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出洞以前,总是提心吊胆地怕碰着猫。
鲁青出门以前,也是鬼头鬼脑地察看周围是否有人盯着他。鲁青和满洒丽商量好了,今天到王经堂那里去。一来向王经堂报告重要消息,二来到那儿躲避几天。上午,他在胡同的拐角处探头一瞧,不禁吓了一跳。他见小李背着枪在胡同口面朝马路站着,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缩回来,钻回家里把门关上,惊恐之心久久不能平静。
“糟啦!这胡同被堵上了,出不去了!”他在地上转悠着自言自语地说。
“上午不能走,下午再走。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胖太太满不在乎地说。
“对,下午再去。唉!”鲁青躺在椅子上吸起烟来。他隔着窗户向天空瞧着,希望时光飞速流逝。可是这太阳,白惨惨的脸像钉在那里一样,走得慢极啦!
小李今天上午在胡同口站了老半天也没见房东老头出来。于是,他回到连部向王德做了汇报,并准备下午再去。王德想了想,对小李说:“你真傻!你那样站着,他能出来?你必须找个地方匿起来,使他看不见你,而你又能看见他才行。下午再去。暗地里盯着他,看他到底去什么地方,然后马上回来报告。”
下午,小李来到安福胡同口的马路对面,进了一家商店,隔着橱窗向胡同口瞟着。不多时,房东老头贼头贼脑地从胡同里出来了,见他往西一拐,沿着长安大街走去,走得挺快,还不时地回头瞧瞧,不一会儿,在电车站停下了。
小李钻着人空也向电车站靠拢,碰巧一辆电车停站,鲁青上了前节车厢,小李趁机上了后一节车厢。电车向阜成门开去。一路上各停车点都有乘客上下,到了阜成门终点站,他见房东才从车上下来,然后直奔汽车站,登上去郊区的汽车。小李刚一下电车,那辆去郊区的公共汽车就开走了。小李只好顺原路回到了连部,把所见情况向王德做了汇报。他说:“副连长,这家伙是不是到太平庄去了?不然他坐郊区公共汽车干什么?我看我也去太平庄,找连长了解一下。如果他到那里去了,就了解一下他去干什么;如果他没去,我就马上回来。好不好?”
“好是好,”王德说,“这样对连长的工作也有帮助。不过你下午能赶回来?”
“没问题。赶不回来就在连长那里住下,明天再回来嘛。”
王德看小李那兴致勃勃的劲,觉得他今天特别惹人喜爱。他一手搭在小李肩上,两眼瞧着他的脸,说:“小李同志,你这建议我倒是同意。不过,你一个人去可要多加小心啊!你知道吧,敌人急了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你这条枪要叫它起作用,这脑袋瓜要好好地使用它,懂吧?!”
“懂啦。你放心吧,副连长。我今年已十九岁,枪林弹雨都闯过,干这点小事儿,蛮有把握,不会出毛病。”
“好吧,早去早回,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小李把枪一背,认真地给王德敬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鲁青乘车来到了太平庄。下车一打听,太平庄离王经堂住处还有三四公里远。他甩起袖子顺着乡村小路向太平庄走去。鲁青举目四顾,这地方特别荒凉,阵阵的尘土刮得人睁不开眼。他用手扶着礼帽,偏着身子避着风,好不容易来到一块好大的松林。这松林是块古老的坟地,当地老百姓叫它王爷坟。这坟地距今约有一二百年了。所以那些参天遮日的松柏树,每棵都有一两抱粗,那些墓丘隐藏在松林之中,杂草丛生,荆棘遍布,附近的老百姓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割草砍树。据说有一年,有个人在这里割了草回家烧饭取暖,没活上一个月就死了。因此,村邻之间传为鬼话。有的说,王爷坟的东西谁也不能动,谁要是动一棵草,砍一根树枝,王爷发了怒,此人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就得死,说不定全家都要遭灾。这鬼话流传至今。而这片松林荒塚也就完整地保存到现在。逢年过节时,有的老人还到这里烧纸钱,压纸幡。据说这是讨好王爷的幽魂,保他们全家一年安康。
鲁青被风沙呛得受不了,再加上这西北风像刀似的割他的手和脸,他急忙钻进松林里,一屁股坐在一块石碑前面用汉白玉凿成的供桌上,把身子往石碑上一靠。觉得这里既暖和又没人能发现他。他想在这里歇歇脚吸支烟再走,反正前面不远就是太平庄了。再说天还早,太阳还那么老高呢。于是,鲁青掏出烟来擦火点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他抬头透过松林,向朦胧的天空瞧着,心想:这里可倒保险,四下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在这小天地里该多安静啊!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松林里发出惊人的吼声。接着,他的前后左右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有许多人悄悄地在他周围走动。鲁青急忙回头,松林的深处,黑洞洞的;那些坟顶上,用土块压着的纸幡,随风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坟地,这声响使人心悸。高大的松柏,伸展着长臂似的枝杈,经过穹苍的光照,透射在坟墓之间,忽明忽暗。在鲁青的视觉里简直是鬼影憧憧。他急忙起身回头看碑文,才知道这里就是王爷坟。他过去曾听说北平西郊有座王爷坟,这里会闹鬼。霎时鲁青全身汗毛竖立,一股寒气从头顶流到脚跟。他一步步向松林外退去,然后转身就跑,可是衣襟又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他更紧张起来,用力一扯,只听哧的一声,衣襟撕开一道大口子。由于走得慌张,衣襟被荆棘针刺剐破了。
鲁青——那体不胜衣的细高个,哈腰驼背,用手扶着礼帽,颠着小跑步,惊魂失魄地找到了王经堂的住处。当他毕恭毕敬地给王经堂鞠躬时,王经堂两只凶光灼灼的眼,早已把他全身搜了一遍。
“你来干什么?”他说,“看你这狼狈相!”
“是,是这样,陈先生。”鲁青向前移了一步,低声下气地说,“我被共军发现了。他们一直盯了我两天。我好不容易从城里跑出来,想在你这匿几天,再,再回去。”
“怎么发现的?发现你什么?”王经堂镇静而严厉地问道。
“这……嘿嘿,”鲁青讨好地笑了笑,说,“前天……噢昨天,我到您府上去看望太太,见一连一排长,穿着便衣……”
“他在我家里?!”王经堂从座椅上跳起来问道。
“是的。”
“他什么时候去的?”
“就在你们回来的那天夜里。”
“好,你说下去。”
“他说他在那里暂时匿几天,然后想办法回家。”
“这个混蛋——后来呢?”
“我觉得这事很严重,就回家找人向你报告。可是,路上碰着共军那个王副连长。当时他没认出我来,可我认识他。这还没什么。倒霉的是,在胡同口下车时,碰着那姓李的通讯员。那小崽子的两只眼睛像鹰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盯上了。我跑回家不久,他就和那个王副连长在胡同里转悠了好久才走……”
“这有什么要紧的?”
“是。可是第二天早上,那个小通讯员突然跑到我们后院里来了。这时,正巧我在院子里散步,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吓得我赶紧躲到厨房里,幸亏我太太出来把他应付走了。”
“嗯,他认出你叫鲁青?”
“没,没有。”
“没有你慌什么?笨蛋!”
“是。”鲁青鞠躬说,“我感到我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和满小姐商议,到你这里来。一方面躲几天,另一方面请示你对一排长逃到城里该如何处置。今天我出胡同口时,发现共军那个小通讯员在胡同口站着,看来……他们是盯上我了。后来好不容易才抽了个空跑出来。”
鲁青刚一住口,刘谊辉走了进来。他惊异地端详了鲁青,又瞧着王经堂那怒气冲冲的脸,问:“怎么,又发生什么事了?”
“你问他吧!”王经堂用眼瞟了一下鲁青。
鲁青又把以上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你马上回去!”王经堂说,“你在这里要是被姓乔的发现了,他会把你的脑袋扭下来。在这里比在城里更危险。回去告诉一排长,叫他赶快滚蛋!愿到哪去就到哪去,别在我家里给我惹事。完了,去吧!”
“慢着!”刘谊辉把手一伸,说,“鄙人的意见,鲁青老弟回去是对的。但是回去后对那个一排长,既不能留着,也不可放走,得想法把他收拾了。我们不是答应姓李的捉他吗,现在我们捉到了,又把他放走,共军知道了会罢休?万一落到共军手里,麻烦就更大了。还有,鲁青老弟决不能马上就走,要等天黑以后再走。我们用小车送你。因为在你来到这里不久,共军那个小通讯员也从城里跑来了。这不是巧合,显然是有意盯梢。这个小崽子一来就到李先生那里去了,说不定李先生有什么文件或交代他什么话叫他带回去呢。这些家伙诡计多端、行动莫测,我们不能不防备。他会通知城里到你家去侦察。”
“老兄高见!”王经堂满面笑容地打开烟盒,请刘谊辉吸烟,然后对鲁青,“先到厢房里匿着,不准露面!”
“是!是!”鲁青躬身敬礼,退出门外。
鲁青告发的那个排长是谁?就是那天晚上往窗口上安放炸药,想炸死乔震山和郝平没有成功,被乔震山逮住的那个一连的一排长。
安放炸药的主谋,是刘谊辉。是他亲自交代朱明礼和一排长去执行的。刘谊辉想借他和王经堂进城赴宴的机会,叫朱明礼和一排长在家里把乔震山和郝平炸死,将来追究起来,他和王经堂就有理由推卸责任。万一不成功,他再找机会杀人灭口。现在什么也不用了,一排长跑了。
那天晚上,乔震山把一排长交给了三连长李贵堂看押,准备等李治中回来处理。当时李贵堂真是受宠若惊,把一排长交给他看押,这是对他的莫大信任。于是,李贵堂把一排长带回去,进行了一番审讯,揍了几个耳光,踢了他两脚叫他交代问题。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李连长气极了,想把他捆起来吊到梁上,狠狠地揍他一顿,借以发泄内心的怒气。可是,正在这时郝平进来了。
“不要这样,三连长。”他面色平静地说,“按解放军的政策办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不要随便刑讯犯人,把他放开,叫他慢慢反省。只要他把幕后指挥者交代出来,就可以从宽处理。你听见了吧,一排长?”
“听见了,教导员。”一排长全身哆嗦着答道,“让我好好想想,明天我一定交代。唉——呀!”一排长坐在地上,龇牙咧嘴一个劲地唉哼,仿佛他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似的。
夜里,哨兵一时疏忽睡着了。一排长乘机悄悄地溜了出来,翻过墙头回到一连一排换上便衣,趁着皎洁的月色跑回了北平。这里到换哨的时候才发现他跑了。三连长带着一个班搜遍了全村也没搜着,派人去一连问二排长,二排长说没见。他只得满面惭愧地报告了乔震山和郝平。
郝平根据他的神色和他那既着急又气愤的表情,相信一排长逃跑的情节是真实的。因此,他安慰说:“回去休息吧,三连长,接受教训就是了。回去好好教育部队,看犯人睡觉是违反纪律的;造成犯人逃跑的严重后果,按军纪要受严厉处分。现在,由于正在整编,而且初犯,那就免了吧。对犯错误的士兵只能讲理说服,绝对不能打骂,你能做到吧?”
“坚决照办!”李连长原先以为他本人和那个睡觉的士兵,非受到军法制裁不行,没想到郝平竟如此宽容,心里既感激又惊讶。所以,他二话没说,立正敬礼后转身走了。
郝平的话起了作用,不但那个睡觉的士兵免去了一顿残酷的体罚,连三连长本人也感激万分,深感共产党解放军的政策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政策,即便最恶的人只要他还有点人性,受到这种政策的感召,也能弃恶从善,重新做人。此事很快传遍了全连。于是,第三连接受整编的信心更大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了结。
第二天王经堂他们回来后,尤其是刘谊辉听说此事后,惊吓不小。他想,这下可完了。连续两次谋害乔震山都失败了,原以为这第三次十拿九稳准能成功,不料想又以失败而告终。而且,一排长还被捕了,这祸可闯大了。后来听说一排长跑了,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接着,他又灵机一动,想借机杀害三连长。他企图以“和逃跑者同谋”的罪名,审讯三连长,达到公开迫害三连长李贵堂的目的。他觉得这样做不但可以掩盖他要谋杀乔震山的罪行,而且可以借此把三连长除掉。他估计这一做法能得到李治中的同意。至于王经堂就更没话可说了。可是,万一李治中不同意怎么办呢?他又觉得李治中不会不同意。难道说一个杀人犯从三连长手里逃跑了,他就一点不怀疑?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真的不同意,那时,他刘谊辉就可以表示,从此万事不管。今后如发生什么事,一概与己无关。看他李治中怎么办?
刘谊辉仰在躺椅上,抽着烟,想到这里,不禁得意地笑了。他想和王经堂商议一番。
王经堂这时正在屋里恶狠狠地大骂顾贞熊:“……你是营长?不!你现在是三分之二的营长,也许恐怕连这些也没有了,懂吧?三连长对你怀恨在心。已经叛变,在为共军效劳了。你这颗秃脑袋,已经给人家搬掉一半啦!我告诉你,要是你——顾少校,让三连给共军拉过去,我就先杀掉你!”王经堂两眼充满血丝,凶光一闪,接着说,“你回去赶紧设法把三连长收拾了。枪毙、活埋、刀砍、吊死、毒死,怎么都行。反正得干掉他!然后,三连和一连合并,把队伍掌握在我们手里,懂吗?!要掌握在我们手里!”他紧咬牙根,握着拳头在胸前使劲晃了晃,发疯似的就地转了一圈,“还有……”
风门开了,刘谊辉一步闯了进来,把手一伸,说:“喂,老兄,你这样大喊大叫的,要是被人听见了,那就祸不单行了!”
“对,对!”王经堂拍拍脑门说,“我被他气昏头了。”
“你回去吧。”刘谊辉转身对顾贞熊说,“一切听我们的指挥,万不可轻举妄动。对三连长,要更表示友好、同情、谅解,千万不能被他看出我们对他有什么恶意,懂吧?”
顾贞熊没有即刻回答,他一直瞧着王经堂,心想:“怎么执行,我听谁的?”
“为什么?”王经堂扭头对着刘谊辉,两眼放射出愤怒的光芒。
“您不要忘了,老兄,”刘谊辉说,“共军不是在这里做客吃闲饭的……”
王经堂仰面想了想,然后对顾贞熊把手一挥说:“按刘团副说的办,去吧。”
“是。”顾贞熊敬了个举手礼,转身走出门外。
刘谊辉顺手拿把椅子,凑到王经堂跟前,面对面地坐下。他连说带比画,用最低的声音嘀咕了半天。最后,王经堂才心平气和地说:“对,老弟,我们来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再不能干傻事了。”
“您同意了?”
“我同意。”王经堂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和姓李的说,以示重视。”
这次所发生的事,郝平已向李治中做了详细汇报。李治中同意郝平对三连长的看法和分析。当郝平告辞时,他嘱咐说:“郝平同志,你要叫乔震山抓紧时间继续做三连长的工作,要防止陈、刘二人乘机恫吓和拉拢,要嘱咐三连长,提高警惕,防备他们对他下毒手。同时,要提醒他注意,三连内部是否有和一连关系密切的人。就这样吧,其他由我来应付。”郝平刚要走又被李治中叫住,“至于特务连长徐占奎的工作,由三连长去做。我们不直接插手。好,你可以走了。”
郝平走了以后,李治中背着手向窗口望了很长时间,他心里对郝平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觉得郝平这个青年干部政治水平较高,在复杂的斗争中是经得起考验的。党培养了这样一批青年干部,是党的事业取得胜利的重要保证。由于对郝平的喜爱,联想起了乔震山,李治中不禁喜形于色地点了点头。他过去总认为乔震山机智勇敢,忠诚朴实,能为党的事业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但他粗鲁,思想狭隘。现在看,乔震山既不狭隘也不粗鲁,是个政治上比较成熟的军事指挥员。
李治中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思索着。忽然他想起要写个报告给师部,请求师部把这些捣乱的军官,调到军官训练团去进行审查,并列出了名单,促使和平改编工作早日结束。于是,他取出一张公文纸,刷刷刷,不一会儿就写好了,刚要往信封里装,警卫员小赵进来报告,陈团长和刘副团长来了。李治中赶紧把信叠起来,装在衣袋里,然后顺手取过一书,边看边静候他俩的光临。
不一会儿,王经堂和刘谊辉面带笑容地进来了。李治中起身迎接。
“欢迎,欢迎,两位请坐。”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凳子,接着叫小赵倒茶,拿烟招待他们。
“哎呀,政委先生,如此客气,兄弟实在担当不起。我看还是随便一点好,咹?”王经堂说着,瞧了瞧刘谊辉。
“对,对,还是随便一点好。”刘谊辉也附和了一句。
“两位光临,有何见教啊?”
王经堂笑了笑,又瞧了瞧刘谊辉,十分负疚似的说:“惭愧极啦,政委先生。由于兄弟无能,管教不严,前天晚上竟发生如此严重事故。多亏郝教导员和乔副营长警惕性高,才万幸没有成为事实。不然,兄弟我可就罪该万死了。最遗憾的是一连一排长已经被捕,由于三连长的失职,竟使这个混蛋逃跑了。这些,皆兄弟之过。唉!惭愧,惭愧!”
王经堂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心里挺难过。刘谊辉也点头叹气,表示抱歉。
“发生这样的事,是很遗憾。”李治中说,“你们两位对这件事,如何看法?”
“我们俩到这里来,一来向政委先生道歉,二来请示你对三连长应如何惩治?”
“我看,”刘谊辉插口说,“三连长李贵堂,使一排长逃跑了,其中必有缘故,必须严加追查。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失职,是放跑了一个杀人犯。”刘谊辉说到这里,满面怒色,“非严办不足以整肃军纪!”
“是啊。”王经堂说,“古语说,‘放走强盗,犹如操刀杀人’。三连长在这件事上,实在可疑,罪责难逃!”
李治中静听两个人的语气,都想在三连长身上做文章。他问:“依两位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兄弟的意见,立即把三连长关起来,严加审讯。”王经堂说,“不然上面追查起来,兄弟我身为一团之长,实在不好交代啊!”
“对,确实不好交代。”刘谊辉慢慢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
李治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忽然把桌子轻轻一拍说:“两位说得对,是要对三连长严加审讯……”
没等李治中说完,两人同时站了起来,说:“那么,我们照办了?!”
“不,”李治中把手一伸,说,“一营发生这件事,确实是严重的。这是事实。一排长跑了,是由于三连长失职,也是事实。这样严重而复杂的事件,我们擅自处理,很不妥当。我的意见,把三连长押送北平由上级处理。至于连长之缺,由一排长暂时代理。而这些做法必须请示北平上级机关批准才能实施。这是我们解放军的纪律,任何人不得违反。你们说这样办,好不好?”说完,李治中把嘴抿紧,目光灼灼逼人地扫视着王经堂和刘谊辉。
王经堂和刘谊辉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李治中会提出这么个问题。“把三连长押送北平,交上级机关审讯”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心里很清楚。三连长只要到了北平,就会解除顾虑,大胆揭发。虽然,他对特务组织的情况,知道不多,但王经堂、顾贞熊是什么货色,他是清楚的。就这一点泄露出去,也足能致他们死命的。
王经堂无词可答了。
还是刘谊辉精怪,他眼珠一转,颇感为难地说:“只是,情况没弄明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交给上级,我们当部属的也太不负责了。”
“再说,三连长失职的原因是什么?”李治中没理睬刘谊辉的话,又接着说,“是由于一时疏忽,还是与犯人同谋?这是两个绝对不同的性质,这一点请你们两位深思。”
“是同谋无疑!”刘谊辉抢先答道。
“有何根据呀,刘团副?”
“根据我对事情发生过程的估计和推论。”
“那么,我们对上级的负责,以及对下级命运的保证,是靠主观推论和估计了?”李治中说,“这样是不能证实任何问题的。要把问题搞清楚,必须想一切办法把一排长捉回来。这就得请你们两位多想办法了。至于三连长,我的意见,目前暂不触动他。等捉到一排长,再一块处理。在这之前,对三连长有任何不正当的表示,都是错误的。”
把一排长捉回来,而且要请他们两位想办法。李治中这个主意真损透了。别说捉不着一排长,即便捉着,也不能把他弄回来。怎么办?再僵持下去,露出马脚可不是玩的,所以,两人只好装模作样地表示赞成。
“政委先生,高见,高见。”王经堂很不自然地站起身说,“我们尽力而为。不过,这需要时间。”
李治中把两人送到门外。回来,他把刚才写的那封信取出来,又琢磨了一遍,觉得根据事情的发展,信要重写。
一眨眼过了三天。
这天,鲁青忽然来报告,一排长在城里王经堂的公馆里,王经堂吓得心慌意乱,而又假装冷静。叫鲁青赶快把一排长放跑。刘谊辉提醒他,如果把一排长放了,又被共军抓回来,我们都得完蛋!王经堂听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他同意叫鲁青回去把一排长弄死以灭口。
通讯员小李,在鲁青之后也来到太平庄,先见了乔震山和郝平。三个人见了面十分喜悦,激动,像多年不见面的亲人一样。乔震山和郝平对小李问寒问暖拉手拍肩膀,那亲热劲就不用提了。小李呢,见了连长指导员脸上又瘦又黑,知道连首长的工作很艰苦,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唯一的想法,希望和平整编快点结束,盼望连长指导员早日回去。
小李看看跟前没有外人,就把连队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以及跟踪房东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了小李的叙述,乔震山说:“嗬,小家伙现在可不简单了。副连长给你这么重要的任务,你可要好好地去完成。我看你还是到李政委那里去看看。陈团长那里有什么人出入,李政委的警卫员小赵最清楚,你可去问他。快去吧,天不早了,晚上你还要赶回去。”说着他扭头看了看郝平,“你说呢,老郝?”
“对。”郝平说,“今天风沙大,天也特别冷,回去晚了赶不上车。不然,你就来这里住下,明天再回去也可以。”
“看情况吧。”小李说,“能回去最好回去,免得副连长不放心。好吧,再见,连长,指导员。”小李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把枪一背便跑了。
小李拐弯抹角不一会儿来到李治中的住处,老远看见警卫员小赵,在门口台阶上站着,小李快跑几步,上前去和小赵握手。正在这时,刘谊辉从他的住处出来,向这边走来,小赵立即面色不悦地说:“快进来吧,黑煞星来了。”
“咋的,他是谁?”
“是这个团的副团长。这人坏极啦,谁要不对他的心意,准得倒霉,阴险得很!”
两个人一块进了大门,来到屋门前,同时放轻了脚步。然后,小李喊道:“报告!”
“进来。”屋里李治中答道。
小赵把风门拉开,让小李先进去。
“敬礼!”小李行了个持枪礼。
“嗬!小李同志,快里面坐,瞧你,把脸都冻红了。”李治中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问道,“你来送文件吗?”
“不,”小李瞧了瞧站在旁边的小赵说,“副连长叫我来了解一下我们那个房东到这里干啥?是不是和这里部队的什么人有关系……”
“你们房东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廊房头条汇丰钱庄的经理。现在钱庄关门了,他在家待着没事,老不出门,鬼鬼祟祟的很可疑,还常到陈团长公馆里去……”
没等小李说完,小赵插口说:“对,今天下午有这么一个人到陈团长院里去了,看样子像个商人。但是,到现在也没见他出来。兴许是陈团长的什么亲戚。他那里平时经常有穿便衣的来往,大部分都像些商人。”
“嗯,这情况很重要。国民党的军官,大部分都拉拢一些私商做生意。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尽如此,其中也可能带有政治性的活动。”李治中看看表说,“看来,今天想把他来的目的弄清楚,是不可能了。以后,由我这里慢慢了解吧。现在,天还不黑,你马上回去吧。要不,吃过晚饭再走也可以。走的时候,给我带封信回去。”
小李和小赵出去后,李治中觉得小李说的这个房东今天来得很突然,根据半个多月来敌人在城里城外的活动,其中可能有奥秘。陈一民这个团长如此气派,看来很有来历。还有那位副团长刘谊辉,从各方面看,他不像个团级军官。他又是个干什么的?这些情况必须弄清楚。不然,这整编任务,很难顺利完成。
李治中想到这里,又拿出信纸来写了个条子给周国华,请他转告上级,把这两个人的来历帮助搞清楚。写完了,他将条子连同先前写的那份报告和名单,一并装在一个信封里封好。正在这时小李进来了,“报告政委,我回去了。”
“吃过饭了吧?”
“吃了。”
“你们那个房东出来了没有?”
“没见出来。”小赵说,“我曾进去侦察,也没见着。”
“是不是已经走了?”
“不。”小赵说,“我一直没离开。我保证他没走。可能在团长屋里,我没敢进去看。”
“唔,那一定是没走了。”李治中把信交给小李说,“你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周团长,千万不能丢了,里面是绝密文件,记住了吧?”
“记住了。”小李接过信,塞在军衣口袋里。
“噫!你怎么不放到公文袋里?”李治中问。
“放在公文袋里,容易丢;放在口袋里保险。”小李把军衣整理了一下,然后,给李治中敬了礼,转身和小赵向门外走去。小赵一直把小李送到村外。
夕阳,被呼啸吼叫的西北风卷着沙土,刮得惨淡无光,天色黄澄澄的,百步之外看不清人。荒凉的旷野,除去弥漫的沙土,瑟缩而枯萎的野草,古怪骇人的秃树干枝而外,连个人影也没有。单身行走,令人心悸。可是,小李是经过战争锻炼的,又是个老练的通讯员,在战火纷飞的夜间,经常单身走黑暗可惧的险路。这风沙弥漫的旷野,惨淡无光的傍晚,既无嗒嗒的枪声,也无火炮的轰鸣,这样的处境,对小李来说,只是心理上的险恶,并无生命威胁。再说,完成任务了,他既可向副连长王德做交代,又可对二宝夸耀一番,他见到了乔连长,郝指导员和李政委,还给团政委带回了绝密的文件……想到这里,小李把帽耳放下来,背着枪,顶着狂风黄沙,低着头,小跑步向前走去。“伟大的古城,可恶的气候,刮起风来要人的命,比大沙漠还邪性!”小李走着,想着。忽然,抬头看见两个国民党士兵,端着枪,挡住他的去路,横眉竖眼地对他说:“站住!干吗喊你你不站下?”
小李抬头仔细端详这两个士兵:一个高个子,满脸横肉,活像庙里的守门鬼;另一个中等个儿,方脸上长着一双杏核眼,不怀好意地瞧着小李。
“风大我没听见,你们想干啥?”小李把脸一板,反问道。
“干啥?检查!”高个子说。
“检查?谁给你们的权力?”小李说,“我是解放军的通讯员。”
“对不起,”中等个儿说,“我们专门检查通讯员,这是上头的命令。”
说话间,两个歹徒给了小李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抢了公文袋,一个下了小李的枪。同时,两人急忙转过脸去,背着风,翻弄小李的公文袋,看样子,两人对公文袋很感兴趣。
小李刹那间明白了,他们是有预谋的来抢劫文件的。他毫不犹豫,从衣袋里掏出李政委给他的那封信,两手背到身后,撕开信封,抽出信来,用手搓成一团很快塞到嘴里,嚼了嚼一伸脖子,便咽到肚里去了。信封随着狂风飞得无影无踪。那两个歹徒,只顾你争我夺地翻小李的文件包,小李的动作,他们一点也没发觉。
小李看着他们争夺文件包。忽然,看见他的枪,还在那大个子身上背着,他二话没说,跳起来就去夺枪。但是,他体小力薄,不但没夺成,反被那大个子蹬了一脚,倒退了两三步,差一点没跌倒。那大个子走上来,恶狠狠地问道:“你还想夺枪?老子是有名的大力士。我问你,你把文件放到哪里了?”
“没有文件。”小李恨恨地说,“有文件也不能给你们!”
“他妈的,搜!”大个子把枪口对着小李。
中等个儿把枪一背,便扑向小李。
小李毫不示弱,边骂边和他争打。脚踢,拳打,手抓,口咬,使那个中等个儿搜不成,沾不了身。最后,大个子向四下里看了看,然后上去把小李的一只胳膊扭住,中等个儿也趁势扭住小李的另一只胳膊,很快架着小李向王爷坟松林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