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金七老这次安心要和欧阳尚毅一拼,身形非常快。在这种易于袭击的地方,他是毫无顾忌,脚下轻点巧纵,刹那间已然出来了十余丈。那欧阳尚毅他是安心闪避不和要命金七老正式做对手,可是破死命地不叫要命金七老得了手。这种黑沉沉的树林子内,只要你眼中失去了敌人踪迹,要想再在这里搜寻谈何容易。

且说那女屠户陆七娘拼命图逃,想不到前后全遇见了扎手人物,这一来自己知道脱身是不容易了,不过眼前这种地利,于自己十分有利,只要自己命不该绝,撞不到他们面前,就有脱身逃出他们手去的希望。她轻身提气,穿着阴森森的树行,仔细忖度着这片树林子的形势,自己计算着若是从这树林子由北角转出去,仍然顺着这个河边逃下去,无论如何这道河不会找不到横渡的地方。只要找到桥梁,自己就算脱身逃出去了。陆七娘此时真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注意听四周,更注意头上的树帽子,侥幸的是转过十几株树来,居然没跟那要命金七老撞见。陆七娘加着十二分小心,认为欧阳尚毅在这里现身,他跟要命金七老是硬对头,那活报应上官云彤,大约是追错了路,业已走开,现在自己能够避开眼前这两个恶魔,就可以逃得活命。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女屠户陆七娘,几番脱身逃开,全是无形中错了机会。此次从白河堡逃下来,活报应上官云彤分明是跟缀上了她,燕赵双侠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固然是始终没露面,可是又加上一个要命金七老,试问陆七娘有多大本领,能对付这种强敌。她此时若是找到一株数百年的老树,凭着轻灵的身形猱升到树顶子上,伏身在那里不动,任凭追赶她的人本领多么高,可是一个黑夜之间,也是无法搜寻她,她倒许脱过眼前这步大难。她不这么做,非要拼命地逃走,哪还容易逃得开。

从东北这面绕过来,耳中听得远远似有叱咤之声,辨别这声音,离着总有一二十丈,女屠户陆七娘认为这一来自己总可以逃出他们手去了。从东北这边转出树下,把身躯伏下去,往树林的左右查看了一下,附近五六丈内,没有跟缀人的踪迹,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河流,离着树林子不远,鹿伏鹤行,仍然扑奔河边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这一路疾驰,一口气出来二里多地,忽然眼中望到,眼前不远河面上黑沉沉的似有横亘河面的东西,陆七娘振奋着精神,扑奔过去。身临切近,赶紧把身形伏在地面,眼前正是一道浮桥。可是靠河岸边紧把着桥口,有两间上房子。因为女屠户来的这边,正是这两间房子的后面,土房子前尚有灯火,浮桥下也停着两只小船。这种浮桥,当中已经两只渡船拉牌,陆七娘倒没放在心上,自己纵跃的功夫,不费事地可以蹿过去,不过得先查看桥口的这两草房前,是否有人把守着。陆七娘已然大致看出来,这里多半是税卡营汛,遂从屋后飞登到屋顶上,探身查看。果然所料不差,这里正是一个税卡子。好在这时已到后半夜,税丁们偷闲躲懒,哪还肯在外面守望。陆七娘心说,这才是天不绝我陆锦云。她从这矮房顶子上一耸身,蹿奔桥口,一连两个纵身,已经飞渡过了桥的对面。她现在是慌不择路,也不管它是什么地方,只有在天亮时再辨别了。

陆七娘从河岸上刚走过四五步来,突然对面黑影中有人扑哧一笑道:“闯关漏税,没有那么容易的,还不给我站住。”陆七娘心说真倒运,那河边连个鬼也没有,这边竟会有税丁隐藏暗处,这种荒村野镇,有什么贵重的货物偷渡官卡。陆七娘哪肯听他的话,故意装作没听见,竟往河坡上闯来。蓦然见黑影中嗖的蹿过一人,往面前一落。陆七娘是个久经大敌的女江湖,她一见来人纵身的情形就不对路,一个荒村野镇的税卡子上哪会有这种轻身的快手,这人分明有很好的功夫。这人往面前一落一伸手,向女屠户抓来,因为离得近了略辨面貌,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瘦老头子,这分明是死冤家活对头追云手蓝璧。

陆七娘赶忙往右一晃身,左腕子往起一翻,向他右臂上一压,左掌跟着穿出去,照着面门上便打。来人果然是追云手蓝璧,一声狂笑道:“临死你也要挣扎。”左掌向后一撤,右掌翻起,贴着女屠户腕门,掌缘向上一穿,重又照例缠绕,刁女屠户这只腕子。陆七娘早已打好了主意,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肯动手。她知道只要一缠战,自己非吃亏不可。所以右掌劈出去,完全是虚势,往回一撤招,甩肩头身形纵出来,仍然想着拼命逃走。追云手蓝璧冷笑一声道:“女屠户,蓝老子放你二里地,要叫你逃出手去,我老头子就算白在江湖上闯了。”女屠户纵身窜出来,耳中听得附近一带尽是野犬的吠声。这道河的河南河北就这么不同,这分明是沿河一带尽是村庄,她竟自扑奔有野犬吠声之处,疾走如飞,更把翅尖刀撤在手中,不得已时只有作拼死之斗。已经出来有一箭多地,回头看了看,并不见追云手蓝璧的踪影,女屠户陆七娘好生奇怪,她可准知道燕赵双侠刁钻古怪,遇上他就算晦气,绝不会善罢甘休。陆七娘脚下一步不敢停,直扑前面一座小村。

离着这片小村已近,自己想只要入了村庄,有掩蔽身形之地,倒可以跟追云手蓝璧一较长短了。贴近村边,这也是一座村落,完全是土草房子,陆七娘腾身一纵,蹿上了村边一排草房。自己身形刚蹿上来,村边有一只野犬狂吠着直扑向这里,自己觉着身形又轻又快。这几只野犬是从数丈外扑过来,这真是怪事,好在已经飞到屋顶。往前面一打量,这片村庄地势还不小,遂直奔正北一带民房屋顶,纵跃如飞往村里逃来。陆七娘顺着一片房坡出来只有七八丈远,落在一家房檐上,这一下子可把陆七娘吓着了,猛然从房檐子下翻上一人。这人是早潜伏在这里,他用珍珠倒卷帘的轻身法蹦在了房檐下。陆七娘往这一落,这人猛往起一翻,正和陆七娘来了个脸对脸。这人“扑哧”一笑,陆七娘吓了一惊,见这人和追云手蓝璧是一样的身形,不过颏下短着那一绺山羊胡子,这分明是矮金刚蓝和了。

陆七娘牙一咬,掌中现成的刀照着矮金刚胸前猛戳来。两下相隔又近,这一刀换在别人,还非伤在她手下不可。刀递出来,这位蓝二侠微往旁一晃身,伸左手顺着陆七娘的刀锋往里进掌,贴着刀往外一穿,口中更还嚷着:“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敢谋害我老头子。”这一掌递出来反向女屠户的右肩头劈来。陆七娘对于燕赵双侠的本领早已领教过,这一掌劈过来,她识得这是分筋错骨掌,教他劈上,这条胳膊就算废了。她赶忙地往左一晃肩,把掌中刀往外一展向蓝二侠横劈。蓝和这一掌递空,陆七娘往左闪,二侠身形往下矮,立刻变招为分云掌,横着向刀上便抓。陆七娘这一刀原本就是虚式,自己是脱身逃命要紧,一耸身向左窜出来,身形似箭离弦一般,顺着小村的屋面轻蹬巧纵一连翻过十几处民房,已到了这小村的边上。

陆七娘此时听得那蓝二侠在身后一边追,一边还在嚷着:“猴儿崽子,今夜就是你成佛做鬼之时,升天堂下地狱你自己看着办,反正你想逃出蓝老二手去,那算妄想。”陆七娘听了话声正和自己离着有七八丈远,蓦然想到,要想逃出他手去,不用狡诈的手段哪走得脱。眼前已到了村子边上,女屠户陆七娘,紧身纵起,连翻过两层房坡,她往房下一纵声,已经算是落到这小村的外边。可是她赶紧地一翻身,反纵回来,紧贴到一座草房的房檐下,却随手摸了一块土块,运足了腕力猛向野地里打去。矮金刚蓝和,追到村边房顶上,真格地上了她的当,村外又全是土地,她土块打出去,离得略远就辨不出是什么声音。矮金刚蓝和从屋顶上一耸身,一个燕子掠坡式,竟往土坡下纵去。

女屠户陆女娘伏身在墙根下不动,容得矮金刚蓝和出去有十多丈,陆七娘顺着房檐下,贴着墙根,往这小村的北口这边转过来。她不敢往屋面上逃了,因为恐怕矮金刚蓝和翻回来,若被他望到一点暗影,休想脱身。转到北边村口这边,陆七娘停住身躯,只想这一带虽则不断地有村庄野镇,但是再往前逃下去,总得经过一段野地,没有遮拦的地方。陆七娘此时有些丧胆亡魂,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一路折腾,天色已经不早了,斗转星稀,大约已经快到了五更左右。自己正在犹疑不定的时候,耳中忽然听得一声轻磬。这种声音,听到耳内,格外惊心,这分明是佛门中做早课,加着村内阵阵“喔喔”的鸡声,女屠户陆七娘去不得了。转眼天明,分明有几个恶魔跟缀下来,天一亮,形迹越发显露,我还逃得出手去么?还是先找一个隐身之所,再作打算。跟着一阵磬声响过,木鱼的声音又起,陆七娘心中一动,这附近分明是有庙宇,我若是命不该绝,万一能找到我能容身之地,暂时不就可以逃得活命么。仔细听时,这木鱼之声,发自小村以东。陆七娘仍然是紧贴墙根黑暗之处,飞纵过村口,往东转过来,现在已然找到离着村口不远,一片柳林围绕一座庙堂。

陆七娘心想若是僧道修行之所,我可就没指望了。因为这种荒村野镇间,没有大庙场,庙中没有空闲屋子可以隐身。陆七娘遂紧扑到这片柳林内,顺着一段墙,转过来绕到庙门口。庙门头上虽有匾额,黑沉沉看不出字迹来,陆七娘往起一耸身,抓住了门的上坎,把脸贴近了那块匾额,自己也不由地念起佛来,原来是一座白衣庵,这分明是尼姑修行之所。陆七娘心说,我这可逃了活命了,我一个女人正好向这里投宿。就这样尚不敢高声呼唤,把门轻击了几下。连击了三遍,才听得里面有人问道:“这是谁,天没亮就来叫门。我们是幼僧修行的尼庵,并且不接待香客。”女屠户听是个老妇人的口吻,忙答道:“有劳大师傅,我是一个被难的妇人,现在无处投奔,求师傅看在佛菩萨的面上让我进去暂躲避一时,并且求一杯水喝。我在荒郊野地,奔波了半夜,才找到这里,师傅你费心吧。”陆七娘哀声恳求着。里面答话的人似乎被她这种哀求的话所动,遂答道:“娘子你等一等,我找个灯火来。”女屠户陆七娘在门外等候着。工夫不大,听得落锁开门的声音,跟着庵门开处,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这时从地上端起一盏瓦灯来,用灯光向女屠户陆七娘脸上照了照。陆七娘此时把包裹早裹好,刀也藏在里面,不过这种包裹的形状只要人家稍注意也能看得出来,好在天还没亮,暂时掩饰一时。

老婆婆把身躯往旁闪了闪,向陆七娘道:“娘子你深更半夜这是从哪里来?”陆七娘唉了声道:“一言难尽,老婆婆少时我定要详细奉告。”说话间走进庵门,那婆子仍然把庵门关好,端着瓦灯引路,转进一道角门,把陆七娘领进了一道偏院中两间小房内。这屋中陈设简单,看出果然是个清修苦度之所,可是,这时木鱼声还是不断敲着。陆七娘知道这婆子是庵中当佣人的,她们定有主持的尼僧,遂向婆子说道:“有劳老婆婆向庵主说一声,我也好拜见拜见庵主。”这婆子道:“娘子你坐下歇着吧,庵主正在做早课,不许人搅乱,你不是口渴么,我给你烧杯水来,娘子倒是从哪里来了?”

陆七娘道:“说起来真把人吓死,我住在离这里大约总有十几里地,名叫周家屯,我是往娘家去,带着包裹骑着驴,只为起身晚一点,黄昏时候竟遇到匪人,连驴带包裹,都被匪给劫了去,我还几乎叫他杀害了。我也吓昏了,只顾逃命,竟把道路走差,直在那地里转了半夜才到这里。我还不知道怎么去见我婆家的人,真是命苦到家了。”

这老妇人微摇了摇头道:“这真是怪事,这一带很安静,有时倒是有大帮的马贼,结队的经过,可从来没听说劫过单行的客人。娘子你竟这样晦气,真是可怜。”说着话婆子出去,过了很大的工夫,给烧了一壶开水来。陆七娘倒是真的干渴异常,一边喝着水,一边向这婆子问:“庵中有几位师傅?”这婆子道:“这里名虽尼庵,可是没有尼姑了,现在是带发修行的娘儿两个。先前这白衣庵便无人主持,正好来了这么娘儿两个,愿意在此苦度清修,不钦不化,也不接迎香客,这里倒真个是变了清静之地了。”女屠户听到婆子的话,与自己无关,因为就是见不着庵中的主人,好在也不想在这里常待下去,只要在这里避一天,到晚间赶紧一走,也就算逃出是非地了。

工夫不久,天色已然大亮,后面木鱼声也住了,大约是功课做完。陆七娘歇息了会子,精神恢复过来,自己在庵中总是个客人,白天哪好再睡,这婆子到后面去操作,陆七娘推门出来。刚走下台阶,就见角门外人影一闪,似有一个青春少女一探头已缩身回去。女屠户陆七娘不觉一惊,虽则一瞥之间,觉得这人很眼熟。女屠户陆七娘现在已成了惊弓之鸟,对于一切的事全是十分注意着,因为现在稍有风吹草动,恐怕自己就有杀身的危险。四面环境,已经够自己应付了,看情形已难逃出他们手去,再若有出乎意外的人来对付自己,那焉能再活下去。陆七娘紧往角门这里赶了几步,自己可也不敢骤然地闯进去。因为那个老婆子已然向自己说明,人家这里是一座清修的禅院,不接受外方的香火,自己投奔这里,老人家把自己留下,是一份客情,哪好任意地往里间闯。她只探着半边身子,往角门里看一看,那女子已然走进后面,只望到一点背影,看不出来她究竟是何人。

陆七娘满腹怀疑走了回来,自己刚走进屋中,那个婆子已然从外面进来,满脸含笑地向陆七娘道:“这位娘子,你一夜在荒郊野地里奔驰,大概饥饿了吧。你少候一候,我们这庵中可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粗茶淡饭,你将就用一些。”陆七娘点点头道:“多谢你的照顾,这么招待,我于心太不安了。老婆婆,方才我在门口看到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是庵中什么人?这位姑娘长的好品貌。”那婆子道:“娘子你看见了么,那就是我说的在庵中清修的女子。”女屠户陆七娘道:“她姓什么?”婆子道:“这你可问着了。这娘儿两个来到庵中,绝不肯说她的出身来历,那位老太太叫我称呼她苦婆婆,那位姑娘却称作苦姑。娘子,想我也是无依无靠的老绝户,活着没人管,死了没人葬,就在这白衣庵内,仗着老菩萨的恩典糊里糊涂地活了这么些年,我的命比黄连恐怕要苦到一倍。又来了这娘儿两个,老的也苦,小的也苦,这不苦到一块儿了吗。好在全是这么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倒也管不着姓什么叫什么了,反正在这世上多活一天,苦熬苦修,我看我们熬到将来,终归还是落到一个苦字。娘子你看可怜不可怜?”

女屠户先前对于这照管门户的婆子,认为她是一个乡愚无知,不介意的有年岁人,现在她居然说出这番话来,女屠户颇觉她话中有故意戏弄自己的情形。世上就没有这种事,一个人就是不肯说她出身世来历,也没有连个姓全不肯告诉人的,这不是成心戏弄人是什么。自己可就故意装作不懂,向这婆子道:“这真是够可怜的,苦命人全聚到一处,真是世上少有的事。”婆子这时一边转身向外走着,口中说着道:“娘子你等一刻,我到厨房中去把饭烧好了,给你送来。”陆七娘点头答应,这婆子出去。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颇有些不安起来,自己在屋中转了两周,越思索这种情形,越觉不对,自己始终不放心后面这母女二人。陆七娘忽然想到,自己又是一个女流,有什么妨碍,索性我闯到后面,倒要看看这屋中究竟是何人。遂起身潜纵至后院,见一间禅房内,灯光隐约,至窗口潜听房内老婆子的口音道:“我们母女全都是苦人,任何人不要注意我们那个人,若敢尽自和我们牵缠,我婆子可要叫他尝尽了诸般苦恼。这是很明显的事,怎么还这么糊涂,一个苦婆子哪会与人为恶,尝不尽诸般苦恼?我已经看透了这种杀孽太重、积恶难返的人活该出世了,她也无法归心。她真能把屠刀放下,我老婆子又何尝不愿意助人为善。我佛说,好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早在佛菩萨面前许下宏誓大愿,自身愿在人间尝尽了苦恼,更愿意替别人也接受些受不尽的苦。倘若她迷途猛醒,苦海中回头,我们也算是积一件大阴功,做一件大德行事,只怕我们空怀慈悲之念,她不肯觉醒,叫我们无可如何。云儿,我看还是早早打发她去吧。她有她的来处,她有她的去处,则现在她是自食其果,一切恶因,全是她自己造成。海阔天空,尽有道路,她只要能够逃得出眼前诸般磨难,也许依然能得到她的快乐逍遥。云儿,你说是不是?”

女屠户陆七娘站在院中,听了这番话,句句是在说着自己。分别着语声,想到眼前这种情形,这颇像自己从浙南逃下来,红砂谷所遇到的那母女二人,真要是她们,我真是自投罗网,我还不赶紧走等什么。女屠户陆七娘在惊心动魄之下,慌忙地回转身来,匆匆地向外走,耳中尚听得禅房中那婆子一阵大笑,并且说道:“云儿你看,她纵然回头,她不肯走向光明的道路,却依然投奔到苦海去。你看她一步一步地已经陷下去了,可怜可怜。”女屠户虽则听到这番话,但是她这个人,诚如屋中这位老婆婆所说的陷溺已深,无法振拔。禅房中明明是在警戒她你已经落在无边苦海中,只有猛醒回头才可得登彼岸。但是女屠户绝不往那么想,她真若是被这当头一棒打破了她以往的痴迷,自己不要再惜这条命,赶紧地闯进禅房,叩求禅房中人,救她这条命,个人痛改前非,安心皈依三宝,借着无边佛法,忏悔她一身罪孽,或者她这条命就可保全了。她竟自对于这种话丝毫不动心,只盘算着及早脱身逃出白衣庵。

她才走过这段夹道来,那个看门的婆子迎面走来,她愣柯柯看着陆七娘说道:“娘子你这是往哪里去了?娘子你这是成心砸我老婆子的饭锅。这虽是佛门善地,可是人家娘儿两个,自己清修,不受香火,不接待施主,禅堂干净之地,不准人随便闯了进去,你虽是俗家,既入佛门,也得守些规矩。”女屠户忙掩饰着道:“老婆婆不要误会,我绝无恶意,我是爱这庵中的幽静,故此信步走来的。既然这里规矩严,我绝不再任意多走一步了。”说着话,女屠户赶紧退回屋内。

自己刚进屋,听得门上嘎吧一声,那婆子竟把屋门从外边锁上。陆七娘惊慌问道:“老婆婆你这是何意?”那老婆婆隔着门道:“我这人死心眼,你不肯听话,实在教我不放心,你随便满处跑,给我惹事。”陆七娘心急如火,跺脚说道:“老婆婆,你别开玩笑,赶快开门,我有要紧事,要赶路呢。”话方到这句,忽听得后面角门那里竟自有人向外面招呼道:“徐婆婆,庵中收留的那个妇人,千万不要叫她走,庵主大约认识她,要慈悲她呢。”女屠户赶紧凑到窗前,从破纸孔向外一张望,这回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是当日红砂谷所见的那红衣女侠甘云凤。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回头,见后山墙有个一尺多宽的后窗,不过这后窗完全是死的。当日更亲眼见到红衣女侠的身手,只要和她对面,休想再逃出手去。情急之下,把包裹往背后斜着一背,微一纵身,蹿上迎面的八仙桌,运足了掌力照定了后窗一掌击去,叭喳一声,窗户粉碎,手按窗口,先探头往外看了看,后面是庙墙的里边五六尺宽的夹道。陆七娘翻身跳下桌案,往起一耸身,双足一顿,竟用燕子穿窝的轻身术,从后窗蹿出来,一个云里翻身一叠腰,落在了墙根下。这时前面忽然一阵呵斥的声音,听的是那女侠甘云凤,厉声喊着道:“好大胆的女人,竟敢在佛门善地中逞强梁,定不是好东西,我看你哪儿逃。”陆七娘此时提到嗓子眼的心,已经放下一半,一耸身,蹿上了墙头。一回头的工夫,只见这小房的屋顶上已经上来人,正是那女侠甘云凤。陆七娘赶紧一回头,为是不叫她看见了面貌,一飘身落在墙外。前者已经叙明,这白衣庵,是离开村庄,在旷野大道边上,一片浓密的树林围绕着,地方极其幽静。陆七娘落到墙外,听得女侠甘云凤冷笑道:“好大胆的东西,原来是个女贼。”陆七娘一打量眼前的形势,自己忽然想到离开这座白衣庵,只要一到旷野,恐怕就要走不脱了。急中生智,紧贴着庙墙下,嗖嗖一连几个纵身,从墙根底下转奔白衣庵后,才转过北墙角来。这庙后是几株合抱的松柏树,陆七娘拣了一棵最大的树,腾身纵起,蹿到树干的半腰,双臂抓住树干,竟自猱升上来,上面的枝叶浓密,把身躯隐藏在树帽子内。自己心头腾腾地跳个不住,暗中不住念佛,真要是再在这红衣女侠手中逃出去,大约这场飞灾横祸足可以脱过去,伏身在树杈子上,连动也不敢动。

那红衣女侠追出白衣庵,女屠户停身的地方很高,隐约地望见她出了树林子,往旷野中望了一下,围着树林子转了一周,看那情形,丝毫没疑心自己隐身在树上。这位红衣女侠,带着十分愤恨,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怪事,她逃得好快呀,怎么我跟踪追赶出来,竟自失了踪迹。”她那么自言自语着,从庙墙西转过去,从庵门那里转回庵内。女屠户一身冷汗,此时才把心神稳定下去。

虽则那位女侠已然回转庵中,可是女屠户不敢立时就翻下树来,因为只要离开树林子,仍然进那个小村,一片旷野,毫没遮拦,倘若被庵中这母女看见一点踪迹,再想脱身,势比登天。不过此时天色尚早,连中午还不到,自己要是在这树上,隐藏一天,等到夜晚逃走,这个罪可够受的。陆七娘在这树顶子上盘算主意,自己总得设法逃开这里。在那红衣女侠回转庵中之后,她在庙后大树顶子上,更可以望到庵中,后西禅堂的一半,这半晌的工夫,丝毫没有动静。女屠户陆七娘,便分拨着枝叶,往树林外不住地查看着,她想找机会脱身,先逃开这里。幸喜这一带离着村庄口那条土道很远,连行路人也走不到这里。陆七娘看了看日色已经过了中午,自己正在十分焦躁,忽然见庄稼地那边,有一个乡下人,背着一捆柴,手里提着一把镰刀,直奔树林子这边。来到树林子近前,她把背上一捆干草,放在地上,跟着用镰刀又割附近一带的枯草荆棘。陆七娘不由心中一动,心想我只要换换样子,岂不可以逃开这里。自己打定主意,遂轻轻地离开伏身的这个树林子,一飘身落在了树根下,那个乡妇毫未察觉,仍然俯着身,用镰刀在割着草。女屠户轻轻走到她背后,往她背上一拍。这个乡妇吓了一惊,猛一回头,啊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话。陆七娘已经把包裹中的刀撤出来,向她脸上一晃低声呵斥:“你要开口说话,我先给你一刀。”这一下子,把个打草的乡妇吓哆嗦了。陆七娘道:“你好好地听我说,借给我一点东西,我饶你活命,把破蓝布衫赶紧给我脱了。”打草的妇人虽则怕死惜命,可是心里觉着离奇,这女匪徒劫人,也没有这么不开眼的,自己形如乞丐,这身破烂衣服不值一文。因为陆七娘举着刀,这乡妇赶紧把破蓝布衫脱下来放在地上。陆七娘伸手把那预备捆草的一根绳拿起,把这乡妇给捆上,紧贴着树干旁,用绳子连人带树给圈了两周,更用一团乱草,把这乡妇的嘴给堵上,叫她无法出声喊。陆七娘赶紧把破蓝布衫穿在身上,把包裹和自己的刀塞在草捆内,把这草捆往背上一背。陆七娘原本扎着包头,便往下扯了扯,连眼眉全盖上,立刻提着镰刀,走出树林,低着头紧走,贴着道边上,一直扑奔西北这一条道走下来。自己心想这可能脱身逃走,就是庵中那母女这时出来,望见了自己的背影,她也绝不会想到是自己乔装改扮。

陆七娘一路紧走,离开这白衣庵已经有一里多地,回头看了看,已经再望不到白衣庵的所在,自己长吁了一口气。自己真想不到今日竟会落成了这种模样,忽然变成了讨饭的穷妇人了。想到当日在凉星山掌凤尾帮粮台总舵,也曾威震一时。想不到如今竟会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变成了要饭的模样,真要是遇到了当日西路十二舵上的人,自己真可以羞死。这时从一个村庄道边上绕过来,眼前是一道河流。女屠户此时可称得起是信马由缰,不知道是奔哪里,更不知道所走的全是什么地方。背着这捆柴低着头,顺着河边,向东北方向转过来。这时正在中午之后,虽说是地势荒凉,可是田地里跟河边上,全有人来往着,陆七娘也不敢问人路径。但是一夜奔驰,在庵中更没顾到进饮食,此时有些饥肠辘辘,心跳耳鸣,急于要找一个地方,歇歇脚,进些饮食。但是这种形同乞妇捡柴的女人,没走到人近前,人家先躲了。自己想着再往前走段路,只要在一野地中,别人望不到自己,把背后的柴捆抛掉,进了村庄镇甸,就不显着扎眼了。她在田边小道低头紧走,抬头看了看,这片旷野在半里地外,柳林深处,似乎像一个村庄镇甸。因为看见一辆骡车,从树林前停下,牲口卸下来,那情形是在井台饮水。陆七娘眼光往旁瞬了一下,最讨厌的是这一带,隔了一二十丈,不是行人就是农人,自己无故把柴捆抛掉,蓝布衫脱下来,太叫人可疑了。其实这叫贼人胆虚,自己又是一个女人,既没抢又没夺,抛柴捆脱蓝衫碍得着谁的事。所以俗语说暗室亏心是一点不差,这种光天化日之下,无形中就像有人监视着一样。

女屠户陆七娘迟迟疑疑,不敢抛柴捆脱布衫。已经走得离着柳林已近,果然是一个村庄,并且这村庄很大,不断地往柳林那边,轮声辘辘,粮食车一辆跟一辆,全往村庄中走去。守着村口正有一个井台,一个老者,预备些草料和两只水桶,专预备给走长路的车马喂饮牲口。靠着贴近村边柳树荫下,尚有一个茶摊,还卖酒,更摆着些食物。陆七娘一想柴捆没抛掉,这种样子往村里边走,就连小一点的饭铺也不能进去。这种明显着的地方,虽不适宜自露形迹,自己不要尽自耽搁,在这里进些饮食,赶紧走开也就是了。陆七娘鼓起勇气来,走向村前这个茶摊。

到了茶摊近前,把背上的那柴捆解下来,放在一旁把身上的尘土拍了拍。这茶摊上,正好没有客人,陆七娘凑到近前,往那条长板凳上一坐。摆茶摊的掌柜,看着一怔,把面色一沉。因为明知道这不是好路道,捡柴禾的女人,没有舍得花两文钱喝一碗茶,她准得白坐半天,要半碗冷茶喝。这倒也不是摆茶摊的势利眼,本来乡下捡柴的女人,整天地过着那种穷苦生涯,一文钱全看成命,不花钱的柴,不花钱的水,自己烧开了随便吃喝,哪肯花钱去买茶喝。陆七娘坐下,摆茶摊的掌柜并不理她。陆七娘何尝不明白,自己知道这种地方生不得气,遂向这摆茶摊的说道:“掌柜的,你那馍馍和腌咸蛋可是卖的么?”

摆茶摊掌柜恶狠狠瞪了陆七娘一眼道:“不是卖的摆在这里是风干的么,这全是给那有钱的客人预备的。像你我这样人,还舍得花钱吃这个么。”说着话似乎很讨厌陆七娘,怒目相视。陆七娘十分生气地从囊中摸出来一小块银子,约有四五钱重,往桌子上一放道:“有这个可以卖给我几个馍馍咸蛋么?”掌柜的见这穷妇人居然真有钱,遂把面色变过来,带着笑说道:“用不了,四个钱一个咸蛋,两个钱一个馍馍,哪用得了那么许多,吃完了再算吧。”他跟着用一个粗瓷盘,把馍馍咸蛋端过来,送到陆七娘面前,又给斟了一碗热茶,放在一旁晾着。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是又饿又渴,先把热茶喝了两口,拿起馍馍咸蛋来吃着。才吃了几口,这时从小村中走出一人直奔茶摊。女屠户是低着头,不愿意看别人。这人走到近前,竟在女屠户旁边板凳上坐下。女屠户心说这人真是无礼,放着对面有闲板凳,偏偏坐到我一处来。这人竟向摆茶摊的说道:“掌柜的,你发财呢,买卖很好吧?”摆茶摊的忙答道:“托爷台的福,将就着挣碗饭吃吧,哪提到发财。”女屠户听到旁边这人发话,就觉得路道不对,一扭头,旁边这人竟向女屠户微微一笑。陆七娘此时是真魂出了窍,敢情正是燕赵双侠的追云手蓝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