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把这位巡江舵主侯琪竟自给难住了。他此来原是没怀着好意,女屠户的一切行为,人所尽知,侯琪哪会不知道,不过对于她跟着海鸟吴青逃奔北方的一切,侯琪知道得不清楚。这侯琪在十二连环坞失败之后,他早早地弃舵逃走,因为他早就对凤尾帮不满,认为武维扬刚愎自用,更信任几个亲信的人,言听计从,许多事被这般人蒙蔽。十二连环坞被人打散了,想重建凤尾帮,再定内三堂,谈何容易,所以侯琪在江南绝没停留,逃了出来。他竟远来关外,这次是因为自己的事,到绥中县竟跟陆七娘巧遇。侯琪当年在十二连环坞,曾受过双手金镖罗信欺压侮辱,怀恨在心,未能报复,陆七娘是罗信的亲侄女,在凤尾帮中丑声四播,侯琪认为是最痛快的事。后来听到陆七娘逃走,认为这个女屠户将来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总算是罗信遭了报,有这么个侄女给他多做些骂名。这次和她相遇之后,侯琪认为她背叛凤尾帮,本帮中是到处严拿她,想不到和自己狭路相逢,正可以从这女屠户身上报罗信之仇。哪知道一见面之后,这女屠户陆七娘丝毫没有抗拒之意,一派的楚楚可怜,俯首听命,此时反没法下手了,更兼这女屠户陆七娘天生来的一身媚骨,姿容秀丽,她以这种美色,颠倒了许多江湖道中成名的人物,她今夜又故意地施展这种手段,要把这位巡江舵主侯琪收入她掌握中,她完全使用这种柔情媚态,做出这种楚楚可怜的情形来,任凭你多厉害的人物,也不忍对她下手。
侯琪这时反倒红涨着脸,向女屠户陆七娘道:“陆舵主,我们虽然同是凤尾帮中的弟子,但是你在凉星山我在浙南,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无恩无怨。我侯琪从来不做下井投石举动,姓侯的这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不能像当初陆舵主你那位伯父,有权有势,亦对同帮的弟兄们,下绝情施毒手。陆舵主,咱们今日正在日暮途穷之下,我若是对你赶尽杀绝,或再想起当初双手金镖罗信对待我的情形来,我从你身上想报复,我也太不够朋友了,我情愿陆舵主你能够早早远走高飞。姓侯的对凤尾帮也灰心到了极处,我把我身边事了结完了,我也永远不回江南,在关外暂忍几年,现在咱们是英雄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我不尽自打扰你了。”
侯琪立刻要走,女屠户见侯琪已有就范之意,她更向侯琪身边凑了凑道:“侯舵主你忙什么!我想我们在凤尾帮屈居人下,是不得已,我们的心计本领也不比谁弱,我们若是在关东道上闯他一番,也不枉我们落个‘江湖人’三字。侯舵主,你若真的拿我陆锦云当人,并且你也说出有脱离凤尾帮之意,那么何妨我们一同到关外,闯他一番,我们倘能够在关外三省站住脚步,不一样的也是成名露脸么?”
侯琪听得陆七娘这么一说,不由得沉吟不语了。半晌向陆七娘道:“陆舵主,这件事还要三思而行,好在陆舵主你自己也明白,你现在已经是叛帮背教的人,凡是凤尾帮中人,谁不与你为仇作对?现在凤尾帮虽然瓦解冰消,可是实力尚存,并没有完全消灭,你在内地里步步是危险,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了帮中同道,恐怕未必肯放过你。你虽然逃出临榆关,关内一带虽不是凤尾帮势力所及之地,但是若是照着你的心想,在关外创名立‘万儿’,只怕树大招风,一个女江湖尤其被人注意,这种风声极容易传到关里。陆舵主你自己也尽知,有许多仇人早想不利于你了,他们只要得着风声,一定要赶到关外和你为难,你想还立得住脚吗?依我侯琪看来,你现在很应当埋名隐姓,找个偏僻的地方一隐,过个三年二载,凤尾帮也看出真正的存亡来。到那时倘若凤尾帮势力完全消灭,你不妨重入江湖,再立事业,也还不迟。”
女屠户陆七娘听了巡江舵主侯琪这番话,不由冷笑一声,向侯琪说道:“侯舵主,多谢你这么关心,不过我还不这么想。我这些年来,在凤尾帮虽然不过是家舵主,可是什么事我也没走别人后头。我天性最爱争强好胜,所以在凉星山掌管总粮台时,很得罪了不少人,我还是心不甘服,愿意扬眉吐气地挣一番,就是把命送掉,也无所顾惜,我决不愿意苟延岁月,委曲求生。不过一个女江湖来到关东三省,想在这一带闯‘万儿’,实觉着人单力薄,孤掌难鸣。我陆锦云若是能够有你这么个血心赤胆的朋友相助,我觉得在关东三省开山立寨,挂招牌闯‘万儿’,易如反掌。侯舵主,你我今夜相遇,也是缘分,我有一件冒昧事,请求侯舵主,就是你不愿意,也要原谅我,意出至诚,不愿把这天赐良机错过。”侯琪道:“陆舵主有什么想法,只管讲出来。我既然已经明白告诉你,不和你为仇作对,你倘若有用我侯琪帮忙之处,我定要尽力相助。”
女屠户陆七娘立刻带着十分高兴的神色,向侯琪道:“侯舵主,以你堂堂七尺之躯,既有一身武功,更有勇敢雄心!你在凤尾帮处处受人压制,不能大展你的抱负,实在是屈才。你不趁着正在壮年,轰轰烈烈做他一番事业,岂不空负了此生。侯舵主,你既早怀着脱离凤尾帮之心,如不见弃,我陆锦云愿以一身本领助侯舵主你在关东三省闯他一番。大丈夫应该当机立断,不必再惧怕那凤尾帮残存的一点势力,只要你能立住了根基,养足了势力,还怕什么?我陆锦云从来看不起无勇无谋的男子,像侯舵主你这样的人,我就是给你驱使,倒也甘心情愿。侯舵主你肯听从我这个主张,我保你必定成功。”
侯琪听到这番话,沉吟了半晌,微摇了摇头道:“陆舵主,你的打算,倒是有心胸有勇气。我很愿意那么做一番,不过我想着未必那么容易。关东三省成名露脸的绿林道,到处皆有,我们初来到关外,纵算是新上跳板的人物,要想开山立寨,闯‘万儿’扬名,不露两手真本领出来,焉能镇服得住别人?关外一带,尤其和大江南北不同,这一带民风强悍,拉大帮,掌山头的,往往率领着三五百亡命之徒,各把持着几条路线,不容他人染指。我们来到这里,生板打眼,也想在这儿算一份儿,不扳倒了几个成名露脸的人物,怎能号召起绿林中的弟兄,前来归附?我侯琪并不是怕死贪生、畏刀避剑之类,未尝不想这么大干一下,但总得度德量力,自己计划一下,怎样下手,免得图谋不成,反落个丢人现眼,那可难堪死了。陆舵主,你没到过关外,不知道这一带情形,所以看着那么容易,真要实际做起来,也就知道这一带绿林道这碗饭是不易吃的了。”
女屠户陆七娘扑哧一笑,跟着说道:“侯舵主,俗语有句话:‘破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全是江湖道中过来人,在刀尖上滚了这些年,活到今日,这条命总算白赚来的了。到如今为了求立身之地,闯名立‘万儿’,把他看成死里求生。任凭他是龙潭虎穴,刀山油锅,也敢闯他一闯。只要破出这条命不要了,关东道上多厉害的人物,也敢碰他一碰。侯舵主不要认为我陆锦云只能说不能做,我有敢作敢为的道理,我在关内已没有立足之地,若不破死命在关外争取栖身之地,我怎能再活下去?并且关外扎手的人物虽多,一半力敌,一半智取,谅还能收拾几个。侯舵主你不必三心二意,我陆锦云甘心情愿助你成名。”
侯琪点点头道:“你说得很有理,我也相信陆舵主你很有本领,不过……”侯琪说到这儿,把话顿住。陆七娘忙问道:“侯舵主怎么不讲下去?”侯琪道:“话说出来太觉失礼,也怕叫你伤心,这件事还是容我仔细思索一下,咱们再定行止。”
陆七娘道:“侯舵主,你是很爽快的人,别看我是女人。我最怕优柔寡断,这件事很可以立时决定,何用再迟疑延缓,自误误人。”
侯琪道:“我说出来陆舵主你不要见怪,你跟刑堂香主海鸟吴青,逃出十二连环坞后,一切情形,同道中全知道得清清楚楚。吴青将命送在临榆舵,我侯琪跟你一同在关外重打江山,同道中恐怕定要说出极不好听的言辞来,我侯琪也是条汉子,还不能叫人这么背后指摘。”
女屠户陆七娘不由得脸一红,向巡江舵主侯琪道:“侯舵主,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陆锦云也不至于那么下流。吴青尸骨未寒,我居心何忍!我实是佩服侯舵主你的为人,更全是对凤尾帮起了厌恶之心,且脱离凤尾帮的决意已定,关内没有我们走的道路,我一个人孤掌难鸣,才愿意跟侯舵主同在关东三省闯一番新事业的。我若怀他念,天必不容,侯舵主你还不放心么?”
侯琪道:“你既知道这个就对了,咱们在这绥中县,可不宜久留,我们往下赶一站,你打算从何处下手?”
陆七娘道:“我在关里就听说关外公主岭有一个匪首,名叫镇东边金刀于宝义,是个出类拔萃的绿林盗,咱们要伸手就拣这种有名有姓绿林盗开刀,你看怎么样?”
侯琪道:“很好,就这么办。”当时商量已定,侯琪道:“天色不早,你在黎明时起身,我到前面大梁子上(术语谓野地)等你,咱们再一同走。”
陆七娘绝不再挽留侯琪,把侯琪送走。女屠户陆七娘像今夜这样做事,还真是破题儿第一遭,她就没这么循规蹈矩过,已然要到口的东西,又把他放过。不过这淫孀另存一种恶念,她是因人而施,对付侯琪却不敢过分地莽撞下手。女屠户陆七娘此间似乎有十分把握,腮边不时带着笑容,她也不再睡了,等到天才发晓,草草地梳洗一下,算清店账,立刻起身。她已经算计定了,巡江舵主侯琪不会冤她。果然这侯琪竟在驿镇外大道边上等候。这女屠户陆七娘见了侯琪之后,绝不多言多语,循规蹈矩,一同起身。这侯琪何尝不怕凤尾帮的同道,跟陆七娘暗踩着,也是尽拣那荒僻的小道走了下来。虽则经过几处荒凉没有人迹的地方,女屠户陆七娘竟自不苟言笑,把侯琪倒闹得有些疑惑了,认为过去本帮中以前江湖道中所有的传言,全认为这女屠户陆七娘是一个淫荡无比极下流无耻的女人,哪又知道她并不像传言那样淫乱。侯琪想大约传言这陆七娘所遇的全是江湖道上下五门的绿林,才会把这个女人造成了那种秽声四播,看起来不能轻信传言。赶到落店之后,却是开了两个单厢,这陆七娘除了和侯琪商量正事之外,反连什么闲话也不谈了。
这天才出绥中县境,在淮山驿北边的一个小镇甸上落了店。这是故意地多绕出十余里道路来,因为这一带是关内外客旅们绝不走的地方,在这里落店,比较安心。晚饭之后,女屠户陆七娘跟侯琪计算一阵行程,预备第二日一天所走的道路。在这店中仍然是各开一个单间,分开了歇息。可是半夜间,这位巡江舵主侯琪竟自肚腹疼痛起来,又呕吐又腹疼水泻,这种小地方,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店,可把个女屠户陆七娘急坏了。他们住店时,店簿子上写的是叔嫂。现在侯琪突然患病,陆七娘她以嫂嫂的身份来照顾,是理所应当了,只有叫店家熬了些姜汤,叫侯琪喝了。虽则稍安,定了片时,可是他肚腹隔不了半个时辰,就泻了阵,只半夜的工夫,侯琪那么个壮健的汉子,竟自折腾得眼眶子也塌了,身体也软了,连起坐走动全费事。侯琪急得几乎要一头碰死,这女屠户陆七娘却百般劝慰,侯琪这半夜的工夫,连泻了数十次,连衣服全弄脏了。侯琪因为陆七娘守在身旁,自己认为太以不当,几次叫陆七娘回她自己房间歇息,陆七娘只是不肯离开,尤其叫侯琪感激的,陆七娘一切照顾他的情形,全出于江湖的正气,侯琪只有心中默默感激陆七娘之意。
赶到天亮后,陆七娘忙着叫店家去找医生,可是侯琪觉得略好些,呕吐也减多了,腹泻虽然没好,也不像夜间那么厉害,更因为请医生必须到淮山驿,很是麻烦,遂拦阻着陆七娘不必再费那种事,只要在这里耽搁一日,也可以好了,照旧赶路。陆七娘遂顺从着侯琪的意思,没去请医生。可是到了晚间,这病好像是跟侯琪故意作对,肚腹又连着大泻了数阵,侯琪原本已经折腾得气力不支,再加这一夜,简直如同闹场大病一般,在第二日起坐,全需人扶持。陆七娘竟自没告诉侯琪,竟自打发店家到淮山驿请了位医生来。可是医生给侯琪诊脉之后,认定侯琪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饮食不检点,再着了些寒冷。只要好好将养,绝没有多大妨碍。
医生送走之后,女屠户陆七娘立刻把愁眉舒展,向侯琪道:“这我就放了心了,我们全是异乡做客,什么不怕就怕是病,只要你快快好了,嫂嫂我定要在神前烧高香谢佛菩萨的保佑。”侯琪因为店中耳目众多之地,既然说是叔嫂二人,也只好顺口答言道:“这两天倒把嫂嫂累坏了。”女屠户陆七娘对于服侍侯琪,体贴备至,这种小心的伺候,使侯琪深感不安。侯琪这个病可作怪,在这一天好容易好了,但是在饭后又要厉害起来,多喝一碗粥,多饮半碗水,不知哪一口不对,病就发作起来,一连三四天的工夫,侯琪固是折腾得不成人样了,陆七娘这么昼夜煎熬,也显得容貌憔悴。一直到六天头上,侯琪才渐渐地好转。可是自己想这几天的经过,陆七娘对待自己的情形,侯琪几乎落下泪来。个人从少年间本是一个游荡江湖的子弟,走入歧途,失身为匪,早没有至亲骨肉,对于嘘寒问暖,侯琪就从有生以来,没尝过这种滋味。如今遇到陆七娘这么对自己热肠关心,一连这五六天的工夫,真是衣不解带,寝不安席,自己不忍她这么劳累,每一催促她,叫她回隔壁房间去歇息,她总是那么赔着笑脸答应着“少时就走”,可是哪又肯离开这里。个人在深夜间,那时睡醒睁开眼,陆七娘却远远坐在一旁,这五六夜的工夫,就没有看见她正式阖过眼,像这样对待自己的情形,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我侯琪飘荡了十几年,如今竟遇到了她,过去听得本帮兄弟们传言,十分看不起她,认为是个极下流的女匪,可是想不到她居然这么有忍情忍性,并且还守着自己的本分。我在初遇她那夜,口头上流露出要避免着江湖道上的闲言闲语,她居然竟一些没敢放肆,我侯琪能得这么个女人,也就算难得了。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也不过凤尾帮中一名帮匪而已!她倘然能像这几天的情形,循规蹈矩地和我侯琪在关外闯一番事业,也是我侯琪的极大帮手。
侯琪此念一动,就算是完全堕入女屠户陆七娘苦肉计中。这陆七娘真个厉害,在临榆县凤尾帮临榆分舵,天凤堂香主以及一班舵主的眼皮之下,她竟能诈死逃命,如今遇到了侯琪,便使用这种阴谋手段。侯琪的病完全是她一手造成,她好趁着机会市恩市惠,买侯琪的心,任凭侯琪多么精明强干,也绝不会想到女屠户陆七娘用出这种手段来。这也是侯琪命中注定,命里该当落在女屠户之手。陆七娘在侯琪心念一变之下,她更能察言观色伺隙进攻,侯琪算是完全落于掌握之内。女屠户陆七娘在侯琪病好之后,他们在这小镇甸上,一连耽搁了十几日才起身。倒是不变原来的计划,奔公主岭。不过一路上再落店时已经变了称呼,竟结了露水缘,定了夫妻名分。女屠户她收拾侯琪倒也没有害他之心,自己不过要得一个帮手,好做她称心如愿的事,一路上隐隐藏藏,竟来到公主岭地方。
这占领公主岭的匪首于宝义,是一位拉大帮的成名人物,掌中一口九耳八环折铁刀,在关东道上也曾会过多少成名的绿林,手底上已经拥有百十名弟兄。每一上线开扒,他这马驳子一放出来,就是四五队,在公主岭一带,真是跺一跺脚,山头乱颤,同道中没有敢惹他的。这女屠户陆七娘和巡江舵主侯琪在离公主岭五六里地,贴近山边的一个小镇店上住下来,这里地名望山堡,有百余户的居民,没有多少当地的土著。这里的居民多半是关里来的垦荒农民。望山堡有两家店房,一进镇口是一个货栈,字号是万通,往镇里走,在镇店当中,路北是大福店,这里是专住客人。陆七娘和侯琪落在这里,因为这里居民多半是关里人,恐怕遇到了熟人,白天深居简出,在夜间才敢离开店房。女屠户已和这巡江舵主商量好,要先把那公主岭探查明白了,再行下手,对付这种绿林成名的巨盗,你不把他的心收拾过来,绝不算是永久归附。
陆七娘、侯琪在一个星月交辉之夜,离开了望山堡,够奔公主岭。这公主岭掌山头的是镇东边金刀于宝义,他是关里河南阌乡县七里河一个乡下富农之子,于宝义自幼练武,在家乡中虽没有多好武师来传授他们武术,可是这个于宝义经过几年之后,在七里河一带,也算一条硬汉了。他天生力大,有三五个人和他动手,定要落个狼狈而去。于宝义在这乡县内渐渐出了名,也是该当出事,正赶上天旱无雨,眼看禾苗枯槁,旱年已成,农民遇到这种时候,只祷天求雨,作那万一的希望。
这七里河更有一座龙王庙,父老们全在这里焚香叩祷。事太凑巧,在求神的第三天,竟自天降甘霖,这场雨直下了一天一夜,直下得沟满壕平,这真是欢声载道。在这年秋收之后,农民们因为这真得答谢神佛,遂在七里河村口龙王爷那里,高搭戏台,从县城里请了一台子戏谢神。这一来附近所有的村庄,谁不来趁热闹,合村中的红男绿女,全来到七里河这里看戏烧香。这七里河从早到晚,好不热闹,在上灯之后,竟自乐极生悲,戏棚这里出了事。跟七里河村庄的对河,是黄家甸,村庄不差上下,不过全村只有黄朱两姓。这姓黄的是个大甸户,他承领着一位王爷的庄地,黄双贵就是黄家甸最著名的人物。年岁不大,不过三十左右,结交官府,走动衙门,阌乡的县衙赛如是他家的衙门一样,只要是得经过县衙的事,这黄双贵只一句话,县官如同接旨一样奉命唯从,丝毫不敢违抗。这黄双贵日益骄狂,谁还敢惹他。七里河这里谢神演戏,黄双贵是在傍晚时带着手下恶奴们来到七里河这里,他这一到立刻闹得戏棚这里一阵纷乱。有执事人忙着照应,给他主仆找了看戏的地方。他若是好好在这里看完了戏一走,也就没有什么事了,不料这黄双贵,色胆包天,竟自在看棚中发现了一个绝色的女人,他竟不顾乡邻的唾骂,当众调戏这个美妇人。这个美貌少妇,竟是金刀于宝义的族嫂,当时幸而于宝义尚没在戏棚,可是族嫂哭述那黄双贵无礼的情形,于宝义哪肯容他下去,立刻赶进看棚。那黄双贵居然没走,于宝义当时跟他冲突起来,两下一动手,黄双贵虽则带着两三个打手,可是于宝义手底下哪把他们放在眼内,立刻把黄双贵和他所带来的恶奴们,全打了个鼻青脸肿,狼狈逃去。这时所有七里河承办善会的人们,作好作歹地给劝开,大家可知道这场事绝不能就这么算完,立刻把戏也散了,于宝义当场扬言,有什么事自己承担,绝不连累七里河的父老。可是事过后,风平浪静,没有一点是非,那黄双贵吃了亏逃回去后,竟自偃旗息鼓一点动静没有。哪知到了第五天的头上,县衙里竟自派出捕快们到七里河把金刀于宝义的家包围了,如同办贼情盗案一般,把金刀于宝义押进县衙,竟自被黄双贵买盗攀赃问成了极重的罪名。
在于宝义打官司期间,他族嫂被人掳劫走,事后音信毫无。这件事明知道是那黄双贵弄的事,无佐证,无法办他,弄得于宝义和他这本族,是呼救不应,告诉无门,眼看着弄个冤沉海底。于宝义这时竟自越狱逃出来,把黄双贵一家十四口全杀死。他族嫂果然被黄双贵抢去,逼奸不遂,已经被囚禁起来,于宝义这一复仇杀家,算把族嫂救了出来。这个族嫂是个贞烈的女人,竟自当着于宝义的面前一头碰死。于宝义闯了这场祸,从此远走关东,故乡算是不能去了。金刀于宝义远走关东,自己已经是死里逃生的人,竟自在关东道上做了亡命之徒,不想十几年的工夫,竟自做了江湖道上一个成名露脸的绿林魁首,在公主岭安窑立寨,手底下也有百余名共患难的弟兄。他却保守着绿林中一种信条,就是不欺凌孤弱,不劫掠小本负贩的商人,有时他宁可出去数百里做一水买卖,也不肯在公主岭附近来做买卖。此所谓“盗亦有道”。这金刀于宝义在公主岭声望颇著,并且交游亦广,想不到这亡命关外的女屠户陆七娘和侯琪偏偏地从他身上下手。
女屠户陆七娘跟巡江舵主侯琪,在这里住了两夜,天天在附近探风声。这望山堡离着公主岭金刀于宝义的大寨,不过十几里的道路,所以访查公主岭的情况,极其容易。赶到一听到附近一带的老百姓们述说起这位绿林魁首于宝义的情形,巡江舵主侯琪认为这次的打算完全错误。这震关边金刀于宝义,虽是绿林道拉大帮的匪首,可是轻财尚义,到处里有朋友,绝不在公主岭附近一带上线开扒,并且这一带的贫人,还多半得到于宝义的实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敬的是好汉。所以巡江舵主侯琪,遂跟陆七娘商量,还是不在这种人身上下手,关东三省遍地是绿林道,闯出“万儿”的很多,拿别人开刀,不也一样么?可是女屠户陆七娘另怀着私心。她认为此番下手,要对付震东边金刀于宝义是最对不过,不管他行为怎样好,关东三省没有比他“万儿”再正的,只要把这个人弄倒了,足可以威震东边,扬名三省,只要是在关东道上吃硬摘硬拿这碗饭的,就叫完全得归附到公主岭;只要手段再对付好了,将来可做东三省绿林盟主;并且公主岭不止以地利,生产还厚,山上的林木和矿山可以开采,能够把这种山头霸据住了,那真是无穷的富贵。巡江舵主侯琪,被她这番话说动了心,竟也不计利害,决意下手去做,这就叫利令智昏。震东边金刀于宝义那么大名声,究竟不过是个匪首,因为在公主岭一带安寨子,所以官家没有动他,真要像女屠户陆七娘那种想法,恐怕官家也未必能容他那么称心如愿。
两人商量好了,遂在一个黑夜中,结束停当,各佩兵刃、暗器,从望山堡起身,够奔公主岭,要一探公主岭的形势。两人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在这沉沉黑夜中,直扑向公主岭的山边,走近公主岭的山边一带,土脉肥沃,地里满种着庄稼,沿着山边,林木茂密。陆七娘和侯琪虽则全是久经大敌的帮匪,可是初来到关东,尚不知道这一带占山立寨是怎么个局面。头两天探查的大致情形,大约这镇东边金刀于宝义,大寨立在公主岭的北岭。北岭下有一带山口,在白天不断地看见有砍柴的人、猎户们走进这山道,见不着放哨下卡子的。此时女屠户陆七娘跟巡江舵主侯琪,从北岭下这条山道冲进山来,初入山口,没有很高的山坡,不过山道是盘旋曲折,往里试探走着,进二三里路来,绝没有阻挡。两人隐身在树荫下,巡江舵主侯琪道:“我们白天踩探得还是不大清楚,应该仔细地查一下才是。像于宝义率领着大帮的弟兄,他在公主岭又不是一年半载,不会不立大寨,怎么走进山来这么远,连一个浮桥暗卡全没看到,难道我们把路走错了么?”
女屠户陆七娘道:“不用怀疑,绝不会出差错,你是在十二连环坞守惯了,那种天然形势之地,不易多有。关东三省,是地广人稀,这种地方,竟是成名的匪首,安窑立寨,他也不敢声势太大了。我们仔细搜寻,不会没有着落。”陆七娘说话间,头一个往冲进来。再往前走,就是极高的山坡,又出来一里多路难走的山道,女屠户忽然往山道旁一闪身,巡江舵主侯琪赶忙也撤身隐匿。陆七娘一俯身摸起一块石头来,一抖手向一片山坡打去。石块落地,响声极大,突然听得在三四丈高的地方,一个山道转弯处,有人哦了一声,立刻从树后闪出一人。这人是一个年轻的壮汉,穿着一身短衫裤,一条大辫子,盘在脖头上,背后背着一口鬼头刀,刀钻上拴着二尺长的红刀衣。跟着从那边山道又闪出一人,也是一样的打扮,却提着一口双手带大刀,刀身雪亮,虽然黑沉沉的山道,刀身一闪一闪地发着蓝光。这人却在问:“张五弟,你看见什么了?这么惊异。”这个壮汉说道:“难道你没听见石块落地之声?这是什么缘故?”那提双手带大砍刀的冷冷一笑道:“碎石崩裂,落在山道上,没有什么!你不用担心,踩盘子弟兄又没有一点信息,难道真有不开眼的鹰爪孙们,和我们为难么?”
这两人说着话,竟向山道下走来,女屠户陆七娘用胳膊一碰侯琪,两人急向山道边上贴了贴,伏身不动。这两名匪徒顺着山道慢慢地走下来。陆七娘跟着又捡起一块石块,这次用足了力气,抖手扔向半空,向山道的下坡落去,陆七娘跟着轻轻一纵身,蹿上山坡,可是仍然时时找着隐蔽身形的地方。女屠户陆七娘跟侯琪此时全放了心,认为匪首的大寨就在不远,并且防守的没有什么严密,这种守卡子弟兄尤其无足轻重。两人全十分高兴,认为凭自己的本领对付这种匪徒,量力有余。从上面又走出有一里多地远,突然从迎面弓弦响处,嗖嗖的就是两支利箭射过来。出其不意,女屠户陆七娘跟侯琪若不是身形灵巧,几乎为这种利箭射伤。各自找了一棵大树,隐蔽住身形,挡住正面,也不发声,也不往前闯。
这一来倒对了,这二支利箭过来之后,从山坡上一排小树后,闪出两人,跟着一道孔明灯的灯光,向这边照过来。只听一个匪徒说道:“我说不必白糟蹋两支箭,大概许是野狼从这里窜出去了。”那个执孔明灯不住往这边照着,说道:“我分明看着像是人影子晃动,可是虽然看差了眼,现在可不得不仔细一下。当家的中午时不是吩咐过么?踩盘子韩铁牛,他这次蹚出很远去,因为听得从关里放进来一水大买卖,油水极厚,并且十分合点儿。可是无意中更发现从山海关进来几个十分可疑的人,这些人的来路不明,可不是平庸之辈,咱们当家的十分注意。更听见附近放哨出去的弟兄探听得望山堡大福店那里,落住了一男一女,全是江湖口音,来路很是不正。当家的已派出人去,要仔细摸清了他们的底细,所以山道上面叫我们谨慎一些。从来我们关东道上的朋友们,最不好的习气,是一家饱暖千家怨,闯出‘万儿’来的,就有人惦着你,何况本山出产厚,就是不做绿林上买卖,弟兄们也一样的能够吃穿用足。这种地方,哪会没有人看着眼红?所以我们当家的看得到,官兵剿山倒容易对付,那是明来明去,我们可以硬接硬架,唯有这种阴谋暗算,有时叫你防不胜防。你想是不是?咱们就是手底下鲁莽些,落不了包涵,这两支箭天亮了一样找回来。”说话间,孔明灯照了一阵,因为没发现什么,把灯门掩闭,两人退向山道旁乱石堆后。
女屠户陆七娘跟侯琪暗地里听到这种话,把先前那种高兴完全消灭了,倒觉十分惊心,自己险些误了自己,想不到人家这一带布置得这么严密,出去几百里全有信息,这种匪首真不可轻视了。侯琪和陆七娘打着招呼,避开了防守的这条暗卡子,从里面再走出一里多地来,前面有一段形成门户的山口,两边全有孤峰突起,当中有两丈多宽的地方,安着一道木栅门。这段栅门关闭着,可是看不见有把守栅门的匪徒。陆七娘和侯琪一相度攻势,即从这道栅门左侧施展着轻身术,攀藤附葛,翻上了几段孤峰,往里看去,仍然是荒凉的山道。陆七娘和侯琪可不敢大意了,知道这一带全有暗中防守的弟兄,遂尽力地掩蔽着身形,从上面慢慢地往里山过来。前面有一处转弯的地方,赶到转过这段荒凉的山道来,眼中望到前面十余丈外,贴近了一段山崖边,有一排房屋,现着灯火。陆七娘向侯琪低声招呼道:“这前面有房屋的地方,定是匪巢的所在,我们小心一些,先探查一番。”
女屠户陆七娘说话间,腾身纵起,她向前面山道边上一落时,突然在一片枯柳树的后面唰啦的一声响,猛然蹿起一条黑影,拔起足有二三丈高,往左边一段高岗子上落去。这条黑影起得太疾,形如一头巨鸟骤然腾空,陆七娘和侯琪全看得清清楚楚。在惊惧之下,各自往下一矮身,仔细注意那条黑影时,往左边高岗子上一落,再一腾身时,已经踪迹不见。这一来两个人好生怀疑着,夜行人没有这么轻灵快妙的身手。方才迟疑错愣之间,突听得身后数丈外,有人发着一声阴森森的冷笑。陆七娘跟侯琪赶紧一回身,任什么看不到,只有在一二丈外一棵小树来回地晃动着,好像是狂风掠过一般。陆七娘脚一抬,腾身而起,反纵回来,要搜寻一下,在她身形一起一落间,突然又听得头顶上面有人用低微沉着声音呵斥道:“无耻的东西!还有脸往这里来。打!”一个“打”字出口,女屠户陆七娘赶忙往旁一纵身,提防暗算,并没有暗器打过来,又是一声哧的冷笑。这声音只发在头顶上,两三丈高处,女屠户陆七娘和巡江舵主侯琪,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竟自丝毫看不出上面发话的人隐身在哪里。
侯琪这时和陆七娘相隔着六七尺远,他一压身,耸身飞纵,竟向上面扑去,可是在他身形纵起来时,耳中竟听到头顶上面二三丈高的地方,又是一阵唰啦的声响,跟着一片石块和泥沙从上面打下来。侯琪赶紧向下倒着一翻,身形落在山道上,就这样闪避,他脸上和两肩头全被碎石打中,虽则全是轻伤,可是这种碎石块锐利异常,被伤处疼痛肺腑。陆七娘看到这种情形,分明有人在暗中戏弄,把来时的雄心立刻打消一半。本是入公主岭,是想找匪首镇东边金刀于宝义的晦气,还没蹚进匪巢,先被人暗算戏弄。陆七娘斜着往东一连两个纵身,蹿出六丈多远,从道旁高岗子腾身而上,这次全蓄足了力,用刀护住门面,往上翻,更是忽左忽右,一连四五个纵身,已经扑到上面,可是这段高岗上面,黑沉沉,静悄悄哪有敌人的踪迹。巡江舵主侯琪在这时含着满腔愤怒,鼓着勇气,也从西边翻了上来,两人集合一处。侯琪向陆七娘说道:“照今夜的情形十分不利,依我看不如先行退出公主岭。”女屠户陆七娘冷笑一声,带着十分轻视之意,向侯琪道:“我偏要看看眼前究竟是什么人,敢这么暗算我们,这次既然已经蹚进了公主岭,就这么空手回去,我嫌太丢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侯琪你要拿出胆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