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政委李治中带领特务团连以上军官(除去副官和特务连长、一营三连长李贵堂之外),到城里师部聚餐。他们到达师部时,已是上午十点。师参谋长率领全体参谋,在门口迎接,并把他们让到一个大客厅里落座。师首长也特意出来接见,仿佛接待相处多年的老友,沏茶递烟,谈笑风生,热情诚恳,丝毫没有拘束陌生的感觉,许多人很受感动。他们实际感受到解放军真正是官兵平等,上下一致。但也有的人存有戒心,皮笑肉不笑,大咧咧的心不在焉,坐在那里发愣。大有“一臣不侍二君王”的架势。有时还带着挑衅的口吻,问了些不值得问的问题。师首长也耐心地做了回答,毫无责怪之意,并对他们讲述了国际国内的形势,提出了殷切的要求和希望。
午餐后,师部宣布所有军官,家在北平的可以回家团圆,北平没有家的,可在师部休息。晚上七点在长安大戏院看戏,并发了票。师首长下午又单独找陈一民、刘谊辉,谈了一下午话。这可把两人急坏了。因为他们急于会见满洒丽和鲁青,可是又不便借故走开。晚饭后看戏,也不好不去,只得陪着大家看戏,直到十一点才算回了家。
在这些时间里,满洒丽、鲁青又在干什么?
满洒丽自从上次在中山公园和王德见过面,谈过话之后,特别兴奋。她见王德长得比以前更英俊了,风度潇洒,令人动心,证明她当年没找错人,有眼力!可是,现在变了。阳关道,独木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如果下点工夫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将来横渡太平洋去美国,结洋婚、住洋房、吃洋饭、看洋月亮该多美!因为那是美国,应该把美字旁边再加上个三点水才名副其实。洋美!因此,她每天想找王德,但又不敢太过分。所以只好在窗上掀开一点窗帘,向连部门口瞧着,当她偶尔见王德出去时,就想很快跟出来,装着偶然相遇而搭讪。可是每次都由于自己的犹豫错过了机会。王德像个影子一样,一闪就不见了。
今天王经堂、刘谊辉以及特务团的连以上军官都来了,她心里一高兴就跑了出去。她想从王德口里探听一下解放军对他们的态度。在王德经常来往的路上六部口等他,还特意买了一束鲜花。可是,她转了好久也没等着,正在着急,忽听身后有人用日语说:“少见了,老乡。”
“啊!哈!……不,是的,少见了。”王德的突然出现,使满洒丽一阵心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搭讪地哼啊哈的,娇滴滴地说了一句。然后镇静了一下才说:“有空没有?到北海玩玩不妨碍你吧?”说着,把手里一束鲜花送到王德身前,“给,祝你节日快乐。”
“谢谢。对不起,”王德说,“解放军拿着鲜花和女人在街上走,成何体统?盛情心领,请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格格……你真坏,你可要来呀!我等你。”满洒丽旋即向长安街走去。她在西长安街,上了电车,经过西单,西四,然后换上公共汽车,经过西安门大街,来到北海公园。她认为她来得很早,不慌不忙地拿着鲜花,进了门,过了桥,从永安寺上了琼岛,然后上了小白塔,累得她张口气喘,筋疲力尽,伏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一边休息一边向来路望去。她想看看王德带没带人。可是,一等也不来,二等也没影。她泄气了,觉得王德在骗她,失约了。“这个该死的,耍滑头!算了,再想办法吧,”继而一转念,“不,兴许他们连长指导员不在家,他一个人工作忙,脱不开身。”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急忙回头,见是王德,心里一惊: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王德什么时候来的呢?原来,满洒丽走了之后,王德也想坐电车走。这时,正巧师部司机老王开着一辆中吉普经过西长安街,被王德截住了。他跳上车说:“老王同志,快送我到北海公园。走近路行不行?”
“有公事吗?”
“对,走南长街,北长街,直到北海。快!”
王德走的这条路,比满洒丽近三分之一,又是自己的车,路上不停站,所以他比满洒丽早到二十分钟。他在琼岛上见满洒丽来了,赶紧躲在暗处盯着,一直盯着她上了小白塔,王德才悄悄地来到白塔上,站在她背后足有两三分钟,见没有任何其他人和她打招呼,才咳嗽了一声。
王德的动作,使满洒丽心悸。她觉得王德处处神出鬼没,行动莫测,要和他打交道,前途并不乐观。
“瞧你。”她神色不安地说,“像幽魂一样,神出鬼没的,吓人家一跳。”
“你胆子这么小还爬这么高啊!”王德一直倒背着手在瞧着她。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这位解放军在用日语盘问一个穿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呢。
王德今天和满洒丽见面,是遵照周国华和李治中的指示来的,主要观察一下她对刘谊辉等人来北京在精神和行动上有什么反应,以判断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并决定今后的对策。
王德和满洒丽在北海的小白塔上,肩并肩地伏在石栏杆上,眺望着城市风景。那些雄姿巍然的宫殿群,轮廓鲜明的雉堞箭楼,历历在目,清晰如画。王德说:“喂,我说老乡……”
“你干什么叫我老乡?”满洒丽向王德靠了靠,俯在王德的耳朵上,细声细气地说:“叫我丽英。”满洒丽的嘴唇在他耳边翕动,热气带着淡香吹到王德的脸上。王德的眉间结起了疙瘩。
“好,说真的。丽英,今晚,我们部队在长安大戏院包场,请原国民党特务团军官们看戏,你看不看?要不要我请客,我这里有票。”
这个题目,王德出得可不简单,使满洒丽简直没法回答。要说不去,老乡亲未婚夫请看戏都不去,不像话。要说去吧,假定他给的票和王经堂等人坐在一块,那就窘极了。说不说话?说话吧,王德派人偷听盯梢呢?假装不认识?一个女人家和些“不相识的男人”坐到一块,那才难受呢!因此她说:“谢谢你,王德。我今晚正好要回学校,听一个学术讲座。按我的心意,能陪你看场戏,真是不胜荣幸,可我还得学习呀,像我们这号人不学习可不行,将来吃什么?再说,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学点本领,将来靠男人吃饭,那就太没出息了,我才不干呢!”
“是啊。”王德自言自语地说:“不干!说是那么说,女人都愿意自己长得漂亮点,碰着个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还有点嫉妒,那是为什么?”
满洒丽笑了,笑得那么清脆爽亮。
“你真会挖苦人,我才不那么想呢,更不想和别人比美,我准备一辈子不嫁人。”
“那么你为什么老找我?”
“哟!找你……因为你是解放军,对你尊敬嘛!”
“你为什么对别人不这么尊敬?”
“你是我的老乡嘛,还是……瞧你……德性,不谈这些了。”满洒丽娇媚地笑了笑,然后慢移轻步向塔下走去。
王德随后而下。满洒丽这些动作、表情,使王德觉得他这当年的未婚妻不像个天真的女学生,倒像是个久经社会锻炼的交际家,应付男人很有两手。
北海的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上面有不少小孩在滑冰,打陀螺,还有放鞭炮的。孩子们和游客,今年穿得特别整洁漂亮,女孩子的头上还扎着鲜艳的蝴蝶结。由大人领着跑啊,跳啊,说呀,笑呀,既天真又活泼。王德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脑海里展现出一幅美丽的远景——她们的未来该是多么幸福而自豪啊!因为她们将是一个繁荣富强国家的公民,新社会的建设者。王德看得高兴,想得入迷,几乎忘了他身旁还有个满洒丽。而满洒丽,也斜着眼瞟着王德那兴致勃勃的表情。
“你瞧这些孩子们,多高兴,”她说,“你说他们将来会幸福吗?”
“我想是会的。”王德满面春风地说,“我们拼命、流血打出一个崭新的社会,还不是为了他们?”
“全国解放后,你干什么?”满洒丽进一步问。
“还是当兵,因为世界上还有帝国主义。”
“我希望全国解放后你能到北平来做地方工作。”
王德仰面笑了笑,“帝国主义没打倒之前,我哪里也不去。既不回家也不到地方,专门等着打洋鬼子。活着就干,死了就算!”
“打帝国主义,能行吗?帝国主义可不像国民党那样无能。”
“行!”王德充满信心地说,“中国人民一定能打倒帝国主义!”
满洒丽不吭声了。她觉得,在这些问题上和王德对话是很不利的。
王德看了看表,整十二点了,他觉得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该走了。满洒丽发觉王德要走,赶紧拉着他的胳膊在朱红栏杆上坐下,佯装娇嗔地说:“瞧你,完全不像在家里那样了,好像我身上有刺会扎着你似的,老离我那么远……”说着眼圈红了,“我知道你变了,不喜欢我了。真没良心!”
王德低着头,心里咚咚直跳,猛一抬头,见北面来了几个解放军,但不是四连的。
“呀!我们的战士来了!”他假作慌张地说,“我该回去了。有机会再见!”说完,没等满洒丽回话就迈开大步走了。他出了北海公园,坐上公共汽车,到了西四,然后改乘电车来到团部,向团长汇报后,找到二宝,告诉他说:“二宝,你今天下午到石碑胡同六十三号附近,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看他家都是些什么人出入。晚饭后,我和小李去换你,明白吧?”
“明白啦!”
王德心里很高兴,他觉得今天很有成绩。他认为满洒丽和特务团的某些人肯定有联系。否则,王德请她看戏一定会欣然答应。现在,她却婉言谢绝了。不过,今晚还需进一步证实。
晚饭后,王德来到长安大戏院,找到师部的文化干事,问了一下戏开演和结束的时间。答复是:“七点半开始,十点结束。”于是就和小李,急忙从长安大戏院出来,直奔石碑胡同六十三号附近,找到了二宝。二宝说:“今天下午有两个年轻人,一个穿皮夹克,一个穿西装,出去进来好几趟,看样子是在买东西吃饭似的。晚饭前还有一个穿长袍马褂、戴礼帽的老头儿进去了,到现在也没出来,其他再没有人来过。”
“好,你回去吃饭吧。”王德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我们在这儿待到十二点再离开。”
王德从北海公园扬长而去,满洒丽一人待在那里觉得寂寞无聊。她把手里的一束鲜花,狠狠地丢到北海的冰上,花瓣儿随着正月的寒风飘然滚去,然后躺在冰雪之中不动了。她坐在望照楼下走廊的栏杆上,望着那束摔成破碎不堪的残花,以及随着寒风滚动的花瓣儿,呆了好一阵子,才站起来向北海公园的大门走去。
晚饭后,满洒丽来到王经堂的公馆,屋里除去鲁青和刘谊辉的两个随从外,还有王经堂的太太。四个人正在打麻将。满洒丽一进来,大家赶紧起来打招呼。
“满小姐来四圈吧,过年过节消遣消遣嘛。”王太太满脸堆着笑容说。
“是啊,来四圈散散心。”鲁青急忙点头哈腰伸手让座。
“唉!哪有闲心玩牌?手气准不好。算了,你们打吧。”满洒丽精神不振地把外衣和围巾脱下来,挂到衣帽架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吸起烟来。
大家见满小姐兴趣不高,也不好继续打下去,就此算了。
“满小姐,我准备给你恭喜了。”王太太紧挨着满洒丽坐下说。
“喜从何来呀?王太太。”满洒丽怫然问道,“你是不是听哪位饭桶,吃饱了没事干,又在造谣啊?”
“哟,我的小姐,你可别见怪,大概这事儿不知道的不多。你和解放军一个小伙子,谈得火热呢。要是谈成了,我们还不都跟着沾光?再说,你也不小了,老是挑三拣四的,总不是个办法,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了。”说着,王太太格格地笑了。
“别瞎说!”满洒丽把脸一沉,“这是哪个杂种说的?搞不好这是玩命,怎能说是谈情说爱呢?笨蛋!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揍他的嘴。”满洒丽说着瞟了鲁青一眼。鲁青赶紧把头低下,并翻眼瞧了瞧王太太。王太太接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哟,你可别生气,没哪个说,是我和你开玩笑!元宵节嘛,不说个吉祥话说什么?我觉得你一个人怪孤单的。兴许今年你交好运,有个标致的小伙子碰到你手里。你高兴,大家也为你高兴。这是好事,有什么害臊的?开个玩笑嘛。”
“开玩笑也不该在这些饭桶面前开!”
“那好吧,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陪满小姐开开心。”
于是,鲁青和两个随从,都悄悄地到厢房喝酒去了。
王太太和满洒丽唠叨了足有两个多小时。外面电铃响了。王经堂、刘谊辉、顾贞熊、韩国栋进来了,后面又来了王兆祥、二营长和三营长。他们一来,屋里骤然热闹起来。王太太、鲁青,还有刘谊辉的两个随从,里里外外,招待、拿烟、泡茶、端水果。忙了一阵子后,王经堂叫太太和两个随从退下,他们开始开会。王经堂先说话了。
“诸位,去年是风雨飘摇之年,今年又将如何?兄弟我今天从共军的宴会上看,没有什么更大的作为。有一点可以看出,他们急于完成改编,这就说明他们要走。那么,共军新的攻势又要开始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更要顶住,争取在他们走之前看不出我们任何破绽。”王经堂说着瞧了瞧满洒丽,“不知满小姐那里有没有新的情况?”
“没有新情况。”满洒丽说,“从各方面看,南京很乱。自从1月21日蒋先生下野,他还在溪口召见何应钦、顾祝同、汤恩伯等人开会讨论江防问题。江防总的划分两大战区:湖口以西归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指挥,其兵力共四十个师,二十五万人;湖口以东归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指挥,兵力七十五个师,四十五万人。”满洒丽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说,“从这里看出,蒋先生要打下去的决心还很大,而且并没有放弃任何权力。估计守一个时期没有问题。同时,以张治中为首的和谈代表团,不久即来北平。美国顾问团已大部分去台湾,现在已沟通联系。”
王经堂默默点头,然后问鲁青:“嗯。鲁青老弟,别的单位有何情况?”
“啊,这个……别的单位和我们这儿差不多。不过,有一个高炮团已经改编完毕。许团长跑了,其余的都编成解放军了。昨天团部带两个营已经从南苑大红门搬到天坛,还有一个营在那里没动。营长独眼龙还在工作,平安无事。前天我去联系过,他说,以后没有要紧事少去。他还向您问好。”
“嗯,有机会再去时,告诉他,叫他好好地隐蔽。要钱花叫他到满小姐这儿拿。”
“是!”鲁青一躬到底。
“听说,密云有一个团拉出去,向热河方向跑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满洒丽插了一句。
“是有这回事,这是我报告满小姐的。”鲁青讨好地笑了笑。
“嗯,这样死了倒也痛快,老这么僵着可真憋人。”顾贞熊闷声闷气地说,“我看我们不妨也这么来一下。反正共军不会轻饶我们,不如早下手为强。临走时,把那些家伙都干掉。”
刘谊辉很长时间没说话,眨巴着眼吸着烟。室内烟雾中,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在烟雾里时明时暗。提到暴动,大家都不发言了,看来难题不少。停了很长时间,刘谊辉才说:“关于这件事,大家不要乱说,没有我和中将的话,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刘谊辉用厌恶的目光,瞪了一下顾贞熊,“共军为什么把我们连以上军官请来吃饭看戏呢?我看,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把我们调出来,好让他们在家里搞煽动,这一着非常厉害。明天大家回去以后,看情况如何。士兵中如有不轨行动,晚上就拉出个把子,干掉他,看谁还敢再听共军的煽动。我估计我们出来这一天一夜,家里一定会有变化。有变化也不要紧,我们的‘士兵’(指的朱明礼)一定会干出奇迹来!”至于什么奇迹,他虽然没说,王经堂心里也有数,大概姓乔的和姓郝的早已完蛋了。刘谊辉接着说:“至于大局嘛,满小姐已经说了,有委座一手掌握,我们大可不必担心。把我们的事业搞好,就是忠于党国。”刘谊辉说到这里,偷眼瞟了一下满洒丽,说:“满小姐的婚事谈得如何了?大概很有成绩吧。恕我多言,和共军打交道,不管动文还是动武,都要小心。不然,这买卖要大蚀其本了!”
“这一点请少将先生放心,鄙人是受美国朋友教育的,小事一桩,无须先生如此操心!”满洒丽说着,吐了一口浓重的烟团,从刘谊辉眼前直飘而过。
“那么我多言了,小姐!”刘谊辉气极了,脸涨得像个紫茄子。他咬牙切齿地想:“狗仗人势!”
满洒丽的话,使这位特务头子的心情特别复杂。他气愤、嫉妒之中还带着杀气。按他的话说,不除掉这个小狐狸就是天大的耻辱,不过迟早而已。满洒丽也早看透了他的贼心诡计,所以,对他除去警惕,还随时准备反击。
王经堂觉得这两人今后只能是同室操戈,不能同舟共济,这是很危险的。刘谊辉的用意是除掉满洒丽,掌握电台,夺取他王经堂的指挥权。这一点刘谊辉不止一次地有所流露。尤其是上次为三连长的事和杀害乔震山未成时,他所流露的情绪,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目前王经堂对刘谊辉还不愿采取决然行动,尽量维持局面,以渡难关,等真正达到目的时,再对他采取行动。满洒丽顶撞刘谊辉,他有点幸灾乐祸。过了一会儿,王经堂说:“诸位,诸位,今天时间不早了,搞得太晚了,很危险。先生们愿在这打麻将的可以留下玩个通宵,不愿玩的可以回去了。祝大家晚安!”
说声走,大家呼啦一声都要走。
“哎!大家分批走吧,不要一拥而出,目标太大。”刘谊辉把手一举说。
于是,大家一个、一对地分批走了,剩下的就是刘谊辉和随从,加上王经堂和太太,正好凑四个人打了一夜麻将。打麻将时,刘谊辉和王经堂老惦着他们策划的第三次对乔震山的谋杀行动,不知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满洒丽离开王经堂的公馆,已是深夜一点了。她把手插在衣袋里,紧握着手枪,慢步在昏暗的胡同里走着,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她专门走有路灯的胡同,在没有灯光的地方走,也确实有点怕人。满洒丽毕竟是个女人,又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特务,虽然带着手枪,也只能起壮胆作用。因为,她并没打过多少枪,能不能命中目标,那是很没有把握的。
满洒丽非常烦恼。今天和王德还没拉扯够,他就像影子似的消逝了。夜里又和这些家伙厮混了两个多小时。王经堂是个军阀,刘谊辉是个法西斯,其余的都是些行尸走肉,粗庸之辈。尤其是刘谊辉这个人世间的低等动物,使人见之作呕、闻之讨厌,若不想法除掉他,将来一定为害不小。而要除掉刘谊辉,只有设法借王经堂之手才能办到。
满洒丽一面走路,一面追念那些伤怀的往事。美国人临撤退时,为什么把她留下给王经堂呢?因为要掌握电台好和他们联系,随时取得准确情报;利用未婚夫的关系,分化、瓦解解放军。这两大任务完成了,就请她去美国留学,这是多么吸引人啊!既然这样,为什么又派刘谊辉来呢?难道派刘谊辉来做全面监督?!真见鬼!掌握电台,刺探情报,这还好办。要分化、瓦解解放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怎样才能完成这项任务呢?打进解放军去!满洒丽突然产生这个念头。但是,能行吗?王德能把我当成自己的未婚妻介绍入伍吗?王经堂能允许吗?不过,不妨试试看。好处是可以试探一下王德对她的信任程度。如果真的参加了解放军,她是王德的未婚妻,谁还敢怀疑她的过去呢。那样,绒线胡同四十二号就成了解放军的家属所居之处,反而更安全了。当然,一旦被识破,她就得去坐牢。和王经堂商议商议,说不定他会赞成的。
满洒丽边走边想,边想边走,颇为兴奋。她要以她的行动,使美国人信服她的才干。这件事,她准备试探成功后,一边报告南京,一边请示王经堂,待批准后立即执行。
满洒丽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把今天开会的情况报告她的南京主子后,才安然睡去。她准备明天就去找王德。
王德和小李在王经堂公馆附近埋伏了有两个多小时,出入的人员看了个清清楚楚,满洒丽进门时那种左顾右盼的神态,活像一只受惊的狐狸。王德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唉!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一个好端端的未婚妻,竟成了个坏蛋。他回到团部,向团长周国华详细地汇报了侦察情况。最后,他建议说:“……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吧。”周国华吸着烟说。
“现在一切情况都已清楚,是否建议上级,今晚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一群特务!”
“你怎么知道?”
“咹……”王德答不上来了,只有自圆其说道,“陈一民和刘谊辉都不是好东西,其他人当然也不是好人,今晚都鬼鬼祟祟地在他家集合,不是明摆着开黑会?”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周国华说,“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都是坏人,并且在开反动会?他们的会议内容是什么?你知道吗?既然我们没掌握任何证据,你有什么理由随便抓人?而且还要‘一网打尽’。你这一网都打了些什么人?‘坏人’?你这些坏人的根据光是看着像,或者感觉像就行了?不行啊,王德同志,在你没有抓到确凿证据以前,明知他们是坏人,也不能轻易动手捉人。再说,这些人是我们师部请来会餐过节的,结果你把人家都‘一网打尽’,合适吗?”周国华说着仰面笑了,“同志,政治斗争,必须掌握党的政策。那个姓满的女人,还是由你去继续侦察。其他城外的,由李政委那里掌握。他们那里搞得也蛮热闹呢。而且,危险性也不小。记住,要充分掌握确凿证据。这一点,你们连长和指导员做得很好,很稳当。”周国华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侦察的这些情况还是很重要的。要继续努力。要特别注意你和你们警备部门的安全。敌人着了急会和你拼命的。我相信你会做好的。至于那个满洒丽,看来……你那个估计是正确的。”周国华看了看王德那深思的脸,接着说,“是啊,这种工作对你来说是有点困难。但是,叫别人去办比你更困难。要叫我去对付她,我就有点无能为力。你说呢?王德同志。”
“哪里。”王德说,“我怎么能和你比,团长同志,你的英文不是很好吗。”
“嗬……呀!你可真会夸奖我。我的英文比起你的日文来,可差得太远了。好吧,总之这个问题不要操之过急,必须随机应变。天不早了,回去好好想想,有事多和梁群同志商量。”
王德起身敬礼出了团部,刚走进绒线胡同,忽见满洒丽从东面过来了。他急忙隐身在黑影里,瞧着满洒丽进了门,他才到连部去了。
秉烛夜深,王德翻开日记本,把团长谈话的内容概略地记了下来。主要有两条,一是,和敌人做政治斗争,必须牢牢掌握党的政策,否则就要犯错误;二是,有事多和梁群同志商量。前者是可以理解的,而后者是什么意思?王德看看正在睡觉的梁群,不由得想,莫非他又到团长那里去告了状?梁群呀梁群,有意见当面讲嘛,干吗动不动就告状呢?我王德又有什么地方对你失敬了?王德打了个呵欠,懊恼地把被一拉,和衣而眠了。
王德自从上次和梁群到王经堂家里查户口回来,团长找他谈了话,终日忙于查哨巡逻,捉散兵游勇,和满洒丽打交道,确实和梁群商量问题少了点。为此,几天来梁群想得很多很多。
今晚,王德回来时,梁群并没睡着。他偷眼瞧着王德的一举一动。他看着王德在灯下写日记,然后用嘴咬着笔杆发了一会儿呆。在发呆的过程中,还看了他梁群一眼,然后才睡了。这些表现说明什么?真令人费解。梁群想,就说他和满洒丽的关系吧,开始矢口否认,还怀疑这怀疑那的。后来经过我梁群的调解和团长的说服,才借口侦察和她相认了。既然是侦察,为什么又和她打得火热呢?好家伙,蹓马路,逛公园,中国话不说说日本话,这又是什么意思?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是合唱一台戏呢?还是真的在针锋相对地斗争?为什么满洒丽对我梁群连理也不理了呢?为什么他王德光去团长那里而不和我梁群商量呢?梁群就这么一边偷眼瞧着王德,一边连猜疑加嫉妒地胡思乱想着。
梁群为了这些事,他确实在团长面前有所流露,不过不是如此露骨而已。所以团长周国华对王德的嘱咐,是有根据的。而王德却怎么也没想到梁群会想得如此复杂。就连团长周国华也没想到。
古城的早晨,遍地是霜,寒气逼人。王德和梁群,漫步在宣武门城楼上,查看了三排的早操,尔后沿着城墙向和平门方向走去。在散步中王德把这几天来的警备情况向梁群陈述了一遍。梁群听着,没发表任何意见。王德说完了想听听梁群对目前工作的看法,对部队政治工作的打算,可是梁群老不说话,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王德扭头看看梁群那没有表情的脸,觉得他今天的情绪和往常不一样。过去不管说得对还是不对,总还是有问有答。今天谈话,光王德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他呢,既不问也不答,王德有点莫名其妙了。
“你身体不舒服,是不是?”王德问道。
“没有,我很好。”梁群用手扶扶眼镜。
“那么,为什么情绪不高?”王德单刀直入地说,“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提,要是对工作有什么看法,也尽管说。干吗老不说话?我这个人你是了解的,急性子脾气,受不了这个。”
“王德同志,你说我对你了解,这话我可担当不起。”梁群说,“了解一个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呢。”
“咹?!闹了半天你还不了解我?有意思,还路遥知马力。我这匹战马从关外跑到关内,这路不算近了吧,你竟能不了解我,你还是组织干事呢,这话亏你能说出口。嘿,你呀,梁群同志,这件事你可得说明白。”
“我觉得你这个人,不大喜欢和人交心,谁知你心里装着啥心眼。”梁群耸耸肩,看样子有点冷淡,“比如,你和满洒丽的事,究竟怎么样了?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警备问题,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警戒哪些地方。你从来也没和我商议过。所以,我说对你的工作我不了解。”
王德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心想:你这位组织干事未免太官僚了吧。警备地点、任务分配都是经过支委会讨论的。和满洒丽接触是你提出来的。每次和她见面回来,都跟你说过。就这次见面,还没来得及和你谈,就不高兴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嘛!具体情况你既不去深入了解,又不参加行动。不了解,不了解怨谁?
王德略带情绪地说:“既然这样,今天我们开个支委会,把这段工作情况向你这位代理支书汇报汇报。把工作再分一下工,你看好不好?”
“这倒不必了,因为支委会才开过不久。我觉得你对我好像有什么隔阂,白天跑出去经常一天不回,晚上回来得也很晚。你究竟干些什么?至于警备地点和任务,我倒是知道的。”
“那么你说,一排担任哪些单位的警戒?”
“你王德想考我是不是?!”梁群把眼一瞪,“我说你呀,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也太浓了吧。你觉得你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哼!”说完他丢下王德,悻悻而去。
王德望着走去的梁群,笑了笑,没想到这位干事同志气量竟是这样狭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竟如此火冒三丈?王德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值得梁群恼火的问题。管他呢,王德想,反正你梁群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等郝平回来咱们再一块算账吧。王德没去追赶梁群,转身回宣武门了。
梁群怒气不息地走着,心里既气愤又委屈。气愤的是,王德竟敢一次再次地讽刺嘲笑他;委屈的是,他是组织干事,军龄党龄都比王德长,组织上竟派他来连队代替指导员的工作,还“代替”!简直大材小用!自从来到连部,王德根本没把他当做老前辈看待,工作既不和他商议,也不向他汇报,自己独断专行,目中无人,小资产阶级意识相当浓厚,竟敢在组织干事面前卖弄词汇,盛气凌人,还几次使他下不来台,真是岂有此理!
梁群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和平门城楼,正碰着二排开早饭。二排的同志说什么也不让他走,非请他一块吃早饭不行。梁群只好在二排和战士们吃了早饭,然后简单问了问警备情况,就匆匆地下了城墙,向北新华街走去。他走到绒线胡同,向西一拐,想回连部,忽然抬头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此人头上围着白底红条纹的风雪大围巾,身穿一件咖啡色剪绒外套,内穿酱紫色旗袍,旗袍外面套着一件蓝色阴丹士林大褂,脚穿一双红色高跟皮棉靴,显得特别大方、朴素。
“梁干事,您好,少见了。”满洒丽满脸是甜蜜的微笑,活像一朵盛开的野玫瑰。
“少见了,少见了,”梁群见到满洒丽,怒气顿消,亲切地笑问道,“你吃饭了?到哪去呀,满洒丽同志?”
“谢谢您称我同志,我想……嗯,找您!”满洒丽把头一歪,娇态柔声地说。
“噢?你找我有啥事呀?”
“我想和您商议个事儿,您有空吗?”
“有,有。”梁群高兴地说,“你看回家谈,还是在这儿谈呢?”
“不,我想……你要是赏脸,咱们到景山去谈好吗?你去过那里吗?”
“啊,没有。正好,去玩玩也行。”
于是,两人说着话,来到西长安街,坐上电车,到了西安门,换了公共汽车,一直到了景山。这一路所有的车票都是满洒丽买的,梁群真是感激不尽。下车时,满洒丽还像亲人一样照顾着他。这时的梁群呀,浑身的汗毛都像是被熨斗熨过一样的温驯,服帖。
两人进了景山公园,爬上了辑芳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稍事休息,又经过富览亭来到万寿亭,再也走不动了。在这里可以俯瞰古城全景,也可以看到城北的清河镇。梁群想:“难怪围城时,敌人在这里设了观察所。”
“坐吧,梁干事。这里好吧?”满洒丽拉一下梁群的衣襟,梁群一屁股坐下,正好和满洒丽紧挨着坐在亭边的椅子上。
“好,好!嗯,你说你要和我说什么事啊?”梁群从衣袋里掏出手巾擦眼镜。不小心带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掉在椅子上,由于他的眼近视,没看见。
满洒丽却眼尖手快,趁他没在意,拾了起来塞在衣袋里。
“瞧你,着急的,人家还得喘口气嘛。”她羞怯地笑了笑,掏出一块粉红色白花黑边的手绢,擦了擦嘴说,“听说你们部队在这里要吸收一部分青年学生入伍,和你们一块南下。有这回事吧?”
“有啊!怎么,你想入伍?”
“嗯。您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啊?”满洒丽说,“我从小读书,学了不少东西,不为国家效劳,将来会后悔的。所以,我想趁现在大好形势,参加解放军,随军南下,解放全中国,为国效力。我们学校好多同学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军了,我真有点着急。我觉得您为人诚恳、热情,又肯帮助人。所以,我想请您帮帮我的忙。”
“你怎么不找王德同志说呢?”
“唉,别提啦!”满洒丽双眉紧皱,“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盛气凌人,傲气十足,他才瞧不起我呢。我倒是想找他,可想起他那冷三热四的态度,我就泄气了。所以,我才找您。我觉得您为人比他好,而且,看样子您的官好像也比他大。您给我介绍比他效果更好。您说我猜得对吧?”
“好,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你得先把家庭出身、本人成分和政治背景告诉我。”
“可以,家里情况,你去问王德,他都清楚。他参军时,我正在奉天大学读书,四七年奉天大学搬到北平来,我又转到燕京大学,今年暑假毕业。我要是能参军,就可以不参加毕业考试了。既然您答应了,我这几天就去向校方交涉,办妥后,我告诉您,您再着手办,好不好?”
“好,就这么办吧!”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梁群打了个寒战说,“咱们走吧,这儿太冷了。”
梁群和满洒丽走出景山大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满洒丽说她要到学校去,坐公共汽车先走了。梁群见满洒丽走了,自己也乏味地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他回忆着满洒丽的一切。他觉得王德真是不应该,这么好个姑娘,思想进步,文化水平高,既温柔又礼貌,他竟说她有问题,还要当做重点侦察对象去侦察人家。为什么?无非是想出风头,讨领导的好,不惜出卖自己的未婚妻。有什么根据?完全是猜想,捏造。我呢,差一点受他的骗。梁群暗暗地说:“王德呀王德,你这主观主义、个人主义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克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