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群回到连部时,同志们正在吃午饭。小李见梁群回来了,赶紧盛了一碗面条递给梁群说:“上午团部作战股杨股长,领着三四个参谋来连部检查卫生,等了你老半天。”

“等我干啥?”梁群接过面条边吃边问道。

“不知道,你问副连长吧。”小李说完,出去吃饭了。

梁群瞧瞧在外间和通讯员们蹲着一块吃饭的王德,准备吃过午饭再去问他。可是,王德却端着饭碗进来了。

“梁干事,上个星期,团部发来军管会一份书面通知,你见了没有?”

“通知?”梁群想了想,摇摇头说,“什么通知?不知道。”

“这就怪了。”王德着急地说,“是军管会动员全城打扫卫生,清理垃圾的书面通知。我们没接到,所以也没执行。今天,杨股长来检查卫生,我们才知道。可是,我们谁也没见着这份通知。你看,怎么办?我们第四连干什么工作都没含糊过。这次可倒好,不但没执行,连通知也不见了!”

梁群听王德这么一说,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但忘记哪一天在什么时候见过了。他急忙掏掏口袋,除去手巾、笔记本,什么也没有。

“那么,是你收起来了?”王德问道。

“没有。”梁群含糊其辞地说,“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王德看梁群的神色,八成是他收起来又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不过听小李说,他亲眼看见那通知是梁群收起来的。于是,他说:“梁干事,你好好想想,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们没有执行上级的指示已经大错而特错了,要是连文件也丢了,那就得受处分。受处分不要紧,咱们大家担着,甚至由我来承担。但是,这种马虎作风可要不得。”

“你的意思是我把文件丢了是不是?”梁群把饭碗一放,扶了扶眼镜,“我告诉你王德同志,你这主观主义应该克服克服了,别那么自信。我从来就没见过什么通知、文件。你别有了过失往别人身上推,有了功劳都是自己的。这种作风比什么都坏!”

“瞧你把问题扯哪去了!文件丢了不光要求你想想,我们每个人都想过、找过了。难道就不能请你也想想?你没见就算了,发那么大的火干啥?”王德说着出去吃饭了。

这顿午饭两人都没吃好。午饭后,王德又问了问文书,文书说压根儿没看见。梁群也觉得奇怪,这文件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把枕头底下,衣服每一个口袋又翻了一遍,连个影子也没有。他无可奈何地往床上一躺,眨巴着眼睛想:“真怪,好好的文件怎么会丢了呢?丢了文件不要紧,要是上面知道了——已经知道了——通报一下多丢人啊!”这时,王德叫三个通讯员分头到各排通知排长们来开会。

“你叫他们来开什么会?”梁群起身问道。

“给各排布置一下打扫卫生工作,文件丢了也得执行,再不执行错上加错。”

梁群没吭声又躺下了。

一小时后,各排排长都来齐了。

王德把大家召集在里间屋里,取出笔记本说:“今天上午,司令部杨股长向我传达了关于军管会动员全城打扫卫生的指示,大致意思是:由于北平城长期受战争的影响,大小胡同堆满了垃圾,不仅妨碍交通,而且影响人民身体健康。动员全体军民,三天内将各居民区所有垃圾一律清理完毕。具体措施如下:

1.各街道、胡同,由各大区动员车辆外运。

2.各住户,立即清扫院内,然后将垃圾堆放到指定地点,以备外运。

3.各驻军地点,由解放军自行清除,并大力协助驻区居民清扫卫生。

4.在执行以上指示时,要提高警惕,防止坏人从中破坏。”

王德念完了,接着说:“因为我们连的书面通知丢失了,所以没能及时执行。我们从来没有落后过,现在落后三天了,望大家回去立即执行……”王德没说完,忽听小李在外面问道:“你有事吗?”

“我找梁干事。”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找他有要紧事儿。”

“梁干事现在有事,你等一会儿再来吧。”

“谁呀?”梁群走了出去,“啊,房东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瞧,这是你丢的吧?”满洒丽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梁群。

“嗯?你从哪拾到的?”梁群惊讶地说。

“格格……瞧你还问呢,”满洒丽调皮地笑着说,“你忘了在景山万寿亭上你掏手巾擦眼镜了?”

“噢……嚯、嚯嚯!”梁群拍拍脑门,难为情地说,“是的,是我丢的。哎呀!谢谢你,谢谢!里边坐吧?”找着文件了,梁群既高兴又感激,但更感到惭愧。

“你拾到文件为什么不当时给他,现在才送来?”赵文江抢前一步责问道。这黑大个子朝梁群和满洒丽之间一站,仿佛一堵墙,满洒丽吓了一跳。她镇静了一下才说:“哟!瞧你说的,现在送还晚啊!”

“对不起,现在我们有事,以后再说吧。”赵文江说着把风门关上了。

“我是找梁干事的,你管得着吗!”满洒丽不高兴地嘟囔着走了。

王德一直没说话也没出去见她。他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文件怎么会落到她手里了?而且在这么个节骨眼上送来,什么意思?……王德没再提起此事。开完会,大家都走了,他这才走到梁群跟前,心平气和地说:“梁干事,这文件怎么丢的,为什么会落到她手里去了?”

“哎!别提了。”梁群既苦恼又惭愧,用手拍拍脑门儿说,“我想起来了。上次——记不起哪一天了,是我接到的文件。当时不知有什么事打岔,我连看也没看,准备你回来交给你。可是,装到衣袋里就忘了,把这事耽误了。亏得人家给送来了,不然……真成问题!”

“那么,怎么会丢到景山上去了?”

梁群的脸一红,吞吞吐吐地把如何遇到满洒丽,如何到了景山,又如何在景山上掏手巾擦眼镜不小心把文件带出来了,丢在景山上,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老王同志,文件是我丢的,我做检讨。可是经过这次我和她谈话,这个满洒丽同志确实是个好姑娘,思想挺进步,想参军随我们南下,解放全中国;我把文件丢在景山上,人家捡到了还专给送来。你看,真是军民一家啊!我看,你以前对人家的怀疑完全没必要。有这么个未婚妻还不够你幸福的。”

“哎——我说梁干事,”王德把手一伸说,“满洒丽的政治面目尚未调查清楚。什么好姑娘、思想进步、军民一家,这些评语下得还为时过早。我觉得满洒丽肯定有问题。你现在想介绍她入伍,不适合。把文件丢失给这么一个政治面目不清的人,她看够了,然后找了这么个时机——各排的排长都在这里开会——给送来,真够糟糕的。我看,这是她有意给我们内部制造矛盾,并且给你脸上抹黑。你倒好,不但不觉得有问题,还挺得意,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住口!”梁群把桌子一拍,“我要你来教训?!你王德可真了不得了!”

“嗬!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作战股杨股长一步跨了进来。

梁群和王德同时站起来迎接。大家坐下后,杨股长问了问情况。梁群原原本本地把丢失文件和去景山的事情又说了一遍。王德和杨股长一声不响地听着。杨股长听完,没加任何评论,只是说把梁干事的事情回去向团首长汇报。然后又问了一下四连打扫卫生的情况,王德回答已经布置下去了。

杨股长走后,王德领着小炮排和连部的同志,把院子里、街道上,积压日久的、发了霉的垃圾,做了彻底的清扫,院里院外到处响着锨锄声和人们的喧笑声。没用上两个小时,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嗨,这还像回事。”王德满意地看着清洁整齐的院子说,“来,大家集合唱支歌,好不好?”

“好!”战士一声喊。集合了。

“《人民的子弟兵》,预备——唱!”

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工农的武装,

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壮大成长,

走过千山万水,

历尽艰难险阻!

冲锋陷阵,

百战百胜。

风里走,雨里行,

终年劳累何所惧?

练成了铁的肩膀、粗壮的腿。

走呀走,向前走,

走向新社会美丽的前方,

走向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

歌声冲向云霄,荡漾在古城的上空,显得这文化古都更加壮丽雄伟了。

梁群恼羞成怒,躺在屋里没有参加清扫院子的活动。他觉得王德很不好对付,想请示回政治处。至于这里,另请高明吧。他知道领导是不会同意的。可是,他豁着挨批,甚至受处分也不愿和王德共事了。院子里传来了歌声,这歌声使他更加烦恼。他认为这是王德幸灾乐祸,有意唱给他听的,是用歌教训、讽刺、挖苦他。所以,王德进来洗脸、取枪、扎皮带,直到他去各排检查工作,他也没动一动,脑海里老是在胡思乱想。忽然,一声雄壮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报告!梁干事,团长请你去团部!”

梁群翻身坐起,见是团部通讯员二宝。他心虚地问道:“二宝,团长叫我有什么事,你知道不?”

“不知道。”二宝憨笑了笑。

梁群还真有点先见之明。他回到团部后果然团长不再叫他回四连了。但是,把他严厉地批评了一顿,然后命令他这几天哪里也不准去,什么事也不用他干,回政治处写书面检讨。检讨得好,继续当干事;检讨不好,就降职当司务长,到伙房管伙食去。梁群全身都软了,耷拉着头,走出了团长宿舍,回政治处做检讨去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四连,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这样说,我们连的指导员也没有了?”

“郝指导员很快就回来了,怕什么。”

“这号干部有和没有一个样。”

“政工干部不懂政治,奇怪。”

“小点声,别被副连长听见了。否则,准刮你的鼻子!”

连部响起一片笑声,这笑声反映了战士们对梁群的不满。平时,战士们有意见不敢提,因为梁群听不得逆耳之言。除王德外,谁敢对他提出不同意见?尤其是一个战士给组织干事提意见,那还了得?!有一次通讯员小张偷偷地和小李说,梁干事每天这走走,那逛逛,可排里的情况他什么也不知道,深而不入,是忙忙碌碌的官僚主义!被他听见了,不得了啰!他大发雷霆,把小张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罚了他半小时的站,差点把他冻成冰棍。理由是,自由主义,不尊重领导。从那以后意见再大,也没人敢吭声了。

梁群被调回了团部,战士们不但不留恋,反而觉得轻松;不但大胆地议论,而且渴望着他们信得过的郝指导员早日回来。只要梁群不回来,即便眼下没有指导员也在所不惜,这是战士们的心声,是任何力量也压制不住的。

正在这时,王德回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吵成一窝。开始,他还以为大家在讨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问题,仔细一听,全在议论梁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这种作风要不得!他拉开风门跨进门口,屋里立即鸦雀无声了。每个人都装模作样,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还有的偷眼瞧瞧王德,想观察一下他们刚才说的话,是否被他听见了。

王德进到屋里,解下皮带,放下枪,然后出来和战士们一块坐在铺草上,扫视了一下大伙。见三个通讯员、一个文书和一个司号员虽然在各干各的事,但大家的神色都有点不自然。

“怎么,都不吱声了?”王德一本正经地说,“刚才还像打机关枪,怎么一下子都卡壳了!嗯?”

糟糕!八成被他听见了。大伙不约而同地想。每个人的脸绷得更紧了,谁也不敢吭声。

王德看着这些天真的小鬼头,心里琢磨着从何说起。既不能挫伤他们的积极性,又要以理服人。他采取了一个声东击西的办法。

“是的。”王德说,“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问题,连部是讨论得少一点。我呢,光忙着往排里跑,很少和同志们坐下来讨论。今天,我想听听大家的讨论,请大伙发言吧。”

听王德这么一说,通讯员小张知道副连长没有听到他们议论梁干事的事,心里十分高兴,不由自主地失声笑了一下,赶紧又用手捂着嘴憋回去了。

“你笑什么,小张?”王德一本正经地问道。

“没笑什么。”小张起立答道。

“为什么用手捂着嘴?”

“打了个喷嚏……”

“哼!”王德笑了笑,心想你小张一口吞了个土地庙,满肚子是鬼。你不说,我找人说。他环视周围,眼光在小李脸上停下了。“小李说!你坐下吧。”

小张坐下了,他瞧瞧站起来的小李,不免替他担心,怕他没词可说。可是,小李不慌不忙,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说:“是这么回事儿,副连长!大伙听说梁干事回团部后,团长把他剋了一顿,而且叫他做检讨,不让他再回来了,大伙心里……心里,这个……觉得团长办事很那个……所以大伙正在议论这事。反正你已经听见了,其实大家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些平时的感觉呗……”

“你们听谁说梁干事不回来了?”

“我到团部去,二宝告诉我的。连营里都知道了,这事千真万确。”

王德的脸浮起了一层阴影,低下头一声不响,沉默了好一阵子,几次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全屋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光等着副连长批他们了。可是王德老是沉默着,眨巴着眼睛在沉思。这闷不吭声的局面,使大家更加窘不可耐。最后,王德直了直身子,打了个手势请小李坐下,终于发言了。

“同志们,”他说,“梁干事犯错误,这里面也有我的份儿。在工作上,我跟他联系不够,使他不能及时了解情况;加上他本身缺乏连队工作经验,而我对他帮助又不够,使他犯了错误。同志犯了错误嘛,不应采取幸灾乐祸的态度。这不是我们共产党的作风。大家有意见应该向我提。梁干事已经走了,我们应当接受教训,多做自我批评,不兴在背后论长讲短,把人家的短处当成谈笑的资料,这种自由主义的表现,是不允许的。对领导有意见怎么办呢?还是老办法,向组织提,也可以向我提。该我接受的我接受,该我转达的我转达,对提意见的人绝不打击报复。这一点同志们应当相信。连长、指导员在家时,我是这样做的,不在家也这样做。现在连里领导就剩我一个人,我觉得担子挺重。部队进行政治教育有许多工作要做,又要担负警备任务,工作中难免顾此失彼。因此,请同志们对我多提醒多帮助,绝对不准当面不讲背后讲,把部队的风气搞坏了。否则,没法向连长和指导员交代。”

王德的话没说完,赵文江进来了。

“报告副连长!”他敬礼后说,“一排有个战士是冀东人,昨天忽然要请假回家看看。我和他谈了半天也不行。怎么办?”

“哼。这词儿新鲜。”王德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战争年代哪有请假看家的道理。我们在这里暂时完成警备任务,不定什么时候,命令一来就得行动,怎么能请假看家?!”

“我和他谈过了,就是不行,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那就不是请假的问题了,一定有其他原因。走,咱们看看去。”说着王德和赵文江一块出去了。

连部的人们见副连长和一排长一起走了,按说,闷了这老半天了,应该轻松轻松了。可是不!大家一声不吭地仍然闷着。王德的发言,一字一句都在大家耳朵里回荡着。这些心里话,使每个同志都感到既高兴又激动。高兴的是,副连长进城以来确实变了,对工作热情积极,对同志和气耐心,从来不发脾气,更没有架子。要是在过去,大家背后发牢骚说怪话,若被他听见了,非刮你一顿不可。激动的是,连长和指导员不在家,工作一大堆,他可真够忙的。但他从没闹过情绪,总是高高兴兴地和大家一块工作,使连队保持了正常的工作秩序。梁干事在这里对工作没起多大作用,有时为了看法上的不一致,还和王德争论过,尤其是对房东姑娘——满洒丽的看法有严重的分歧。但是,王副连长从来没在背后说过他一句坏话。这一切,战士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王德产生了亲切而崇敬的感情。

王德和赵文江来到中南海,一进门就听到战士们在屋里高声大嗓地讨论问题。王德不禁使了个眼色给赵文江。赵文江会意地站下了,和王德并肩站在门旁,身子依着墙静静地听着。

“……很好,大家发言很积极。光我们说了还不算,连俺们老百姓都听毛主席的话,有的还写信劝说她那未结婚的对象呢……”刘吉瑞的话没说完,就被大家的吵嚷声淹没了:

“谁的信,拿出来大伙见识见识好不好?”

“对,我赞成!”

“我赞成……”

“拿出来念念,大伙儿也跟着受教育嘛!”

“对。温明顺你敢不敢念给大伙儿听?”刘吉瑞的声音。

“好——欢迎,欢迎!”响起一阵掌声。

“这……写得又不咋样。”温明顺腼腆地说。

“念吧,温明顺,沉住气,不要害臊。”刘吉瑞说完,全屋响起一阵哄笑声。

“好,我念!”温明顺清了清喉咙,念道,“顺子哥。”

“嗬,听这称呼,多亲热!”不知在哪个角落里传出这么一声。

大家又一阵哄笑。

“别笑,听他念嘛,谁还没个小名,有什么好笑的?”刘吉瑞说。

笑声好不容易停止了,温明顺继续念:

接到你的信,俺心里高兴。听说你住了院,俺偷着流眼泪,你知道俺心里是个啥滋味。后来,听说你进了北平,俺心里喜得直跳,爹妈也喜得闭不上嘴。家里眼前日子可好过啦,分了房子,分了地,有吃有穿。你知道这是谁给咱的?是共产党毛主席给的。喝水不能忘了掘井人,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你可要好好地干,别老惦着家。听大伙儿说,咱们的解放军要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顺子哥,你放心地去吧,我等着你。等着你立上三两个大功回来。要是你没出息,将来回来俺就不理你。大概你还没入党吧,信上没说,俺知道你没脸说。将来你回来时,还是这么着,俺可不能称你同志……

温明顺念到这儿,羞得脸没地方搁,后面的也念不下去了。

大家一哇声地叫好,有的说:“别看温明顺憨头憨脑的,找个爱人可挺进步咧!不用问,这人的模样大概长得不赖。”

“哎哎,别瞎扯淡,她模样好赖是人家温明顺的,你们说也是白费。大家谁还有这号信没有,拿出来念念,管它是爱人的还是老婆的,爹妈的都行,拿出来比一比,看谁家写得最好。”

战士们有的说有,但又不好意思往外拿。有的说还没有接到家里的信,如果接到信也一定念给大家听。最后,问到新战士田忠,他脸一红,讷讷地说:“我……我大前天接到了一封信,昨儿,叫我烧了。”

“你干吗烧了?写的不咋样吧?”

“不会,他是冀东人,去年在靠山镇参军,老根据地的,没错。”

“信烧了,那么你说给大伙儿听听不好吗?”刘吉瑞说。

“我,我记不清了……”田忠说着,两手抱着脑袋,把头低下了,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家温明顺念给大伙儿听了,让你说个大概都不肯。”

“就是嘛,见到信想老婆了吧!”

“对,不是想老婆就是老婆想,扯后腿的味道准不好受。”

“怪不得没情绪。”战士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田忠沉不住气了,他把头一抬,满脸是火气,“好,我说。我听了温明顺的家信,大家都那么赞扬,心里真不是滋味。我老婆给我来信说,部队要南下了,不知多咱才能见面,要我回家看看。可我呢,像个傻瓜,真的去向排长请假了,而且还请了两次。一个心眼儿想回家,想起来真丢人。嘿,不说这些了。我家祖孙三辈给地主扛长活,从没吃过饱饭。共产党、八路军到了我们冀东,我们家才一天天好起来,可现在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我们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我呢?我他妈的忘本了,我……”田忠说到这儿,把头往下一低,哭了。

“哭啥子哟。”一个在辽西战役中被俘虏过来的四川兵,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好赖还有个家嘛。我呢,自从一九四五年蒋该死抓了我的壮丁,老婆改了嫁,父母讨饭吃,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四五年从来没个家信,我呢?自从被解放过来以后,受到了优待,参加了诉苦教育,学到不少东西,我心里亮堂多了。共产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现在党中央毛主席,要求我们把革命进行到底,我没话可说,跟共产党干一辈子革命,就是子弹碰在脑壳上,也心甘情愿。”

…………

王德在外面听到这里,拉了赵文江一把,转身就走,来到怀仁堂门前停下说:“老赵,刘吉瑞这个学习方法,既生动活泼,又解决问题。用战士的事迹,教育战士,这样,能把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教育落实到每一个人。你看,田忠就改变了态度。你回去再启发一下,让每个战士畅所欲言,把心里话都倒出来。那么,这个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才有实际内容和可靠保证。我再到别的排看看,看他们是怎么个搞法,必要时,把你们排的经验推广一下。”

王德出了中南海,向西长安街走去。他想去看看在广播电台执勤的战士,还想到宣武门去查看一下三排的学习情况……总而言之,忙得不行。

乔震山、郝平不在家。梁干事又被调回团部,这政治思想工作他也得担起来,责任不轻。可是,王德总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工作越多、越忙,他干得越有劲。但是,他也意识到,连长和指导员不在家,他这初出茅庐的新干部只有拿出比平时多三倍的精力,才能保证连队的工作正常进行。今天,他听了一排战士的座谈,心内一阵豁亮,受到了很大启示。他对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指示,有了新的体会。它代表了全中国人民的愿望,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义不容辞的责任。王德准备发动全连指战员给党中央、毛主席写决心书,给家里的亲人写鼓励信,鼓励他们努力生产、积极支前。

王德边走边考虑今后的工作,心情十分激动,他放开大步沿着长安街走去。猛然,一辆三轮车擦身而过。他扭头一看,那车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头戴礼帽,紧压眼眉,鼻子下面一撮小胡,身穿长袍马褂,脚穿粉底黑帮棉靴,看样子像个生意人。可是,他的那副面容,不禁使王德心里一动,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快走几步想跟上去看个明白。三轮车已经走远了。他望着走远的三轮车,脑子里不断在想这个人在哪里见过?王德放慢了步伐,低头走着,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副连长,我正找你呢。”通讯员小李,向前面看了看说,“刚才你看见一个坐三轮车的老头没有?”

“怎么,你认识他?”

“认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找房子时,有个老头跟着女房东从北院出来,半路又回去了?从那以后就再没露面。三轮车上的老头,就是他。他在前面胡同口下车时,我见他拐进路南一个胡同,就悄悄地跟着他。结果,他进了胡同也不知进了哪个门,不见了,我就回来找你。”

“嗯!对了,是他。”王德想了想,恍然大悟地说,“这个人从我们驻进他家以来从没露面。上次满洒丽说,她舅有病,在家出不来。我看,这个人很值得怀疑。走!去侦察一下,看他到那个胡同里干啥?”

两个人紧走慢走来到安福胡同口。这胡同不宽,来回只能走开两辆脚踏车,再往里走就更狭窄,两人来往还有点擦肩,而且拐弯抹角一点也不直。王德和小李一直顺着胡同往里走,见胡同两侧都是些小家小户的过街门楼。当他走到胡同尽头时,一栋小房子把胡同堵死了。这是一条死胡同。

他们察看了好几家,只有路西一个门楼是新开的,旧墙新门特别引人注目。王德仔细察看了这个门,门是新油漆的,两旁的墙有两米多高,爬不上去,看不见院里的情况。王德有心叫小李踏着自己肩膀上去看个明白,又怕被老百姓碰着说解放军大白天爬墙头,影响不好。

王德正想不出办法来,忽听前面有一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向外倒水。王德赶紧上去打招呼说:“喂,先生,这个新门楼是谁家,他家姓什么?”

“噢,你说的这新门楼嘛……不太清楚。不过这门新开了不久,听说他家前院住着解放军。”

“前院靠什么街道?”

“绒线胡同嘛。”

“唔……”王德点了点头,“好,谢谢您。”

王德全明白了。他拉着小李向胡同外走去,不一会儿停下来,俯到小李耳朵上,悄悄地说了一阵。

李边听边笑着点头,答道:“行,我一定完成任务。”

第二天早晨,东升的太阳照着第四连连部的院子,麻雀成群地在松柏树上喳喳地叫着,静静的庭院显得更加幽雅、恬静,使人心旷神怡。通讯员小李打扫完了院子,站在走廊里向房东院子里瞧着。房东的院子,虽在咫尺,似隔千里。因为进城时纪律规定,不准随便进房东的住区瞧看溜达。小李昨天接受副连长的任务,要他想法到房东后院侦察情况,能见到那个坐三轮车的老头更好。小李当时觉得完成这号任务容易得很,一口答应了。可是,现在却犯愁了。找什么理由进去?借东西?借什么?一经盘问,必然哑口无言。小李想不出充分的理由来,心里很着急,挠耳抓腮,直摸脑袋。

正在这时,他见一只小花猫蹲在墙头上,瞪着一对大眼睛,转动着头,扭动着尾巴,身子却一动不动地死盯着一只小麻雀,忽然它纵身一跳,把麻雀扑住了,衔在嘴里向房东的院子里跑去。小李乘机跟着小猫,进了月圆门,见那只花猫瞧了瞧小李,想往屋里钻,可是门关着进不去,便蹲在门口不动了。小李哈着腰,轻轻地向前移着步,伸出两手,嘴里还轻声地唤着,表示对它的友好。可花猫见小李要捉它,跳起来沿着墙根向东跑去,然后向北一拐,通过角门,跑进了后院,纵身爬上一棵树,跳上墙头又上了房子,蹲在屋瓦上,不慌不忙地吃开了,麻雀的羽毛在屋顶上飘散着。

小李进了角门来到后院,见花猫跳上房子,心里一阵高兴,真是绞尽脑汁苦无计,进来毫不费周折。小李抬头见有个人在后院散步。此人头戴蓝呢瓜皮帽,帽檐紧压着眼眉,披着一件貂皮领子大氅,耷拉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当他听到小李的脚步声猛一抬头,他们的视线正好相遇。他什么话也没说,面色惊慌地转身进了西厢房。接着,房东的那个胖太太,腰里扎着围裙,大概正在做饭,从屋里慌里慌张地出来了。

“哟,小同志,你有事吗?”光泽的胖脸浮现着不自然的笑容,“你是不是要借东西呀?”

“不。”小李说,“我想捉那只小花猫玩。你看它真行,还捉了个麻雀吃呢。”

“哟,瞧你多有意思呀,到底还年轻,哪能捉到它啊,你要是喜欢它,等它下来我捉了给你送去,好吗?”

“不必了,谢谢你。”小李搭讪着。因为他想仔细观察这个后院的情况,所以问道:“你自己做饭啊,房东?”

“是啊,现在要锻炼着自己做呢。以前,家里有个做饭的。可是,我们掌柜的说,解放了不应当不劳而食。就把做饭的辞了。我从来也没做过饭,做得也不好吃,老头子又有病,还有个外甥女正在上大学,我也挺为难。开始,我想请徐先生帮我做,可人家前几天也回家不干了。现在没法子,只好自个儿做了。说起来叫你笑话,同志。”说着她自己先格格地笑了。

小李任务完成了,把房东的后院和那个坐三轮车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告辞了女房东,赶紧找王德汇报去了。

然而,鲁青却吓了个半死。他见太太把小李支走了,一颗惊慌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他溜出了厨房,紧忙钻进北屋卧室里,把门关好,然后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喘了口粗气,他觉得把所有的危险和惊恐都关在门外了。可是,小李——那使他心惊的形象,仍在他脑海里萦绕着,“不得了。”他想,“这小兔崽子算是盯上我了。昨天下午在胡同口碰着他,今天又突然盯到我家里来。看来,我虽然和他们见面不多,却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这时他感到十分恐怖,脑海里涌起了种种骇人的假想。他觉得这里已经朝不保夕了,不定什么时候共军会突然破门而入。等着他的将是逮捕、坐牢,甚至枪毙。他鲁青这四十年的春秋算是玩完了!他越想越恐怖,脑神经受到猛烈的震撼。他一会儿神经质地跳起来奔向窗前侧耳静听;一会儿像僵尸一样倒在床上,香烟吸到一半,摔在地上,接着又点燃另一支;一会儿起来掀开窗帘隔着玻璃向院子里瞧瞧。院子里空无一人。最后,终于想到一条出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出去找个地方匿起来,等队伍走了再回来。嗯,就这么办!要赶紧走。想到这里,他又拉开窗帘,向院子的东墙上看了看那个新开的门。正在这时房门哗的一声开了。

“还不去吃饭,在屋子里寻死啊!”胖太太进来咧开元宝嘴,喊了一声。

鲁青全身一哆嗦,两腿发软,差一点跌倒,吓得魂不附体。

“他妈个巴子的,你这臭娘儿们,想把我吓死啊!”

“满小姐在等你哪。瞧你这个可怜相。”胖太太扭身走了。

“啊!对了,还有满小姐呢,我走,她能同意吗?”鲁青想道,“是的,这事要和她从长计议,不然她会叫陈先生把我送上鬼门关。”

鲁青提心吊胆地出了房门,向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