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屠户》一书叙至天飞岭落魂坡五老困淫孀,陆七娘终于脱身逃去,那活报应上官云彤、要命金七老全踪迹不见。这时燕赵双侠老弟兄却聚在一处,追云手蓝璧向矮金刚说道:“依我看,淫孀陆七娘也绝不敢返回头来往公主岭一带走。我们弟兄施展轻身术,在这一个时辰内我们要出去四十里,那里有一个白砂埔是一处咽喉要路,任凭她往哪里走,越不过那里去。咱们赶紧下去,到那里堵截等候。只要我们追寻到她的踪迹,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把这陆七娘消灭了,任凭和凤尾帮欧阳尚毅再有什么争执,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先将这个恶魔除了,永绝后患,二弟你以为怎么样?”矮金刚蓝和点头道:“很好,我们也该这么办一下子,若不然蓝老大蓝老二这个跟头也栽不起。”这弟兄二人在商量好之后,立刻各将身形一矮,施展开陆地飞行之法,夜行术上乘的功夫,扑奔天飞岭后山坡下。这弟兄二人一到了山坡下,在刚一分开的时候,便隐隐约约听到眼前四五丈外,一片丛草中有人在低着声音说道:“主意真高,死约会,不见不散。”追云手蓝璧问了个谁字,身随声起,一个飞鸟投林的轻身术,已经飞扑过去,赶到发话之处,只见草梢在晃动着,可是发话的人,已经无影无踪。老弟兄二人,大致地猜测出发话是何人了,不再搜寻,各自分开,一个从东北,一个从西北,扑奔白砂埔。

这老弟兄二人,一路上留神着天凤堂香主的踪迹,各把一身轻功本领施展出来,疾驰如飞一直地扑奔白砂埔。从天飞岭这里动身到白砂埔,差不多也有三十多里的道路,双侠这种夜行术的功夫,真有过人的本领,竟在东方发白之前,赶到了白砂埔。这老弟兄二人,在白砂埔外会合一处。追云手蓝璧、矮金刚蓝和,在江湖上行道以来,像今夜这种行为,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他们这弟兄两人,各有一种古怪的脾气,从来是没有在一处共同办过事,全是各行其道,各行其志,谁也不牵扯谁,永远是分道扬镳,各自走各的道路。遇到了危难重大关头,弟兄两人可是舍命地对付敌人,到时候是不请自来。在大江南北一带,就没有碰见他弟兄俩在一道走过。此次竟自破例,弟兄两人合在一处,要收拾这女屠户陆七娘,更安心要帮助着要命金七老,叫他如愿以偿,把这女屠户从欧阳尚毅手中非夺过来不可。

因为这白砂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路口,在柳条河湾,和吉林省交界的地方,你任凭往哪条道路去,也得从白砂埔这里经过。其实这里并不是多大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小驿镇,官差经过驿路,从吉林省往盛京去,是必走这里,其他有十几县往省城报捷公事,也必须从白砂埔经过,可是不完全在这里停留。这里距离着南北两个大驿站,只有四十多里,可是跑这种驿路的,完全是用快马,遇到这种小驿站时,就要越站而行,越过白砂埔,可以赶到下一站。往北走朱龙驿,往南走槐花驿,全是两个极大的驿镇。这白砂埔在当中这个地方,不止于是南北咽喉要路,往东出入吉林,往西是渡柳条河,反正不经过这里,就找不出第二条道路来。燕赵双侠算计好了,女屠户陆七娘跟夜鹰子杜明,既然知道有凤尾帮淮阳派两下的人正在合力对付他们,他们绝不敢再往西下赶,定然是往北逃下去,所以,燕赵双侠安心在这里等他们。双侠知道,那位要命金七老跟那位活报应上官云彤,全是精明干练、足智多谋的人,他们不会算计不到,定然也要扑奔这里,所以双侠紧赶到白砂埔,弟兄二人安心要埋桩堵截。只要把这两个帮匪挡住了。叫他们越不过这里去,要命金七老跟活报应绝不致再放他们逃出手去。

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色,天可眼看着快亮了,野地里雾气蒙蒙。往西望去,柳条河湾一带,一只只的商船、客船,尚在停泊着,白砂埔这座镇店冷冷清清,居民尚还在睡乡。双侠聚合一处,遂往镇店里走来。这里统共不过百十户人家,一条南北的街道。走进了街道,靠街道当中的路东,是白砂埔的驿馆。这驿馆原本就是送往迎来办官差的地方,驿丞虽则名目是个官,这个官小得可怜,稍微大一点的衙门所下来的官差,全敢跟这个驿丞瞪眼发威。白砂埔这个小驿站,尤其是驿丞中最没有出息的地方。这驿馆占着一所土坯草房,此时大门紧闭,门外尚挂着两个虎头牌和一只破灯笼,已经烧得七孔八洞。那两面虎头牌,大约已年深月久,和那土墙成了一样的颜色,上面那“驿馆重地,禁止喧哗”的字样,早已辨不清,哪还有字迹。

追云手蓝璧沿街西走,贴着路边的屋檐下,矮金刚蓝和,却相隔着丈余远,也贴着道旁走。追云手蓝璧正走到驿馆的对面,忽然这驿馆的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两个驿卒来。追云手蓝璧紧往墙根上贴,天犹未亮,这两个驿卒并没有看见对面有人,内中一个发着笑声,说道:“这真是该着我们的飞来福,等饷银发下来,肚皮全要饿干了,草料钱也克扣得一文钱看不见,这一来,怎么可以多沾些油水,弄好了,还许换换季。”这两人谈着往前走,另一个却答道:“你们别尽自喜欢,我看这女人可不是好路道。贪了便宜,若是弄出是非来,可是麻烦。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又那么俊俏,你听她说的话,我看靠不住,不定是怎么个路道了。”先前那个却带着气愤的口吻道:“小张,你真是挨饿的脑袋,已经送到嘴上的食,再要是把她弄飞了,那真是穷命鬼了。这有什么呢,咱们那位老爷,病得又出不来,他在炕上爬了三天,别说他还看不见,就是他看见,也叫他干瞪眼。我们好好地伺候人家多得她几吊钱,不是可以富裕几天么。小张,咱们两人可说好了,你别弄个分赃有份,犯法无名,跟着吃喝有你,出了事,你来个一退六二五,那可不够朋友了。现在说痛快话,怕事你就赶紧躲开,我是处在钱上,有什么祸事我一人承当。”那个驿卒竟被他同伴这几句话威胁住了,不敢再答话,随着他同伴向前走去。

矮金刚蓝和此时也因躲避来人,翻上了屋顶。追云手蓝璧,这时却仍然贴在民房的屋檐下,看着这两个驿卒的背影,只见他们走出好多远去,竟向一家豆腐店招呼门。追云手蓝璧听这两个驿卒一问一答的话,分明是有一个女人投到驿馆,这驿馆从来没有接待女客的,除非是部里提解重大案情,路经驿镇,或许在驿馆停留歇息,他们说话的情形分明不是官房。这时矮金刚蓝和从屋顶上也赶到了近前,一飘身轻落在了下面,向追云手蓝璧低声问道:“怎么在这里停留,这驿馆中有什么可疑之处么?”追云手蓝璧并不答话,用手向驿馆内一指,矮金刚蓝和已然会意,立刻一拧身蹿向驿馆大门北边的墙头,追云手蓝璧也翻上了驿馆的门道。一打量里面不过三丈见方的走道院子,平常是衙门口朝南开,这种驿馆就不在衙门之列,所以它这里以东房为上,三间东上房,靠北边有两间厢房,南边却是一座马棚。这院中冷冷清清,东房和北房的纸窗没有完整的,许多破洞又用纸贴补上,看看这种衙门穷气冲天,窗上全隐现灯光,可是这灯光昏暗异常。追云手蓝璧在门道上面略一打量,用手一指东上房,矮金刚蓝和一纵身,已经蹿到上房窗下。他认为兄长追云手蓝璧这种举动绝不是无故,定有所获。

蓝璧这时已经扑到厢房前。矮金刚蓝和此时已经找到一个有破孔的地方,眇一目往里窥察。只见这三间屋地势很大,可是屋中只有一盏瓦灯,灯光如豆,照得屋里昏昏暗暗,墙壁全成了灰色;迎门上放着一张公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靠南墙搭着一副铺板,上面躺着一人,不时地动转呻吟,赶到他转过脸来,看出这人定是驿丞;这人年纪已经有六十多岁,在这昏黄灯光之下看出他是正在病中,脸上黑暗没有血色,靠床帐放着一只小凳,上面搁着一把瓦壶一只茶碗。矮金刚蓝和心想兄长这许是叫我预备吊丧,这半死的驿丞看他有什么用,自己一回头见追云手蓝璧正向自己招手,矮金刚蓝和一纵身蹿过去。蹿到追云手蓝璧身旁,蓝大侠用手往屋中一指,自己往旁一闪身,让开窗上纸孔,让二侠往里看。矮金刚蓝和遂贴近窗前眇一目往里看时,心说活冤家,敢情你在这等死来了。原来屋中正是女屠户陆七娘。

这时追云手蓝璧向矮金刚蓝和肩头上一拍,互相离开窗前,追云手蓝璧一纵身蹿到上房旁那个夹道内,矮金刚蓝和也跟过来。追云手蓝璧却“扑哧”一笑向蓝二侠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女淫孀竟自潜踪隐迹在这里,若不是天意该当恶贯满盈,谁也不会想到往这里来寻她。现在天可就大亮了,不大好动手,老二,你说怎么样?”

蓝二侠说:“一点不差,我们一不当官差,二不应官役,大清白天在这里收拾活人,自己别觉着不错,收拾不成人家,就得叫人家收拾了。你看那个家伙狼狈的情形,谅她不会走远了,我们缀着她,也不至于叫她逃出手去。”

追云手蓝璧道:“难道驿馆中,她竟敢待下去不成,那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了。没听说女采花贼敢住衙门内。”

矮金刚蓝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想不到人家做得到,这个名字叫‘破磨拴瘸驴’,一个半死驿丞,两个饿疯了的驿卒,他们是没有力量造反,穷极了什么事全干。这两个驿卒,好容易遇上送上口的肥肉,他绝舍不得再把她推出门去,我看这两个驿卒非留她在这待一天不可。这里又是一个腰站,这种小地方,轻易接不上官差,眼看这女淫孀陆七娘,她定然要在这里暂时隐迹潜踪,她也为的谁也不会想到她在这里潜伏。我们在这个驿镇上,只要守好了,她焉能逃出手去。”

追云手蓝璧点点头,遂说道:“既是这样,我们就在这镇甸上找个落脚之处。我们也别太大意,咱们是两头堵,各人守一个镇甸口,她不会飞出我们手心出了。”

两人商量好,这时听到驿馆门口一阵脚步声,双侠身形往外缩了缩,见两个驿卒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捧着一只砂锅,一个手中提着许多食物,一直走进东厢房。蓝二侠向追云手蓝璧道:“这里没咱们的事了,咱也该找个地方,歇歇脚,进些饮食,反正这一天要耽搁在这镇甸上。”燕赵双侠退出驿馆,在镇甸的北口找到一家小店,遂在这里暂时息下。估量着时间,双侠分头到镇口外一带,堵截等候。

且说女屠户陆七娘,也是她命不该绝,遇到了这个欧阳尚毅,和要命金七老做了死对头,谁也不肯让步。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自从入江湖道以来,没遭到过多大的失败。武维扬在雁荡山十二连环坞树立龙头总舵,建凤尾帮,立内三堂,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那才是英雄得势之时,扶助着天南逸叟武维扬,把十二连环坞整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凤尾帮兴盛的时候,更显出他的本领来,这就是英雄得志,无往不利,所以他的威名在大江南北一带,真是名震江湖。赶到凤尾帮这一失败,十二连环坞瓦解,这种运败时衰,好像他的本领减去一半,事事办着不顺手。他到北方来,万没想到竟会遭到这样挫败。欧阳尚毅认为十二连环坞瓦解不足耻,现在这个要命金七老,竟自和他做了死对头,一个女屠户陆七娘,自己全不能处治了,这才是奇耻大辱。所以他立誓非要把女屠户陆七娘擒入掌握,明正其罪,要叫那要命金七老看看,凤尾帮虽然在瓦解冰消之下,依然能够振帮规,肃坛戒。所以临榆县散舵之后,愤走关外,跟踪潜迹,捉拿女屠户陆七娘。可是要命金七老,燕赵双侠,活报应上官云彤,这几个非常人物也齐下关东,要跟他争取这个万恶滔天的女屠户陆七娘。这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女屠户陆七娘无形中反得到了便宜,两次脱身,完全是他们两下里互相争夺,互相破坏。

这次天飞岭落魂坡,女屠户二次脱身逃走,又何尝不是两下又给她造出来的机会,若不然她已经落在了活报应手内。她跟夜鹰子杜明,已然是各自走散,陆七娘破死命逃下来,来到这个驿镇时,她已经是筋疲力尽,在这个时候无论谁追到了她,就也逃不出手去。来到驿镇中,她在屋顶上各处搜寻了一下,一片黑沉沉找不到一些灯火。她在这情势下,不敢去向老百姓家中投宿,恐怕一发话招呼,跟踪追赶的人再闻声赶来,那简直是自己送死了。所以分明是看到了一家店房,并不敢去投店,无意中转到驿馆这里,看到驿馆中,竟露出暗淡的灯光。这女屠户行为狡诈,她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一个作恶多端的女帮匪,她到处地躲避官家,这驿馆虽然是办官差的地方,送往迎来,总也算是和地方上衙门口有牵连来往,换在别人绝不会敢在这里逗留。她黑暗中把驿馆中一窥探,看见了这个半死的驿丞,和形同灾民的驿卒,她早已打好了主意,来到驿馆内飘身而下。驿馆门本闭着,她悄悄给开了,径走到厢房门口,把驿卒唤出来。她到这里不过四更左右,竟自假说自己是遇难的妇人,行路被劫逃到这里,没有投奔的地方,又饥又渴,身边有钱,只是不知道到哪里去买食物,求驿卒行个方便,容她进去在这里歇歇脚,进些饮食,临走时定要重谢他两人。

这两个驿卒,正穷得吃了早晨没晚上,驿丞老爷病得很重,把草料钱全被他吃了药,忽然在这时来了财神奶奶,两人竟自不再思索一下。女屠户所说的话漏洞很多,并且陆七娘这种打扮这种相貌,绝不像良家妇女。可是驿卒竟被女屠户陆七娘的钱给迷住了,把陆七娘让到屋中。看那驿丞已经病得很重,哪还管得了他们,这两人只嘱咐陆七娘不要高声说话,偶被他的老爷听见了,定不容许。陆七娘拿出钱来,叫他两人去买饮食之物。天还没亮,铺户还没开门,可是驿卒们倒会想法子,镇甸内豆腐房是半夜中就起来操作,并且这驿卒们平常也会倚官仗势,他两人拿着钱去给陆七娘购买食物。哪知道竟把双侠引来。

天光大亮之后,驿卒们恨不得她早早地走开,弄她几个钱,不要再弄出是非来,可是陆七娘挨磨着不肯。幸喜这个驿丞倒在床上不能行动,任凭驿卒们无法无天,在驿馆中收容来历不明的妇人。陆七娘认定了不到天黑之后,自己无法动身,任凭驿卒怎样催促,她就是不肯起身。堪堪的日色沉西,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两个驿卒一商量只顾贪图弄几个钱,可不要出是非,这女人竟自不肯走开,倘被镇甸上住的人知道了,两人这个驿卒的差事,不止于不能干,或许被收到县衙去。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如同热锅上爬蚂蚁,就在这时听得一片马蹄响,到驿馆门前止住,驿卒们贼人胆虚,早就把驿馆的门关上。忽有人用马鞭子“叭叭”的一阵敲门,跟着竟高声招呼道:“辽阳县县差到了,你们是干什么的,关门不管事。”两个驿卒一听,如同沉雷轰顶,立刻全吓哆嗦了。眼睁睁的有公事到来,驿馆中窝藏着女人,不用说驿丞绝不肯饶,这辽阳的官差,看到眼中也不肯放过,这两个驿卒,竟自我看着你,你看着我,简直是没有办法。

女屠户陆七娘,早把自己的小包裹,往背后斜着一背,看着两个驿卒这种张皇失措的情形,女屠户反倒扑哧一笑,向两人说道:“你们真是废物,用得着这么样,又没有杀人放火,窝贼收赃,官差来了又该怎样。你们只管答应着,我是带着腿的人,我难道不会走么?”这两个驿卒被女屠户陆七娘一句话提醒,立刻向女屠户陆七娘作着揖,求她赶快奔后门逃走,他们口中可一边答应着:“上差老爷们别忙,我们驿丞老爷要咽气了。”外面的官差,竟自厉声说道:“胡说,驿丞就是咽了气,驿馆也不能关门收市,你们不定是办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不肯开门,我们可要把门砸开了。”外边招呼门招呼得这么紧,那女屠户陆七娘却是不慌不忙,一边还扭着头向跟在她背后的驿卒张开甲说道:“你们为我担惊受怕,待我这点好处,我不会忘的,等我再到这里时,必要登门叩谢。”女屠户陆七娘这么絮叨着,把驿卒急的浑身直出臊汗。他却带着哀告的口吻,低声说道:“这位奶奶,彼此心照吧,我也不盼你将来报养我们,只求你赶忙地给我们闪个面,我们也好交他公事。”

这驿卒恨不得一把把陆七娘推出门去,但是终因为有男女之嫌,不肯动手推她,遂赶紧绕到女屠户前面,伸手去开后门。手方伸出去,这一下子,驿卒惊着,叭的一声,有人把门猛拍了一下,这个张开甲,又是一哆嗦。莫问女屠户久经大敌,她也惊异却步。一怔神的工夫,外面竟有人操着山西的口吻,向里面招呼道:“老乡借问一声,这里可是买馒头的陆大哥家中么?叫他赶忙开门,就提他们家的舅爷到了。”驿卒心说好丧气,怎么单在这时候找错了门,还外带着报字号。驿卒在怒极之下,本想开门先给他一脚,可是想到身旁的私货,还真开不得后门,气极之下,遂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瞎了狗眼,跑这充舅爷来,这是驿馆你看明白了再叫门。我说你找打,还不给我滚么?”

这驿馆虽然是无足轻重的地方,可总算是官人,平常的乡民老百姓们,倒是惧他们三分。哪知外面竟自还了口,也跟着骂道:“你这个不通情理的东西,别拿衙门口唬事,俺们这乡下佬也见过世面。见过你们这样的衙门口,走南闯北的汉子,不听这一套。找人找错了门,没有犯什么罪,你凭什么开口骂人,你滚出来,我也要见识见识你。”驿卒张开甲此时真急得要疯,这种前后夹攻,前边大门一个劲儿地砸,就是不敢开,后门堵着人,窝藏的私货走不出去。女屠户陆七娘,终归因为自己不能走明路的,不便和任何人多打交道,在这种时候遂也不再顾忌,好在立时也就离开这里,遂向驿卒张开甲的肩头一拍道:“七奶奶可怜你,怕你得了紧痰火受了慢急,只管开门,谁有能力谁毁谁,七奶奶不陪了。”女屠户往下一矮身,纵身蹿上房头。驿卒张开甲吓得哟了一声,这一下子他魂几乎全出了窍,敢情这女人是高来高去的飞贼,张口结舌,抬头看着。

女屠户陆七娘,飞身蹿上房坡之后,也就探身看看外面,这个混横不讲理的究竟是什么样人。先往北面一带房坡蹿过来,离驿馆的门丈余外,从一家民房的房山角探身,向驿馆后门外看时,哪知道门外黑沉沉静悄悄,那个开口叫骂的叫门人,已不知去向。女屠户陆七娘心中一动,就觉得这事定有缘由。女屠户是一个狡猾万分的女江湖,立时明白叫门人是专为自己来的,遂赶紧向下一伏身,四处一打量,附近没有什么踪迹,女屠户一转身,从屋面上往西翻过来,扑奔驿馆的大门前,她认定了前面叫门的,也未必是官差了。这时正在后门那儿的驿卒张开甲,因为女屠户陆七娘飞登屋顶,已然逃走,他伸手把后门开了,将身到门外,见后门外冷清清,叫门的人已不知去向,眼前的事简直把他闹得迷离恍惚,赌气把后门砰的一声关上。转身来扑奔驿馆大门,招呼伙伴赶紧开门,赶到把驿馆的大门一开,两人全怔了。哪里是有辽阳县的上差,倒有邻近驿馆北边的邻居,也听到叫门之声,不知是怎么回事,出来向驿馆门前查看。两个驿卒一见门外无人,现在天又黑下来,那位驿丞大老爷又在病势沉重中,现在前后门叫门的人踪迹不见,这两人未免疑神疑鬼,认为这位驿丞大老爷,许是阳寿已尽。向门旁的街坊都问了问,也是只听到叫门声很急,出来时并没见着人,两个驿卒,只得把驿馆的门关上。这一来苦了那位老驿丞,他两人连上房里也不敢去了。

驿卒的疑神疑鬼,这且不提。且说女屠户陆七娘,从屋面上翻到前面,一查看门前的情形,更听到两个驿卒在下面捣鬼,陆七娘绝不信有什么鬼怪的事。她知道敌人追踪已到,自己恐怕要逃不出这驿镇,纵身赶紧退回来,在屋面的后坡把身上又结束紧趁利落,飞扑北镇口。她虽没见着敌人的踪迹,但是对这眼前的情形却已猜出,所以把身形隐蔽着,直扑北镇口过来。这镇甸没有多大的地方,只不过一两箭地,已然到了镇口。她从屋面上向镇甸外一飘身,才往地上一落,蓦然听得背后一处民房的墙根下,有人扑哧一笑道:“你才来,等得我好苦。”女屠户一回身,手按刀柄,喝问什么人,可是仔细看墙根下,空洞洞任什么没有。陆七娘心想,反正是拼死而已,一下腰施展陆地飞行法,顺着镇口的小屋疾驰下来。

走出两三箭地,见没有追赶的敌人,陆七娘心想也许是自己命不该绝,虽然明白暗中已有人对付自己,因为自己应付得法,躲避得快,居然被自己逃出敌人之手。心里才转念间,蓦然从道旁嗖的蹿出一条黑影,真比离弦之箭还急,由东同西横穿着一条土路,便蹿进对面一片荒草中。陆七娘吓得身形一顿,只是没看清究竟是人是兽,可是对面草地再没有什么声息。陆七娘则往前一迈步,忽然听得迎面远远地有人说着话向这边走。陆七娘心想什么巧事全有,这里黑沉沉野地里,这时候还会有行人。遂把身形往道旁一撤,预备避开来人,这时听得迎面上这人说道:“这可应了俗语,死冤家活对头,走到哪也躲不开,这是命中注定,命里该当要非叫我落个杀人的刽子手不可了。论理这种下贱女人不值我这一刀,不过她要远走高飞,这个冤家不也就解了么?偏偏地非和你往一处凑,这简直是诚心挤弄人。也很好,我把你料理了省得到处招灾惹祸。”这人说着话越走越近。陆七娘心想什么丧气事全有,这个人他又在寻找什么下贱的女人,怎么偏偏地叫我遇上。事不关己不要管他,我容他过去再走不迟。

陆七娘此时撤身转向路旁荒草内,跟着一阵脚步踉跄的声音,这人已到近前。他竟自停止脚步不往前走,带着惊异的口吻说道:“怪哉!怪哉!说得明明白白,她准到这里送死,怎么竟会不见?这可不成,死活我也得找到她,设若是把她放出手去,别人定该笑我是武大郎一样,没有本事处置女人。对,就是这儿,反正的死约会不见不散,又没长翅膀子,难道会飞过去不成。”他说着话竟在道边上一蹲,离着陆七娘隐身之处不过七八尺远。在黑影中陆七娘仔细地看着来人就有些疑心,可是听他说话,南腔北调,辨别不出口音来,不过他在道边上挡住自己的去路,并且也不敢移动,只要一移动带出声音来,那么行藏准得败露。自己虽然不致怕这个疯疯癫癫的野汉子,但是和他照面恐怕他纠缠,自己恐怕燕赵双侠等此时现身追赶了来,那可就要了命。不过此人尽自不走,自己要和他耗到几时。女屠户陆七娘一阵恶念陡生,心想反正此番自己已是九死一生,前途尚不知如何,是否能逃出敌人之手,毫无把握,一不做二不休,这是他自己该死,怨不得七奶奶手黑心狠,我先赏他一刀,作孽作到底。

陆七娘悄悄地把刀撤在手中,轻轻地拨着面前的荒草,但是身形任凭怎样轻,乱草总要发出响声来。陆七娘心想荒郊野地只是他一人,我还怕个什么,猛然用左手一推身旁的荒草,右手的刀也随着向外一分,腾身一纵蹿了出来,相隔不过六七尺远,纵身就到,手起刀落,向蹲在道边的这个汉子身上扑来。这一刀十拿九稳可以把这个人料理了,哪知再没有那么巧,女屠户刀往下落,这人竟嗐了一声,一晃身长身站起,这口刀落下去和这个人的身躯差半尺竟自砍空。那人先前似乎丝毫没觉察,此时刀落下去,他才大叫了声:“哟,这是怎么回事,你真敢谋害亲夫!”他可是拨头就跑。女屠户陆七娘抡刀砍他,身形近前时,只看出这人穿着件白短衫。女屠户胆量壮了,认定这不是自己疑心的人,因为活报应上官云彤,冬夏常穿是那件两截长衫,他在江湖上从来没穿过短衣服。不过此人口头太刻薄,他竟骂自己谋害亲夫,女屠户越发地不愿意叫他逃出手去,喝了声:“你往哪里走?”竟自追了过来。

这人一边喊着一边跑,口中嚷道:“老兄老弟们,别看热闹啊,这女人真狠,我没宰她她倒要宰我了!”他一边喊着一边跑,在这条土道上,忽东忽西。女屠户刚扑到东边也不知怎的他一晃身竟又跑到西边,在这段的道路上一阵紧跑紧追,陆七娘只是追不上他。女屠户这种女帮匪,无论什么事你只能去蒙蔽她一时,此时她忽然警醒,眼前的情形不对,若是平常人没有闪避这么快的,这人分明有极好的功夫。女屠户陆七娘一醒悟,把身形一停,左手按刀背冷笑道:“活冤家,在七奶奶面前别卖弄这种鬼聪明。你究竟是何人,七奶奶愿意跟你分一分高下。”陆七娘这一说破,这人相隔着丈余远,站在道的对面猛然把他的衣服一抖,哈哈一笑道:“好无耻的东西,上官老子不过拿你开心,今夜你还想往哪里逃?”陆七娘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敢情他把两截长衫的下半截完全卷在腰间,黑影中看着好像是白短衫,哪知竟是这个活对头。陆七娘是他手下的败将,此人一现身,自己真不易逃出他手去。陆七娘猛一扬手,喝了个“打”字,可是她竟是个诈语,转身用力一纵,窜进道旁的荒草中,拼死命地往东北逃下去,耳中听得活报应一阵狂笑。他更带着轻狂的口吻喊道:“不要脸的东西,我老头子千辛万苦跟着你跑了好几千里,这才找到你,你想再逃出手去那是妄想。”

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哪还管他说些什么,自己是拼命逃走要紧,在这片荒草地中连连地一阵纵跃,出来一箭多远。但是再往前走,脚底下所踏到的尽是湿泥,好在背后活报应上官云彤喊声已息。陆七娘赶紧地折转方向,向东一扎头,虽则这一带比较着好走些,可也是雨水聚集的地方,脚下用不上力,往东又出来有一箭地来远,眼看前面要出了这片草地,自己把脚底下放轻,提防着活报应上官云彤也追向这条路。拨着面前的荒草往前查看,忽然见对面道旁似有一条人影,吓得女屠户赶紧往回一撤身,并且身形也不敢移动,恐怕荒草带出声音来。沉了一刹那,耳中听得一片脚步之声,似有一人往西走去,听他脚底下声音走得很整齐,自己认为是连夜赶路的行人,自己因为胆虚所以处处地疑心生暗鬼。听得这人已经走出数丈远,陆七娘赶紧一分面前的荒草,纵身蹿出来,顺着这条土道往西紧走。

才走出十几步远来,忽听得身后“扑哧”一声冷笑。在这种黑沉沉旷野中,女屠户虽然胆大,可是这人发生这种笑声,明明是就在自己脑后,离得也太近了。陆七娘不由毛发悚然,赶紧一回头,好得手中仍然提着刀,在转身之际把刀往外一推。这一转身比方才还吓得厉害,和自己脸对脸的正是活报应上官云彤。女屠户陆七娘在惊惧忘魂之下,把掌中刀猛地向外一展,向活报应上官云彤顶上削来。活报应哈哈一笑道:“无耻的东西,你总忘不了谋害亲夫的手段!”可女屠户手底下安心下毒手,这一刀推出来,腕子上的力量十足。哪知刀推出去,眼看着已到了上官云彤的头上,不想这把刀好像定住一样,连半寸也推不出去,陆七娘这才发觉刀尖子已被他捏住。自己用力一夺,没夺出手来。可是活报应上官云彤竟自呵斥声:“无耻的东西,我看你还往哪逃?”他左手掌向外一穿,竟猛向女屠户陆七娘胸前抓来。陆七娘认为自己非要落在他手中不可,反用力把刀往外一送,趁势一拧身腾身跃起,直蹿出两丈五六来,往前狂奔下来。那活报应上官云彤喊了声:“我看你逃到哪儿算完?”陆七娘连头也不回,顺着这条土道狂奔下来。

此时真是丧家之犬漏网之鱼,没命地一路疾驰,眼前竟现出两条岔道。女屠户陆七娘此时慌不择路之下,并且不知道这一带的路径,刚要往右边这条路一纵身时,活报应上官云彤发着笑声喊道:“好!这是天报,你会走到死路上去。”女屠户心中一惊之下,已经身形进右边岔道,竟自一转一纵身往左边这条道逃下来。那活报应上官云彤这次是紧追不舍,不过两下里总是相隔着两三丈。女屠户没命地狂奔出一里多地来,忽然看到离开四五丈远,白茫茫的竟是一道河流阻路。陆七娘此时又急又气,想不到竟被上官云彤的诈语相骗,敢情自己竟逃到了一条死路上来。静荡荡的一片河面,既没有桥梁,更没有船只,咬牙切齿竟顺着河边向北逃下来。

那上官云彤好个阴损,一边追着一边喊道:“陆七娘,今夜你认识了上官老子这点本领了,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趁早给我站住好说好讲叫你落个全尸,遇上要命鬼准把你那颗黑心摘出来。”女屠户陆七娘哪肯听他的话,仍然顺着河边如飞地逃下去。活报应上官云彤一边跑着一边喊:“没出息的东西,怕死贪生,你还在江湖道上称女英雄,你知道今日今时就是你大难临头的日子。你别瞧不起穷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中还能看你这颗心是黑的是红的。你居然活到今日,那算阎王爷全被你迷住了。穷酸可不会上你的当。可是我也被你害了个不轻,从江南跑江北,从山东入直隶,从济南又到关外,你打算领着我把全国的水土全走遍了。生有处,死有地,命里该当,你这把坏骨头得扔在关外。”这上官云彤似有意似无意,说两句紧赶一阵。陆七娘顺着这片河堤只找寻自己隐身之所,知道这个江湖怪杰,脚底下的功夫快,工夫一大非被他追上不可。

陆七娘真是死里求生,把轻身术的功夫尽量施展出来,脚底下倒是真快,刹那间,顺着这河堤出来已经有两箭多地远。陆七娘听得背后的脚步声音已近,惊惧亡魂之下,蓦然见在河堤旁,离开十几丈远一片郁沉沉的树林,一眼望不到边,陆七娘心说天不绝我。她微一斜身看到活报应上官云彤,离着她只有四五丈,自己吓得一身冷汗,因为这个穷酸,只要运用这种巧技,一个燕子飞云纵的功夫,就可扑到自己身旁。陆七娘悄悄地探手囊中,把袖箭扣在掌内,倏然一斜身,口中喝了个“打”字,可是喊声出口,袖箭并没打出。活报应上官云彤“哟”了声猛一停身。陆七娘拇指一拨箭钮,叭的一声,这支袖箭打出,直奔上官云彤的胸前。箭打出去,往回一拧身,脚下用力一点地,腾身而起,向树林前猛扑去。活报应上官云彤右掌往起一翻,用虎口拦着袖箭的当腰往起一捺,这支箭甩向半空。陆七娘这时向林边逃去,活报应上官云彤一声冷笑道:“无耻的女人,临死之前,你还要跟我穷酸结不解缘,不要喜欢,你走不脱。”陆七娘扑奔到树林前,相隔还有丈余远,往起一耸身,向树隙间纵去。身躯在树隙中一落时,头顶上咔嚓一声暴响,一根七八尺长的树杈子砸下来,陆七娘赶紧斜身倒纵,仍然退出树林。树顶子上面,声若洪钟地一声狂笑道:“今夜你还逃得出七老子手去么?”女屠户暗叫,陆锦云这是你收场之时,前有要命金七老,后有活报应上官云彤,我焉能再逃出他们手去。

但是陆七娘没落到他们手时,哪能瞑目等死,束手就擒。活报应上官云彤,鼓掌狂笑道:“穷酸没骗你吧,你认了命吧。”女屠户陆七娘此时哪还听得出他讲说什么,从左一斜身,顺着一排合抱的松柏树下,尽力地腾身飞纵出去。她往南一纵,就是三丈多远。可是要命金七老,哼了一声,脚底下一踏树杈子,身躯从树顶子上,飞扑下来。以要命金七老这种身形,他是居高临下,女屠户焉能逃出这种身手之下。金七老一扑下来,已经到了她背后,相隔只有三四尺远,要命金七老左脚向前一探步,脚尖点地,一个云龙探爪式,这一掌击出来。要命金七老是恨透了她,不想再要活的了,云龙探爪往外一撤招,安心一掌先把她震躺下。要命金七老突然觉得身右侧一股子力量扑过来,矍然一惊之下,知道有人暗用劈空掌横截这一招,就知身旁树后有人。因为自己这一掌打出去,力量已被截得掌风向左偏出去,要命金七老一怒之下,已经估量出这定是那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赶到。要命金七老暗中咬牙切齿,想和这欧阳尚毅一拼,自己知道这一掌算打空了。果然女屠户陆七娘二次腾身,已经窜到前面第五棵大树旁,向树后转去。金七老知道她逃不脱,好在跟缀她的不只自己一人,穷酸那里尚在监视她。要命金七老故作不知树后有人暗算自己,身形往右一斜,盘身抽掌,左肩头向右一拧时,脚底下用力一点,竟向身旁这棵大树旁猛扑过来。金七老猝然发动,这种身形扑过来,快得如电光石火,身躯到已经暗中运足了内力,完全贯到双臂,右肩头贴着树干,双撞掌,盘着树身,向树干打去。果然被要命金七老算计着了,那天凤堂香主,正隐身在树后。

金七老用这种掌力打进来,欧阳尚毅还是真不敢硬接,双臂一晃,身形已经闪出去,一个大鹏展翅式,趁着身躯向右一展时,身躯劈过来,向要命金七老的左肋后扫来,欧阳尚毅这种手法也十分厉害。金七老双掌扑空,右掌向上一穿,右肩头往树干上一贴,左脚一提,身形往起一长,左掌可跟着跨虎登山式,向下横切,用左掌缘正找欧阳尚毅的脉门。欧阳尚毅身形往下一沉,一甩肩头,腾身而起,避开金七老这一招,他就撤身而走。欧阳尚毅是安心不叫女屠户陆七娘落在他们手中,自己也不愿女屠户再逃出手去,所以赶紧撤身纵起,顺着树隙间,往前腾身纵出去,一耸身,就出去两丈多远。这是一片极大的树林子,欧阳尚毅这一纵出去,金七老知道他要走开,一声暴喊:“欧阳尚毅你哪里去?”双掌交错,一掌护身,一掌应敌,望着欧阳尚毅身后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