个女江湖,但是偷着吃这种人的食物,太觉于心有愧了。但是自己又找不到人家,眼前既有这种食物,哪能再放过去。女屠户此时自己解劝着自己,我也是被困待救的人,我只好用这遇难的人食物充饥。我并不是没有恻隐之心,我先用这食物解了难挨的饥饿,把精神缓足了,我赶紧地找寻山居的人家或是行路的人,设法搭救这人。女屠户想想那只有这么办了,她把那面食馍馍拿起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个。可是涧边上那人依然是连动也不动。女屠户心想,我已然做了这件亏心事,索性把剩下的也带在身边以防意外。可是拿起来,忽然又放下,心想我陆七娘过去也是凤尾帮中有地位的人物,我已经吃了他三个馍馍,现在是白天,绝不会找不到出山的道路了,我何必再做这种下流的举动。陆七娘遂把布包儿仍然放下,眼中看着滚在山涧边的人,虽则现在他的死活不能断定,但是他倘若是没有死,他只要一醒转,可就真是他送命的时候了。现在是仗着荆棘野草,把他的身躯牵挂着,倘若稍一挣扎,准得掉下山涧去准死无疑。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是一片恻隐之心,救人心切,她实不忍看下去了。精神觉得已经振作了许多,赶紧站起来,望着山涧边,叹息着说道:“你这人若是有命,不该葬身山涧里。千万的可不要在这时醒转,我陆锦云定要找到人救你的性命。”女屠户说罢,顺着左边这段岭腰,紧走下来,力气也觉着有了,精神也振作起来。往前又走出一里多地,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影。陆七娘心想这可真是怪事,怎的这座山连个采樵的全看不到,虽说是走迷了路,也不会连个人迹没有。好在此时力气已经恢复了,胆量大了许多,鼓起勇气来,向前面一座较高的岭头,翻下来,要细查四下的形势。赶到翻到这座岭头上面,女屠户陆七娘哪又知道,她这一夜中无形被人诱入乱山深处,她哪里会找到人家。
她站在岭头上正在彷徨无计,突然地看到一两箭地外,在岭腰那里柳林前,有个短衣汉子的身形一闪。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倒完全是救人心切,她忙地高声招呼。相隔也就是一箭多地,这种空山里又没有什么杂乱的声音扰乱,可是那人竟然不见不闻,刹那间踪迹又失。女屠户陆七娘心想好容易看到人影,料他不会走远,我无论如何要追上他,好救那悬身涧边去死已近的人。陆七娘作恶一生,自从遇到这些劲敌步步逼迫,连遭失败之下,她颇有些痛悔已往之非,勇于救那遇难的人,起了一片恻隐之心。此时她想到一班劲敌们大约已走远,她反倒毫无顾忌,直奔那片岭头。离着眼前这片柳林,还有四五丈远,这一带林木丛杂,道路十分难走。陆七娘正往前闯着,突然听得柳林那边发出一阵狂笑之声。陆七娘听得这笑声颇为耳熟,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这声音分明是自己的死冤家活对头八步赶蝉金老寿。
陆七娘紧把身形隐向林后,连动也不敢动了,只听这笑声一敛之后,跟着一片争辩之声,这柳林中不只是一两人了。陆七娘心想,我这时要是怕死图逃,身形一个不小心,被他们发现可就毁了。虽则是白天,这一带树木很多,一片片的荒草,高的地方,全有四五尺,隐蔽身形谅不会被他们发现。女屠户陆七娘心想反正身临绝地,这条命经过昨夜已是两世为人,树林中除了要命金七老还有何人,我倒要看个明白。陆七娘轻移身躯,慢慢地分拨着面前的荒草,从一株株的大树后,悄悄向前移动,居然被她贴近了柳林附近。她隐身在树后,从一片树隙中往里查看时,陆七娘心头跳得腾腾地,万想不到一班要命鬼全聚在一处。方才那阵狂笑之声果然是要命金七老,那个活报应上官云彤,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全聚集柳林中一片草地上。那个要命金七老,手里握着一个酒瓶子,他正在口中嚼着食物,他面前的草地上,抛着许多鸡骨,脸上似乎带着十分愤怒的神色。燕赵双侠弟兄两人,全是满脸笑容,眼望着金七老。那个活报应上官云彤擎着根旱烟袋,正在吸着关东烟叶,仰着头,向上喷烟,可是不住地向追云手以目示意。那个要命金七老把酒瓶子举起,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阵,左手便从面前纸包中,抓起一只鸡头,塞向口中,咔嚓咔嚓地嚼着,嚼了一阵,一张口,扑的把口中的鸡骨喷出四五尺去。那一派狂放之气,陆七娘恨不得把他头揪下来,不过心里对于他虽是恨到十分,可是也怕到十二分。
这时只听要命金七老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们这班人,就是这样做事,一些决断没有,不知你们安的什么心肠。这个女人据我看万万要不得了,我不信她会回心转意痛改前非。现在没有别的打算,只有找到她,把她活活地摔死。我们这班人跟踪蹑迹追出这么远来,真要是被她逃出手去,那可真是笑话。还有那欧阳尚毅老儿,不知是安的什么心肠,明明是他在凤尾帮祖师前已经发下誓,就是落个肝脑涂地,也要为凤尾帮振帮规,清理门户。可是我们迭次快要把这女人捉住,全被他搅扰得脱身逃去。现在好容易把她追进这乱山中,我金老寿认为她插翅难飞,我不明白蓝老大蓝老二从什么地方看出来这个万恶的东西有回心转意之念。蓝老大蓝老二,你们说真情实话,难道行侠仗义一生,到了收场的时候,竟会被这淫孀诱惑得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难道燕赵双侠的威名就断送在这件事上么。咱们打了赌,我认为这个女屠户已经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她不会痛悔前非,所做的事全是伤天害理,迷途猛醒,绝不可能。她真个能够有你们所说的情形,把我金老寿这颗头砍下来,我也死而无怨。”
那个活报应上官云彤,把铜烟袋向他鞋底子上连磕了几下,抬起头来望着要命金七老,笑着说道:“金老寿,你这个东道赌得太重了。这种事可难说,屠刀放下,立地成佛。这个女人她在这种走投无路之下,也许会幡然觉悟,痛心洗手江湖,那时候金老寿你难道真个就把这个吃饭的家伙弄掉了么?算了吧,我们不要过分地把这女人看得太轻了,万一叫她再逃出乱山,不论她居心如何,我们不能把她擒诸掌握,咱们还有何面目再见江湖同道。威震江湖的燕赵双侠和八步赶蝉金老寿竟会对付不了一个女江湖,被她逃出手去,咱们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那可赶紧死去吧。”
那要命金七老把手中的酒瓶子往地上一掷,把他那像蒲扇般的左手往身上摸了摸,把手上的油迹竟全擦在身上,两眼一瞪,向活报应上官云彤道:“穷酸,你少和我要命金七老咬文嚼字,你只顾了说别人,却忘了自己。你从江南跟下来,你的本领全到哪里去了,离魂子母圈也曾在关东闯出‘万儿’来,跟缀数千里依然被她逃出手去,你还有脸在这里说嘴,咱们现在是各凭手段,谁也不用和谁商量。我金七老不把她捉拿住,我从此远走边荒再不到江湖上和你们争雄。”
那活报应上官云彤依然是神色不动地带着冷笑道:“金老寿你不必撒酒疯,这一带道路太多,咱们现在各凭自己的智慧来判断这女人逃走的道路,我穷酸若容她脱身再逃出山去,从此咱们就算是最后一会儿,我决不再见你们了。”说话间上官云也彤也站起来,要命金老七却愤然地转身向西北角走去,燕赵双侠也从石头上相继起立。女屠户陆七娘伏身林后纹丝不动,自己真是心惊胆寒,不要说这几个人合在一起,单独对付哪一个也不是他们的敌手。
这三人彼此相视一笑,那情形是安心和金七老负气打赌。这时活报应上官云彤却向燕赵双侠道:“咱们现在也该分道而行,各按着所定的方向去堵截她,我们也不要把事情看得过分地能够像想象一般,那个老婆子,她可有过分任性的毛病,这次我们若真个失败在这里,可真有些冤枉了。欧阳尚毅那老儿,他已经跟下来了么?我从昨夜黄昏后,就始终没见到他。”
矮金刚蓝和道:“昨晚在北高峰那里似乎看到他,他却往下翻回来,大约他也发现这女人并没走脱,或者他也进了山,也未可定。这个老儿此番也是负了气,现在他依然地认定了这个女人是他凤尾帮下的弟子,不容他人动手处置她,虽则他恨女屠户入骨,可是对于我们也是誓不两立了。此人这种固执的性情,我们倒不得不防备他施展辣手。”
那活报应上官云彤道:“做人是盖棺论定,只要他有三寸气在,真不敢断定他,可惜欧阳尚毅走入歧途之后,他决不肯再回头了。凤尾帮已经瓦解冰消,绝难再恢复以往的势力。他虽然对天南逸叟武维扬一切的行为深抱不满,可是他绝无丝毫反复之心,背弃之意,这是他自误的地方,也正是他为人可取之处。我早已打算好,我要竭尽我所有的力量,逼迫他无面目再回江南。武维扬终归走上覆灭之途,不叫他们再附到一处,倒可以保全了欧阳尚毅的结果。”
追云手蓝璧一笑道:“你这穷酸的性情也变了,居然要处处地做起善人来。不过穷酸你过去杀孽造得比别人多,任凭你怎样忏悔,恐怕也未必赎得过你那些罪过来。”
活报应上官云彤把脸一仰,嘻嘻地冷笑一声道:“蓝矮子不用在我面前说嘴,老鸦落在猪身上,还不是一样么。不要误了大事,咱们助人助到底。你可知那老婆子是翻脸无情,咱们谁给她把事误了,谁可提防着她那条铁拐杖的厉害,咱们回头见。”话声中活报应上官云彤把他两截长衫的下襟往起一提,脚下一点,已经腾身而起,蹿出柳林。吓得女屠户陆七娘赶紧往旁一缩身,因为他出来的地方,正是自己隐身之处。他身躯穿出柳林,往下一落,口中还在招呼着:“蓝老大咱们死约会,不见不散了。”这个隐迹风尘、威镇关东三省的活报应上官云彤竟往那片岭头如飞而去,他所走的方向正是女屠户的来路。这时柳林中的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彼此说了声:“咱们也该分手了。”两人一东一西,蹿出柳林,翻山越岭如飞而去。
女屠户陆七娘,见这四个要命鬼全走了之后,自己长吁了一口气,身上已经汗湿了衣衫。自己暗叫自己,陆锦云,陆锦云,你自以为逃出对头之手,哪知道依然陷在罗网内,这一班强敌始终未离开自己左右,我还想脱身逃走,恐怕势比登天还难。刚才听他们柳林中谈话的情形,只有那要命金七老对自己恶念未消,遇到他手中难逃活命。那活报应上官云彤,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全有令自己低头认罪痛悔以往之非、饶我这条小命之心。可是尚有那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已经立下誓,非要把我擒回凤尾帮舵下处置不可。我不赶紧逃出这座乱山,恐怕这条命不易再活下去了。先前的一切妄想,还想在关东道上耀武扬威,现在只有能够设法逃出这几个强敌之手,洗手江湖,海角天涯的一走,或许能保得这条小命。生死就在眼前,我还不趁此时想个脱身之计等什么。那活报应上官云彤奔自己的来路走的,他不定在什么地方,埋伏等候,我此时再不能管那悬身涧边的人了。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一东一西,这两个方向绝不能走,那要命金七老他奔了西北,现在自己逃命的方向只有西南道这一条路。往前望去万山起伏,峰岭重叠,往西南逃下去,是否有道路可通,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
女屠户还在时时提防着这几个冤家对头,万一他们从四下里圈回来,这又在白天,只要叫他们望到了踪迹就难脱身了。女屠户陆七娘此时不时地查看着四周,隐蔽着身形往西南逃下来,这个方向哪有什么正式的山道,一处处峰岭忽起忽伏,仗着是白天容易辨识脚下的道路,一直地方向不变走出有一个多时辰。现在已经到了中午左右,一阵阵山风吹起,凉风阵阵,身上的衣服又单薄,刮得身上十分寒冷。刚刚地走上一个小山头,忽然看到前面不远,有一个人影出现,可是因为那一带林木又多辨不清这人的面貌,女屠户陆七娘可不敢招呼了。先前没发现这几个对头人,放心大胆的毫不顾忌,此时看到人影反倒有些畏惧不前。可是望到的这人,竟从小山头直奔这边走来,女屠户陆七娘隐身在草木间,暗地查看,此时竟辨别出来这人的面貌,这才放了心,竟是一个年轻的壮汉。看那情形是在山上砍柴的人,提着一把板斧,扛着一条扁担,上面挂着绳索。这人年纪就在三旬左右,生得粗眉大眼,十分健壮。女屠户陆七娘再打量四周并没有一点可疑的形迹,自己恐怕隐隐藏藏被人疑心,赶紧从一片深草中转出来,迎着这人走来。这个樵夫竟自止住脚步,带着惊疑的神色,向女屠户陆七娘看着。陆七娘来到他近前,向他万福施礼道:“这位樵哥,我是山行迷路,借问一声,往前去可有出山的道路么?”这个壮汉竟答道:“这位大嫂你怎么竟走到这种地方来,前面虽然能够走出山去,不过大嫂你这种年纪轻轻的女人,要想走前面那种险峻的山道,只怕不容易吧。我家在这山中不远,就在南岭的后山坡,大嫂何不跟我去歇息一会儿,我把你领出山去,比较着免去许多危险。大嫂你赶紧随我走吧。”说话间这个壮汉伸手就来抓陆七娘的胳膊。陆七娘一看他这种情形,分明是不怀好意,他这定是因为空山中没有行人,更见我生得面貌俊秀起了歹心。身躯赶忙往后一退,蛾眉紧蹙,厉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男女授受不亲,你伸手拉我是何用意?”这个樵夫一把抓空,却暗暗一笑道:“大嫂你这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因为你一个年轻轻的女人走入乱山中,过分危险,我好心好意地要把你带到家中,你怎的反倒这么无礼。你往四下看看,这里是没有人迹的地方,我若是对你生了什么歹意,你又该怎么样。大嫂顺情顺理地随我走吧,准有你的好处,咱们也是前世的缘法。你只要不听我的话,你可看看我这板斧,只要往起一扬就可以要了你的命。乖乖地随我走,我决不难为你。”
女屠户陆七娘不由得怒火中烧,自己想我陆七娘真是走了败运,怎的什么事全叫我遇上了。可惜我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我不愿意再造孽了,若在平时,我早把这东西一刀了结。我个人的死活还不能保得怎样,我何必再多结上一个冤家,遂用手一指这壮汉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你把我当作一个平常的女人看待,你是自己找死么,你这种行为天地不容。年轻轻的砍柴度日,做这种穷苦生涯,你不安分守己的竟敢妄生恶念,欺负我一个山行走路的女人,你可知道人容天不容,你还不与我滚去。”这个樵夫哈哈一笑道:“你还敢跟我发威,真是给你脸不要脸了。”他一手把板斧扬起,一手往女屠户身上抓来。这只手堪堪地已经抓到女屠户身上,这陆七娘右掌往起一翻,向他脉门下猛往起一崩,把这樵夫的左臂荡开,右脚向这一上步,这一掌照着他右臂头下打个正着,可是左手随时也伸出去,把他的板斧的柄儿抓住。这樵夫被陆七娘这一掌打得身躯向后一晃,扑通的仰面摔在荒草上面。
陆七娘往前赶上一步,板斧往起一扬,可是竟没肯往下落,厉声叱道:“瞎了狗眼的东西,实告诉你,七奶奶在江湖道上也闯荡了二十多年,手底下也曾会过多少有名的人物,像你这样无知的东西,若是在一年前,我早已把你一斧子送掉性命。现在你陆七奶奶已经一心洗手江湖,不愿意作孽了。你家中也有姐妹女人,你做这种欺天害理的事,你不怕报应临头么?”说到这句,把板斧往山道上一掷。那樵夫已经挣扎着坐起,手按着右肩头下被打处,低头不语。陆七娘却嗐了一声道:“我盼望你往后不要再做这种欺心的事,现在我也没工夫和你纠缠,我现在吩咐你一件事,你能够按着我的话去做,我和你的事就算是完,倘若你敢不听陆七奶奶的吩咐,你住家的所在已经告诉我,我就要找上门去,要你的命。从这里往东北走,也就是二里多地的光景,那里有一道山涧,山涧边上倒着一个人,是失足从乱石坡上滚下去。这人大概是惊吓过度已经死了过去,他只要稍一挣扎就要葬身涧底。七奶奶虽然眼看到这种惨事,我实在因为没有法子把他救上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做一件救人的事,赎你的罪。你手中现成的绳索,救这人就不难了。话已说明,做也在你,不做也在你,七奶奶不出今天,还要和你算账。”
女屠户因为担心着要命金七老等一班人,实不敢过分耽搁了,口中说了声:“咱们回头见。”身形向前一纵,蹿出两丈多远,嗖嗖的几个纵身,把身形隐蔽在丛林中。女屠户这么施展身手,也正为是示威樵夫,叫他不敢不听从自己的吩咐,去救涧边那人的性命。虽则不知那樵夫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往西南走下去,道路虽是难行,可以出得山去。往前紧走了一阵,这时山风一阵比一阵的大,竟自阴云四合,颇有雨意,陆七娘心想再下起雨来,我可更苦了。往前又紧走了一阵,脚下的鞋全都磨破了,眼前走上一段崎岖的山岭,远远望到几座高峰阻路,陆七娘只好奔前面这片高峰走来。这一片道路越发地难走了,全是倾斜的山坡,到处里乱石,全是棱角锋锐。陆七娘此时走得双足疼痛,只是一心逃出山去,才得活命,咬着牙关,顺着一条倾斜崎岖的山道,向上走来。好容易才走上一段峰腰,上面略为平坦,顺着上面想越过山峰后,哪知道绕过当中这一段山峰来,半峰腰一段悬崖。虽则上面山风阵阵吹得遍体生寒,可是女屠户往前再一张望时,恰如冷水浇头一般,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奔波了有两个时辰的光景,想不到走上绝路。一段悬崖高有数十丈,往下面望去,一道河流,这段地方荒凉的特别,没有道路可通。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心灰意懒,两条腿也酸疼了,心想我这真是步步地走向死路,大约我陆七娘的寿命也就顶到这儿了,遂坐在一片树木下乱石上面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