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王经堂在屋里垂头丧气地踱着步,他的心情十分烦躁。一连长的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失败得惨极了!本来想用声东击西的办法,除掉三连长这个心腹之患,没想到王兆祥这个笨蛋,竟弄巧成拙,把事情又败露了,给共产党钻了空子。这且不说,看来,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已被李治中他们所掌握。难怪李治中在酒席宴前,那样稳坐钓鱼台。原来,他早已胸有成竹了。尤其是那个死对头姓乔的,一连三次没把他弄死,最后,反而被他借王兆祥的手杀死了一连长,挽救了三连长,这是多么巧妙的手法啊!唉!王经堂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他后悔不该轻易同意刘谊辉的鬼主意,做出这种蠢事。他恨顾贞熊的粗鲁,也恨王兆祥的无能,更恨李治中、郝平和乔震山的足智多谋。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的前途非常暗淡。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共军手里,惟一救生之计,就是暴动!把这些眼中钉、肉中刺统统杀掉。然后,拉起队伍走他娘的,以泄心头之恨!

王经堂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能行吗?他有点犹豫。共军在这周围有两个师的兵力,一旦事发,即便同僚部队能听自己的指挥,充其量也不过一个多师。况且,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到那时,还顾得上他王经堂?原先,他曾把希望寄托在他所带领的这个特务团。这个团,是他亲手组建的,营连军官有不少是他自己安排的亲信,是绝对可靠的。谁又料到,前几天共军又把二、三营不少的军官调到军官训练团去了。剩下的几个,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起不了多大作用。一营呢,情况也不妙,连朱明礼在一连都待不下去了,这,怎么得了啊!

王经堂想到这里,活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他目光阴沉,握紧的拳头在胸前一挥。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整编尚未完成,带着特务团,走他娘的,不能坐以待毙!拼了算!把刘谊辉找来,商量对策,好坏听天由命吧。

他刚要喊勤务兵去请刘谊辉。护兵进来了,报告说:“报告团座,满小姐来了。”

“啊?!”王经堂心里一惊,抬眼向门外望着,“她来干什么?”

“她说有要事见你。”

“请她进来。”

“是。”护兵敬礼后,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满洒丽进来了。她穿得朴素大方,头和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大围巾,戴着一个大口罩,把整个的脸掩盖了一大半。她一进门把口罩围巾取下来,往桌子上一丢,在椅子上坐下了。然后,顺手在桌上取了一支烟吸着,一声不响,单等王经堂开口了。

“满小姐突然劳步光临,是否南京方面有重要指示?”王经堂用期待的目光瞧着满洒丽,好像她会给他带来救命的神药良方似的。

“唉!”满洒丽长叹一声,说,“大局很不妙啊,陈先生。最近来了个什么‘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一共四个人,在北平和石家庄之间折腾了五六天才走了。据说,见到了中共所有高级要人。他们的和平调子唱得很高。他们对中共的八条二十四款大部都答应了,简直是无条件地投降!如果真的和谈成功了,我们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们也投降不成?我才不干呢!为了这件事,南京方面来电指示,叫南苑高射炮把这个代表团的飞机打掉,可是没成功。鲁上尉报告你了吧?”

“报告了。这一点无须担心,满小姐。”王经堂说,“南京国府不会同意的。一个‘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又算得了什么!总裁心里是有数的。虽然目前形势对我们不利,毕竟我们还拥有大量军队。况且,太原、大同、新乡、青岛等地都还在我们手里。光这些地方就牵制中共上百万的军队。中共要攻占这些地方,绝非旦夕之功。等他们把这些地方攻占了,江南也准备就绪了。共军要突破长江天险谈何容易?再说,北平地方的共军不把我们这十多万军队改编完毕,他们能轻易南下?”

“别提了!”满洒丽不耐烦地说,“共军百万大军已经云集长江沿岸了。江南国军内部,反蒋主和的大有人在,而这些人都握有军政大权。中央集团早已分崩离析了。还打个屁,别白日做梦了!”

“谁说的?”

“美国朋友来电说的。人家的军援不但不起劲了,还劝说蒋先生出国呢。你想想,要是形势有希望人家能这样做?”

“唔……”王经堂没说什么,在屋里低着头来回地踱着,继续想他的心事,“投降?还是走……”

“可是在这里,”满洒丽继续埋怨说,“你们还在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目的是为了掩盖自己,迷糊敌人。你以为共产党都是些傻瓜?恰恰相反,你们完全暴露了自己,引火烧身,我看早晚我得跟你们倒霉!”

“唉……这都是姓刘的干的,你去埋怨他吧。”

“还不是你同意的?”

“有什么法子呢!你那个王德怎么样了?”王经堂见她没带来什么好消息,不想和她再谈这些问题,因此转变话题问道。

“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满洒丽偷眼瞧了一下王经堂,“从最近接触来看,总的感觉,他对我有所保留,似乎非等我参加军队他才放心。我想既然这样,不如干脆参军,打进他们内部去,解除他的疑心。这事,我和他谈过,他果然一口答应了。”

“怎么,你有这种考虑?”王经堂用惊异的目光瞧着满洒丽。

“嗯,不得已时,也未尝不可。当了解放军,我可以把所有的情报提供给美国朋友。将来一有机会,我就跑到美国去。”

“不行!”王经堂把桌子一拍,“你走了,暂时安全了。可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报务员。”

“那怕什么,报务员由姓刘的另派高明嘛。他不是做梦都想掌握这门工作吗?你就满足他的要求呗。”

“你是在开玩笑吧?满小姐。”王经堂说,“把电台交给他掌握,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就等于把我的权力交给了他。那么,我王经堂就是一个活傀儡。告诉你,满小姐,杀我的头也办不到!”

“哼!”满洒丽吸光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往地上一丢,说,“难怪你们失败得如此惨。大祸临头了,你们还在争权夺利。南京如此,这里也是如此。外国人笑话我们中国人没出息,一点也不假。这样吧,到了关键时刻,我和英国领事馆事先商议好,你就到他们那里隐蔽起来。等有了便船或外国飞机,我们就和外国人混到一块到台湾。这你该同意了吧?”

“别痴心妄想了,我的小姐。那些洋鬼子滑头得很,到时候,才不管我们呢。也许你行。我决不把幻想当希望去干。再说,各种交通都断了,还有什么便船、飞机哟!”

说到这里,王经堂心事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刘谊辉进来了,他皮笑肉不笑的,疾步上前,伸出手来,说:“满小姐到来,刘某一步来迟,失迎!失迎!”

“请坐吧,刘先生,自己人何必这样客气。”满洒丽没有和他握手,把手一伸请他坐下。

“南京方面情况如何?”刘谊辉落座后问道,“满小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情况嘛……”满洒丽说,“我都和陈先生报告过了,将来他会告诉你的。今天我来,是想和你们二位商议一件事。这件事,我已和陈先生商议过。现在,再和你讲一下也可以。”

“请讲,满小姐。”

王经堂站在刘谊辉身后,悄悄打手势,意思是不让她说。但是,满洒丽装着没看见。她说:“我想参加解放军,你看好不好?”

“噢?”刘谊辉开始一惊,尔后说道,“好,好主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到解放军内部去工作,是不是?满小姐如此深谋远虑,真不愧为巾帼英雄。好!我赞成。可是,那是很危险的。大概你和那个姓王的,已经成功了吧?”

“不能说成功。”满洒丽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今天特来请示你们。危险嘛,那是必然的。为了党国大业,我准备去迎接这些危险。我最近看到有很多人都参加了。尤其,阎老西从太原派来的那些所谓的青年学生——他们不是一直住在天坛没有处理吗?后来事变了,谁也没有管他们——他们其中有不少人也参加了,难道他们就不怕危险?何况,我是燕大的学生,由学校介绍更有把握。我怕什么?”

“好,就这么办!”刘谊辉欣然答应,“不过,你打进去后,要和我们随时取得联系。至于你的职务,由小朱来代替。你把一切交代给他,平时就和他联系……”

“不!”王经堂没等刘谊辉说完,插口说,“满小姐看来已被姓王的识破了。他之所以答应你参军,无疑是投饵钓鱼,千万不能上这个圈套。再说,小朱和鲁青住到一块,他家无缘无故增加这么个陌生人,更会引起共军的注意。万一事发,连鲁青在那里也待不下去了。请你们二位三思为妙。”

“叫小朱到你府上去,不就完了吗?”满洒丽坚持说。

“你要知道,满小姐。”王经堂说,“城里这两处隐身之地,任何一家增加一个人,都有可能招来麻烦。况且,共军自入城以来,为了肃清散兵游勇,安定社会治安,户口查得非常紧。除了普查、抽查外,还搞突然袭击。我们突然增加这么一个人,他们就不闻不问?不!我坚决不同意。懂吧?不——同——意!”王经堂说到这里,几乎要大发雷霆了。两眼凶光一闪,把手插到衣袋里说,“谁要再提这件事,别怪我王经堂翻脸不认人!”

屋里一片紧张的沉默。

刘谊辉面色涨得发紫,冷笑的表情里,含着恼怒。他眯着眼睛望着门外的天空,一声不响。

满洒丽耷拉着头,两手抚弄着衣襟,也在发呆。

“好吧,”还是满洒丽打破沉默说,“既然陈先生不同意,那么,我们就共同坐以待毙吧。反正,我已请示过南京顾问团,他们是同意的。不然,我也不能冒着危险来向你们请示。既然陈先生不同意,算我没说。我走了。再见。”

满洒丽起身就走。

刘谊辉把手一伸,说:“满小姐先别忙走。你可以和陈先生再从长计议。事情嘛,何去何从总该有个结果。只要事情对我们有利,大家都能渡过难关,我都同意。好吧,你们二位先谈着,我去布置一下,请满小姐在这里用午餐。哪怕是最后一次,也算我们一番心意。”说完,刘谊辉转身走了。

王经堂怒目斜视,瞟了一下走去的刘谊辉。然后,怒气不息地坐下了。沉闷了一阵,他说:“满小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时,刘谊辉怎么对待你的了?他这个人是狼肚里掏不出人心来,面善心恶,诡诈莫测。来到这里的几次失败,都是他的鬼主意造成的。结果,把我们弄得处境如此险恶。现在,他又非常同意你的做法。你还提出叫小朱到我家去住。这种想法非常不明智,你知道吧。他那两个随从人员在我家里干什么?除去监视你和鲁青之外,还私下里给刘先生通风报信。他们和我大太太搞得暧昧不清,我这绿帽子算戴定了。我为了委曲求全,一忍再忍。如果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早晚把那两个混蛋收拾了。到那时,你再想法搬到我家去,我就放心了。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叫小朱也到我家去。那样的话,他们除去夺去我的领导权,连我的太太也占有了。你想想满小姐,到那时,我王经堂算个什么玩意儿?”

“那么,我该怎么办啊?”满洒丽说,“就算你说得有道理,那个追命鬼王德能对我轻易放手不成?况且,你的家他是去过的。我将来到你那里住,不是更暴露了?到那时,连你也给拉进去了。”

“那就不成功便成仁!”王经堂把桌子一拍,站起来,走到门口背着手,望着院子的大门外呆住了。

满洒丽虽然没敢再说什么,但她心里想:“成功成仁,这是你们的事。至于我,我是听美国人的。既然你如此无理,那就走着瞧吧。”

勤务兵端着午饭进来了。但是,刘谊辉却没有来。他为什么没来呢?

刘谊辉从王经堂那里回去以后,除了给满洒丽准备了午饭外,他还备了一份极为丰盛的小宴。把朱明礼请了来,交杯换盏大吃了一顿。饭间,他一面给朱明礼往肚子里灌酒,一面交代给他一个绝对秘密的任务。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小朱,满洒丽这个小婊子,绝对留不得。她嘴上说要打到共军内部去,实际她和共军那个王德有了交情,要投降共军。她要是投降了,我们都得死在她手里。与其那样,不如早下手为强,这是一。第二,电台我们一定要拿到手。我们直接和南京联系,随时听南京的指挥,把王经堂架了空,让他上不够天、下不着地,到那时,他就不得不乖乖地听我们的。”说到这里,刘谊辉警惕地到门外、窗口瞧看了一周,然后,俯到朱明礼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朱明礼频频点头。然后,刘谊辉回到座位上举起杯,说,“祝你成功,干杯!”

满洒丽在王经堂那里吃过午饭。王经堂再三嘱咐她不要参加解放军,要求她和他同舟共济。满洒丽默默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又和王经堂的小太太,攀谈了一两个小时,妹妹长姐姐短地表示亲密无间恋恋不舍。临走,王经堂的小太太还抹着眼泪送到门口,俨然像是一对即将阔别的亲姐妹。把个满洒丽也弄得鼻酸眼圈红,差一点没哭了。

满洒丽出了太平庄,举目远眺,天空布满了铅色的乌云。西北风卷着尘土、枯草,旋转而过。旷野里渺无行人。她不禁感到孤独,寂寞,凄楚,心悸。她快步走着,不时地向两侧探视。总觉得不知在哪个地坎、窖地、坟丘或树后有人像猫儿一样在窥视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一个青年,头戴鸭舌帽,身穿黑色皮夹克,西装裤下的皮鞋放着亮光。

“满小姐。”那人喊了一声。

满洒丽定睛细看,原来是朱明礼。此人,满洒丽在王经堂公馆里见过一面。他是刘谊辉从南京带来的人。他长得秀气,大方,精明,俊俏。但她从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他心地如何。她随即答道:“原来是你呀。朱先生,你从什么地方来?”

“不瞒你说,满小姐,”朱明礼说,“原来,我被派在一营当教导员。后来,共军来了,为了隐蔽,我就到一连当士兵。现在,为了工作便利,我又转移到特务连了。苦极了,几次要求到城里和你一块工作,刘先生就是不允。真是有苦难言!”

“是啊,干我们这个工作总是大材小用,陈先生和刘先生还不都是一样——现在你要到哪去?”

“刘先生怕你一个人回城里不安全,叫我来送送你。”

“谢谢你,朱先生,正好我一个人有点胆怯。”

“那么,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并肩漫步走着。满洒丽现在有人做伴,心里踏实多了,迈着慢步,胜似一对情侣在散步。

“满小姐今年妙龄多大?”

“二十四,你问这干啥?”

“对不起,随便问问。”

朱明礼扭头瞧瞧满洒丽,沉默一会儿,继又问道:“年龄不小了,对自己的终身有何打算?”

“对不起,先生,我从来不想谈这些事。怪烦人的!”

“真遗憾!”

“为什么遗憾,先生?”

“说心里话,满小姐,”朱明礼感慨地说,“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可总是没机会对你表达我的心意。上次你来,在刘先生屋里见过一面,本想和你谈谈。可是,刘先生喝醉了,没谈成,心里觉得很遗憾!今天,刘先生叫我来送你,我觉得有此机会,能和你见面,而且能陪你漫步谈心,这是我的终身荣幸,而你竟不耐烦说这些事,不免使我大失所望。”

朱明礼这些话,不禁使满洒丽产生了厌恶之感!又不太认识,见了面就谈这些,看来,此人也是个庸俗之辈。

满洒丽笑了,笑里含有讥讽。她说:“如果你这样想问题,你得永远失望。”

“没想到满小姐竟是冷血动物!”

“哼!心慈就干不了我们这个工作。”

“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同行。”

“同行又怎样?与个人情感毫无关系。”

“我看不见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这番深情厚意。”

满洒丽没吭声,脸上浮现着冷淡的微笑。

这冷淡的微笑,朱明礼误认为是女性懦弱可欺的表现。他抬头看,这里距王爷坟只有一百多米了。他伸手抱住满洒丽的胳膊,恳求说:“满小姐,天还早,咱们到那松林里好好儿叙谈叙谈。希望你不要拒绝,好吗?”

“你要干什么?请你自重!”满洒丽挣脱胳膊,退后两步说。

“请你可怜我这痴情之人吧,满小姐。谈谈心里话,总可以吧?”

“没什么好谈的。不然,请你回去!”满洒丽赶紧把手插到衣袋里。

“哼!”这时的朱明礼完全变了模样,像是一只决斗的猛兽,露出一副狰狞面孔,冷笑一声说,“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偏要和你谈!”说着,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满洒丽很快闪开,亮出了手枪,说:“老实点,给我滚!”

“别来这一套,不愿意就算了,何必呢。”朱明礼嬉皮笑脸地说着,向前靠了一步。冷不防,他飞起右脚将满洒丽的手枪踢飞了,乘机扑过去,抓住满洒丽的领口,同时抽出雪亮的匕首,咬牙切齿地说:“你去不去?不去老子宰了你!”

“不去!放开我,混蛋!”

朱明礼举起匕首向满洒丽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在什么地方响了一枪。随着枪响,朱明礼一头栽倒在地,脑浆迸裂,污血满地,瞪着一对死羊眼,看着天空。

满洒丽虽然是个美军特务,但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她可从没见过死人,尤其没见过像朱明礼这样可怕的死尸。她惊恐地向四周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再回头看身前这个瞪眼张口、血浆满头的死尸,尤其看到朱明礼的脑袋,裂开的那个血窟窿像小泉一样还在流血!她用两手把脸一捂,转身就跑,拼命地跑。向汽车站方向跑去了。

这时,从松林里走出一个人来。他背着一条四四式马步枪,不慌不忙地向那个死尸走去。他走到那个尸体跟前,连看也没看一眼,弯腰拾起满洒丽那支手枪,向裤袋里一塞,也向汽车站方向走去。

这是通讯员二宝。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原来,二宝今天来太平庄给李治中送文件。吃过午饭,他和警卫员小赵聊了一阵天。临走时,小赵嘱咐他说:“二宝,你一个人走,路上可要小心。”二宝憨笑了笑,说:“没事儿,我可不是小李。”他离开太平庄,把子弹推进枪膛,关上保险机,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不一会儿,来到王爷坟。他忽然想起小李遇难的那地方,他想再进去看看,于是,他踏开荆棘杂草又来到那棵大松树跟前,见那些被赵凤鸣割断的绳子,和小李留下的斑斑血迹,都还没人动过。那些被匪徒们踩伏在地的枯草杂枝,也还在原地。

二宝正在静静地观察一切,忽听远处传来吵闹声。他急转身,来到松林边一棵树后面,举目向外望去。看见一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地争吵不休。他定睛一看,女的他认得,是房东满洒丽。男的是什么人,他可从来没见过。忽见那个男的把满洒丽踢了一脚,然后抓住她的领口,并亮出了匕首,不用问,这个混蛋要行凶杀人了。二宝本能地举起枪,打开保险机,瞄准了那个凶手的脑袋,开了一枪。男的应声而倒,女的转身跑了。他这才把枪一背,走出松林……

满洒丽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个劲地跑,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不跑了,但也不停步。她只顾往前走,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一面走,一面哭,又怕被人看见,引来麻烦,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她来到了汽车站。

满洒丽回到家里,关上门,一头扑到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哭完了,她起来洗了洗脸,到后院叫鲁青的太太给她做了点饭吃。吃过晚饭,回到屋里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发了一阵呆。她像做了一场噩梦!王经堂的凶恶,暴跳。刘谊辉的奸猾,狞笑。朱明礼的笑里藏刀,以及那可怕的白刃寒光。最使她心惊胆战的是朱明礼的尸体,他那浸在血泊里的脑袋,以及两只杀人不成而死不瞑目的眼睛。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眼前飘然而过。在那一瞬间,又是谁把她从死亡中救出来的呢?既然开枪救了她,又为什么不见面呢?奇怪呀!既然开枪,那肯定是军队里的人。因为除去军人,别人没有枪。而且,枪法如此准确,绝不是一般射手。时差一秒,弹偏一分,她也就完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是谁。她决心要找到这个人。但是,现在到哪找去?而今后,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这些凶神恶煞要杀死她,这是肯定的。逃了这次,逃不了下次。前途渺茫,无路可走,只好参加解放军。说不定,将来真的和王德结合了,也是不幸之幸。

满洒丽慢慢地站起来,来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头发,端详着自己的面容。她想,嗯,解放军会要我的。只要我处处小心,也能长期待下去。

她进了卫生间,来到地下室,把她今天的遭遇和今后的打算,报告了南京美国顾问团,然后上床睡了。

这天晚上,王德应召急忙来到团长周国华的宿舍,没顾得上喊报告,推开门就进去了。

“嗬,你是跑步来的,是吧?”团长周国华笑盈盈地说,“坐吧,喘喘气再说。”

王德定了定神,坐下了。他不了解团长找他有什么急事,坐在那里两眼瞧着他这位沉着持重的首长,觉得和平常不一样。团长没有立即说话,老是背着手在地上走,大概事情不简单。最后,团长坐下了,拉开抽屉,取出一支手枪,放在王德面前。

“拿着吧,留着做个纪念。里面有七发子弹。看来,一枪没打过,崭新的德国造。”

“这……这是怎么回事,团长同志?”王德心里一怔,站得笔直。

“坐下,坐下,你听我说,不要着急。”团长笑了笑,然后拿出烟来,擦火吸着。不慌不忙地,先把二宝如何无意中打死了朱明礼,救了满洒丽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尔后耐心地分析给王德听。他说,“看来……你这个未婚妻,和特务团的特务组织,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然而,为什么他们要杀害她呢?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个重大的发现。据我们现在手头掌握的材料分析:从我们进城以来,她和你接触较多,又是你的未婚妻,搞来搞去,她又提出要参军。不管她参军的目的如何,这个行动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所以,他们下此毒手以除后患。这说明,你这个未婚妻,是一个政治上的失足者,对他们并不那么忠实可靠。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想,是否还有什么更复杂的背景,还有待调查。不过,我们估计,现在她虽然幸免一死,但在精神上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处境也很困难。我叫你来的意思,不说你也明白。趁她走投无路时,我们来一个救人救到底——你去救她的政治生命,把她拉过来。投降也好,参军也好,只要能把她拉过来,那么太平庄和城里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也给她创造了个立功赎罪重新做人的机会。你看怎么样?”

“行,我试试看吧。”这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弄得王德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擦了擦手掌,仿佛他现在就要把她一把拉过来似的。

“要抓紧时间呢,”周国华继续说,“我的意见,你明天就去找她。谈话时,她可能对她遇难的事很敏感。你呢,不要讲得太露骨,免得她下不来台,发生意外。你要设法解除她的顾虑,使她意识到是我们救了她,跟她谈形势,谈前途,启发她的觉悟,给她指明出路,从而决心投靠我们。你听明白了吧?”

“明白啦!我可以走了吧?”

“可以,祝你成功。”

王德把桌子上的手枪往裤袋一塞,敬礼后走了。

第二天,满洒丽起床时已经早上八点了。这一夜,她几乎没睡,常常被噩梦惊醒,屋里充满了恐怖气氛。当她又进入梦境时,天已大亮了。只好起床,头昏沉沉的,梳洗打扮了一番,尽量使自己穿戴得朴素、大方,符合时代的要求。她今天哪里也不想去,也不敢去,生怕刘谊辉派人来杀她。她专门在前院等王德,一来保险,二来和他商量参军的事。她想只有参军才能脱离危险。

吃过早饭,她顺手拿了一本英文版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信步来到前院鱼池的中心亭上,心不在焉地看起书来。看书,当然可以从中汲取人生的真谛,但那是别人的事呀,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目前她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因此,她眼睛望着书,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天空明朗如洗,寂静的庭院里,洒满了树影阳光,空气特别新鲜怡人。树间的麻雀悠闲地叫着、飞着、跳着。满洒丽此时尤其歆羡鸟儿的自由自在。

王德早已在屋里隔着玻璃看够多时了,见她虽然表面上很悠闲自在,但是面色憔悴,神态忧郁。王德轻开风门,沿着走廊向池心亭走去。满洒丽装没看见,但心跳得特别厉害。等王德来到亭边时她才把书一合,站起来努力封锁自己的感情,决不让王德看出她内心的痛苦。她深鞠一躬,用日语微笑着说:“您早。”

“早,”王德来到跟前,向她脸上打量了一下,“怎么?你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是吗?”满洒丽心虚地用手摸摸脸,“没什么,有点头痛,很快就好了。您这几天挺忙吧,老没见您。”

“忙是忙,不过没你忙。”

“瞧你,张口就讽刺人。我忙啥。”满洒丽的脸上霎时浮现出惊慌失色的表情,但很快镇静了。几乎使王德没察觉出来。

“不忙,为什么好几天没见你,到哪旅行去了?”旅行两字说得特别重。

“还旅行啊,有意思,我哪也没去。”满洒丽把脸一沉,“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看书。喏,这不是,就看这本——《安娜·卡列尼娜》。”

王德接过书,翻了翻,又还给了她:“哦,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不懂英文,不过中文版我曾读过。”他在她对面的栏杆上坐下,举目端详满洒丽的脸。她的脸像是一朵经过暴风雨摧残过的花,虽然花瓣还没凋谢,却已失去鲜艳的色彩。

满洒丽被王德这深思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了,赶紧把头低下,仿佛有什么亏心事似的,面色浮起一层红云。忽听王德感慨地说:“是啊——”他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在亭子里迈着稳重的步伐说,“你应当好好地看看这本书,丽英。它会给你人生道路上一些有益的启示。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女人,是个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从她的物质生活来说,应该说是够幸福的了。可是,她为什么还不满足,而要强烈地去追求她理想的幸福生活呢?因为,她发现她的生活环境里充满了虚伪、欺骗和冷酷,没有真正的爱情。她伤心、苦闷、厌恶!因此,她梦想在那么一潭污泥浊水里寻求一块洁净的栖身之地。那怎么可能呢!所以,她的理想,也可以说是幻想,就以悲剧而告终!这种人生道路上的教训,对我们现代的青年来说,是非常值得深思的。”

满洒丽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觉得王德今天的表现有点不正常,话里有话,弦外有音。莫非我的政治背景,他知道了?忽听王德问她:“你说是不是啊——丽英?”

“咹?噢!”满洒丽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是呀,我这不是在听嘛。”她勉强地一笑,但这笑容在她脸上一闪即逝。

“噢,”王德转变话题说,“我们不谈这些了,谈谈你参军的事吧。你不是急着要参军吗?你的履历书写好了没有?”

“还没写好。我准备今天下午就到学校去拿履历书。”

王德按捺不住自己的愿望,而想急于求成了。他说:“其实履历书以后再补也行。如果你着急,今天下午我就可以送你去参军,先到团部报到,然后再把你介绍到军部,行不行?”

“真的?!”满洒丽睁大眼睛,但目光中放射着惶恐的神色,“不过……太仓促了。我还得准备准备嘛。”

“准备啥?军队里什么都有。要当机立断,走就是了。”

满洒丽默然了。明人不用细讲。王德开导启发的话,她完全听懂了,但她认为她的机密已被识破,王德才借题发挥,指桑说槐。这使她感到犹如雾霭之中又加上一层浓密的乌云,更忧心忡忡了。由于她心虚多疑,王德提到参军的事,她就全误解了,严重地误解了!她想,过去王德对她参军的事,从没这样急迫过。今天却这样地迫不及待,连履历书都可以不要了。今天下午就送我……然后……介绍……呀!这……哪里是什么参军啊!拿着手铐当金镯,明是逮捕还说得这么动听。说不定昨天的遭遇,他全知道了。可能开枪打死朱明礼的人就是他!完了,全完了!想到这里,满洒丽突然面白如纸,情绪突变。

霎时间她头晕目眩,天地倒悬,身子猛然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亭子的栏杆上,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脑袋,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你咋的?丽英。找个医生给你看看吧。”王德赶紧过去问道。

“不……不——用——了,我兴奋过度,犯了眩晕症,一会儿就好。”停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站起来,拿起书,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差一点没摔倒。看样子她是想回去。王德急忙上前搀扶着她,慢慢地走去。满洒丽借这机会,紧靠在王德身上,眯缝着眼,无精打采地走着,走得慢极了。两人的体温互相辐射着,满洒丽全身都觉得温暖、舒适。尽管走得很慢,可是,满洒丽仍觉得走得太快了。

走到月圆门,王德不想再送了。满洒丽也不敢要求他再往里送。她怕他碰着鲁青,那就更糟!可她又舍不得离开他。她左手扶着月圆门,右手紧抱着王德的胳膊站下了。她心里有多少话要和王德说啊,可是,不行啊,有口难开呀!

“你好些了吧?”

满洒丽摇摇头,耷拉着脑袋一声没吭。

“那么参军的事呢?”

“以后……唉……再说吧,谢谢你。”满洒丽抬头向前茫然地望了望,有气无力地说。

正在这时,鲁青的胖太太,颠动着肉感丰满的身子,小步跑出来了,边跑边喊:“哎呀,我的天哪!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小姐!”扶过满洒丽,回头说了声谢谢,就往北院里走去。

王德回到连部,坐在凳子上发呆。他回想他的谈话,全是对她好意的启发开导,没有任何的威胁。但看她的反应,可能误解了。至于哪句话、什么地方使她误解了,他实在不知道。嗐!没完成任务。难怪团长说,她可能对她遇难的事很敏感。不要讲得太露骨了,免得她下不了台,发生意外,果然,她很敏感。可是,我并没谈她遇难的事啊。怎么办呢?只好再找机会另谈吧,反正她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