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震山来到三连连部时,士兵们正在忙着烧水,扫院子,整理内务。大家见乔震山进来都点头、敬礼、鞠躬问好:
“副营长,过节好!”
“副营长,您好!”
“您里面坐,副营长!”
士兵的表情是诚恳、亲切的。乔震山也一一做了回答:
“你好,你好。你们连长呢?”
“在屋里,您请!”士兵们说着,快走几步,没进门就喊道,“连长,乔副营长来看您啦!”
三连长李贵堂披着军大衣,快步从屋里出来了,一见乔震山赶紧迎上去,双手握住乔震山的手说:“哎呀,副营长,我还没去拜望您,您倒先来了。真是,您叫我说啥好呢。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就给乔震山敬了个礼。
“哎——别这样客气,我是来看看你,找你聊天来了,好些了吧?”
“好多啦,谢谢!炕上坐。”
两个人上炕,炕中间放着一张小桌子,两人隔着小桌子,面对面地坐着。
李贵堂自从上次医官给他打针想害死他,被乔震山看破,救了他的命,对乔震山感激得不得了。这十几天来老没见到乔震山,不免有点想念。当然,刘谊辉从那以后再也没来“光顾”。而顾秃子呢,把他揍了个七孔流血、灵魂出窍以后,也就把他丢到脑后,再没理会他。所以,李贵堂这半个月,过得倒也太平无事。在这闲来无事、内心烦躁的日子里,他的思想活动是相当激烈的。他想到过去,想到现在,又想到未来。他责备过自己,也责备过社会。他感觉这社会对他太残酷,太不公平了。他在北平育英中学读完了高中,考进了保定军校。他父母的目的是要他升官发财。他自己的目的是想救国救民,当一个民族英雄。他有过雄心壮志,也有过美丽的幻想。可是他的这些海市蜃楼,最后一个个的都随着社会的变化、人事的变故、现实的折磨,像肥皂泡沫一样地幻灭了。他得到的只是痛苦、磨难和丧气,最后一蹶不振。
这几天来,虽然没见着乔副营长,但士兵们回来老谈论乔副营长的侠行义举,因此,又使他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他后悔当初被俘后又回了部队。如果留在解放军里当个兵,也肯定比回来当这死不了活不成的连长强。他又想,假设解放军的干部真的能够在这里长期住下去,队伍真的改编成解放军,就这样干下去倒也不错。尤其想到前天在连以上干部会上,在那种杀气腾腾的场合,李政委竟那样不慌不忙地扭转了危局,击败了他们的阴谋诡计,简直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伤处一痛,他想到那天晚上,顾贞熊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以及穷凶极恶地活埋士兵的惨状,就全身毛骨悚然。他愤愤地想:“顾秃子!走着瞧吧,有朝一日你若犯在老子的手里,老子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就不是爹娘养的!臭汉奸!民族的败类!”但他又一转念,“不,不行!假使解放军被他们骗了,改编完了就走,顾秃子和刘谊辉还不要我的命啊?”他想来想去没路可走,唯一的办法还是回家。自己家里虽然不是一贫如洗,但也不是什么地主富农。怕什么?前天还接到家里来信说人民政府如何照顾父母妻子呢。但回家的事和谁说?从何说起呢?他早就想找乔震山谈谈心,并把他和排长们的打算告诉乔震山,探测一下他的看法,就是没有找到机会。因为顾秃子和王营副监视得厉害。正好,今天乔震山来了,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勤务兵,来一斤二锅头,弄四个碟子。”他兴高采烈地喊道。
“你干吗?我不吃。你要这样我就走了。”乔震山说。
“不,不,副营长,”李贵堂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弟兄们对你的尊敬。今天是正月十六,咱们过个晚节。您不是说叫把节日补上吗?您要是不赏脸,兄弟我可要叫排长们都来给你拜个晚年了。再说,师部请他们进城吃饭,不许我请您?哪有这号理?!”
“好吧,好吧,”乔震山推辞不过,说,“既然这样,我奉陪就是了。不过,我不会喝酒。”
“这就对了。”李贵堂笑了,“我估计副营长这点面子会给的。要不,我把三个排长请来,咱们一块高兴高兴,好不好?不要紧,副营长,他们都是我的把兄弟。”
乔震山想,一块谈谈倒也好。要是四个人都统一了,岂不更好?因此,他点头同意了。
不一会儿,三个排长一个勤务兵,还有卞路修,端菜的端菜,提酒的提酒,一拥而进。碗筷杯盘摆了一桌。排长们和乔震山早就认识,寒暄了一番就上炕入座了。
李贵堂首先举杯,为了祝贺元宵,预祝一年好运气,为了感谢乔副营长的再生之恩,首先和大家干了杯。尔后,各排长每人都敬乔震山一杯。乔震山不会喝,让来让去,最后全由三连长代替了。五杯酒下肚,李贵堂的话匣子打开了。他醉洋洋地说:
“乔副营长,要不是您,那一针打进去,我姓李的早就呜呼哀哉了!您可是个好人哪。不,解放军里面都是好人。但是您,乔副营长,您是好人当中的好人。我李贵堂久经风霜,看得出什么是好人、坏人。你们命好,从小投奔了共产党。可我们呢?他妈的,抱着宏愿大志,走到死胡同里去了。唉!”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胸膛,“他娘的救国救民,救国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怎么样?满腔的热肠子白费了。你要救国,他们不干。你看着不顺眼,跟谁说去?说轻了不理你,说你是个傻瓜,傻瓜才讲救国呢。说重了,搞不好给扣上个红帽子,杀头!呸,他妈的,自古以来,中国人都靠外国人做官发财。哪个外国人不借中国人的手杀中国人?哪个外国人不借中国人的官掠夺中国人?外国人把中国人当成了奴才,有些中国的官也甘当奴才。他们甚至把自己的姑娘、老婆也送给外国人取乐。虽然被人耻笑,也全无愧色。他们的逻辑是:‘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为了做官,把中国人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他们的脸皮连红都不红一下,真他妈的无耻极啦!他们还高唱什么救国复兴,自由平等,廉洁奉公。去他妈的,名副其实的挂羊头卖狗肉!他们上面每天酒醉饭饱,挥霍浪费,荒淫无耻,还叫下面廉洁奉公。老百姓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再廉洁就得饿死。养着军队不打外国人,只打共产党。日本投降后改名叫‘戡乱’,结果,几十亿的武器装备都浪费了。噢!其实也不算浪费,都装备了共产党,倒干了一件好事。最后,外国人也靠不住了,一败涂地,不堪收拾!活该,他妈的,失败得痛快,真棒啊!”
“连长,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闲谈莫论国事嘛。”二排长面带惧色地劝说。
“不,叫他讲吧,闲谈莫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乔震山说。
“唉,副营长,”二排长说,“被刘先生的人听到了不得了啊!”
“他算个屁!”李贵堂把桌子一拍,“我还不了解他?他家祖宗三代的女人都是当婊子的。他是个杂交产物,浑身上下什么味都有,就是没有人味。你猜前天我那纸条上的消息从哪来的?就是姓刘的和秃子,还有一连长,在一块出坏点子想害你们,被卞路修偷听来的。所以,我就告诉了你。也算一点报恩之意吧。结果,就发生了炮弹走火、一连长把队伍拉出去乱打枪的事件。谁知他们打的什么鬼主意?”
乔震山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说到这里就拐了弯,没有把刘谊辉的真面目说出来。因此,乔震山说:“顾营长和刘团副,看样子配合得很好。整你的时候,一个是指挥者,一个是刽子手,是不是?”
“你算说对了,副营长。顾秃子,哼!土匪、汉奸、特务、粗庸之辈!这就是国民党的人事政策:用奴才不用人才,用笨蛋不用贤杰。所以,他的结果是众叛亲离。就凭这一点,他们也得失败。失败了好啊!副营长。如果再叫这些家伙干下去,中国就不仅是‘东亚病夫’了,而是‘东亚死尸’!到那时,世界上的豺狼虎豹,还有乌鸦、蛆虫,都会来吃这块臭肉了。我说副营长啊,你们共产党干得漂亮啊!把中国从死亡中救了出来。所以,人们说‘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是肺腑之言。决不是见到你们胜利了,故意捧你们的场啊!要是有个现代的秦始皇胜利了,谁也不会说这些话的。唉!我李贵堂被你们俘虏时,就不应该回来。我这上半辈子糊里糊涂地过来了,我对祖国、对人民又干了些什么?问心有愧呀!”说到这里,李贵堂伏到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不要难过。”乔震山说,“部队改编成解放军,你不就是解放军的干部了吗?照样光荣地为人民服务。将来,不久的将来,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还要成立新中国,建设新社会。到那时,该有多少工作需要我们去做啊!我说李连长,我们的前程是伟大美好的。现在还不晚,也可以说正是开步走的时候呢!”
“你说得多么鼓舞人心啊!副营长。”李贵堂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说,“可是,改编完了,你们一走,该死的还不是我李贵堂?!副营长,我有两个希望。改编完了,你要走就把我们哥儿们也带着走;要不,你趁早放我们回家。等全国胜利了,我照样参加全国的建设。”
“你想得太多了吧。”乔震山说,“我们共产党干任何事情都是一样,不干便罢,既然干了,就必然有始有终,彻底完成。不达目的决不半途而废。这你信不信?”
“看来,是这么回事。”李贵堂点头说,“可是……他们在拼命捣乱啊!自从改编以来,他们这种事干得还少哇!你们还能老在这里?”
“一定在这里。不成功决不离开!”乔震山肯定地说,“你说他们成心捣乱,这个问题很重要。假设他们要把事情干绝了,暴动、叛乱,你什么态度?站在一边看热闹?”
“我?”李贵堂把眼一瞪,“我说副营长,我们哥儿们商议过,只要你们信得过,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说着扭头对着三个排长说,“咱们就这么干。要是当兵的有一个含糊的,咱们就宰了他。宰真正的坏蛋不算残暴,算行善积德!”说到这里,李贵堂举杯在手,“怎么样,副营长,你要信得过我们,你就和我们共同干一杯!”
说到这个程度,乔震山非喝不成了。因为,这不是一杯普通的酒,而是代表解放军对一个要求合作而决心投靠我们的人表示欢迎的酒。这杯酒不喝就是错误的。因此,他说:“好,咱们干杯!”
五个人碰杯后,一饮而尽。
“看来……”乔震山放下酒杯说,“李连长不仅是一个主持正义的人,还是一个非常直率而好客的人。在这个部队里,你的朋友一定不少。”
“朋友嘛……”李贵堂抓抓头发,“除去我这三个排长外,还有二连长——当初顾贞熊打我时,就是他领头跪地求饶的——其他,还有几个同学,都是相识而不知己。怎么?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从命。”
“你看特务连长徐占奎这个人怎么样?”
“他?”李贵堂摇摇头,“这个人精得很,商人习气很浓。他是我在北平育英中学的同学,善于看风使舵。虽然上次在连以上军官会议上,我暗示他发言,他发了言,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李政委抓住他一句话发了饷,解决了弟兄们的困难。可是,大家并不感谢他。感谢的是李政委。比如说前天,卞路修在刘谊辉房后听他们的秘密谈话,如果他是个有心人,就应该主动地替卞路修放着风,让卞路修听完。可是,他竟把他赶走了,没让他听下去。而且,请他来吃饭他都不来。胆小怕事,不够朋友。这个人哪,人们都叫他笑面虎,心机莫测靠不住。”
“可是,你既然决心率领你的部下为人民立功,总不能单兵独马地干,最重要的是联络群众。这样,人多主意广,办事才能心中有数,行动起来才能看得准、干得成啊!”
李贵堂低头沉思。三排长发言了:“连长,你忘了卞路修回来讲的,他听顾秃子说:‘三连长呢?’刘谊辉说:‘现在先不动他,以后再说。’这说明他们对你还有戏唱。假使你现在就去到处活动,这会促使他们对你提早下手。你千万要注意呢。”
“他们有这打算?”乔震山惊异地望着李贵堂,暗忖:“是啊,他现在是骑着毛驴过独木桥——难啊!”
李贵堂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说:‘干成了每人赏五十块现大洋。’谁知他们是针对我,还是对着你和教导员?唉,管他呢,来,咱们喝酒!”说着,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咧嘴咬牙地咽了下去,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摔,“他妈的,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今晚我就去找徐占奎。他要是不帮我的忙,我就骂他个狗娘养的。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试试看吧。起码叫他知道我李贵堂心里是有数的。”
正说到这里,卞路修进来了。他报告说:“连长,你说话小声点,刚才一连一排长,在我们门前走了过去。他问我:‘谁在这里?’我说乔副营长。他把脖子一缩,什么也没说,就往营部走了。后来,我老远盯着他,见他在营部周围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他妈的,不管他,再去看着点,有情况马上报告!”李贵堂说。
乔震山这一天在三连各排活动。有时帮他们洗衣服、烫虱子、打扫卫生;有时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士兵们深受感动。对乔震山更加尊敬了。戒备之心也基本上消除。
乔震山回到营部时,营副官报告说,去北平会餐的军官,被师部留下晚上看戏,要明天才能回来。乔震山立即把这情况通知三连长,并命令他晚上加强警戒。
三连长李贵堂吃晚饭时又喝了半斤二锅头,然后整理了一下服装,背上驳壳枪,又把他那把心爱的刺刀挂在皮腰带上。这把刺刀是卡宾枪上的刺刀。卡宾枪在战争中丢失了,剩下这把刺刀,为做防身之用。他把它磨得锋利无比,寒光逼人!但是从来没有用过。
他把连里的夜间警戒,按照乔震山的指示布置完毕,就出门来了。他要去找特务连连长徐占奎谈话。谈话为什么这样武装整齐、谨慎戒备呢?因为,他怕路上有人暗算,不得不提高警惕。一旦有事,他可以远处用枪,近处用刀,方便。
月亮还没出来,三连长李贵堂迈着踉跄的步伐,机警地观察着四周每一个墙角和暗影,他老觉得有人在黑影里瞅着他。但是,总算太平无事地来到了特务连。哨兵见他满脸怒气,也没敢问他,敬了个礼,就放他进去了。
特务连长徐占奎正在和三个排长打扑克,一抬头见李贵堂醉眼惺忪地站在房门口,直愣愣地瞧着他们。徐占奎把扑克往桌子上一放,“李连长!来,来,快里面坐。”他边打招呼接待客人,边和排长们说,“好,算我输了,下次再来。”
三个排长放下扑克,向李贵堂一哈腰都走了。
李贵堂在凳子上坐下,不笑也不说话,眼瞅着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扑克,呆呆的,呼吸粗重,扩散着酒腥气味。他这没有表情的神色,使徐占奎想起前天对待卞路修的事。看李贵堂这架势,没准是来寻衅闹事的。再看他身上全副武装,更使他心悸。他立即赔着笑脸问道:“老同学,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谁也没惹我,是我惹了别人。特来请你帮忙和道谢来了!”
“哎呀呀,我的老同学,我们都是穷连长,我能帮你啥忙?道谢更不敢当了。说真的,老同学,你大概喝醉了吧?来,喝杯浓茶醒醒酒,咱们聊聊。”说着,他赶紧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送到李贵堂面前。
“第一,”李贵堂喝一口茶,“你在会上一句话,大家都发了财,连我这个吃不开的连长也跟着沾了光。你多吃香!连共产党的政委都听你的话!所以,我代表全连来向你致谢。第二,我是个该死的人了,不过我还很年轻。家里有老婆孩子等着我养活,我还想多活两年。你既然是特务连长——禁卫军的司令长官,在团座们面前吃得开,在共产党政委面前叫得响,兄弟我求你高抬贵手,帮我说说好话。我就是冤死九泉,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这一下把徐占奎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的天啊,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是从哪说起呀?!为了那么一句话,刘谊辉怀恨在心,要不是正在整编,他早就把我宰了。你李贵堂求我,我去求谁?共军政委听我的话?我这不成了亲共分子了吗?别说刘谊辉饶不了我,就是陈团长知道了,也非杀我不成!徐占奎这些苦衷——他又不摸李贵堂的底,怎么敢说出口呢?
他直愣愣地瞧着李贵堂,想在他脸上找出点支吾的理由。但是,李贵堂的脸是阴沉沉、气呼呼的,那只手老握着刀把子,看样子好像要跟谁拼命似的!他低头沉思,一会儿,灵机一动地说:“我的老弟呀,你半夜三更说梦话,从哪儿想出这些点子来吓唬我?发饷的事,是人家李政委的巧计妙策!你看,他多能!既给刘谊辉下了台,又给弟兄们发了饷,大家都感谢他。里外赚好人。倒霉的是我徐占奎。谁叫我多说话来着?!你冤枉人也得看好日子,我的祖宗!你说你是该死的人了,这又是从何说起?你又没得罪任何人,阎王爷不叫你,小鬼不拘你,你怎么会是该死的人呢?我真不知你今晚喝了多少酒,到我这里发的什么疯?你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嗐……”徐占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直喘粗气。
李贵堂真想笑,没想到这东西不抗吓唬,只这一下就现原形。不过,这个家伙平时挺滑头,还得再施加点压力,诈他一下才能说真心话。于是,他把脸板得更凶了,“我问你,那天你把卞路修赶走了,你到哪里去了?”
“我回连了呀!”徐占奎直起腰,把手一摊。
“说实话!你真的回连了?要是你骗我,老子临死也得拉着你!”
“你看,你看,你干啥老缠着我呀!好吧,老子今天算是碰着黑煞星了,怨我倒霉,我说……”徐占奎赶紧起来把房门关上,然后压低声音,伸着脖子说,“我的老同学,这么着,不是你求我,而是我求你了。我说了,可得给我保密啊!”
“一定保密,我敢对天发誓!”
“那成……那天,我把卞路修赶走了,我就又回去了。站在窗外偷听。你猜,他们说什么?好家伙,可怕极了!刘谊辉说:‘先把姓乔的干掉,然后再对付姓李的,最后把姓徐的也收拾了。这样,我们就无后顾之忧了。你们两个——’大概是指顾秃子和韩国栋,‘这次要是干不成,以后咱就等着死,你们懂吗?’顾秃子说:‘要是陈先生怪罪下来怎么办?’刘谊辉说:‘不管他,有我呢。’听到这里我就吓得跑了。你说你是该死的人了,我何尝不是?你还来死逼我,我有苦和谁说去?!找陈先生?那不是飞蛾扑灯,找死?!你叫卞路修请我到你那里去吃饭。你替我想想,我敢吗?这年头,躲都躲不及,还去寡妇门上卖烧饼,没事找事?这要请你原谅啊,我的老同学……”
李贵堂低头沉思,好一阵子没吭声。最后,他喘口粗气说:“那么,你怎么办?”
“怎么办……”徐占奎把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走着瞧呗。整编成了我就回家,整编不成我更想法走开。你想想老弟,好不容易盼着北平和平解放了,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官老爷,编成了解放军还不得照样下江南打仗?到那时,坐飞机吃烧鸡,这把老骨头还不知丢到哪里去哩。改编不成,那还不得跟他们闹事,解放军能轻饶了我们?反正一样。不行!高低不干了!这军装早就不想穿了。”
“人家傅司令长官率部起义,还不是中外驰名、万古流芳?”
“唉,你又来了。咱这小兵小卒的,能和人家比啊?!”
“共产党的政策可是官兵平等,说话是算数的呀。”
“……”徐占奎不吭声了。
“好吧,今晚就谈到这儿。可是有一条,我们的谈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要是出卖我……”说到这里,李贵堂刷的一下把刺刀抽了出来,亮了亮,“我这玩意儿可是六亲不认!”
“这你放心,老同学,我不是狗娘养的。我们的士兵也满拥护我呢。”
“好,再见。”李贵堂把刺刀往鞘子里一装,拉开房门走了。
这天晚上,郝平回来后,两个人把一天所了解的情况,进行了分析研究。总之,这一天的收获不小。全营三个连队,有两个连基本打通了关系。尤其是三连,比较完整地掌握在手了。但是,要说百事大吉,还为时过早。三连长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是一大进步。但在谈心中,他对刘谊辉的本来面貌还没吐露出来,可能还有顾虑,也可能他不了解。可是,他对陈团长竟一字没提。看来,他还是有顾虑不敢说。二连总的说还好,对郝平的到来,既不欢迎也不反对。说什么,听什么,不发表意见,也不表示反对,更没起哄捣乱。尤其是二连长,虽然嘴里对郝平讲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及阶级分析和党的政策等,没表示态度,但他那两只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却放射着赞许的光芒。有时,还为了警惕,偷偷地派士兵到外面院子里瞧瞧,生怕有生人进来似的。郝平和士兵聊天时,他也不阻拦。一连就不行了。还是以质问、挑衅、谩骂、威胁,甚至起哄捣乱、讽刺嘲笑来迎接郝平,弄得他啼笑皆非。他磨了半天的嘴皮,毫无成效。总的来看,一连是本营的反动中心。乔震山听了很气愤,准备自己明天再去试试看。
正在这时,房东老大娘进来了。
乔震山起来让她坐下。她不肯坐。指了指东厢屋,意思是说那里有人,不便久坐。
“同志,你们都在呀?”她说,“今天你们俩不在家,那个姓朱的领着两个人又来了。在这屋里看了看,又到外面房前房后转了转。我看这个坏蛋没安好心。你们千万警惕着点儿,别吃他的亏。就这个事儿,你们聊吧。”老大娘说完就赶紧出去了。在供桌前烧上香,叩了个头,然后默默地念叨了一番就进屋去了。
房东老大娘反映的情况,郝平、乔震山都猜不出什么意思,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应当引起注意,这是肯定的。由于根据不足,情况也比较孤立,所以,两人也没进一步考虑,继续研究他们今后的工作。直到深夜,他们才睡。
郝平由于一天的精神紧张,倒头就睡着了。乔震山由于今天收获不小,感到兴奋,老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觉得桌子上煤油灯的亮光使他不能入睡,就起来把灯熄了,屋里立即一片漆黑。这一下,更睡不着了。乔震山强闭着眼,不去看这魔洞似的黑屋。不行,这眼仿佛和他故意作对,兴奋得一点也闭不上了。他有点生气了,干脆不睡了,想想心事也许能睡着。于是,乔震山开始想他的心事。他从家庭想到社会,从部队想到战争以及战争中的拼杀、搏斗,直到这次的改编,脑海里的故事一幕一幕地飘过去。这些故事里,有悲伤凄惨,有喜悦欢欣,有惊心动魄,也有美丽的幻想。在这些截然不同的思维里,现出了上千带万的人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坏人也有好人,有友谊也有仇恨。总之,他感到生活是复杂的多样化的。这中间的斗争该是多么尖锐啊!乔震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这二十多年来,他在和谁做斗争?和地主、恶霸、日本侵略者,加上国民党。他的宏愿大志是打倒这个旧社会,创造一个新社会。现在,这雄伟而艰巨的大业,宛如地平线上的曙光,放射着万丈光芒,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希望。想到这里,乔震山信心陡增。但是,他又想到了仇人王经堂和亲姐姐的下落。上次听二宝和小李来说,秀珍和素华为找姐姐的事,还专门请假跑了一趟天桥,打听了半天都说在西郊。在西郊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因为素华父亲在西郊的朋友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结果白跑了一趟。晚上回来时还差一点被坏人害了。当时,自己还当着小李的面,把二宝骂了一顿,想想真不应该啊!找不着姐姐朝弟弟发火,这算啥事?!其实,二宝比我还着急。当哥哥的都没办法,他就能有办法?着急有啥用?姐姐在西郊是肯定的,可是,西郊这么大,上哪去找?真是大海里捞针,一点指望也没有啊。
乔震山更睡不着了,他干脆两眼睁开,屋里黑影憧憧,窗上放射着光亮,这是宇宙的星辰皓月之光。忽然,后窗上好像有个人影晃了一下。乔震山机警地翻身而起,仔细听了听,屋后好像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走动。乔震山心里一动,心想,莫非有人要暗算我们?他悄悄地从枕头底下,把驳壳枪拿出来,打开保险机,往手里一掂,就轻轻地跳下炕,出了房门。他没走街门,而是从东厢房的夹道里,跳过矮墙,来到房后。乔震山这些动作,都是非常轻巧敏捷的,几乎连声音都没有。他蹲在地上,顺着小胡同看去,看见黑暗中有人在营部的后窗上,鬼鬼祟祟地不知搞什么名堂。他看了一会儿,忽见那个人用帽子盖着,两手一动,冒起一团火花,一股火药味立即钻进他的鼻子。乔震山恍然了,这是导火索在燃烧。他一秒钟也没停,跳起来大声喊道:“混蛋,不准动!”他边喊边向前扑去。那人撒腿就跑。
乔震山跑到窗前,先把窗台上的导火索一把扯掉,退下雷管,扔到地上,然后,紧跟那人向胡同外追去。一出胡同,见那人已向南跑去,乔震山刚想去追,忽然有人从身旁扑过来。他知道有人埋伏,急忙把身子向旁边一闪,已经晚了,只听到肩上哧的一声,一把雪亮的刀子,把他的棉衣划破。乔震山来了个急转身,用左手把敌人的手脖子一把抓住,右手的驳壳枪闪电般地对准敌人的脑袋敲了一下,那家伙哼的一声,倒了。乔震山把他按住,夺过刀子,在他身上搜了搜,什么也没有。
郝平从屋里出来了。
“谁?老乔,什么事?”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躺在地上的人,说,“他是谁?”
“他妈的,这些家伙想把我们炸死!跑了一个,捉住一个。”乔震山搜完了,直起腰,把那家伙踢了一脚,厉声喊道:“起来,别装熊!”
那家伙慢慢地爬起来,垂着两手,活像个瘪了气的皮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郝平上前用电筒朝他脸上一照,不禁一惊,说:“你不是一连一排长吗?谁叫你来的?”
那人不说话,全身直打颤。
“走!把窗台上的东西拿下来。”
“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放的,也得去拿下来。你去不去?!”乔震山把枪往他胸上一顶。
歹徒这才向窗前走去,取下一块用麻布包着的正方形的炸药包。窗台下有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导火索已烧光。郝平用手掂了掂那块炸药,大约有二三公斤重。要是爆炸,这房子能塌掉一半,那么,乔震山和郝平便会丧身于瓦砾之中了。
“你为什么到这里放炸药?跑的那个人是谁?”郝平问。
那家伙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说呀!”乔震山在身后用枪口把他的后背顶了一下。
“那个人我不认识,是昨天从城里来的。他说我们连长叫我和他干这事。”
“还有什么?说!”乔震山喊道。
“没有了。其他真的不知道。”
乔震山和郝平押着一连一排长,回到营部。两个人又问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任何口供,只好送到三连暂时押起来。等政委李治中从城里回来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