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班长老林带着二宝和两个便衣侦察员来到太平庄,已是中午十二点了。他们在团政委李治中那里吃过午饭。李治中把乔震山找了来,共同研究找小李的问题。
李治中开始先请大家分析一下小李失踪的原因,和可能的遭遇,尔后,再决定侦察的方法和步骤。
大家沉默着,没有一个发言的,尤其乔震山和二宝。小李的失踪使他们心急如焚,茶饭难进。他们恨不得一下子从什么地方把小李抠出来。可是,连个失踪的地点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抠啊?为此,二宝还偷偷地流过泪。要他和林班长出来找小李,他心里当然高兴,就是跑断了腿,只要能找到小李,哪怕是个死的,在他的尸体旁哭上三天三夜也甘心情愿。可是,现在像在大海里捞针。这茫茫旷野,到哪去找啊?!
乔震山呢,开始听到小李失踪的消息,心里不禁凉了半截。他心想,完了,这小家伙十有八九被坏人谋害了。乔震山很清楚,这里是坏人横行之地,只要是失踪了,那必然凶多吉少,定遭不测。乔震山满脑子的焦急,悲痛,气愤,怀念,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今天上午,他曾到各连去侦察了一番。昨晚是否有人出过村?晚点名时,是否有人没参加?结果,都说没有。他也问过三连长,因为三连长听说一连昨晚有两个士兵开了小差。但是一连矢口否认此事,而且拿出点名册来查看,确实一个也不少。他又到村外野地里查看过,是否有新的坟丘,血迹足踪,这些也没有。看来,小李有很大可能是被绑架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绑架到哪儿去了呢?
乔震山把他侦察的情况,想到的一切,都向李治中汇报过。现在,老林和二宝他们都来了,要大家想原因找可能性。每个人脑子里全是些猜想,除去着急难过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治中看看大家都不发言,他又看看表,说:“是啊,这确实是个难题。小李失踪我们可以这样设想:第一,小李这次是为了跟踪四连连部的房东而来的,可能被他发觉了。于是,对小李下毒手,以达到杀人匿迹的目的。这说明四连连部这个房东,是陈刘集团的重要人物。因此,我们必须告诉王德,把这家伙侦察明白,以达侦破一点,缉获全面的目的。第二,小李临走时,我给了他一封绝密文件,叫他交给周团长,转给上级。可能被敌人知道了。至于怎么知道的,是偷听还是估计的?暂不去管它。敌人为了弄清文件的内容,他们才对小李采取了绑架手段。因此,小李的生命是很危险,现在可能已……嗯,很难设想!”
李治中说到这里,喉咙有点哽咽。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对林班长说:“你们来了很好。我的意见,你们可以分两个组,用三天的时间,在这周围十里地以内,每个村庄、道路、坟地、树林、独立家屋和孤立的庙宇,都侦察一遍。在侦察过程中,要和附近的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以便随时支援你们。你们自己也要随时提高警惕。这里,住了敌人一个多师的部队在整编,斗争相当激烈,随时都有暴动、造反的可能,遇有这样事件发生时,你们就随时向兄弟部队靠拢。另外,还要很好地联系当地群众,说不定群众会给你们提供一些线索。你们看,这样做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应道。李治中的话,给大家打开了闷葫芦,心里豁亮多了。
“现在,你们可以出发了。”李治中看看表已是下午三点,“下午时间不多了,可以先在村子周围侦察,晚上回来吃晚饭。”
林班长带着二宝和两个侦察员走了以后,乔震山和李治中又研究了以下几个问题:
从陈团长和刘谊辉的表现来看,对一排长的逃跑,除去表示遗憾以外,没有任何积极行动。对三连长不但没有任何威胁的言语和行动,而且表现得相当亲热。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居心不良。一排长跑了,既去了他们心腹之患,又使我们死无对证,所以,他们才按兵不动。小李带走的文件,可能没有落到他们的手里。他们不知道文件的内容。所以,情绪比较稳定,没有任何神色不安的表现。不过也可能这种稳定情绪是一种假象,而在背后正悄悄地搞什么阴谋活动。但是从营连军官的表现来看,后者尚未找出任何迹象。
李治中和乔震山的估计是正确的。但是,他们绝没想到一排长早被鲁青毒死后,塞到下水道里去了。
王经堂和刘谊辉虽然两件事只干成了一件,心里也不胜高兴。因为,鲁青把一排长干净利落地干掉了,确实去了一块心腹之患。再也不用为此提心吊胆了。遗憾的是,他们用一百元现大洋买动两个士兵埋伏在王爷坟松林里抢劫小李的文件,没有成功。不但文件没劫来,而且两个士兵也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一百元现大洋虽然省下了,但是不免使他们忧心忡忡。可是小李的失踪,又使他们放了心。
这消息,他们昨夜三点钟就知道了。所以,他们今天天不亮,就秘密通知其他两个营的喽啰,捉到两个逃跑的士兵和共军的一个通讯员,立即就地处决。知情不报者,与逃跑者同罪。上午八点,二营报告说,他们的巡逻兵在太平庄西南八里地处一个河沟里,捉获了两个没带枪的逃兵,当场击毙埋掉,而共军那个通讯员却不知去向。
现在,他们听说城里派了三个人,来找那个通讯员,不免又十分担心。虽然外表装得若无其事,可内心都惴惴不安,生怕万一小李被找到了,给他们带来麻烦。因此,他们派人换上便衣,也在偷偷地寻找小李。
三天的时间,瞬息而过,双方都没找到小李。而我方唯一的收获是,二宝在王爷坟松林里发现了小李的笔记本和一些断了的绳子,再就是松树底下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根据这些,李治中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小李肯定死了!不知埋到哪去了?既然小李遭到不幸,那么信也落到敌人手里了。那信上写的是把特务团连以上的军官,分批调到军官训练团进行审查。若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在暗地里策划对策,说不定借此理由发动暴动也是可能的。
为此,李治中特将这个情况和分批调特务团连以上军官到军官训练团进行审查的计划,重新写了一封信,并要求上级通知友邻部队,在紧急时刻给予支援。信写好后,交给林班长,带着二宝等人,立即回城去了。
林班长走后,李治中又立即召集全体整编人员开会,做了周密的应急部署,以防不测。
老天爷刮了三天狂风之后,仿佛精疲力尽,暂时地平静了。蔚蓝的天空浮动着大块的白云,把照在大地上的阳光遮得忽明忽暗。北平西北山区,虽然春季将临,而那尖溜溜的西北风,仍然砭人肌肤,不啻严冬。这山区有个不太大的山村——赵家庄。这里距北平八十多华里,到太平庄三十多里,是个偏僻的山村,通山外全是羊肠小路,平时很少有生人光临。三天前,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庄的大事:庄南头赵老头家的儿子和媳妇,到太平庄走亲戚,半路上救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据说是个解放军,还挺年轻。庄里人都去看过。一连三四天赵老头家挤满了人,都在听他儿子赵凤鸣讲述他两口子救人的经过。
这一带有个风俗:每年春节之后、正月十五左右,是女婿带着媳妇走娘家拜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今年虽然北平解放了,郊区住了不少解放军,但是白天黑夜仍有零星枪声,有时夜里还常有国民党的逃兵乱窜。他们杀人,劫路,抢劫财物,搞得人心惶惶。乡亲们摸不准怎么回事,所以,今年谁也不敢出山走亲戚。
有一天赵老头和儿子赵凤鸣,正在打石头。赵老头边干活边埋怨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到多咱是个头。亲家母孤儿寡妇的,有你这么个女婿,连过年都不得见面。正月十五已过了好几天了,你也不去看看。这算啥亲戚?不像话!”
儿子赵凤鸣开始没吭声,后来见父亲长吁短叹的,那八磅多重的锤子,砸在凿子上特别狠而有力,是生气了。于是他说:“别生气,爹。不是我不愿去,实在是兵荒马乱,路上不安全,还有小栓子拖累着,他娘也脱不出身来。”
“八尺高的汉子,这么小胆,还不如个娘儿们。你没见小栓子娘这几天老叹气,想家了?栓子不能带,难道我就不能给你带两天?倒不如说你懒,胆小。哼!”赵老头说着,把打石头的工具一扔,长叹一声,坐在石头上抽起烟来。
赵凤鸣啥话没说,把打石头的家伙一收拾,走了。
“你干啥去?”赵老头见儿子走了,八成要走亲戚,就说,“要去明天再去,今天晚了。”
老头子性子倔,儿子比老子还倔。
赵凤鸣什么话没说,回家见了妻子就说:“走,栓子他娘,到太平庄看你娘去。老头子嫌咱们去晚了,把我骂得好厉害。”
“现在已下午了,明儿个再去不行?”
“少废话!”
“栓子呢?”
“在家跟爹!”
栓子娘没再说什么,到屋里装了满满一篮子年食供物。有馒头、糕点、瓜果、梨、枣,应有尽有。篮子上用红布盖着。尔后,梳了梳头,换上一套新衣服,把篮子挎在胳膊上,说:“好啦,走吧。”忽见赵凤鸣把锋利的刀子和两枚手榴弹挂在腰间,她惊问道,“哟!你带那玩意干啥?”
“女人家知道啥?兵荒马乱的,我得防着点。”
一句话提醒了栓子他娘。她二话没说,到屋里拿了一把打石头的锤子,放在篮里。这锤子足有十多斤重,可拿在这个女人手里,仿佛不过四两重。
赵凤鸣的媳妇看外表三十岁上下,长得健壮秀美。她心地善良,但脾气挺倔。有一身好力气,经常和凤鸣去打石头,一百多斤的石块,从山上扛到家,面不改色口不吁喘。这是全村第一流的好媳妇,既孝顺又能干活。可惜婆婆死得早,否则,家里有老有小,全家和睦,该多幸福啊!
两口子收拾好刚要走,赵老头领着孙子进来了。
“妈妈,你干吗去?”小栓子才会走路,但小嘴可挺灵巧,张开小手问道。
“和你爹看你姥姥去。”
“我也去!”小栓子把小嘴一噘说。
“好孩子,乖,天不早了。外面刮大风,路又不好走,在家跟爷爷,妈妈去去就回。”
小栓子可真精怪,噘着小嘴,抱着爷爷的腿,逞强地说:“才不跟你们呢,我跟爷爷在家放鞭炮玩。”
赵老头望着走去的儿子和媳妇,喜眉笑眼地点点头,高声喊道:“明儿个早点回来啊!”
凤鸣和妻子回头招了招手,就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
山区的太阳落得特别早,赵凤鸣带着妻子走出山区时,太阳早已站到山头上了。风刮得也特别大了,吹得人们的衣服鼓胀胀的。
往常,太阳落山的时候,吹过一天的大风,一般要渐渐减弱,像人们劳累了一天,到了晚上该休息了一样。可是,今天这风不但不减弱,反而刮得更起劲了。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风卷尘土,遮蔽了天空。野草在狂风中萧瑟作响;摇曳的树杆,古怪吓人的秃树身,这一切都使人产生一种恐惧的心理。
“前几天叫你去,你不去。今天天晚了,天气又不好,你倒心急慌忙地要走亲戚,简直是发疯。”栓子娘用手捂住嘴,避着风,紧跟在赵凤鸣后面小步跑,埋怨说。
“别瞎啰嗦。要是你累了,到前面王爷坟松林里避避风,歇歇腿,再走也可以,反正快到了。”
“我才不去呢,黑灯瞎火的,听说那里夜间常闹鬼。”
赵凤鸣仰面大笑了。说:“女人终究是女人,动不动怕鬼怕神的。你知道王爷坟闹鬼的秘密吗?我告诉你吧,这是很早的事了。有些酒鬼赌徒,终日喝酒赌钱,把家产折腾个精光,差一点连孩子老婆都卖了。穷光了没路可走,他们才想了这么个缺德办法——装鬼!他们戴上假头发,挡着脸披到肩,身穿一件黑袍,手里拿着狼牙棒,晚上就在这松林里匿着。见到有人打这里经过,就出来吓唬说,他们是王爷的使差,有钱的放下,有衣裳的脱下,敬给王爷享用。不然,当场要他们的命不说,还要使他们全家得病而死。就这么着,过路人就乖乖地把钱放下、把衣服脱下,放到地上,赶快跑了。这些酒鬼赌徒,得了财物,就又去喝酒赌钱。这就是王爷坟闹鬼的秘密。
“有一次,我一个人夜里打那里走,就碰着一次。结果,被我三拳两脚把他打了个鼻青眼肿。最后,他跪下求饶,我才把他放了。临走时,他还要我给他保密。我说:滚你妈的吧,让你再去坑害行人?!从那以后,兵荒马乱的,我也再没打那里走,究竟还闹不闹鬼,我也不知道了。”
“别吓唬人,俺不信。”
“不信你瞧着,说不定今晚还能碰上。要是碰上,有我们两个,保证叫他们跪下叫你亲娘。”
“去你的吧。”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来到王爷坟。刚想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下再走,忽听松林里传来了叫骂声。风大林吼,听不清骂的什么。凤鸣把手一伸,挡住妻子,俯在耳朵上悄悄地说:“怎么样?准是那些坏蛋又在干坏事。走,咱们进去看看。”
于是,凤鸣抽出刀子,妻子拿出铁锤,把篮子放在一棵树底下,两个人分开杂草,丛树,轻引鹤步,进了松林向着骂声走去,在一个坟丘上伏下了。他们举目看去,只见黑影里,有两个当兵的在恶狠狠地毒打一个捆在树上的人。真是惨不忍睹,闻之心悸。
凤鸣刚要起来去救那个人,被妻子一把拉住说:“别忙,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听了一会儿,全明白了。原来,是国民党的两个大兵在拷打一个解放军,口口声声向他要文件。这时,他俩不免有些犹豫了。要是去救吧,估计他们一定带着枪,若被他们发现了,不但救不成,反而有被他们枪杀的危险;要是不救吧,那个解放军非被活活打死。他俩正无计可施,急得直摸脑袋,忽见两个歹徒放下枪,向坟丘的南面走去不见了。见此情景,他俩一刻也没停,轻步跑到被绑者跟前。凤鸣举手把绳子割断了,背起那人回身就走。栓子娘呢,来到树根前,把两条步枪背在身上,一条步枪端在手里以便掩护,回身随凤鸣之后,出了松林。凤鸣悄声说:“回家吧,别走亲戚了,说不定那里住着国民党呢。”
栓子娘没吭声,找到篮子,挎在手上,跟着凤鸣小跑步向来路走去。
亲戚没走成,救了一条人命。凤鸣两口子别提有多高兴了。
三天以后,小李恢复了知觉,眼睛昏花,两耳轰鸣,听不清身旁人们的说话,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但是,他确信自己已经不是在松林里了,也确信他的周围不是危险的境地了。他放心地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事情的经过。忽然,他仿佛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嗡嗡地说话:
“好了,好了,醒过来了。”
“不要动他,叫他再睡一会儿。”
小李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李又醒了。他觉得这是夜间。他看见一点光亮。那是灯光,灯影之下有个人在看着他。但是,他看不清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分不清。只是个黑影儿,这影子的背后放射着灯光。他想和他说话,可是全身都不听支配,一动也动不得。他想说话,但嘴张不开,喉咙里像塞上了棉花。小李满心着急,耳朵轰鸣了,全身一阵剧痛又昏迷了。
当小李再次醒来时,他看见阳光照射的窗户,粉白的墙壁,糊着花纸的顶棚,和炕沿下站着的许多人。最前面站着一男一女,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岁上下。
“你好些了吧,同志?”那女的说。
“啧啧!多好的小伙子,给打成这样。唉!”一个老大娘擦着眼泪说。接着,有人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议论开了:
“不是解放了吗,怎么还这么行凶作恶?”
“谁知道咋搞的!”
“赶紧送到北平去吧,在这儿又没有医生,有个三长两短咋办?”
“不行,现在还不能搬动。这么远的路,送到半路出了毛病可不是玩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已经救活了,就在这儿用草药先治着,等他会说能动了再送。这号跌打碰伤的病,我还可以凑合着治。”
是的,山区里靠打石头生活的人,免不了碰伤跌伤,又没有医生,只好靠祖传的药方来治疗。而且,这药方治这号病都是百医百效的。所以,小李的伤势很快好转了。
又是三天过去了。小李的伤势好多了,能用不太准确的字音说话了。但是,别人一点也听不懂,他全身还是不能活动,他心里十分着急。因为,他觉得没有完成李政委和王副连长交给他的任务,说不定他们找不着他,正在着急呢!小李多么想念连部的同志们啊!尤其想他的好友二宝。说不定二宝知道他失踪了,可能着急得偷着哭了呢。要是二宝突然找了来,准会把他抱起来,亲个够呢!想到这里,他挣扎了两下,想坐起来,可是白费劲,一点也动不得。他张大了嘴,想大声喊:“快把我送回部队去。”可是,喊不出声音来。为此,他急得满头是汗。
赵凤鸣的媳妇,以为小李要吃东西,赶紧端了一碗米汤来,用胳膊把他扶起来,一口一口地喂着。喂完了,给他解开头上包扎伤口的布,用草药泡成的水洗了洗伤口,尔后,又给他敷上一些淡黄色的粉末,这粉末散发着扑鼻的香味,用布包扎起来。这才给小李盖上被子悄悄地出去了。
这天晚上,小李一觉醒来,看见房东大嫂坐在炕沿下的凳子上,手里拿着针线活,慈祥而关切地瞧着小李。她见小李醒了,赶紧问道:“同志,你要不要吃东西呀?”
小李摇摇头,看着这位大嫂对他如此关怀照顾,心里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说话困难,他不禁眼圈一红,几乎哭了。但是他忍住了没哭。一滴无声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房东大嫂用手巾给小李擦擦泪,说:“同志,你别难过。我爹爹已打发人进城去找你们部队了。不用几天就会有人来找你的。你安心养伤吧。等他们来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小李高兴地笑了。笑得那么天真,可爱。房东大嫂细声细气地问道:“同志,想家了,是不是?你家里在哪儿呀?”
“不。”小李摇摇头,用不准确的发音说,“我——想——同志。”
“你姓什么?”
“……李……李。”
“你是哪个部队的?”
“……”小李张了张口,说不出来。忽然,他把一只手抬起来,伸出四个指头说,“四——连。”
“咹?你的手能动了?”房东大嫂惊异地说,“来,同志,再举起手来看看。”
小李也觉得惊讶。他的手不知不觉地能动了。于是,他把两只胳膊一下子全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并握着拳头在胸前晃了两下。
房东大嫂高兴得笑了,转身跑了出去,大声喊道:“爹,您快来看呀,同志的手能动了!”
赵大爷答应了一声,披着棉袄和媳妇进来了。
“来,你把他扶起来,再看看他的腿。”赵大爷说。
房东大嫂把小李扶起坐着,赵大爷用烟袋锅,敲敲小李的膝盖,小李的腿抽动了两下。赵大爷高兴地说:“嗯,有门儿,来,把他放下,我再给他舒展一下血脉,兴许能好得更快些。”
房东大嫂又把小李放下,赵大爷从小李的腰一直按摩到腿,最后,把小李的腿用力蜷曲了一阵,然后坐在炕沿上说:“小同志,你自己动一动,看看能行吧?”
小李这时觉得全身热乎乎的,他用力伸缩两腿,果然腿也能动了。自己也高兴得笑了,赶紧用手支着身子,朝赵大爷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赵大爷吸着烟,关切地对小李说,“要常活动,这样,会好得更快。”说着,赵大爷出去了。
公鸡叫过三遍,晨曦把山峦的轮廓,衬托得清清楚楚。麻雀儿在树杈间、屋檐上喳喳吵嚷。仿佛天地间只有它们才有权力自由欢叫似的。
小李早已醒来,他听着院子里的鸟叫声,觉得自己已经好了,那昏厥疼痛仿佛不存在了。小李离开部队,虽然只有五六天,他觉得仿佛已有好几年了似的。他十分思念同志们。这种如饥似渴的想念,使他忘记了一切疼痛。他翻身坐了起来,然后下了炕,像没有大人扶持的小孩一样,东倒西歪地走了两步,终于,咕咚一声跌倒,再也起不来了。
房东大嫂一步闯了进来。
“我的天,你怎么下来了?这孩子。”她把小李轻轻地抱了起来,又轻轻地放到炕上,然后给他盖上被,说,“告诉你,小同志,你的身子骨儿离能走路还差得远哩,着急也白搭。”
“我——要回——部队。”
“回部队,也要等人来抬你走。现在,你得给我好好地躺着。”
小李惊异地瞧着这位大嫂走出去的背影,心想,这位大嫂好大的力气。我小李虽然个子小,起码也有一百多斤。可到了她手里,仿佛连半斤棉花重也没有。平时她总是那么温和可亲。可是,这会子又是那么厉害。还有那位老大爷,虽然从来没见他笑过,但是,他脸上的每条皱纹却蕴藏着善良和慈祥。说话,做事,总是不紧不慢,十分沉稳。
早饭时,那位大嫂端一碗鸡蛋小米粥进来了。
“吃吧。”她说,“刚才摔痛了吧?吃了饭,给我好好地躺着休息,别思三想四的。”说完,她抿着嘴笑眯眯地瞧着小李,目光里充满了善意的责备。
小李赶紧坐起来,接碗在手,呼噜呼噜地把小米粥吃了。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喊道:“爹,我回来了。”
“怎么才回来?”
“别提啦,我跑了一天半夜才到城里,进了阜成门我就打听,见了解放军就问,都说不知道。后来,我在北河沿大街碰着一位同志,听我一说,他就把我领到武定侯胡同一个院里。在那里,一位首长接待了我,还叫我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一遍。后来,他说:‘谢谢你,同志。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你今天先住在这里,我们叫他团里派人,明天和你一块回去。’这么着,我就在那里一家伙睡了一天。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早晨吃过饭,他们团部来了四个人,你猜是谁?爹,就是去年在咱家住过、找伤员的那四个人。一见面我们都认识。”
“嗯,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他们在后面。因为昨天我们先到了太平庄。嘿!无巧不成书,去年我们从山上找回的那个伤员,还是个连长。他正住在我岳母家,改编国民党的军队。他说什么也不让我走,非请我吃饭不行,问长问短的又说了半天话。我岳母也不让我走。这么着,我就在那里住下了。今早天不亮,我们就往这儿走。瞧,他们来了。”凤鸣说着向门外一指。
小李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高兴得心突突直跳。他几次要起身下去,都被房东大嫂劝住了。当他听到凤鸣最后说“他们来了”时,赶紧用胳膊支着身子,仰起头来,隔着玻璃向窗外看去。
首先进来的是林班长,第二个是二宝,第三个是两个侦察员,肩上扛着一副军用担架。
小李几乎喊起来,但是他没有喊。脑子受了严重震荡的人,是经不起感情冲动的。他像跌倒一样躺下了。小李感觉躺下后,才只有一刹那的工夫,其实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当他扭过头来看时,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二宝。其余站在二宝后面的人,还是模糊不清。
“二宝!”小李伸手抓住二宝的胳膊,脸上浮现亲昵的微笑,嘴唇哆嗦了两下子,说,“二宝,咱们……差一点……再也见不着了。”
“躺着吧,小李。”二宝鼻子有点发酸,轻轻地按住小李,说,“大伙都问你好,可记挂着你哪!”
小李点点头,一滴泪珠从眼角流到枕头上,这泪珠里蕴藏着几天来的千言万语和说不尽的思念。
二宝,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惊动了一个人:房东大嫂。她分开众人挤到前面,两手抓住二宝的胳膊,双目灼灼闪光,端详着二宝的脸,问道:“你叫二宝?”
“是呀!”
“你哥叫大宝?”
“对呀!”
“你姓孙?”
“一点也不错,怎么?”
对话间,房东大嫂的表情极为复杂。想笑,但眼圈发红,泪水包着眼珠一个劲地转动;想哭,嘴唇咧着,露出一排洁白如玉的牙齿,半天又哭不上来。最后,她把二宝猛地抱在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我的亲弟呀!我,我可……见到你了。十多年了啊,没想到,今天……我的天啊!老天爷睁眼了啊!哈……”
房东大嫂伏到二宝肩上呜呜地哭了。哭声震动了房屋,传到了山区的晴空。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全屋的人都弄愣了,二宝也愣了。可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扶起房东大嫂,仔细看了又看,一点也不认识,简直不敢相信。他口吃地问:“你,你是桢英姐姐?”说话间二宝泪水包着眼珠,一个劲地转动。
“是呀,是呀!我就是十多年前,被王经堂抢走了的姐姐呀。”桢英放声大哭了,哭着擦擦眼泪,问道:“爹好,娘好?”
“娘好,爹不好。不是,爹也好,就是……就是,嗯……死了!姐姐,姐姐——姐姐呀……”
说到这,二宝也呜呜地泣不成声了。
“啊!我的爹呀……啊……啊……”桢英哭得前俯后仰,几乎昏厥了。
大家这才明白了。除去惊讶之外,叹气的叹气,抹眼泪的抹眼泪,最后,赵大爷说话了:“凤鸣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栓子娘和二宝送到你屋里去,叫他姐弟俩好好说个话?这里有我和同志们照看小李呢。”
赵大爷的话提醒了凤鸣,这才和二宝扶着媳妇到西屋里去了。
桢英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抗日战争以前,孙桢英被王经堂从靠山镇骗到北平,后因王经堂要把她卖到妓院里去,半路上她跳车逃跑,几乎摔死,后来,被言素华的父亲救回家去。从那以后,桢英就在言素华家住下了。但是,由于她受刺激太深,又因跳车逃跑时头部受震荡,一时神经错乱,患了神经错乱症。后来,抗日战争爆发,鲁青随王经堂在北平当了汉奸。有一次,他在街上碰着孙桢英,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这就是当时传说的疯姑娘怒打鲁副官的事。可是,桢英因此而惹下了大祸。素华的父亲把她偷偷地用三轮车送到西郊太平庄,托他的好朋友许忠明代为照看。许忠明家里除去老伴,只有一个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就参加了华北八路军抗日去了。家里只剩下许老头和老伴,还有个既孝顺又聪明伶俐的儿媳妇。桢英来了,许忠明和老伴高兴得什么似的。一来因为老两口没有闺女,二来儿媳妇也有了个伴。因此,虽然桢英有点疯病,他们还是把桢英收养了下来,并且把她当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看待。这么着,桢英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疯病渐渐地好了,终日帮着家里干活。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家,也曾要求许忠明说:“爹,我想家。您能不能去靠山镇帮我找一找,哪怕是捎个信给我家的人,说我在这很好。也好叫他们老人家放心。”
“这事吗……”许忠明想了想,说,“难啊,孩子,兵荒马乱的,国民党见人就抓,日本鬼子到处杀人放火,这么远的路,谁敢去啊?唉……要不,我早就送你回去了。”
从此,桢英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谁知,好事多磨,四一年日本鬼子大扫荡,鬼子汉奸到处乱窜,太平庄也不太平了。每天要逃荒跑反。许忠明看桢英这么个大姑娘在他家住着也不安全。万般无奈,逃反时他把桢英送到了山区赵凤鸣家。这里比较安全,鬼子不敢轻易进山,即便进了山,大家往山上一溜也就没事儿了。况且,这里是八路军游击队的地盘,那些反动派,轻易不敢来。因此,许忠明就把桢英留在赵老头家里住下了,自己领着老伴和儿媳妇回家了。
第二天消息传来,许忠明在回家的途中,不幸遇着日本鬼子,被杀害了!幸亏碰着游击队在山上打埋伏,许忠明的老伴和儿媳,乘机跑到山沟里藏了起来,才幸免死亡之灾。
桢英哭得死去活来,她一定要回去和鬼子汉奸拼命,为干爹报仇。赵老头和凤鸣左劝右说,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住。从此,她就在赵凤鸣家住下了。
平时,桢英帮凤鸣和他父亲上山打石头,干重活。但是,她很少说话,经常发呆。有时,由凤鸣陪着,回太平庄看看她的干妈和嫂嫂。天长日久,桢英和凤鸣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感情。桢英在精神上有了一点寄托。有时和凤鸣也说些心里话。赵老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老人家喜眉笑眼地吸着烟,瞧着眼前这对年轻人,想到:嗯,天生的一对。不如和许老大娘商量一下,就这么着吧。
于是,赵老头为这事,专程跑了一趟太平庄。谁知许老大娘也早有这个想法。因此,两人一议而成。人逢喜事精神爽,赵老头喜形于色,两腿行走如风,回到家里立即找了个媒人,两下里一说合,凤鸣和桢英便成亲了。
洞房花烛那天,桢英哭了。她想起父母兄弟,还不知在家怎么样呢?要是他们也在这里,该多好!经过邻居乡亲们的劝说,才转悲为喜。大家答应桢英结婚后,派人去靠山镇找她的父母。可是,兵荒马乱的,跑这么远的路,凶多吉少,谁也没敢去。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了。桢英生了栓子已经一年多了,爹妈仍杳无音讯。时间长了,桢英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凤鸣和孩子身上了,想家的思绪渐渐地平稳了。
去年冬天,赵家庄附近发生了战事。班长老林和二宝来她家,请凤鸣帮助找乔震山。桢英觉得二宝有点面熟,但绝没有想到是她弟弟。因为,她不知道两个弟弟参加了军队,更没想到他会来到这里。尤其是,乔震山被抬到她家时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既不省人事也不会说话,而且离别了十多年,她怎么会认出是她弟弟大宝呢?所以,那次两位弟弟都见到了,可是,都没能相认。
现在见到了二宝,一切往事涌上心头,桢英和二宝亲热地叙谈了一个上午。桢英的心,沉浸在悲欢离合、深仇重怨之中!凤鸣提醒道:“天不早了,快做饭给同志们吃吧。”
桢英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起身去做饭。没用上一个小时,做了满满的一桌,还拿出最好的酒,招待这些亲如一家的客人。赵大爷和凤鸣作陪,她自己和小栓子在屋里陪着小李,共用午餐。
里屋、外屋一片谈笑感叹之声。
下午,林班长、二宝和两个侦察员要抬着小李回去了。凤鸣一家恋恋不舍,尤其是桢英,眼里含着泪水,瞧瞧小李,又瞧瞧二宝,从心眼里不舍得他们走。可是,小李要住医院啊。有心留下二宝再住两天,但是,二宝是接受任务出来的,不回去当然不合适。想来想去,还是悄悄地和凤鸣商议,叫他们都在这住下,明天再走。凤鸣说:“不,和爹说说,咱俩和他们一块走,去太平庄看看大弟弟不好吗?这样,路上咱俩还可以帮他们抬担架。”
桢英高兴得直点头。
于是,凤鸣立即和父亲商量妥了。还是由凤鸣父亲在家带着小栓子,凤鸣两口和林班长等人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