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屠户陆七娘刚要抬身逃走,追云手蓝璧向女屠户扑哧一笑道:“大嫂,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这里又遇上了。”陆七娘见追云手没有动手之意,自己原自戒备着,沉住了气,也不理他。这时蓝璧要了一碗酒,一盘咸蛋,喝了一口酒向那掌柜说道:“掌柜的,你别小看这位大娘子,人家是真人不露相,那个柴捆,你这样茶摊,给她十个也不换。若是倒退半年,别说你这个茶摊不肯赏脸,就是盛京地面头等的酒楼,人家还未必去呢。”说到这却扭过头向陆七娘笑道:“大娘子是不是?”陆七娘听追云手蓝璧话意中已经知道自己的包裹兵刃藏在柴捆内,此时仍然低着头。

追云手蓝璧这么问着,女屠户心想,只要你不动手我也不动手,反正今日冤家对面不易脱身,只有破死命和他招呼一下。把气往下沉了沉,慢吞吞抬起头来,向追云手蓝璧瞪了一眼,遂恨声说道:“何必在七奶奶面前装疯卖傻,人家是将本图利的买卖人,何必拿人家取笑。你说的一点不差,七奶奶以前决不含糊。蓝老大,你绝写不出两个江湖字去,你想怎样,说痛快话。”

追云手蓝璧咦了一声,向陆七娘道:“这真是怪事,你怎么问起我来,难道你的事你不明白么。一千多里地,我老头子跟缀你可不容易,今日叫喜相逢,来,我破例敬你一杯,你这叫功德圆满。你穿的那件蓝布衫不嫌脏么,爽快地脱了吧。”

陆七娘道:“你不过冀南戳竿立场子的武师,教徒弟蒙事骗钱。青天白日之下,你敢把七奶奶怎样?”陆七娘说着话,真个把捡柴的破蓝布衫脱掉,甩在了地上。

追云手蓝璧却举着酒杯,丝毫不动怒,向陆七娘道:“我虽然不能在这种地方动你,可是你没想到,蓝老大遇上你,算你走了好运,你已经落在掌握之中,再想逃出蓝老大之手,势比登天。”

这个摆茶摊一听这两人的话风,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了这个,看了那个,听出两人有拼命之意,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陆七娘看到追云手这种狂慢无礼的情形,又久仰他是阴损无比,尽自在这里耽搁下去,于自己十分不利。此时只有逃出他手去为是,走脱走不脱只好挤到哪儿算哪儿。遂即鼻孔中哼了一声,愤然站起,向追云手蓝璧道:“七奶奶一不欠官粮,二不欠私债,姓蓝的你尽自和我厮缠,七奶奶没这工夫,咱们再见吧。”好在她酒食钱早已付过。她这一愤然起立,那追云手蓝璧,一仰脖把一杯酒喝下去,酒杯往案子上一放,向女屠户陆七娘道:“大娘子,这不是敢怒的事,依我看不必多事了,哪儿也不如此处好。何况你冤孽债太多,找你的不只蓝老大一人,大娘子你看,那边村边上柳树下是谁?”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已经离开了茶摊的案子,听得追云手蓝璧这么说,一斜身,顺着他手指处望去。在这镇甸上,一排柳荫下,站定一人,正在向这里张望着,正是矮金刚蓝和。女屠户陆七娘,越发火起万丈,扭过头来向追云手蓝璧道:“蓝老大,用不着弄这种鬼祟的手段,七奶奶已经视死如归,只把这条命看得一文不值。我若打算好好活下去,何致来到关外,七奶奶不陪了。”说着话她一俯身,把那柴捆抖开,把里面包裹着的翘尖刀,抓在手中,转过身来,顺着小村边往东转过来。

追云手蓝璧从兜囊中摸出一串钱,向这摆茶摊掌柜的说道:“掌柜的够不够?”掌柜的这时已吓怔了。这是什么事,拾柴的穷女人把破衫脱了不要,柴捆打开,里面有包裹扎刀,这情形分明是女贼。这个老头子,多半是办案的捕快。见他举着一串钱向自己问,这位掌柜的忙不迭地说:“用不了那么许多,有富裕。”追云手蓝璧把这串钱扔在案子上,口中说了声:“这臭女人背夫私逃,我不能再叫她跑了,回头见。”追云手蓝璧一下腰追下来。在村边现身的矮金刚蓝和也纵身堵截。陆七娘此时急中生智,猛一翻身反扑了村口内。村口内正有两个农人往外走,陆七娘竟自大喊:“老乡们救命,后面那两个老儿是人贩子,他们要霸占我。”陆七娘口中喊着已经闯进小村。那两个农人真个地往燕赵双侠扑去。女屠户竟趁这机会,飞身蹿上屋顶,纵跃如飞,从村后逃出来。

顺着荒郊一条小道,疾走如飞,竟逃到一片坟地前。刚要往坟圈子后面把身形隐起,蓦然从一个高大的坟头子后面发出一片笑声,跟着闪出一人。才一现身已到了陆七娘的面前,口中说道:“活冤家,你还等穷酸动手么?”陆七娘一看,现身的竟是活报应上官云彤。陆七娘面色立刻变了,把脚一跺,恨声说道:“我知道绝逃不出你们手去。我一个女人孤苦伶仃,走到哪儿也好不了,还不如早早这么落个收缘结果,倒也干净。不过我有一点请求,请你上官老师发一些慈悲之心,叫我死后落个全尸。这里耳目最多,村人不断地出入,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十分清静,到那里,我陆七娘自行投环自尽。你们看着我把这条命自己送掉,不也算放了心么。我知道我跟你们没有什么大仇,绝不会连这点要求全不肯答应。还是请上官老师你发一些慈悲之心,容我这么从容就死。真要是连这一点要求不答应,我陆七娘可要拼着看了。”活报应上官云彤点了点头道:“这样办也很好。你要知道,穷酸从来就是嘴硬心软,你能不安别的恶念,我倒要成全你到底。你去吧,树林在哪里?”女屠户道:“没有多远。”

女屠户陆七娘对于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全跟踪赶到,自己却装作没看见,这时她得了活报应的口风,立刻低头往前疾走,可是活报应却在身后跟随。燕赵双侠望着这位风尘怪杰活报应上官云彤,不由地微笑。上官云彤反倒郑重其事地绷着脸地往前走着。燕赵双侠倒要看这次女屠户还要弄出什么花样来。哪知道转过这座小村子往前面望去,只见一片旷野,哪里有什么树林子。尽力望去偏着西南有黑沉沉的一片,似乎像树林子。这女屠户遂向西南紧走着,活报应上官云彤跟燕赵双侠随在了女屠户的后面。竟自离着那片树林子只有一箭多地远了,追云手蓝璧却在背后招呼着道:“大娘子,你真想那么忍心自裁么,我看还是商量商量。有个人千辛万苦地从浙南下来,完全为的是你,你若是这么狠心地抛了人家一走,你岂不把他坑死。算了吧,依蓝老大看来,多活一天便宜一天,好死不如赖活,你说是不是?”

女屠户是任凭他怎么说,只给他个不还言,依然是低头直扑树林。虽然是耽搁了半晌,可是天色依然不甚晚,这种时候有什么手段也不易施展。女屠户来到树林前停身止步,向活报应上官云彤说道:“我陆七娘这是前生前世和你种下冤孽,你就这么忍心逼我死。上官云彤,我陆七娘死后化作厉鬼也绝不与你甘休。”上官云彤冷笑一声道:“陆七娘,你不用这么抱怨,我存一片好心成全你,救你落个全尸。你不睁眼看看,要命鬼只怕不是我穷酸,蓝老大蓝老二安心要摘你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的。你还是趁早拴绳子上吊,难道还等着我们动手么!”陆七娘道:“我绝不留恋,只是——你们也是堂堂侠义道,绝不会那么下流。我到林中方便一下,死也落个干净,如不放心,只管跟随,七奶奶到如今也全豁出去了。”上官云彤吓得忙摆手道:“我放心,我放心。你若再胡言乱语,可休怪穷酸翻脸无情。”

那女屠户陆七娘,从鼻孔中哼了声,并不再答言,转身走进树林内。活报应上官云彤,在女屠户身形转进树林的一刹那间,面色陡变,满脸怒容,扭着头向燕赵双侠招呼道:“蓝老大,蓝老二,你们可莫当儿戏,此番再叫她逃出手去,我们这以侠义道自居的,还有脸活下去么。还不赶紧动手,等待什么?”追云手蓝璧把身形往后一缩,左手捻着山羊胡子,嘻嘻冷笑道:“穷酸少跟蓝老大弄这个鬼吹灯,你听这个女人多万恶,蓝老大是好朋友,我嫌丧气。”果然这时树林内哧哧有声,那女屠户真个在林中小解。气得活报应上官云彤,口中骂着道:“好个混账的女人,难道你还能耗一个时辰么?”矮金刚蓝和一旁说道:“大哥,你也不要过于大意了,这个女人天生的万恶,事急时什么阴损不要脸的主意全有,我不听她这个,伸手收拾她吧。”

矮金刚蓝和说话间,身形一纵往左蹿出去,绕着树林东边穿林而入,往女屠户陆七娘停身的地方扑去。这时活报应上官云彤跟追云手蓝璧听得蓝二侠高声喊道:“我们趁早跳河或是碰头,还有什么脸再活下去,这个女人真个又被她走脱了。”活报应上官云彤哈哈笑道:“没有那么容易事。”一个燕子飞云纵的轻身术,身形纵起,往树顶子上一落,那枝叶也就微微一颤,立刻二次腾身,经树顶子上面往后扑去。矮金刚蓝和嚷着,在树林内搜寻。追云手蓝璧穿林而入,和矮金刚蓝和碰在一处,招呼道:“蓝老二,你在这里搜寻什么,她还会等死么。”矮金刚蓝和道:“这万恶妇人,我一丝一毫也不肯放心她,反复多谋,一时一个主意,我们别落个舍近求远。”追云手蓝璧贴着树干下面,嗖嗖一连两个纵身,穿林而过。矮金刚蓝和在树林中搜寻一周,不见女屠户踪迹,知道真个走脱,自己这才跟踪也追赶下来。再看活报应上官云彤时,只见他从树顶子上翻下来时,顺着一片荒林小道,纵跃如飞,一直往西南扑下去。

矮金刚蓝和一看这一带的形势,不由暗自愤恨,这次要被女屠户脱身逃走才是笑话。全怨这班人太大意了,为得恨这女屠户入骨,才想尽情戏弄她,哪知道反被这万恶的淫孀所弄。偏看西南一片,峰峦突起,山岭重叠,知道这女屠户定是安心从这一带脱身。仔细辨别看,大约前面正是盘山的外岭,这种地方叫她逃下去,极容易脱身了,因为越过这段盘山外岭,附近接连不断的完全是山道,绵延百余里。以女屠户陆七娘那种狡诈多谋,只要得着地利之助,再想收拾她,谈何容易。不过看到活报应上官云彤的情形,可觉得有几分把握,或许能把淫孀擒诸掌握。只这一刹那间,活报应的身形已经看不真切了。渺渺茫茫地他是扑奔了盘山外岭。追云手蓝璧却也跟他一个方向。蓝璧心说,我们难道就这么自认失败,任凭她逃出手去么。别忘了,比咱名望大的那个穷酸,他也栽不起这种跟头。天色已黑,我们尽这一夜之力,和万恶的女人较量最后一招。这次只要遇上她,手底下不必留情,早早把她了结了,免得再生后患。说话间扑奔前面一道高岭。

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这弟兄二人,到了高岭上,放眼四下一看,燕赵双侠那么久经大敌也全吓傻了。见这一带四山环抱,峻岭重叠,高峰入云,松林满山满谷,再加上烟云四合,有的树顶子上全是雾气沉沉,往远处看,只可能看出一箭地,并没有人家,也见不着灯火。这种地方想搜寻一个人,形同大海捞针,任凭你有天大本领又该如何。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弟兄两个一商量,辨着这座山的形势,它是南北长,东西狭,南北不知要走出多少里去,方向一个走错了,迷了路就不容易再找出路,还是横穿它这座高山峻岭。现在就算听天由命,搜寻不着女屠户陆七娘,那算她命不该绝,也不必再尽自跟踪踩迹,不了不休。好在她逃奔关外,一年半载,她绝不敢往关里走,又何必为这么一个女帮匪就被她牵制住,不能够再图谋别的事。燕赵双侠也急于到淮上走一遭,因为从掌门人那里回来,追云手蓝璧养好了伤痕之后,一直地就赶奔临榆县,并没有再得到淮阳派的信息。这弟兄二人打定了主意,辨别着天上星斗的方向,一直地由西向东翻山越岭搜寻下来。

先按下这弟兄二人不提,且说女屠户陆七娘,一路地没命狂奔,竟被她找到这条崎岖难行的山路,这正是她逃命的所在,翻上山头之后,到处全有隐匿身形的地方。那活报应上官云彤虽然是跟踪蹑迹地追了下来,但是女屠户陆七娘从死里逃生之下,把一身的本领尽量施展出来。被她这一逃上山道之后,时时地隐蔽着身躯,活报应上官云彤一连两次望到女屠户陆七娘的踪迹,终被她借着荒林乱草,隐蔽着逃开。可是这个活报应上官云彤,是个最扎手的对头,他是随机应变,一边蹑着女屠户的踪迹追赶下来,一边查看着形势。赶到女屠户翻一条极狭的小道,活报应上官云彤竟自放声狂笑,望着女屠户的影子招呼道:“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么成心折腾我穷酸,想从我手中逃出去,你那算妄想。穷酸这次叫你再逃出掌握,我就枉在江湖上闯荡一生了。”

陆七娘耳中虽则听到他喊,哪肯脚下停留,也不管道路的危险,不顾深浅高低,一路纵跃疾驰,从一段羊肠小道倾斜的山坡翻上来。可是后面那个活报应上官云彤,在喊声一落之下,脚底下也下足了力。这位风尘异人,竟施展开蜻蜓三抄水,燕子飞云纵,一连三次腾身,已经翻上这段斜山坡。女屠户陆七娘是刚刚从这斜坡往下逃,上官云彤这一跟踪翻上来,从高往下只要再一个腾身,陆七娘再难逃出手去。可是活报应才往上一落,从左边山壁上,唰啦的一块斗大的巨石砸下来。上官云彤往后一个倒翻身,算是把巨石躲开,但是他可退下了这个斜坡。女屠户陆七娘竟在这时,她运用生平狡诈机警的聪明,她不肯再往远处逃了。在这块巨石落地,暴响声中,身形轻轻一闪,竟自转向道旁一丛荒草中,伏身在那里,把面前的荒草荆棘拨了拨,身形隐起,连气全不敢使力喘。

这时活报应上官云彤,被这巨石震得倒翻下斜坡之后,怒火万丈,有生以来,哪吃过这种亏。上官云彤也够厉害的,在身形落稳之下,腰上一挺劲,双手向他身襟下一插,把一对离魂子母圈摘下来,双臂往起一抖,借着离魂子母圈之力,身形拔起,以一鹤冲天的轻功提纵术,平着拔起来,往左边的山壁上落。这两边的山壁并没有多高,左边的不过三丈左右,右边的却有五六丈。可是这一带阴沉黑暗,虽有星月之光,被右边的山壁遮住。活报应上官云彤,身形起到两丈五六,脚底下往倾斜的山壁上一落,已经二次腾身耸起,这种身形起得太快了,真有飞鸟振翅腾空之势,一丝一毫的时间全没容缓。往山头上一落时,他掌中这对离魂子母圈互相一振,在子母圈上发着震耳的声音中,竟自猛向山壁顶上一排小树的树隙间砸去。那子母圈往下落,只觉得一条黑影凌空而起,顺着这片山顶上面,只一连两个纵身,已经把身形隐去。

活报应上官云彤,从入江湖道以来,行侠仗义走遍关东,更访遍了大河南北、左右和大江南北的成名武将,没见过这么轻快的身手。像燕赵双侠、八步赶蝉金老寿,全算武林中擅轻功绝技的人,可是自己的轻功本领,不在他们之下。今夜所遇这人,自己若不是看得准,真可以疑心是怪禽巨鸟,山魈木魅。活报应上官云彤哪肯就这么罢手,自己把丹田气一提,此时他也绝不想再追赶女屠户陆七娘。先前他认为这块巨石是那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赶到这里故意阻止,不叫自己得手。可是赶到身形翻到山壁的顶子上,眼中所望到的这条黑影,认定了绝不是欧阳尚毅,他的身躯既没有这么瘦小,更没有这么轻快的身法,所以非要一查此人究竟是何许人,敢和我这名镇关东的活报应故意为难。上官云彤身形飞纵起,施展开蹬萍渡水,草上飞行的绝技,往前追过来。但是,向前追出六七丈远来,已经看出非被这人逃走不可了。这片山头下面,道路横纵,虽然全不是通行的山道,可是略辨出路途来,只眼前看望到的,就有四条路可走。那条黑影踪迹已失,女屠户陆七娘更不知逃向哪里。活报应上官云彤站在这片山顶子上,把子母圈合在左掌中,右手捻着自己的胡须,眉头紧皱,打量着四下里,自言自语地道:“上官云彤,你这一生在江湖道上,仗着师门所学一身本领,以一对离魂子母圈威震武林,在江湖上,闯荡四十余年间,就没有吃过这种亏,难道我就这么轻轻地把一生威名断送在这么个女帮匪之手么?”自己说到这哼了一声,抬头向西北望了望,跟着又自言自语道:“很好,我倒要和你们较量一下,我要叫猴崽子们逃出手去,我老头子就算白活这一辈子。”因为这时上官云彤眼中望到一处较高的峰头,也是这片乱山中最高之处。活报应上官云彤遂赶奔这座山头上,自己打算翻到上面,凭着自己江湖上多年经验,仔细侦察这一带的形势,算计着女屠户陆七娘所走的道路,无论如何也得把她堵截住。

上官云彤这么打算着,轻蹬巧纵翻下这段山壁的顶子,往下面山坡上一落,扑奔眼前一条荒草没径的小道,够奔前面那座峰头。这条道路十分难走,因为不是通行的地方,脚底下尽是荆棘藤萝,稍一失神,就有失足的危险。这条小道没有多长,只不过六七丈,前面地势就可以开展了,并且星月之光也可以照射到,比较着容易辨识路径。活报应上官云彤,身形翻进这段狭窄的山道当中,自己脚底下用足了力,往小道上一点,只要一连三次腾身,就可以越过这段难行的小道。倏起倏落,赶到最末二次往这小道外面一纵身时,猛然从地上陡起了一盘荆棘藤蔓正向活报应上官云彤的身上横着一截。上官云彤这次的苦头吃得尤其是丢人,身躯被横着一截,倒撞回来。往下一落时,脚底下又被荆棘藤蔓连着一绊,踉跄往后倒退出四五步来,还是右手一按地,才把身躯腾起。这种情形,真要把上官云彤活气死,口中怒喊了声:“什么人敢戏弄老夫!”身躯往前一纵,又把子母圈分到两手中,向这条山道路口旁边扑来。

身形落下来,但是横截自己的那盘藤蔓落在山道上。这次敌人的影子全没看到,只有山道外面一排矮树后面,隐约地似有一条黑影晃了一下,但是一瞥即逝,哪里辨得出形迹来。上官云彤两番被人暗算,自己咬牙切齿,不搜索着此人,决不出这座乱山。他二次腾身翻出这条小道。可是前面乱石起伏,离着那座峰头尚有十几丈远。活报应上官云彤身形才待往前移动,耳中突然听得身背后才过来的那条小道中,有人用沉着的声音向这边招呼道:“穷酸,堂堂成名的侠义道,对于那个江湖女流,这么赶尽杀绝,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好生之德,这回可该着自己遭报了。”

活报应上官云彤,听身背后这人头两句话发出,并不急于转身,仔细辨别发话的语调。猝然一转身,一个龙形一式,身形贴着地,飞扑进这条小道。活报应上官云彤这种身形,轻快已极,可是他身形扑进来,眼中仅仅望到一条灰影,疾如脱弦之箭,自己也随着他纵身之势,向前蹿出去。活报应上官云彤二次腾身,他脚底下把力量完全用足了,距离前面灰影比较近一些。自己身形一落,蓦然一惊,刚发声喊:“前面可是……”底下的话没喊出口来,突然又从右边山壁上打下一块巨石,把他的话截回去。活报应上官云彤赶到他身形避开,这次他却不追了,哈哈一笑道:“我穷酸眼若是不瞎,绝不会看错了,我倒看看你这老怪物弄什么鬼门道。”这时上面巨石落后,不再有什么声息。上官云彤稍安心,不急于紧追,可非要把他们寄身的地方搜寻到,看他们倒要怎样对付这女屠户陆七娘。敢情活报应上官云彤,在目光一瞥之间,他竟自看到前面这人。头上罩着青包头,在包头两旁,飘起两绺白发,活报应上官云彤蓦然想起,这不是那老怪物甘婆子么。自己发声一喊,话没出口,又被人阻止住。上官云彤已经明白,这是那老怪物甘婆子母女二人作祟,这一来倒放了心,准知道女屠户陆七娘不会逃出手去。自己故意容她们全走开,可是仍然扑奔前面峰头,要细查这一带的形势,也好搜寻她们的下落。

暂且按下活报应上官云彤不提。且说女屠户陆七娘,仍用以退为进之法,狡诈的手段,从那段山坡旁隐蔽身躯。活报应上官云彤,不止于没追赶上来,反遭到巨石的袭击,他反扑了回去。女屠户陆七娘,虽然见活报应上官云彤追去,她可不敢立时现出身来逃走。等了一刹那,她从乱草后,掩蔽着身躯,反往山坡上面抢上几步来,将身向来路上查看时,见上官云彤已然扑回去一二十丈远,已经看不见他的踪迹。女屠户陆七娘心想,这截击活报应上官云彤的,按现在的情形说,可多半是那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凤尾帮临榆分舵的一班帮匪们,绝不敢跟踪往关外来,他们知道眼前这般敌人,全是很厉害的能手,焉会自投罗网。这唯有是那欧阳尚毅对自己不肯甘心,更不愿意我落在他们手中,所以他也对我陆七娘不肯放手。我现在不赶紧脱身,可要走不脱了。女屠户陆七娘心中打算好,仍然借着道旁荆棘荒草,隐蔽身躯,赶紧翻下山坡,陆七娘赶到逃出有一两箭地来,走上一片乱山头。这一带容易脱身了,到处有隐蔽身形的地方,所经过之处,乱石如林,石屏耸立,每隔着一两丈远,就有可以藏身之处。不过这种地方,虽则容易逃,可是脚底下十分吃力了。大约这一片山头,是经常山洪暴发,水流冲激,因为脚下荒草泥沙极少,并且碎石遍地,棱角锋锐,脚底下得加十二分小心,提防失足。

可是陆七娘这一段紧自逃命,她脚底下穿的又是软底鞋,这一段山道,把鞋底全扎破。任凭你多好的功夫,脚底下一不得力,立时叫你无法施展。但是自己是急于逃命,逃出很长的一段路来,正不知自己走向什么地方,更不敢往高处的地方查看前途,恐怕自己身形显露,被追赶自己的一班敌人发现,再想脱身,可就不易了。咬着牙,忍着痛,又紧走这一段路。眼前的道路,比较略微好走些。自己仔细听了听,来路上没有什么声息,认为追赶的人,或在相隔已远,和自己走着相背的道路。女屠户陆七娘,此时狼狈异常,她虽是练就一身武功,但终是一个女流,个人整天整夜地奔驰,错非是拼死挣扎,哪有这么大力量。眼前的情势一稍缓,陆七娘几乎觉得不能支持了。这时只得把脚底下放慢,走上一道高岗,先回身往后面查看了一查看,没有敌人的踪迹,自己找到一丛矮树旁,坐在石地上,略微缓息一下。抬头望了望天空,大约有四更左右,自己尚不知到天明能不能逃出山去。独个人坐在那里痛定思痛,不觉十分伤心。想到自己本身,生长在江湖道人家,以致入了凤尾帮,做了女帮匪。可是从了丈夫陆琦之后,自己便一帆风顺,得到父亲之绝户掌和伯父双手金镖之助,在河南凉星山掌着凤尾帮有权有势的地位,总辖中州两路十二舵粮台。那真是一个女江湖志得意满的时候,随心所欲,无往不利。想不到和淮阳派、西岳派是非一起,自己首先遭到大祸,凉星山被挑,威权一去,从此一步不如一步,竟自弄到声名狼藉,把以往的威名完全断送。并且被淮阳、西岳两派逼得逃回十二连环坞,自己已经二三次险些断送了性命。到如今脱离开内地,逃出关外,这几个极扎手的人物不肯放手,自己虽然凭着聪明智慧应付敌人,屡次地从他们手中脱身逃出来,可是到现在又该如何?刑堂香主海鸟吴青死在临榆舵,侯琪、杜明全不是可以依靠的人,自己不过利用他们,作危急之助。现在被逼迫得走上这上步步危险之地,这条命恐怕不易逃出他们的手了,在江湖上闯荡一生,终归要落个外丧鬼。现在弄得孤零零,无依无靠,如丧家之犬,如漏网之鱼。看起来江湖道着实在不容易立足。反之,如人家安善良民的乡妇们,虽然事事不如意,可是过着那种安闲的岁月,哪像自己这么担惊冒险,时时有做刀头鬼之虞。女屠户陆七娘在这种走投无路之下,十分灰心,真有些厌倦江湖了。

凉风过处,吹得遍体生寒,自己缓了一刻,觉得气力稍行恢复,不敢尽自在这里坐下去。从这山冈上面往前走出没有几步来,眼前是两条道路,一条奔西北,一条奔东北。自己刚要往东北这条道上走时,突然前面一株高大的柏树上面唰啦一响,枝叶全被震动,上面的宿鸟也被惊飞起。女屠户陆七娘赶紧一纵身,窜向西北的这条道上,把身形紧贴向道边,一边逃着一边回头查看。可是逃出有半箭地来,身后任什么没有,自己觉得好生惭愧,这真成了惊弓之鸟。大约那株树上是有枭鸟一类的东西,望见了我的影子惊起,反倒把自己吓得丧胆亡魂,真是可笑。自己想当初在江湖道上,虽然是一个女帮匪,可是在同道中,全以自己胆大敢作敢当来赞许。如今日暮途穷,真格的就把往日威风尽灭,连一只野鸟全能把自己吓呆了。幸亏空山寂寂,没有同道在身旁,这叫人看见了,真笑话死了。

陆七娘哪里知道,正是有人在暗中逼迫着她走向这条道。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是没有目的逃亡,认为哪一条路全是一样,既然已经走上右边这条分道绝不用再退回去。顺着这条荒凉山道,隐隐藏藏,往前蹚下来。因为这半晌没见着敌人的踪迹,活报应上官云彤也没追上来,自己的心神略微地松懈一下,但是精神这一缓,立刻觉得饥肠辘辘,口渴得很。附近一带又找不着山泉,一路奔逃,更没有看到山居的人家,这是绝没指望的,只有努力地逃出山去不至于逃着活命,也可以找寻人家,寻些饮食,好解饥渴。顺着这条荒凉山径,往前紧走,哪知道这段山道很长,高低起伏,走出有二三里来,还是看不出一点边际。

女屠户陆七娘翻上一个小山头,只见前面峰岭起伏,一眼望不到边。自己焦躁万分,四下仔细查看时,忽然好像绝处逢生一般,眼中望到偏着正西一带,大约有一箭多地远,似有一点灯光闪动。女屠户陆七娘心想,不管他是猎户,是山居的人家,只要我找到了有人住的地方,好在我是一个女流,求他们给些饮食,谅还不致费事。陆七娘顺着这片小山坡下来,可是下了这段山坡,反倒看不见那一点灯光。陆七娘遂辨着方才所看到的方向,紧往前边过来,自估量着距离的远近,似乎已然发现灯光的所在。可是附近一带,荒草野树,几乎连道路全找不到,哪里有什么人家。既然已经走到这里,索性往前再搜寻过来。转过一段树林,前面有一条极狭的小道,紧贴着一段山壁,可是靠右边却是一条山涧,只要往前走,非得从这一段山道过去。深夜间走到这种路上,更得加着十二分小心,只要脚底下一个踩不准,滑下这段斜坡去,就得葬身在山涧内。

陆七娘小心翼翼地顺着这条小道走上来,方走到一半,耳中忽然听得在这段斜坡下面的山涧内发出微弱的声音,呼喊着救人。女屠户陆七娘乍听见人声,惊异得不敢向前举步,停住身形仔细听时,一点不差,竟是有人在山涧内呼援求救,并且这人已经力竭声嘶。陆七娘好生诧异,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竟自有人会掉在山涧内,但是听他的声音,似在山涧的半腰,并且这人已经力竭声嘶,大约掉下去的时候很久了。女屠户陆七娘自己也是在紧自逃着命,并且腹内饥火燃烧,心想着我的死活全不敢想了,我还管别的做什么。自己脚下移动往前走,想赶紧把这段路走过去,任凭这人的死活不管。可是往前走了三四步,正到了呼救的人所掉下去的地方,耳中又听到这人连喊了两声救命,似乎此人把最后的气全使出来。女屠户陆七娘不由得被这种惨呼之声所动,脚步停住。自己想,自己的生死虽则不保,但是只要逃出山去,还能活下去。现在我既然遇到这种事,哪能忍心不管,任凭他丧命涧中。陆七娘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遂往斜坡下,试着探了两步,倒着身躯,向下面招呼道:“呼救的人,你身躯在哪里。这种黑沉沉的山涧中,我怎么救你?”

下面这人竟自带着悲声向上招呼道:“这真是神佛有灵,居然有救星到了。我是一个行路的,入山迷了道路,不敢在山中停留,紧自连夜找寻出路,不料走到上面这段险道,脚下一滑,滚了下来,身躯被山涧半腰的荆棘藤萝兜住,我便抓住了一盘极粗的荆棘,算是没掉下去。我已经耗了有两个多时辰了,求你救我这条命吧。我是一个做生意人,家中还有八旬老母,你能够把我救了,就是救我一家人。”女屠户陆七娘道:“真是怪事。”遂向下面招呼道:“你等一等,身躯可别挣扎,荆条藤萝没有多大力量,只要一断,你可没了命,等着我看看你停身的地方,再想办法。”女屠户陆七娘伸手从囊中,把千里火摸出来,想把火折子烧着了,照着往下面查看一下。陆七娘才把火折子往开一抖,迎风一晃,火折子上的光亮才一现,突然从上面掉下来一段二尺多长的柳枝,竟把火折子给打灭,火星子四溅,把自己的手还烧了两处。陆七娘赶紧把火折子折起,赌气放在袋中。只听下面紧招呼道:“活菩萨你可快一些,我抓的这根荆条直响,恐怕要折断了。”陆七娘忙答道:“我望不到你身形所在,怎样救你?”下面这人却喊道:“我掉下山涧来没有多深,大约离着斜坡也不过两丈左右。”陆七娘略一思索。说了声:“你等着。”自己回过身来,退向山坡上面,在右边的山壁一带找到了两三盘藤萝,用刀砍断,把它结到一处。借着星月之光略查看了一下,自己只想试着救他一下子看,成不成那也只好认他的命。遂拖着根藤萝来到山涧边上,向下招呼道:“遇难的人,这可看你的命运了。我这里连结一盘藤萝,把它抛下去,你只要摸到手中,将手牢牢地抓住,我好把你拖上来。”陆七娘一边说着,一边把藤萝抛下去。

但是在黑沉沉的山涧里,也看不见这人停身的所在,手底下哪有这么准,连连地向下招呼,可是这人始终抓不到这根藤萝。陆七娘原本自己力量已经用尽,这一忙着救人,急得直出汗,把这根藤萝左右连连地摆动。忽然听这人招呼道:“活菩萨我抓着了。”陆七娘精神一振之下,力气陡增,一面向下招呼着,一面用力地往上提这根藤萝。往上提了七八尺,陆七娘得缓缓气,此时已累得通身是汗,向下招呼着道:“你可抓牢了,别撒手。”可是陆七娘这么招呼,下面丝毫没有动静。陆七娘认为这人是吓得傻了,自己一阵急躁,双臂上用足了力量,连续地往上拉扯。赶紧把这根藤萝往上拉得还有五六尺,突然觉得力量加重,再用力怎样也拉不动了。陆七娘万般无奈,连着向下面招呼,只是一点回声没有。陆七娘略微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已有一棵大树,两手遂倒着握紧了藤萝,身躯往后退,到了大树旁,把拉上来的藤萝,在树干上尽力缠绕了两周,把它拴牢了,自己才转过身来喘了一口气,认为这就没有危险了。略微缓息一下,不敢迟延,赶紧凑到山涧边,重行由皮囊中,把火折子掏出来。这次便把停身附近看了看,并没有树木临近自己身旁,从竹管中抽出来,迎风晃着。举着火折子往身后涧查看时,女屠户竟自吓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