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乌云,笼罩在王爷坟松林的上空,漆黑的松林像是对着小李眈眈垂视。没有星星,更没有月光。宇宙一片漆黑。咆哮的狂风,吹动着高大的松柏,发出惊人的吼声。松林之外,是凄凉寥廓的旷野,绝无人行。
通讯员小李,被捆在一棵大松树上,全身被两个歹徒翻遍了。他们毫无所获,只是把小李那搓得不像样的小笔记本,扔在地上的草丛里。
“文件放在哪里?说!不说老子揍死你!”
两个歹徒,把三条枪靠放在身旁一棵松树干上,手里拿着皮带,轮流拷打小李。
小李可真不含糊,虽然被打得满脸是血,却一声不吭。好像这皮带不是打在他身上似的。但是,他又一转念,这样不声不响地被两个坏蛋打死,太不值得,必须大声骂,高声叫,兴许松林外有人路过听见,会去报告部队,即便被打死了,也有人来抬他的尸体。于是,他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混蛋!亡命鬼!死到临头还作恶害人。这周围都是我们的部队。要是他们知道了,捉住你们,抽你们的筋,剥你们的皮,叫你们死了喂狗!”
“嘿嘿!”大个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奸笑了笑,说:“你个小兔崽子,想得倒美!告诉你吧,这地方天一黑就没人走动。你要是顽固到底,不把文件交出来,不把你来这里的任务告诉我们,你连天明也活不到。要是你说出来,老子就放了你,咱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放你妈的屁!老子不说,你打吧。”小李咬牙切齿地骂道。
随着小李的骂声,那皮带又嘎扎嘎扎劈头盖脸地抽打在小李的头上身上。
“混蛋、土匪、亡命鬼!……”他们抽一皮带,小李骂一句。后来,骂声渐渐小了,微弱了,停了。小李昏过去了。
大冬天,两个匪徒累了一身汗。他们住手了,蹲在一旁毫无办法。
“我看算了,给他一枪回去交差,省得在这里挨冻。”
“枪毙吧,老子不怕,你们的末日不远了!”忽然,小李又骂开了,“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把老子打死,你们两个王八羔子也活不到明天。”
“他妈的,你认为老子不敢毙你?”中等个儿的拿枪在手,用枪托子在小李头上、身上乱敲了一阵。霎时间,小李不骂了,头耷拉在胸前,全身也瘫痪了。
大个子上前把小李的头扶起来看了看。小李紧闭双目,满脸血肉模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看来是死了。
两个匪徒无可奈何,来到一个坟丘的避风处,坐下来开始吸烟。
大个子埋怨说:“你小子把他打死了,什么也没弄出来,回去怎么交账?”
“其实,我也没想把他打死。我气坏了,失了手。说不定待会儿他会醒过来。”
“醒个屁!头破血流了,连气都没有了。你小子手头太狠了!现在部队正在改编,还不知怎么处理我们呢。你还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大个子说。
“你好,我看你那皮带也够劲了。不是伤天害理,还能说是积德?他妈的!”
“皮带再重也打不死人,可你用枪托子……哼!”
两人沉默了一阵,谁也不说话,一个劲地吸烟。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两个歹徒又开始对话了。
“哎,对啦。”中等个儿说,“我想起来啦,我们在争文件包时,那小子好像把什么东西塞到嘴里了。是不是他把文件吃了?”
“对,当时我没在意,看来是这么回事。”大个子说,“现在时间还不长,文件在肚子里还化不了,我们用刺刀把他开了膛,不就取出文件来了?反正他已经死了,开膛也不会流血了,好收拾。”
说干就干,两个人把烟蒂往地上一丢,用脚踏灭,然后抽出刺刀,转出坟丘,摸着黑来到那棵大松树跟前。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取枪,结果枪也不见了。原来小李和三条枪,已不翼而飞了。捆绑的绳子,寸寸皆断,脱落在地。两个匪徒吓得魂飞九霄!
萧瑟风声吹动那些坟顶的纸幡,两人明白了,这里是王爷坟,听说会闹鬼。他们在这里干伤天害理的事,说不定,连鬼也不饶他们。
“伙计,”大个子打着寒颤悄声说,“这里是……是,王爷坟吧?”
“是啊。”中等个儿用惊惧的眼向四周瞧着,全身战栗地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即使没有鬼,也可能有共军的埋伏。”
“不对,要是有埋伏,早把我们给捉起来了。一定是……是闹鬼了!”
于是,两个人战战兢兢地向松林外摸去。出了松林,两人撒腿就跑。他们不分东西南北,黑灯瞎火的一个劲地跑。冷不防,扑通,扑通,两个人都倒栽葱地跌到地坎下去了。这地坎有多深?大约不到五米,虽然不深也跌了个半死,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醒了。
“哎——呀!他妈的伤天害理,鬼都不容!”大高个子伸手摸着头说,“伙计,我们是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我敢打赌。我全身都觉得痛。要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说得对,伙计。可是,我们活着回去,不但没完成任务,连枪也不见了,刘副团长能轻饶了我们?别说五十元现大洋拿不着,说不定给一粒卫生丸送你回老家。”
“那倒是真的。你说怎么办?”
大高个子伏在中等个儿耳朵上说:“找个地方换上便衣……嗯?”
“行,他妈的,早就想回家抱娃子了。”
两人互相扶起来,忍着全身的疼痛,沿着地坎,向前走去。不多时黑夜便吞没了他们。
鲁青这天夜里十点多钟,乘王经堂的小卧车,回到了城里石碑胡同六十三号。他上了台阶就叫车开走了。这时门洞的灯已经闭了。他站在黑影里按了电铃。大约两分多钟门开了,鲁青急不可耐地钻了进去。来到客厅,他开口问道:“一排长还在吧?”
“在,怎么,有事吗?”刘谊辉的随从问道。
“小声点,”鲁青说,“太太呢?”
“睡了。”
鲁青俯到随从的耳朵边,连说带比画,最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像白砂糖一样的粉末,说:“就用这东西,保证他一次就吃饱了。这是刘先生给的。”
“今晚就干吗?时间怕来不及了。”
正说着,壁上的大挂钟敲了十一下。
“来得及,再有三个小时满够。那时,正好大街上也没人了。他现在干什么?”
“正在和我们喝酒。听电铃响,我就出来了,大概现在也喝得差不多了。”
“好,马上干!”说完,两人把客厅的灯闭了,向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里,灯火辉煌,人影憧憧,隐隐约约传出醉醺醺的、吐字不清的谈话声。当钟声敲过十二下以后,灯光忽然灭了,院子里一片漆黑。又过了一个小时,从东厢房里出来三个黑影,最后一个肩上驮着一个鼓胀胀的麻袋包,看样子挺重。前面两个人悄悄地开了大门,站在台阶上向四下里瞧了瞧。马路上风大尘土扬,连个人影也没有。前面的人,回身一招手,驮麻袋的人跟着前面的人下了台阶,向北走了有一百多米站下了。前面的人已把马路上下水道的盖子掀开了。于是,他们把麻袋包塞进了下水道,接着盖上了盖子。
走在前面揭下水道盖子的是鲁青。他取出手巾擦了擦手上的脏气,低声对同伙说:“好啦,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等明天太太起来问,就说他回老家了。”说完,一招手,各人散去了。
鲁青这事干得既干净又利落。
他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了。
太太小声骂道:“该死的!我以为你死到外头了。满小姐等你呢!”
鲁青提心吊胆地进了她的卧室,见满洒丽满脸怒色坐在椅子上吸着烟,用眼角瞟了他一下,没吭声。
“满小姐还没睡啊。”鲁青脱帽哈腰问了一声,表情很不自然。窘态之中暗含着恐慌。
满洒丽仍然没吭声,甚至连看也没看他。这种无声的责备更使鲁青承受不了。他垂手躬身干笑了笑,光等满洒丽发脾气了。沉默了好一阵,满洒丽终于开口了:“怎么才回来?!”这声音混沌而严厉。
“是……回来晚了点。”
“干什么去了?”
“这……”
“怎么?对我还保密?!”
看来,鲁青不说是不行了。再说,杀害一排长是王经堂和刘谊辉叫干的,谅必说也无妨。于是,鲁青把事情的缘由经过点滴不漏地说了出来。
满洒丽听着鲁青的陈述,一会儿面色发白,一会儿心脏紧缩,最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被这惊心动魄的事件吓呆了,而且她对这件事,既无权过问也不敢干涉,只好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听着。鲁青说完了,她看看表已经三点了。鲁青以为她要去休息了。但是,她说:“鲁上尉,有件事还要麻烦你。”
“你说吧,小姐。”
“从明天上午十点起,大约在三天以内,有一架大型客机从南京来,在南苑机场降落。据说,这架客机上载的是一个和平谈判代表团。在这之前,还有一架战斗机从青岛起飞,到南苑机场上空作战斗飞行,以吸引共军对空射击,制造一个紧张局面。到那架客机来时,使共军产生误会,同样开炮射击。你听明白这个意思了吧?”
“明白了。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现在就出发,到南苑去告诉独眼龙,对战斗机射击时,要控制射击分寸,使战斗机安全返航;而对那架大型客机,要坚决把它打掉!你懂吧?”
“这……”鲁青畏难地抓抓头发,“是不是先请示一下陈先生……”
“不行,来不及了。”满洒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南京美国顾问团的命令,办完了再到太平庄报告陈先生。马上执行吧!”说完,满洒丽转身走了。
鲁青的眉、眼、鼻子、嘴扭到一块了。真够他受的,到了南苑,还要跑太平庄,报告陈先生,起码两天两夜别想睡觉了。
小李走后,王德召开了支委会,讨论了两个问题。第一,选了王德为代理支部书记;第二,检查了当前政治教育和城市政策的执行情况。会议开了一下午才结束。
天已黄昏,小李还没有回来,王德有点着急。但是,小李临走时曾说过,万一当天回不来,就在连长那里住,次日再回来。因此,王德想到这里也就放心地吃晚饭,到营部汇报工作去了。
宣内大街上,风尘飞扬,路灯暗淡,行人稀少,那些小商店早已打烊关门了。街道上显得特别宽敞、寂静。王德从营部出来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他迈着方步,皮鞋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声音。他觉得身旁好像少了点什么,想了想,什么也不少,只少了个小李,要是小李在家里,他会和他一块出来,就一点也不寂寞了。正在这时,远处传来行人的脚步声,这行人显然是个军人。因为步伐均匀而有节奏。只有军人的步伐才有这种节奏。果然,团部通讯员二宝从绒线胡同走了出来。他看见王德,站下敬礼说:“报告副连长,团长找你。”
“唔,找我干啥?”
“不知道。”
“梁干事这几天干什么?”
“老没见面。”
王德瞧了瞧二宝,心想,你这个二宝啊,问什么都不说,好样的。要是小李啊,话匣子一开就没个完。
王德来到周国华的房门外,敲了敲门,听里面周团长说“进来”时,王德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敬礼!”
“嗯,坐吧,王德同志。”团长见王德情绪不大高,问道:“怎么,没有指导员和连长,工作不大好做,是不是?”
“是的,团长同志,有点困难!”王德皱着眉头答道。
周国华瞧了瞧王德,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说:“你看叫赵文江当副连长,你当连长兼指导员,好不好?”
“我?”王德惊讶地瞧着团长,说:“团长,我还太幼稚……”
“对,对。”周团长笑了笑说,“幼稚,年轻,经验不足,是不是?王德同志,这些都是人人工作道路上的必经之路。只要敢于大胆实践,这段经历就会大大缩短。我看你还是试试看,好不好?”
“这么说,乔连长和郝指导员,将来不回我们连了?”王德见团长笑了笑没回答,继而又说,“请梁干事还到我们连吧。要不,另派个人也行。我一个人,那不更困难?”
“不。”团长收起笑容说,“他不适合做连队工作。其他又没人可派。”
王德没再说什么,但心里仿佛压上块石头。他经常想,等连长和指导员回来,就什么都好办了。这一下再也不用指望了,只好下决心和赵文江商量着干吧。而且一定要干好,不能干坏。因为,这是党对他的考验,也是他切实锻炼自己的机会。团长说“试试看”,王德觉得这句话分量挺重,既有鼓励也有鞭策。王德只好说:“请您放心,团长同志。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信任和期望。”
“嗯,这就对了。同志!”周国华面带笑容地说,“抗日战争时期,有的连队经常只剩一个连的干部,还不是一样带着打仗,而且照样打胜仗。他们的年龄和军龄,跟你差不多。这是什么道理呢?很简单,他们都是共产党员。”
王德点点头,瞪着两只聪明的眼睛瞧着团长,听他继续说。
“中国革命,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困难。有些困难,是敌人制造的;有些困难,则是由于我们自己的同志犯了错误造成的。这就需要我们共产党员带头去克服,去与之做斗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算不得是共产党员。我们的党在群众中就会失去威信,革命也就不会取得胜利。总之,中国革命的胜利是克服困难干出来的,绝对不是空喊出来的。”
周国华又问起王德的房东,他说:“你那个未婚妻,最近有什么情况没有?”
“这两天光忙着搞连队政治教育了,没和她接触。”王德说。
“要抓紧接触。听说她跟梁群说要参军,这是个新情况。你见到她时,可以答应她。”
“答应她?”
“对,答应她。这和梁群答应她的意义,有根本的区别。要看一看她是真想参军还是假想参军。”
“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是不怀好意的。”
“对,可以这么看。因为,既然她说过去如何思念你,对你的感情如何深,而且,我们进了城,她就如饥似渴地想找你恢复关系。那么,为什么又和国民党旧军官密切来往呢?这不值得我们深思吗?现在,她又提出要参军,不知要搞什么名堂。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把她引进来,对她进行审查,这比她不参军便利得多,也名正言顺。如果她是假意的,一定会耍不可告人的花招。你就要多加注意,严密侦察。”周国华说到这里,停了停问道,“小李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
“唔,兴许在你们连长那里住下了。”
王德见团长的话已经说完,就起身敬礼说:“我可以走了吗,团长同志?”
“可以。早早休息吧。”周国华看看表,已是夜里十点半。
王德回到连部,见大家都睡了,只有通讯员小张在值班。小李的睡铺空着,不用问还没回来。他又从窗上向房东院子里看了看,那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光,看样子也已睡了。王德这才上床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团长的谈话,在他脑子里翻腾,小李今晚没回来,他又很不放心。照理在连长那里住下,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王德总觉得心神不安。他在猜想,房东可不可能是个坏蛋?小李跟踪他,被他发现了,半路上冷不防把小李给害了?想到这里,王德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但又一转念,觉得自己未免多余担心。小李不是小孩,更不是傻子,是个老兵了,平时蛮机灵的,而且,还背着枪,即便有什么事,小李也不是好惹的。想到这儿,王德一翻身,放心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王德就起床了。他觉得没事好干,就拿起扫把打扫院子。连部的通讯员,司号员,还有文书,知道副连长惦记着小李,提前起床了。大家也都赶紧起来,打扫卫生,整理内务,弄得院子里叮呤当啷乱响,一阵好忙。
响声惊动了失眠的满洒丽,她翻身坐起来,下了床来到窗前,悄悄地把窗帘掀开,瞧了瞧,见连部灯火通明,人影出出进进。她心里一惊,部队起得这么早,不是要出发,就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了一阵,因为天不亮,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只好回到床上,披上衣服,偎着被,坐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要是他们真的出发南下,那就好极了,一来我们减轻了压力,二来我们的行动也就方便多了。光剩下他们几个整编人员和城里军管会几个人就好对付了。继而又一转念,不,他们不会走得那么早。而且,要是远途行军,事先一定有所准备。看来,准是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呢?满洒丽陷入深思之中。她忽然心里一惊。是不是鲁青昨晚的所作所为,被他们知道了?那就大祸临头了!——混蛋!她咬牙切齿地骂鲁青等人。这些蠢猪,动不动就杀人害命。我早晚得栽在他们手里!不行,天亮后,我得找王德探探口气。如果真的暴露了,还要早想办法呢。决心已定,她也起床了。
吃过早饭,王德想到一排去找赵文江。临走时,他告诉通讯员们说,小李回来时,叫他到一排去找他。
王德出了大门向六部口走去。胡同里人少路静,他风纪整齐,姿态端正,迈着方步,安闲地走着。王德走起路来虽然目不斜视,但他可以眼观四方耳听八面。走到新平路口时,他忽然发现满洒丽从新平路走来,却装作没看见,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满洒丽以为王德没看见她。她放过他去,然后尾随着王德。出了六部口,来到长安街,王德一直没有回头看她,满洒丽沉不住气了,只好疾走几步跟上去,用日语打招呼说:“王德,你到哪去?”
王德这才止步转身,露着一对虎牙,笑了笑,“你说我要到哪去?丽英。”
“瞧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你要到哪去,我怎么会知道?”满洒丽满脸春风地笑了,“好几天没见了,我想和你谈谈。”
“是啊,”王德说,“工作忙,老抽不出时间来。其实,我也想找你谈谈,可是……”
“真的?!你也这样想,我真高兴。”满洒丽斜过眼来瞧着王德,嘴上挂着微笑,一对酒窝特别引人注目。
“可是,一个军人,老和像你这样一位小姐来往,影响不好。我很为难。既想找你,又怕人家说闲话。所以……”说到这里,王德住口了,偷眼瞧了瞧满洒丽,想看看她的反应。
满洒丽不吭声,面带微笑。仿佛在耐心听王德说话,又好像在思考问题。于是,两人暂时沉默了。
两人沿长安街的人行道向东走去。大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马路上的电车、汽车、自行车也渐渐多起来。嘈杂声吞没了他们的谈话声。
“你真坏!”满洒丽突然把头一歪,笑眯眯地说。这声音充满了娇嗔。
“是啊。”王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国民党,美国鬼子也都说我坏。对我来说,能博得他们说我坏,那是不胜光荣的。”
“瞧你!”满洒丽把脸一沉,“你们解放军总是一说话就扯到政治上去了。我说你坏,是因为你自从见了我的面,老是装模作样,不冷不热的,还老打官腔。我现在再提醒你一句:我是你的未婚妻。”
王德突然止步,目光锋利地把满洒丽上下打量一番,说:“满洒丽小姐,解放军的未婚妻,必须是同生死、共患难、志同道合的,否则,不能成为未婚妻。你懂不懂?!”
满洒丽不禁心里一惊,面色苍白,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哟!瞧你,干吗这么厉害呀!怪吓人的。我哪些地方不能和你志同道合?”
“嗯,就凭你这身穿戴,你和我同路而行,你不觉得别扭?我可觉得脸上不好看。”
“噢——原来是这样。”满洒丽顺水推舟地说,“等我穿上军装,成为一名解放军时,我呀,还不和你一块走呢。你知道吧,梁干事要介绍我入伍,你还蒙在鼓里哪。噢,对了。你们梁干事这几天怎么老没见面?”
“他有病,住医院去了。”
“说真的,王德。”满洒丽眼珠一转,接着说,“我想,我穿上军装,你一定很高兴。到那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谁还能再说闲话?等解放了全中国,我们一块退伍回来,在北平住着,一块工作,一块生活,再也不分开了。该多幸福啊!”
满洒丽眉飞色舞地说着,脸上煞有介事地浮现着幸福的微笑。她瞧瞧王德,看他脸上没有什么反应,随即问道:“怎么,你不信?”
“我信。”王德笑了笑说,“据我所知,梁股长并没给你介绍。因为,他那里没有你的履历书。”
“真的?”
“真的。”
“那么,我把履历书给你。你给我介绍,行不行?”
“当然行啦。”
“一言为定啊?”
“谁还骗你不成。”
“好,我今天到学校去就写。”满洒丽眼珠一转,又说,“不过,要是你们这几天出发了,怎么办?”
“不要紧,”王德说,“我想,把你介绍到我们军部南下工作团里。这次,我们在北平招收了一批中、高级学校的学生,将来作为我们部队里的文化骨干。即便我们部队走了,南下工作团也要在这儿训练一个时期才能走。”
“怎么,部队这两天要走吗?”
“不,还没接到命令。”
“那么,为什么今早你们起得那么早?都把我吵醒了。”
“噢!对不起,那是我看错了时间,早起了半小时。”
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新华门。
“我已经到了。再见!”王德一招手,过了马路,进了新华门。
满洒丽站在新华门对面,目送着王德进了新华门,才转身向东交民巷走去。她想到英国领事馆去了解一下国际情况。比如,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可能性啦,美国人对共军渡江作战的态度啦,国共和谈的前景啦等等。了解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今后一旦事情败露,她可以借英国人的帮助,向美国逃跑。眼下,她要参加解放军,只是为了博得王德的信任。真的参军,她现在还没有这个决心,更无信心。因为参军要写履历书,这履历书怎么写法?如果解放军根据她那伪造的履历,查出她的真相,岂不是自投罗网?!满洒丽又从和王德的几次接触,觉得王德对她还不很信任。这一切使得满洒丽感到有种潜在的威胁。所以,她决定到英国领事馆去,了解情况,准备后退之路。
王德回到连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一进门,连部文书报告说,小李还没回来。他急忙打电话向团司令部报告了这件事。团司令部立即打电话问李治中,李治中回答说,小李昨天下午四点多钟就离开了太平庄。
这消息仿佛在王德头上打了一闷棍,他的脑子一阵嗡叫,天转地旋,全身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头,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不相信大白天,又不是战争环境,一个活人会失踪。难道小李真的像自己猜想的那样,被房东这个坏蛋给害了?!王德的脑子里忽然闪出房东的影子。对,问问房东回来的时间不就明白了?王德用拳头向桌上一擂,可是他又慢慢地坐下了。用什么理由去问?就说我们通讯员跟踪你没回来,是不是你把他害了?这,这怎么可以呢?而且这件事怎么能叫房东知道呢?
王德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他在苦思冥想弄清小李失踪的原因。他想把赵文江马上叫来主持连里的工作,亲自带上几个战士到乔震山那里去找小李。他立即把他的想法在电话上请示了团司令部。司令部杨股长的答复是:团首长已派侦察班长老林,带着两个侦察员和二宝出发了。并嘱咐王德要密切注意房东的行动。
王德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静地坐下,考虑如何去了解房东回来的时间,而又不使他察觉小李失踪?
王德午饭也没吃,老在屋里转来踱去。文书和通讯员都来劝他吃饭,他只是摇摇头,一声也不吭。后来,他走了出去。他想到团部找作战股长了解一下他对这问题是怎么看的。
小李的失踪震撼了全连。往常吃饭时,大家有说有笑,今天却哑口无声。大家默默地吃完饭,把餐具悄悄地收拾好,送到伙房去。回来没事可做,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小李丢不了,平时他可精怪哩,说不定在连长那里住下了,住两天再回来。有的反驳说,瞎扯,你没听团部说小李昨天下午四点多钟就离开了太平庄?我看八成被那些坏蛋给活埋了。有的说,我们提个意见,把我们全连都开去,把特务团的头子捉起来问他要人。最后文书闷声闷气地说:
“我看呀,老雕叼了个捣米槌,别那么悬天捣地地瞎吹牛吧!小李肯定出了问题。这是实事。至于是不是被坏人杀害了?只能说是可能,不能说一定。大家想想看,小李也不是个傻头傻脑的人,哪能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害了呢?再说,他手里有枪,遇到坏人他那条枪也不是吃干饭的……”
“你说,他到哪里去了?”通讯员小张问道。
“这可很难估计,也只能设想。说不定,小李往回走的路上碰到敌人,小李用枪把他们吓跑了,又去追,追远了,天黑回不来了,在什么地方找个老百姓家里睡了。哼!他到现在不回来,你着急,他可不着急呢。大概睡上瘾来了,可能现在还没起床呢。”
“你怎么知道?”
“我根据小李平时那脾气,估计的呗。”
“瞎估计!小李要是没出事,现在早回来了。不回城里,也该回到连长那里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不吱声了。各人在做各人的猜想,尽管看法不一,但对小李失踪凶多吉少的感觉,却是共同的。只是同志们不忍心说出来而已。
下午三点,王德从团部回来。他在团部听杨股长说,李政委在电话上告诉,四连连部的房东是晚饭后很晚才坐小卧车回城里的,比小李晚走了四五个小时。至于小李的问题,他正设法了解情况,一有线索,就立即告诉他们。王德想,这么说来,小李的失踪与房东并无关系。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房东和那个陈团长的关系不一般。不然,为什么还用车把他送回来?而且是深夜才回来。
王德进了绒线胡同,一抬头,见满洒丽从东面走来。王德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从她口里捞点东西!王德来到连部门口,站在台阶上望着满洒丽,打招呼说:“喂,你回来了,履历书写好了吧?”
“瞧你说的,”满洒丽笑了笑,“那玩意要请我们的领导写才算数,我自己哪能随便写?再说,参军嘛,也不是件小事,不通过校方同意,也不发文凭给我呀。”这话倒是真的。不过她的本意是这么大的事要得到王经堂和南京顾问团的同意才行。
“你说得对。那我只好耐心地等着了。”
“谢谢你,其实也等不了多久。”
王德一本正经地说:“有件事我还要问你,可以不?”
“哟,客气什么呀,有话尽管说,我们又不是外人。”
王德露出一对虎牙,笑了笑,用猜疑的目光瞧了瞧满洒丽,说:“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是你舅家,怎么我们来了半个多月了,从来也没见着他呢?”
满洒丽刷的一下面色苍白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扯了一下王德的袖子,下了台阶来到门旁的路灯杆下,像有什么秘密事要说似的。
“别提啦,王德,”她说,“我这舅原先是廊房头条汇丰钱庄的经理。后来,国民党那些官儿们把钱都提出去跑了,钱庄就倒闭了。剩下一点钱,我舅才买了这所房子。老人一气,弄了一身病。现在在家待着养病,老也不愿出门。有时钱紧了,才出去走走,向朋友借点钱维持生活。昨天,噢,前天吧,他到乡下去,找一位国民党的军官,他们以前借我舅二百元现大洋,想去讨来。可是人家现在已经改编成解放军了啊,说什么也不给了,白跑了一趟。老头子差一点没气死。国民党那官儿啊,可不像你们,真能坑人,解放了还是毫不讲理。这样一来,连我的生活也受了影响,只好叫我妈妈给我寄点。”
王德仰起脸来想了想,说:“你舅这么大年纪了,可我还没见过面呢。”
“你想见他吗?”
“想见。”
“那太好了。”满洒丽高兴地说,“等他病好了,我和他说。他一定很高兴见你。”
“谢谢,”王德说,“可是,我也从来没见他出来过。”
“是啊,我们家有个后门,那里去大街方便。所以,他都是从那里走。”满洒丽说到这里,把头一歪,双眸闪烁着谄媚的光亮。大有“你还要问什么,我都愿告诉你”之意。
“唔。”王德点了点头,说,“谢谢,以后有机会再谈。”
两人同时说了声再见,而且握了握手。
王德目送着满洒丽走去。经过这次谈话,王德觉得这家伙与其说她狡猾,不如说她幼稚。谈话中,她竟敢用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她家有个后门,以及房东去郊区找国民党军官的事,企图以假乱真。正好这些问题,都与小李失踪有联系。这不能不使王德确信,小李失踪与房东有密切关系。虽然两个人离开太平庄的时间相差很远。难道敌人就不会用时间的差距来掩护房东,以证明小李的失踪与他无关?完全可能!那么,她这个“舅舅”是个什么人呢?他在反整编里又是个什么角色呢?如果能见到他,那再好也没有了。小李的下落,只好等林班长他们回来再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