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黄昏之后,立时这村中戒备起来。周斌奉命把本舵所管辖的弟兄完全调集起来,把这小村四周完全布置好了。总舵这里是明桩暗卡,防守得紧严异常,从大台直到后面坛口,全有提兵刃的弟兄守卫着,神坛就在第二道院内五间正房内设起来。胡灿奉欧阳香主之命,这里按着龙头总舵的大坛布置,虽则这分舵上有许多不能预备的礼典,也只好将就着。到起更时,欧阳尚毅传出话来开坛行礼,欧阳尚毅亲自到了坛口上香之后,以大礼朝拜过祖师,张凤洲、唐鹤寿、柳森、焦宏全到坛上。周斌他是本坛舵主,先叩拜过,张凤洲等也全行过礼,天凤堂香主欧阳尚毅往当中一站,向下说道:“我凤尾帮自创帮立教以来,虽则经过失败,可是没有这次厉害。此番把总舵推翻,不止于龙头总舵所在地官家一些不放松,严厉搜捕,同时各省里也全按着这种厉害的公事对待我们,这已经到了凤尾帮的末日。我们帮中坛下弟子所信守的,唯有在这种时候才可以见出气节来。我们同时要念到入帮时在祖师面前所立的誓言。可是本帮过去已经屡次出了叛帮背道之徒,有的已被刑诛,有的尚在逍遥法外。我们就抛开凤尾帮,论到江湖道应该谨守什么?就是信义二字。凤尾帮遭到这种重大危难之时,也就是全帮弟兄为本帮效死命之时。凡是一个有志气的、有血性的弟子,绝不宜有二心。武帮主到了势败途穷之时,一般势利之徒绝不念到在祖师面前的誓言,立刻弃之而去,这在江湖道中是一种极卑鄙的行为。我欧阳尚毅恭掌着内三堂的首座,只有和凤尾帮共存亡,我绝无他念,我想弟兄们定然相信。可是这次我奉命到北方来,不幸在临榆遇到劲敌,更遇到了要命金七老故意与我为难,这尤是叫我灰心的事。为了陆七娘和吴青,竟自使我欧阳尚毅把一生事业付与东流。如今我已和金七老定约,倘若这两个叛徒逃出榆关,我立时退出江湖。如今我不能把陆七娘、吴青拿回,我决无面目再见凤尾帮弟兄。我辜负了祖师对我慈悲之意、龙头帮主对我崇敬之情,我欧阳尚毅此次封闭临榆舵,若含有其他用意,天地不容!”

刑堂舵主胡灿道:“欧阳香主,你在本帮与龙头帮主本祖师创教之心,团结江湖志同道合之士,使一班胸怀壮志的草莽英雄,归入凤尾帮下,群策群力地扩展凤尾帮,使之日益壮大起来,在祖师前已经是树立下极大的功劳。本坛一般小弟子也深得香主的教诲。凤尾帮若不是经这次内乱,绝不会落到眼前的结果。我们相信欧阳香主还有恢复凤尾帮旧日势力之能,岂可在这时就这样灰心。我们相信欧阳香主不会对凤尾帮怀有二心。可是香主这一洁身引退,无形中凤尾帮就算是一败到底,恐怕重建凤尾帮真成妄想了。我们还愿欧阳香主仍然要以全副的力量报效祖师,我们一班弟兄们定要以死命来辅佐香主共图大事,就是刀山油锅摆面前决无所惧,香主还是成全我们为是。”

欧阳尚毅叹声道:“胡舵主,你应该知道我绝不是一经挫败就立即灰心的人。此次十二连环坞瓦解,龙头帮主认定了是淮阳派、西岳派两派掌门人用恶毒手段倾覆了净业山庄。可是我认定了绝不是这样,还是我们本帮中心生背叛之人,并且还是极有为的人物。这样一来,任凭十二连环坞多坚固,也会落个瓦解冰消。这次我奉派到北方来,虽则未能为本帮效什么力,以挽救这种危局,可是我已查得清清楚楚,完完全全是毁在我们自己人之手。凤尾帮到了这种情况下,任你有回天之力,也无法挽回这场劫难了。所以我决意地把凤尾帮放手,将来遇到了机缘再到祖师前报效。此时我只有先完成眼前的心愿,只要把陆七娘、吴青全亲手了结了,为本帮洗污名,我于愿已足。不愿同我同进退的,我也不强人所难,任凭他自己去做。我只有现在祖师前宣誓过后,把我天凤堂的竹符收回,这临榆舵纵然存在也与我无关,任凭老师傅们如何料理,我决不过问。”一说到这,欧阳尚毅是毫不迟疑,转身来重行上香。

欧阳尚毅这一转身,刑堂舵主胡灿、宣河舵主柳森、乌鸦嘴舵主焦宏、周斌、张凤洲、唐鹤寿全认为,欧阳尚毅这番举动出人意料,全在低声互相商量着要劝阻。可是这欧阳尚毅已然重行燃起一束香来。就在他把这束香一举,才要插向炉中,忽然天窗上屋檐头有人发话道:“一盘残局你不收拾,谁来替你料理?留下这班祸害,是你多造罪孽。”这话声听得清清楚楚。

群匪们一惊之下,那刑堂舵主胡灿头一个往外纵身,口中喝问道:“什么人?”他已经蹿到坛口。

欧阳尚毅也听得明白,把手中这束香往香炉中一抛,一转身往下塌腰腾身而起,蹿到门口,那胡灿已然到了门外,柳森、焦宏也全跟踪赶来。周斌身上有伤痕,不能纵跃,只他落后,张凤洲、唐鹤寿也全跟了出来,翻上房四周搜寻。今夜因为是龙头总舵内三堂香主在这里开坛,周斌他为了在欧阳面前巴结,在胡灿面前赔了多少小心,叫胡灿告诉他龙头总舵开坛的情形,他虽然有许多地方无法照样布置,可是他这临榆舵所有坛下弟兄,尚还由得他任意指使,神坛外布置得严密异常。

这时,大家在房上搜寻了一周,外面护坛的弟兄更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这种情形,欧阳尚毅等好生怀疑,因为院中这么多弟兄监视着,竟被人从容出入,没露出形迹来,这真是怪事。欧阳尚毅在屋面上转了一周,更指挥着胡灿等从神坛往外各处排搜了一下,再回来集合。这股帮匪们对于这种情形,全知道暗中是有了劲敌,故意地要来同欧阳尚毅较量身手,大家各亮兵刃,把这座小村排搜一遍,除了本坛上下卡子把守的人外,绝没见着夜行人的踪迹,又把这外村全搜过,也没一点迹兆。大家又聚集回来,欧阳尚毅愤怒地招呼大家不必搜寻了,反正自己打算好了,在封舵闭坛后,一定要赶奔关外,此时也只好任凭暗中这人逞能现身手,自己也只好不再理他。

胡灿等觉得眼前这种情形就不是好兆头。欧阳尚毅虽是一个能应付危难的人物,可是这时也有些惊惶失色、举止失措。他进得坛来,仍然想要把最后一束香插入炉中,可是脚才跨进门来,不禁惊讶了一声,不由狂笑起来。胡灿等全跟踪而入,只见神坛前所铺的红毯子上跪着两人,正是陆七娘和吴青。大家惊惧得目瞪口呆。欧阳尚毅怒冲冲走向神坛前,伸手把炉中那束香重行抄起,转过身来,把这束香用右手擎着往起一扬,喝声:“叛帮背教、损害帮规的陆锦云、吴青,你二人也有今夜今时么?你们到现在不必叫香主费事,我要你们自诉罪状,我要替祖师慈悲你二人了。”

陆七娘在这种情况下,自知难免一死,把身躯挺了挺,抬起头来,两道蛾眉紧蹙,杏眼圆睁,向欧阳尚毅说道:“欧阳香主,你也来到这里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七娘毁在你手中也倒值得。欧阳香主,你不要把我陆七娘看作苟且求生、贪生怕死的女人。我活到今夜,已经很幸运了,居然叫我多活了这么多的时候,这很难得了。欧阳香主你既为龙头总舵上最有力量的人物,你也受过祖师极大的慈悲,你对于帮规坛训比谁都知道得清楚。陆七娘在帮中总算是晚一代的弟子,我身犯帮规、破坏坛戒、叛帮背教、淫乱无行、欺师灭祖、畏罪脱逃,这足够我一人领的了,至多你把我斩去四肢、剜心剜眼,也不能再有别的法子处治我。可是天凤堂香主,你若是违反帮规、坛戒,陆七娘可有点不服了。我是掌凉星山总粮台舵主,帮中是怎么个身份?应该谁来处治我?祖师爷所定的是什么刑法能够了结我这种叛徒?欧阳香主你得先慈悲完了我,我才能领罪。”

欧阳尚毅被陆七娘这番话问得张口结舌,真有些无法答应了,不由被她逼得脸上一红。这是因为欧阳尚毅在凤尾帮站着重要的地位,执着内三堂首座的大权,在本帮来说,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能和龙头帮主并肩而行的人。遇到重要事,武维扬全不能擅作主张,须和欧阳尚毅作个商量。可是帮中人权柄越大,束身越严,丝毫不得有违帮规的地方,甚至于说话全不能随便。就因为座下掌管着若干分舵,受着多少分舵帮中弟子的尊崇,帮中是得讲义气,又讲理,绝不能以势压人。欧阳尚毅在内三堂香主当中,尤其是他最为谨慎。如今来处治这叛帮背教的陆七娘,自己先前也是被事情急得蒙蔽住了,认为以自己的身份,来处治她没有什么不当,并且自己也敢担当。哪知道这陆七娘是何等狡诈的女人,并且本身又不是直接被欧阳尚毅擒获。她逃出关外并没走多远,竟落到了要命金七老手中。这一来她是自知不易逃得活命。可是到欧阳尚毅这一开坛、正帮规要了结她时,却被她找到了机会,立刻搬出这些话来向欧阳尚毅质问。若换了别人极不容易对付,欧阳尚毅可不同了,于理不合,背叛坛规坛戒的话,自己就不愿意出口。因为陆七娘在本帮中已晋级为香主,在凉星山掌管着粮台总舵,身份已经很高,她已经参与过龙头总舵祭祖师的大坛,也算是对帮中已经效了力的人。所以除了龙头总舵所发出来的朱札竹符,别人调度不了她。她犯了帮规,按坛规来说,龙头帮主全得在祖师前请罪治她,十二连环坞所立刑堂不能审问她。这种坛规定得极严,无论任何人也得遵守。如果开坛处治她,倒是个处治不当之罪。

欧阳尚毅十分失计之下怒声说道:“陆锦云,你到这时还跟香主面前逞这狡诈手段,你那是妄想了。不错,我承认这临榆分舵只有你能来调度,他们没权来干涉,应该把你带到十二连环坞,献圣祖师前,用神刀、神杖来处治你。陆锦云你别急,凤尾帮到了多灾难之时,也正是我们得通权达变的时候。我欧阳尚毅对你这种淫乱无信的弟子,只有从严处治,何况你所犯的罪行不配提什么帮规坛戒了。”

吴青此时身上带着伤,先前是低着头不语,听到陆七娘和欧阳尚毅这么争执,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自己要想逃得活命,不在此时尽力挣扎一下,放过机会就是终身之恨。生死就在眼前,所以不顾忌什么,遂一抬头向欧阳尚毅道:“欧阳香主,你为本帮中执掌大权的首座,现在凤尾帮十二连环坞虽是瓦解之下,可是内三堂香主们尚还在。别人能轻视他,欧阳老师你可不许存这种心。像我们落个背叛凤尾帮的名也是情势所迫,无论如何,现在也无法分辩。不过欧阳香主你仍然要保持着凤尾帮的威名才是。你一个首座的老师,若也轻视帮规,不遵坛戒,妄施刑罚,我们纵然身犯帮规,也更是情有可原了。我知道香主你是最讲理的人,我们虽然被获遭擒,我吴青也是龙头总舵外香堂一家香主,你可不能随意地来处治我。你若是认为我吴青落在你手中,你用以强压弱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们虽然不能抵抗,可是坛下的弟子们谁还能服你?你把我们交到龙头帮主面前,我有本事,逃得活命;没本事,死在他帮规坛戒之下,也认了命了。”

欧阳尚毅道:“你那叫妄想!吴青,可惜你自入帮以来,既得龙头帮主的赏识,我欧阳尚毅更器重你的为人,想不到你中途变节,为这个陆七娘弄个身败名裂。还妄想逃得活命?你是执掌刑堂的人,到了你自己本身还这么糊涂?我把你弄到哪里也没有容你活下去的理,还不如早早领个祖师的慈悲,你倒可以少受些凌辱,我看你还是尽早领罪为是。”

吴青道:“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我既做得出来,决不反悔、决不怕死。你若叫我吴青一个堂堂刑堂香主,在这临榆小舵上领受帮主的慈悲,我太不甘心。我吴青从二十岁入江湖,闯荡了二十多年以后归入凤尾帮,我敢说是条汉子,我死也要个值得,欧阳香主你何必亲手杀我,做这个刽子手。”

这个话说得欧阳真有点迟疑起来,想自己身为天凤堂香主,无论大事小事没有旁人不服的。我何必非在这两个叛帮背教的身上,自己先失了脚步,令人也看我不起。认为我过去在凤尾帮势强力威,执掌着大权能够一丝一点不差,如今趁着凤尾帮瓦解之下,连我欧阳尚毅也不保持以往的操行,破坏帮规,破坏坛戒,未免不值。我何不把他两人废了,也不怕他们再逃出手去,把他们押解回浙江省内,献到龙头帮主面前再行处治,不也一样么?转念之下,他立刻向下面说道:“陆锦云、吴青,本座在临榆总舵处治你们,你们认为是违反帮规坛戒、处治不当而心不甘服,也好,但现在我明白告诉你们,落在我欧阳尚毅手中,休作逃跑妄想,我决不会叫你们再逃出手去。既然是一再要求把你们解回龙头总舵,可是你们不要后悔,我留得你们活命在,也要私行惩罚。”

陆七娘带着十分可怜的相儿,抬起头,两只水汪汪的杏眼看着欧阳尚毅,哀声说道:“欧阳香主,你何必在我们身上这么下绝情施毒手。蚂蚁尚且贪生,我们求你开恩,把我们交到龙头帮主座下,不过是为多活几天。你若是做那种阴损狠毒的手段,还不如早早解决了我们,何必叫我们做鬼也要恨你。欧阳香主,凤尾帮中你是最忠厚正直的香主,何必在我陆锦云身上做这种缺德的事情。虽则我们犯了本帮重大的条款,无论怎样处治全是罪有应得,唯有香主你不能那么下毒手对付我们。我想香主你不至于因为一时的愤怒,把你过去光明正大的行为就变了?你的武功本领比我们高得多,已落到你手中,我们决不做那糊涂事,妄想逃脱。香主你就多恩典我们吧!”

这陆七娘此时竟一变刚才那种强硬的态度,绝不再跟欧阳尚毅说半句强硬的话,一味地哀告求饶。看陆七娘此时这种可怜的情形,若不是想到她往日那种凶淫狠毒的行为,谁也得起一分怜悯之心。欧阳尚毅把脸一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陆锦云,你趁早少在本座面前弄这种可怜的样子。本座言出法随,绝无改悔。我已经答应了把你们交到龙头帮主座下,我决不失言,可是你们在本座坛下,想要不受一点责罚那也是妄想!”说着立刻向胡灿招呼了一声:“有劳胡舵主暂代刑堂执刑,把吴青、陆锦云拉出去,各打四十神棒,天明后就立刻押解他们赶奔江南。不过这两人时时有逃脱之心,要严加看管,不得稍有放纵。行完了刑,就由胡舵主、焦舵主、张舵主、唐舵主四人分班监视。”

说到这儿,向胡灿一挥手。那海鸟吴青始终是够条汉子,绝不肯哀求一字。陆七娘此时虽则口中仍然不住地招呼:“请香主慈悲。”可是她心中已然有准,欧阳尚毅无形中对他们开了恩。先前本是预备挑两人的脚筋,先把他们弄废了,陆七娘才不顾一切地竟自哀求。她因为若果然那样对付他们,人已经残废了,就是再活下去也不过多受些罪。现在只喝令打四十神棒,陆七娘早打好了主意,只要你留得我命在,我就有脱身的本领。

这时,刑堂舵主胡灿招呼进四名壮丁来,把吴青、陆七娘索绑起来,到外面去行刑。此时神坛的附近布置得十分严厉,房上房下全有临榆本舵的弟兄把守着。胡灿把他们两人枷出来,自己也加了一番小心,只令把他们二人架到台阶下,就在神坛门前行刑责打。别的舵主们因为欧阳尚毅并没吩咐,不敢跟出来,好在只隔着一道门,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惊觉。胡灿他是恨透了吴青和陆七娘,此时令自己监刑惩治,用刑的刑杖这里倒现成。因为凤尾帮离开龙头总舵,凡是各分舵的舵主们,只要准许立坛的,全是作威作福。他这时唤一个弟兄,把一条鸭嘴棍提过来,喝令先责打吴青。

那吴青此时是愤怒已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味来。因为自己在凤尾帮中,身份地位全比别人高,掌着外三堂刑堂香主。现在以一刑堂效力的舵主胡灿,是自己直辖的弟兄,欧阳尚毅竟派他来监刑。吴青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凌辱,他此时仍然是倒绑着双臂,他虽则估料自己不能脱逃走,但是到这一步,不破死命抗拒一下,也太把过去的脸面丢尽了。这时他和陆七娘让四名弟兄架着才到了台阶下,被推在台阶旁等候着。

胡灿站在台阶上是十分快意,海鸟吴青居然能落在自己手中施刑责罚。凤尾帮没失败时,自己哪会有今日这种局面。可是这时吴青因为和陆七娘站得靠近了,竟自低声招呼道:“忍辱偷生,可不如破死挣扎一下,怎样?”

他这么说话,在身边本有两个弟兄,他们不会听不见。可是因为刑堂舵主胡灿,是一个难惹的人物,他自从来到临榆舵上,眼里万分看不起七星鞭周斌和他所率的这帮弟兄。所以这帮人也是恨透了他,明是听到吴青说的话,有安心逃走之意,他们竟自装作没听见,不过手里可紧紧地抓住吴青。可是陆七娘看到眼前的形势,想逃走实不容易,就没答出声来。吴青可是安心成不成也试一试,因为早晚也是送命在他们手中,眼前这顿责罚更要打个皮开肉绽。他竟自不再等待陆七娘答出话来,双臂下暗暗地运力,腕子上用足了力,双拳紧握,背后暗暗地把两个腕子一交,猛然用足了力量,双臂一振,竟把绑绳挣断。抓着他的两个弟兄,左边这个被他一晃身,用肩头向这弟兄胸前猛撞,竟自给撞了出去,倒翻在地下。他双臂已从背后还过来,左手劈胸一把,把右边这个弟兄从自己的右侧猛往前一带,右手已把他手中的刀夺过来,随手一刀,把这名弟兄砍翻地下。跟着刀尖子往自己脚当中一穿,那绑绳全给挑断。

这时一阵大乱。胡灿猛喝了声:“大胆吴青,你敢逃走?”纵身扑了过来。不过他是赤手空拳。

陆七娘她此时想把背后的绑绳挣开,她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胡灿这一扑来,吴青迎面就是一刀猛砍上去,胡灿往旁一侧身。这吴青手底下动作十分敏捷,他把刀往回一撤,刀尖子竟向抓着陆七娘的一名弟兄扎去,这名弟兄一闪身,躲避他这一刀时,被吴青一抬腿踢出五六尺去。他已经扑过来转到陆七娘背后,把刀背贴着她脊背往下穿,刀穿入她倒绑着的双臂内。刀刃子往绳上一搭,陆七娘也在用力挣着绑绳,立刻把绑绳割断。

那胡灿此时已然把兵刃撤到手中,二次已经扑过来。陆七娘脚下是没绑着,她这左侧尚有一名匪徒,看见这两个叛逃要逃走,他竟举刀要砍,被陆七娘左手往他胳膊上一搭,一剪腕子把刀给夺过来。可是她并不帮着吴青动手,而顺着这大院墙根下,直往前跑出去,为的是借着这个机会脱身逃生。这时吴青已被胡灿劫住,吴青手底下虽比胡灿高,一来他身上已有伤痕,二来双臂捆绑多时,此时尚在酸麻,动作不灵,所以虚砍一刀,赶紧翻身逃走。陆七娘此时可蹿上了二道门的屏门上面。吴青拼命地逃出来,到了东墙下踊身一纵,蹿上东墙头。可是偏着北一点,东厢房屋顶上原有本舵弟子把守着,这时竟喝一声,从房头猛扑下来要堵截他。吴青在这时决不愿再和别人动手了,脚点墙头要往跨院这边纵身时,蓦然从跨院这边墙根下发出一声冷笑,跟着踊起一条黑影。此人这种身形纵起,如同一缕黑烟,是直上直下。吴青已然探身下纵之势,险些被这黑影撞下墙头。

这黑影拔起来往下落,已经离开他四五尺远,确落在墙头上。这一带黑暗异常,耳中竟听到这人一声招呼:“吴青要往西天大路错走下去么?”

这人竟自在这很狭的墙头上猛扑过来。吴青只好右脚顺着墙上往左一滑,斜身甩刀向这人横砍过去,以为这种地方足可以把他砍下去。可不知刀递出去,这人由墙头又复腾身而起,吴青只觉得头顶上一股子风声过去,身左侧又是哈哈一笑道:“临死还要挣扎。”这条黑影竟自从他头顶上过去,落在身右侧又扑过来,身形这种轻巧灵活,真叫人心惊。

吴青再往回一带刀,又往右侧递刀猛截时,这人又一腾身纵起,这次已经隐入黑影中。吴青一拧身向下一窜,哪知道从墙外面又纵起一人,身形是猛往他身上扑,任吴青有大本领也无法再闪开了。此人的双掌竟自打在他胸头上,倒栽着往墙里摔下去。

那陆七娘正和吴青一样,也没走脱,她一阵飞步疾驰到了屏门那里,身形往起一纵,脚登短墙往屏门外纵,门外发出一声喊,只有一个“打”字,一片瓦迎面向她打来。陆七娘用脚一点墙,倒翻下来,往墙上一落,竟斜往西面纵身窜过来。这时胡灿也追赶过来,厉声喝着:“无耻淫孀,你还往哪里走?”脚下点地,腾身而起。他是从陆七娘的左侧落下。就在同时,从前院屏门外的墙下,猛翻起一条黑影,往陆七娘身右侧墙头一落,此人轻叫了声:“下去!”双掌猛向陆七娘身上打来。掌风力到时,陆七娘一闪身,就觉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撞到身上,身躯一晃,往左一栽,正和胡灿撞在了一起,这两人谁也在墙上站不住了,同时往墙下翻去。胡灿被她撞得先下来,身形往下一落,往后倒退。陆七娘赶到身躯掉下墙,确又往胡灿身上倒去。这也是胡灿命该如此,陆七娘夺得一口刀,尚提在手中,她倒不用动手,身躯往后退,刀在手倒提着,刀尖正扎在胡灿的小腹上。胡灿本是脚底下绷不住劲,哪还能躲闪,刀尖子已撞到小腹上,他努着力地一摔身,刀尖子竟穿过肚皮,“扑哧”一声,斜穿过去。胡灿仰身栽倒,陆七娘可也砸在他身上。她可并没受伤,身躯往右一滚,把刀摘出来,已经挺身跃起二次图逃,往屏门的两边一纵身,腾身蹿过来。西房上面有总舵弟兄把守着,她往房头上一落,一名弟兄抡刀向她砍来。陆七娘此时可再不顾什么闯祸了,左脚顺着房檐往上一抢步,身躯一斜,掌刀向他一翻,正砍在这名弟兄的右臂上,他“哎哟”一声,在房坡上一滚,“当啷扑通”,刀和人一块儿落到西房下,这名弟兄竟这么冤枉的活活摔死。陆七娘一转步,已经越过房坡,才往两房坡一纵身时,蓦然从两三丈外扑过一人,往房檐上一落,竟自低声喝道:“陆七娘,死约会的又来了,你往哪走?”

这人往前一欺身,陆七娘吓得胆裂魄飞,真正的死冤家、活对头,活报应上官云彤竟自截住她。她这样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哪还敢动手,努着力地向左一拧身,脚下用力一点房坡,腾身而起,反往北逃下来。这正是往死路上逃了。

陆七娘挣断绑绳逃走,摔伤了本坛弟兄、刀扎了胡灿,吴青也从墙头上掉下来,其实全不过在刹那间,坛内已经听得外面发生变故。欧阳尚毅从神坛纵身蹿出门来,别的人可也全跟着闯出门来。吴青这时却也斜扑往北夹道通后院的小门那里,他腾身才蹿上门头上,后面又是一道大院子。他往下一翻身,从这神坛正厅后檐的转角发现一人往这边一纵身,喝声:“吴青,你报应到了,别叫欧阳老儿丢人现眼了。”

话到人到,身形到了他近前,伸掌向他胸膛上便打。吴青往后一摔身,用掌中刀往这人腕子上一截,可是因为相距太近,虽然黑暗,也能辨出来人,正是燕赵双侠追云手蓝璧。吴青虽有一身本领,这是他见过的人物,十二连环坞净业山庄双侠会八老,那是多么精纯的武功,自己哪是他的对手。他一刀砍过去后,还算有自知之明,一拧身,翻身一纵,仍然窜过这正山门,往前院逃回来。吴青此时就叫神志已昏,往里面逃,哪还逃得了。身形才往这院中一落,欧阳尚毅已然望见了他,一声怒吼:“好大胆的吴青,你还敢在香主手中挣扎?”

欧阳尚毅脚尖一点,身躯飞纵过来。吴青见后面有敌人,面前有欧阳尚毅,今夜绝不会逃出手去。把心一横,反倒把死生置之度外,掌中刀往胸前一翻,手端刀探身而进,迎着欧阳尚毅腕子向外一振,刀尖奔他的心窝扎来。欧阳尚毅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脚底下没动,只上半身向左一晃,右掌并食中二指照着刀身上一点,把吴青的刀荡得向左甩出去。欧阳尚毅此时左脚往前一滑,身形欺进来,右掌猛往回一撤,左掌贴着右臂下穿出去,翻掌向吴青的右边上打去。这一掌是实打实的,“砰”的一声,吴青被震出三四步去,身躯往地上一倒,鼻口全蹿出血来,可怜这么个铁铮铮汉子,竟死在临榆舵下。

那女屠户陆七娘往北逃下去,但是好像鬼打墙一样,往哪逃,哪里有人拦着,只离不开这院子。陆七娘正从正面的厅房上蹿了下来,眼中已然望到了吴青被欧阳尚毅一掌震死。自己知道眨眼间,个人不过也是这么收场。这时欧阳尚毅已经呵斥了声:“陆锦云,你还想挣扎到几时?”

陆七娘忽然见焦宏、柳森各执兵刃,一左一右从屏门那边围了过来;张凤洲、唐鹤寿也全从东房上面飘身而下。欧阳尚毅更站在西北角这里,自己已成网中之鱼,哪还有逃走之望。这时焦宏、柳森已经纵身往这边蹿过来,陆七娘猛然把掌中刀向二人掷去,口中却在招呼道:“焦宏、柳森,你陆舵主用不着你们费事。”说到这儿,便向吴青死尸那儿猛一纵身扑过去,身形吴青的上半身一扑,那情形是用手去摸吴青的口中和胸窝,随着大叫了声:“吴青,我害了你,鬼门关上你可等我一步!”她喊了这句,竟又向欧阳尚毅招呼了声:“欧阳香主,咱们来世再见了。”她竟低着一纵身,蹿到正房的墙角,只见她一低头,向壁上撞去,听得“哎哟”一声,撞得力量过猛,身躯倒转回来,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只动了动,立刻直挺,已然死去。

这两人已然毙命,欧阳尚毅哼了一声道:“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叛帮背教淫乱无行之徒的下场。”

欧阳尚毅说这话时,突然听得正房的屋脊后有人发着一冷笑哼了一声。欧阳尚毅听得上面的人暗地里含着有讥笑之意,一下腰猛一耸身,腾身而起,向屋上扑去,喝问道:“什么人?”可是再找这发话声的人,已经无影无踪。欧阳尚毅此时十分愤懑,飘身下来。张凤洲、唐鹤寿已经过去查看胡灿的伤势,仗着伤处往上偏了些,还不至于立时废命,把胡灿搭进了屋中,他们随身全带着极有灵效的刀伤药,这些江湖道对于治疗伤痛,比那伤科的大夫不弱,把胡灿伤痕扎好,内里服下去无疮铁扇散,足可以保住他性命。

欧阳尚毅认为奇耻大辱,现在女屠户陆七娘、海鸟吴青虽则全死在临榆舵上,可是自己以天凤堂香主的身份,在这里开大坛振帮规,依然没把他们处治了,无形中就算栽在要命金七老手中。欧阳尚毅此时是心意已决,自己打定了主意,先把临榆舵闭坛,个人从此也隐姓埋名,不在江湖道上和别人争长短了。不过方才房上那种冷笑之声,分明是讥笑我欧阳尚毅软弱无能,我现在倒要给他们看看,我天凤堂香主开坛振帮规是否可以孚众望。欧阳尚毅二次上香,朝着祖师座位参拜毕,转过身来。欧阳尚毅虽说是一个帮匪,但是他在十二连环坞掌着极大权柄,也算轰轰烈烈一时,到如今看到眼前这种坛口,他几乎落下泪来。凤尾帮想不到会落到这种地步。原本临榆舵就是将立大坛,胡灿这一受伤,张凤洲、唐鹤寿忙着救人,不能跟着来站班伺候;临榆舵的周斌伤势很重,一脸病容,宣河舵主柳森、乌鸦嘴舵主焦宏,因为动手时衣服全被扎破,也全挂了轻伤。试问凤尾帮开坛时,若是这种情形,何以服众?欧阳尚毅痛心之下,回手把炉中香抓起,这一来反把坛前值班的几位舵主吓着了,因为吴青、陆七娘已死,本也开坛抓香行刑,这是最厉害的一种处治,不到不得已时,不敢这么使用,这么使用时,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挽回,坛前这几位怎的不怕?

欧阳尚毅向下说道:“女屠户陆七娘,身犯十大帮规,罪在不赦,凤尾帮立帮以来,赏罚严明。陆锦云曾受祖师慈悲多年,竟自敢畏罪自杀,不受帮规处治。现在本座秉承祖师遗规,陆锦云仍应受戮尸之刑。姑念为女弟子,求祖师慈悲,另用斩尸之刑,由柳森、焦宏二位立时行刑!”

欧阳尚毅这话出口,手中这炷香猛地往地上一摔,火星四溅。柳森、焦宏齐答了个“遵谕”二字,转身闯出坛口。两人一出屋门,惊得目瞪口呆,见靠墙角上哪还有陆七娘的尸身?两人要喊不敢喊,想回来不敢回来;还是柳森一抬头,望到上房后坡尚有本舵弟兄,他纵身上房,向后坡那弟兄一点手,把他唤到近前问道:“陆七娘尸身是谁移走的?”

这个弟兄被柳森这么一问,他往下一探头张望,不禁咦了一声道:“这可怪了,这半晌没有人来过,怎会把尸身移走?吴青的尸身不是还在那儿么?”

柳森知道他们不敢蒙蔽,翻身下了房,焦宏也看到了这种情形,认为定然出了变故。这时柳森一翻下房来,焦宏凑到近前,高声招呼道:“柳舵主,怎么样?”

柳森也是十几年的江湖道,此时自有些声音发颤地向焦宏道:“焦舵主,这简直是邪魔外道,一个死尸竟会在弟兄们监视下失踪,这可真有点叫人莫名其妙了。”

焦宏也很着急地向柳森道:“欧阳香主现在神坛等候复命,这种情形你我怎去回复?”

柳森道:“那也没法子,任凭他把神坛立时挑了,我们也得上去报告,好在我们随着他在坛中,没离开过一步,与我们无关。”

焦宏答了声:“好吧!咱们这就去报告!”

这两个人一同进了厅房的门口,欧阳尚毅木立在神坛前,两眼半睁半闭,神色十分难看。这两人脚步很轻,欧阳尚毅似乎还没听见他们进来,赶到这两人往前紧走两步,并排着向神坛一站,口中说道:“报告香主,叛徒陆锦云尸身竟自失踪,求香主慈悲。”

欧阳尚毅忽然把两眼一瞪,向下喝问道:“怎么讲?”

宣河舵主柳森重复一句道:“陆锦云尸身失踪了。”

欧阳尚毅竟自仰脸哈哈一笑,笑声一敛,立刻脸上笼起一片杀气。他双眉一挑,向柳森、焦宏问道:“那么刑堂香主吴青的尸身怎样?”

柳森忙答道:“仍在院中。不奉香主之命不敢擅自收殓。”

欧阳尚毅咬牙切齿道:“好了。女屠户她真是万恶滔天。我欧阳尚毅依然毁在她手中,她竟敢假死脱身,我欧阳尚毅不能追赶这个恶魔的性命,我枉为凤尾帮香主了。”

欧阳尚毅说到这里,却从案上取起一面竹符,又提起朱笔在竹符上写一行字,跟着转身面向里,口中并招呼着周斌和张凤洲、柳森等随着自己向祖师的神位叩拜。叩拜毕,欧阳尚毅站起来,把那面竹符举起,向周斌招呼道:“周舵主,你领受本座慈悲。”

周斌赶紧往当中一跪,口中说道:“求香主的慈悲。”

欧阳尚毅向下说道:“本座天凤堂香主以天凤堂竹符朱札暂代龙头帮主颁布坛谕,临榆总舵即日封坛闭舵。舵主周斌即日解散坛下弟兄,挑选得力的弟子们赶奔江南,到龙头帮主临时驻节所在地报到,听候龙头总舵的坛谕,不得有误。临榆舵封舵闭坛之后,所有本坛曾经效力的弟兄,领有票布的,仍然为凤尾帮中坛下弟子,不得在地方上私自以凤尾帮名义行动。所有未随舵主赴江南的弟兄,可以即日赶奔河南关乡县报到,暂时在那里效力。”

欧阳尚毅吩咐完,向周斌一摆手,周斌叩头站起。欧阳尚毅向唐鹤寿、张凤洲、柳森、焦宏等一班人说道:“本座不幸来到临榆分舵,原为的查辛维邦师徒的行动。他师徒入十二连环坞时是否怀有恶意,是否还有勾结淮阳派暗做内应,出卖我十二连环坞,不料吴青、陆七娘竟自逃奔这里。过去他们的行为已为本帮所不容,更有和我凤尾帮立于敌对行为的能手,全赶到临榆县。本座身为凤尾帮内三堂首座,本帮有此败类,不能振帮规按律处治,竟任其逍遥法外,使凤尾帮蒙不白之名,使对头人有所借口。本座决意歼除此两人,哪知终被这恶魔陆七娘使用狡诈手段逃出手去,我欧阳尚毅实难辞徇情卖放之嫌。对于辛维邦师徒之事,只有暂时放手。我欧阳尚毅愿尽我一身之力,为凤尾帮全帮洗刷污名。临榆舵撤舵闭坛,舵主们也要立即离开临榆县,不得在此逗留。我欧阳尚毅任凭海角天涯,也要访寻这个恶魔,把她擒获之后,以帮规亲手处治,叫帮内外的人一明真相,我欧阳尚毅才算对得起本帮的坛下弟子。天明以后,由周帮主督饬手下弟兄把吴青尸身掩埋,其余的事毋庸本座嘱咐。周舵主也是凤尾帮坛下效力多年的弟子,不至于不体会本座一番苦心,务必要严厉约束本帮弟子离开临榆。凤尾帮能有重兴之日,周舵主也是有功之臣。言尽于此,我欧阳尚毅不愿叫这恶魔逃出手去,我要趁她没走远追她一程,众位舵主,咱们后会有期。”

欧阳尚毅说完这些,丝毫不再犹豫,立刻起身,竟自去搜寻、追赶女屠户陆七娘。女屠户陆七娘这一远走关东,她竟又把两个自命英雄的江湖客,做了她媚骨娇容下的牺牲,更把关东三省搅了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