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震山、郝平和顾贞熊、王兆祥来到营部。这是一个拥有五间正房和三间东厢房的院子。西、南两面是临街的院墙,大约有一米七八高。乔震山正在观察院子的形状,忽然发现正屋西头窗上的半截窗帘动了一下。这动作非常轻巧迅速。乔震山猜测不是当兵的就是老百姓。很大可能是老百姓,而且是女人。因为,当兵的或男人的动作,都没有这样轻巧、迅速。从而,他确定这正屋西面住的是老百姓,东间才是营部。果不出所料,顾贞熊领着他们径直进了正屋来到东间里。

“请坐吧,先生们,房子不太好。在这穷地方,算是不错的了。”顾贞熊一面让座,一面告诉王营副,“叫勤务兵备茶!”

乔震山和郝平把背包放到炕上,然后大家围着桌子坐下。

顾贞熊见这两个人,不过二十六七岁,一米七八的身材,都挺棒实。满脸黝黑而有光泽,一副憨厚相。但眉间和目光里却现出一股严肃、敏锐的神色,使人觉得有威武逼人之感。尤其是乔震山,浓眉大眼,膀宽腰圆,不仅威严可惧,看样子力气不小。真有气壮河山人不凡、声震苍穹冲霄汉的感觉。

“郝平奉命来你营任教导员,请多帮助。”郝平和顾贞熊、王兆祥一一握手,“他是……”郝平的话没说完,乔震山抢着也和两人握手,并自我介绍。说:“我叫乔震山,到你营来任副营长。今后请多多指教。”

在握手中王兆祥觉得乔震山那只大手起码有二十公斤的握力。但他的脸上,却是那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而自己的手倒像是被铁钳子夹了一下似的彻骨疼痛。幸亏只握了那么一下,要再握上两分钟,他真的要疼得龇牙咧嘴了。于是,他斜着眼,恶狠狠地瞟了乔震山一下。

“哪里,哪里,谈不上帮助。”顾贞熊咧着大嘴,干笑着说,“兄弟久混行伍,知识浅陋,遗憾,遗憾!”他说着把王兆祥介绍了一下。当介绍他自己时,他说,“我叫顾贞熊,人家都叫我顾秃子。嘿,他妈的,秃子又怎么样?我又不想娶小太太,秃子就秃子吧。我这个人啊,两位老弟,别看我外表难看,咱们心里,讲义气有交情,谁和我交上朋友,要脑袋都给。要把老子得罪了,哼!老子翻脸不认人,动刀子也不在乎。”

“看得出顾营长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郝平说。

“嗯,你算说对了。”顾贞熊兴高采烈地说,“老弟不愧是教导员,政治家。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官,真是难得啊。”他仰面朝天若有所思地说,“是呀——谁不说我顾秃子是个‘胡同里拉驴’,直来直去的人?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我看老弟也很讲交情,够朋友,够朋友。”顾贞熊仰面大笑了。

“勤务兵!”他忽然放开公鸭嗓子喊了一声,“他妈的,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请客。”

勤务兵不在,营副官应声走了进来。

“听您吩咐,少校先生。”

“告诉我的伙夫,今天午饭这里有客,叫他给我增加几个菜。”

“不要了吧,吃一般的饭就行。”郝平说,“今后我们在一块的日子还长呢。”

“不!”秃子把手一扬,“这是我的事,不用老弟操心。你们初来乍到,咱们得喝两杯,交个朋友。”

顾贞熊把手朝营副官一挥,“去,马上办!”

“是!”营副官鞠了一躬回身走了。

“顾营长,”郝平见副官走了,说,“我们初来乍到,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今后得请你多帮助。”

“行!”

“李政委今天指示,要部队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你同意吧?”

“同意。”顾贞熊无所谓地答道,“唱唱歌开开心嘛,有什么不同意的?省得那些穷当兵的闲着没事干。不是他妈的赌钱,就是嫖女人。”

郝平差一点笑了,没想到这个凶恶的草包竟是如此粗鲁可笑。他说:“顾营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干部要首先带头做到,一点也不能含糊。咱们得互相帮助啊。”

“那当然。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违抗命令的要军法从事呢。哼!”

“顾营长真不愧为老军人出身,见识多,经历广。改编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后,营长一定是个称职的干部。”

“过奖,过奖,哈哈哈。”顾贞熊满意地笑了。可是,忽然他的笑声停了。他想,嗯?当解放军的干部,还称职?岂有此理

此时,营副官进来了。

“报告营长,饭好了。”

“好,吃饭。我们不谈这些,请。”顾贞熊先起身走了出去。

他们出了正屋来到东厢房。这厢房除去做厨房外,还住着两个勤务兵,一个炊事员,一个副官。

饭间,郝平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顾贞熊那光溜溜的秃头顶。他忽然想起在德胜门外遇到的那两个投降的士兵。不禁心里一动:大概这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顾秃子吧?那么,那个放他们逃跑的哨兵卞路修现在一定也在这里。嗯,这是个很好的线索。郝平想开口问他,忽一转念,不行,不能问,问了也许就找不着了。

看来,顾秃子特别兴奋,而王兆祥却铁板着面孔,一声不吭。同时,用愤怒的目光不时地瞧瞧顾秃子。这目光,表明他对顾贞熊这样客气地对待乔震山和郝平甚为不悦。

在举杯敬酒时,顾贞熊不管人家干不干杯,自己却一仰脖子来个杯底朝天。三杯黄水下肚,他早已昏昏然了。

“老弟呀!”他喷着满嘴的酒气说,“不是兄弟我吹牛,我顾秃子过了二十多年的军界生涯,我算是看透了。人生在世惟一宗旨是升官发财。要发财就得升官,升官不发财谁干?去他妈的!要升官就得第一要奉迎好顶头上司,这一条最重要。什么叫学识才干?奉迎好上司就是最大的才干。上司放个屁,你就得赶快说香。上面说他需要你爬着走,你就得赶快学王八爬。只要上司笑了,喜欢你了就行。因为这是上司的‘需要’,‘需要’就是天经地义的真理。你懂吧,老弟?噢,干杯!干杯!”又是两杯下肚,“第二,嗯,说到哪里了?”

“天经地义的真理。”王兆祥说。

“去他妈的真理。上司叫你杀人放火,你就得六亲不认,给他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因为上司需要!我呢?也需要,需要升官。升官必发财。他妈的,只要升官,当龟孙子也干。只要升官发财,管他什么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值多少钱一斤?干——干杯!干杯!”又是三杯底朝天。“你懂吗?你不懂,老弟。你们共产党,怕的什么群众关系,什么群众舆论,群众影响。在我们这里算什么?狗屁都不是,只要上司需要,王八蛋也可以当少将!你不信?老子现在是少校营长了,嘿嘿,他妈的少校啊!一个豆儿两道杠子。嘿嘿……哈哈……来,他娘的干!干杯!祝我顾秃子指日高升。”

顾秃子颇有酒量,连干九杯,还是没忘了他那升官发财的诀窍。他接着说:“第二,对,我说到第二了。老子是青红帮,也是国民党,走遍天下有饭吃,有钱花,享用不尽。为什么?你知道吗?嘿嘿,这你就不懂啦。别忘了,要拉帮结派,垒山头。没这个,你想升官?休想!中央军说他们不讲帮派,见他娘的鬼去吧!……连老蒋……算了,他妈的,没有帮派的帮派,没有山头的山头,三岁孩子都知道。”

“我说营长先生,你喝多了吧?”王兆祥沉不住气了,想劝顾秃子去休息,生怕他酒后失言泄了密,被刘谊辉知道了不得了。

“怕什么,我说得不对?当官就能操纵一切,要什么有什么,愿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不信?谁要不顺我顾秃子的眼,我就对不起他!他……妈……的。”

酒醉饭饱,王兆祥扶着晃着身子的顾秃子。后者嘴里不三不四地念叨着升官诀窍。回到屋里往炕上一躺,呼呼地睡过去了。

乔震山和郝平互相瞧了瞧,彼此会意地笑了。顾秃子虽然凶恶,只不过是一个莽夫兵痞。这位王营副,不言不语,面色阴沉,不知肚子里装的什么货。

“王营副,”郝平见顾秃子睡着了,想探测一下此人的观点。“我们来到这里工作,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请你把部队情况给我们介绍一下好不好?”

“这个嘛……”王兆祥回头看了看鼾声如雷的顾秃子,“这很简单,部队听说要整编成解放军,大家都不想干了。不瞒你说,教导员,他们对解放军有很大成见,一时转不过弯来。要慢慢来,嗯,慢慢来。”

“没关系。”郝平心平气和地说,“当然,我们过去是两个敌对阶级的军队,在战场上打过仗,受过不同的教育。但是,只要把道理讲清,他们会知道:改编成人民的军队,被称为人民解放军,是很光荣的,他们会高兴的。想不开的毕竟是个别人。我想不久他们就会改变这种成见的。”

“教导员,不想干的确实是多数,这,我比你知道得清楚。”王兆祥辩白说。

“今天上午在会上,交枪不干的只有一人,还惹得刘副团长生气……那么,你是不是也……”乔震山是想说,是不是非打四十大板才干。但是他没说。

“我?”王兆祥张口结舌了,伸了脖子呆了一会儿,瞧了瞧顾贞熊,“我是当官的,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

“这就对了嘛。”郝平说着哈哈大笑了,“咱们营部里,我们没来以前,就你和营长。现在营长命令你一定要干解放军,这不就全都干了吗?何况战士们。俗话说得好,‘兵随将转’嘛。你说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这样。”王营副觉得下不来台了,他站起来说,“我们这队伍不尽是穷小子出身。这里地主出身的人多,差不多都是。所以,他们大部分不愿干。”他估计这一下郝平无言可答了,因此,得意地坐下了。

“王营副,这话你可说错了,”乔震山抢着说,“地主在全国人口的比例上,毕竟是少数。要是没有‘穷小子们’给他当兵,他的军队就组织不起来。不信,咱们调查调查。”

“不用调查,反正我们这个营都是地主。”

“那么,你也是地主出身了?”

“我是行伍出身。当解放军不习惯……”

这时顾贞熊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地下坐着的人们,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对不起,失礼了,多贪了几杯,就睡着了。失陪,失陪。”

顾贞熊跳下炕来。勤务兵赶紧端着脸盆进来给顾贞熊送洗脸水。他一边洗脸一边问郝平:“教导员,你们刚才议论些什么天经地义的真理啊?”他把擦完脸的手巾,丢到脸盆里,“从这次吃饭,我就看出你们两位有学问,有知识,还真有点儿讲交情。不像有些人那样一口吞了个土地庙,满肚子是鬼。”

“报告营长,他们说要调查一下部队,有多少地主出身的。我说我们营都是地主,不用调查。他们不信。”

“不信怎么样?”顾贞熊把眼一瞪,“管他地主还是穷小子,都得给我当兵。没有兵我给谁当营长?”

“对,顾营长说得对!”郝平乘机进一步说,“要都是地主,我看这个营的兵早就跑光了,哪能维持到现在?”

“跑?哼!”顾秃子咬牙切齿地说,“不管他是什么人,谁要是开小差,老子就把他……嗯,就对他不客气!”顾贞熊刚想说“把他种了地”,忽然想起昨晚活埋那个士兵的事,连忙改口。

顾贞熊是个外表粗鲁而内心残忍的恶棍,他有一套处世哲学。他和王经堂的想法是一样的:千方百计地保住这支武装力量。一来可以合法地存在下去,长期潜伏。没有队伍,他顾贞熊罪恶累累,哪有他的藏身之地?这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他觉得郝平最后这句话是很有分量的。二来——这也是最最重要的,拖延时间,等解放军人员一走,大军南下,华北空虚,他们就可以带着这个换汤不换药的所谓解放军,心安理得地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所以,他对郝平和乔震山的那些顺耳之言,采取顺水推舟,大发牢骚,回敬良言的办法,以麻痹对方。但是,言语之间带着不少的威胁口吻。

王兆祥呢,他认为他的太太和老爷子,是被解放军弄死的。因此,他和共产党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把仇恨倾泻在郝平和乔震山身上。限制郝平和乔震山对部队进行调查,也是从仇恨出发的。其实,他算个什么地主出身?只不过是一个老兵混子,后来当了宪兵队的副官。即便他太太在西山住的那所房子,也是租用别人的。除此而外,他一无所有。说到底,他是个封建势力的奴才,比鲁青还窝囊的奴才。

王兆祥对顾贞熊今天的一反常态,有点莫名其妙。他本想再辩白几句,一方面守着郝平、乔震山的面不便开口,另一方面也怕顾秃子翻脸不认人,闹翻了对他也没有好处。所以,他没再说什么。

这时,进来一个人,中等个儿,短眉小眼,胖圆脸,面孔表情挺斯文,穿着整齐,彬彬有礼。一进门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举手礼。但对乔震山、郝平却连看也没看。他报告说:“顾少校,今天下午进行什么科目?”

“嗯,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顾贞熊还礼后,笑呵呵地说,“这是新来的郝教导员,那是乔副营长。”又拍着来人的肩膀说,“这是本营的一连长韩国栋,优秀军官,忠实可靠,很有前途。以后,请教导员和副营长多多关照。”

郝平、乔震山微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对面的凳子说:“请坐,请坐。”

“下午的科目……”

郝平抢着说:“下午我看开个全营大会,一方面我们和战士们见见面,另一方面我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教一遍,作为见面礼。您看好不好?”

韩国栋和王兆祥怒容满面,大有拒绝之意。

顾秃子用手抓了抓秃脑袋,犹豫了一下,说:“行,就这么办。一连长去集合队伍吧。”

一连长刚想说什么,顾贞熊把手一挥,“去吧,去吧!”

半小时以后,一连长韩国栋回来了。他报告说:“报告营长,今天下午本来是‘连行军中疏开队形教练’,我怕营长另有指示,所以来请示您。果然您命令全营集合。因为我在这里的时间耽误得长了一点,结果部队都按原计划到野外去了。现在集合不起来了。”说完,韩国栋还表现出慌张不安的样子。

乔震山两眼盯着一连长的表情,心想,你这鬼把戏只能骗小孩子。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去看看部队的野外动作也好。”

“算啦,”顾贞熊站起来说,“既然部队已经出村了,你们两位新来乍到,挺辛苦,今天就在家休息吧。好不好,教导员?”

“很好,”郝平说,“营长这样体贴我们,只好从命了。休息一下也好,我们在家里借这机会和顾营长谈谈部队情况。这个,营长不会反对吧?”

一连长韩国栋听到这里,转身出去了。王营副也悄悄地溜走了。

“可以,可以。”顾贞熊满口答应,“不过兄弟我是个大老粗,不像你们共产党,口若悬河,说起来滔滔不绝。至于部队情况……嗯……很简单,弟兄们听说要改编成解放军,不少人确是不想干了。为了这件事,我还捉了几个无故闹事的揍了一顿,这才算老实了。不然,你们来了,哼!大兵们都很粗野,不大讲理,三句话讲不通就要打架。不瞒你说,老弟,讲带兵我是内行。俗话说得好,‘带兵如带虎’,稍一疏忽,这些穷兵比土匪还凶。所以奉劝两位,平时少和他们打交道。有了难办的事找我,老子来对付他们。”

郝平听罢顾秃子这篇连小孩也不信的胡说八道,不禁大声地笑了。这笑声不免使顾秃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说:“怎么,你不信?”

“信。不信我们来干什么?”

“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郝平说,“你这种对士兵的看法,带兵的方法,都是十八世纪的一套了。你别见怪,顾营长,你想想,你把士兵看成是老虎,是土匪,距离官兵平等、亲如手足的带兵方法,有多远啊。像你这样的带兵方法,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平等,不打不骂,士兵对军官有了意见,还可以批评。这样,上下级关系融洽,士兵才能自觉地服从命令听指挥。所以,解放军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顾营长,如果我们把你这个营按解放军的带兵方法改编,使它也成为能打善战的部队,难道你不高兴?”

“嗯,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爹娘养什么娃。我们带的兵照样能打仗。”

“照样打败仗!”乔震山讽刺地插了一句。

“咹?”顾秃子把眼一瞪,就想发作。

“难道不是吗?”郝平接着说,“沙土城以南,十八家之战,营长先生该不会忘记吧?其实,那一次真正接火交战的部队,我们只有两个连。”

提起沙土城战斗,那惊心动魄的惨败,不禁使顾贞熊全身刷的一家伙凉了半截。“两个连?”他抬起一双惊奇的眼睛,瞧了瞧眼前这两个解放军。两人合起来也不过才五十来岁,顾贞熊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两人如此年轻,说出话来,可真够分量的。此时此刻他才感到遇着了劲敌。他那张蛮横的脸上隐隐带有一种平日很少见的神情:胆怯和狐疑。真是“谈笑冰雪飞,目睹莫测人”。顾贞熊脑子里产生了不少的问号:他们俩是连级,营级,还是团级军官?是战斗部队的,还是机关的?是否就是沙土城战斗的指挥者?这些问号,他一个答案也找不着。不禁秃头顶上冒冷汗。他迫不得已只好把话题扯开说:“改编成解放军,兄弟我早已赞成。不过,不能操之过急。”

乔震山有心想单刀直入地问他,今天下午为什么不集合队伍,以及对部队的基本情况为何避而不谈。又一转念,对这个家伙确实不能逼之过甚。因此,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正在这时,营副官进来请吃晚饭了。

晚上,太平庄的夜空布满了亮晶晶寒森森的星星。靠近元宵节的夜间,正好缺月将圆,月亮七点钟就从东方升了起来。尖溜溜的西北风,虽然不大,吹到人的脸上,却像锋利的小刀子,冰凉生疼!大约九点多钟的时候,部队已经吹过了熄灯号,街道上悄无人行,只有路旁的草丛,发出萧瑟的声音。刘谊辉放着帽耳朵,竖着大衣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迈着小碎步,摇晃着橄榄形的矮胖身体走来。这位大人物,黑灯瞎火的,天这么冷,要到哪去?——每一个哨兵都有这样的猜测。

他拐弯抹角来到一营三连的连部。一进门,见士兵们赌钱的赌钱,闲聊的闲聊。大家见刘副团长深夜光临,不禁惊讶,呼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挫,挫,大家都请挫。”这位刘大人今晚特别和蔼可亲。对陈藉在铺上的牌九、纸牌、钞票……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他摘帽子、脱大衣,连那有意讨好的士兵给他帮忙,他都不肯。

“你们连长呢?”

“在里面躺着,他病了。”一个士兵恭而敬之地立正答道。

刘谊辉直向卧室里走去,当进门时,脚步特别轻。

有几个士兵跟到门口站下了。他们要看一看这位大人物对他们的连长什么态度。

“啊!怎么打成这个样子?”刘谊辉气急败坏地在地上转了一圈,“找医官治了没有?”

“治过了。”卞路修站在旁边答道。

“老弟,你觉得怎么样?”刘谊辉坐在炕沿上,握着三连长李贵堂的手。

李贵堂没回答,也没看他。

“老弟,都是兄弟之过。”刘谊辉说,“昨天晚上,我一步来迟,顾少校就如此无礼。要是我早来一步,老弟也不会受此莫大委屈。现在,共军整编人员已来到本团,若被他们知道,岂不耻笑我们?再说,他们正想找理由撤换我们的军官。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连老弟也在所难免啊!此事,我已背地里惩罚了顾少校,总算给老弟出了点气。唉,算啦!——咱们毕竟是患难相处啊!古语说得好,‘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恨’嘛。事情已经过去了,君子不计小节,好好注意身体,养好了病,我们还要共同对敌嘛。”说着,他从口袋里掏了三块银洋,往李贵堂手里一塞,“拿着,小意思,老弟买点东西补养补养。”

李贵堂把手一张,三块银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怎么,不要?!”刘谊辉弯腰把钱拾起来,“好吧,这几个钱也太寒酸。可是,兄弟我也很困难,请你原谅。噢,天不早了,不耽误你休息,我该回去了。祝你保重,千万注意身体。”他想和李贵堂握手告别,可是,李贵堂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动一动,脸像木头刻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当然也没和刘谊辉握手。

刘谊辉没讨着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第三连。他今晚的来意,并非像他说的是关怀部属,而是想探测一下李贵堂的态度,听听他的口气,稳定一下人心。他怕李贵堂吃了苦头,怀恨在心,向解放军的整编人员告密。现在,他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受到冷落。他觉得应尽快除掉这个祸根。否则,他将是一个隐患。但是,共军的人员已经来了,众目睽睽,要随便把个连长杀掉,可不那么容易。搞不好,走了风,后果不堪设想……

刘谊辉心神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四周全是黑影憧憧,那是些路边房角的几棵小柏树,被风吹得乱晃荡,夜深人静里看去,怪吓人的。

“用什么办法比较妥当呢?”刘谊辉继续想他的坏主意,“嘿,他妈的!回去和王经堂商议一下再说。”他加快了步伐,向王经堂宿舍走去。

刘谊辉来到王经堂宿舍时,已经是十点多钟了。据王经堂的勤务兵戚逢春报告说,团长和太太早已睡了。刘谊辉有心上前叩门,又觉得太不礼貌。迫不得已只好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洗了洗脸,躺到床上睡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不宁。无奈,披衣坐起,擦火吸烟,背靠着床头想他的心事。

刘谊辉想来想去,不仅没想出妥善的办法来,反而越想越怕,不禁埋怨起顾秃子来了。这个混蛋!他想,叫你揍他两下达到恐吓目的就算了,你竟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要不,干脆就把他揍死,和那个兵一块埋了,一了百了,也就算了。现在弄得他不死不活的,看那样子他很气愤。和他说话待理不理,一声不响,像没听见。给他钱,他竟丢到地上。走的时候,送都不送。他妈的,不是反抗是什么?刘谊辉还是生平第一次受到部属的冷遇,觉得伤了他的尊严,心里又气又怕。气的是,一个小小的连长,竟敢对他如此无理;怕的是,他既然敢如此狂妄,内心里一定有他狂妄的依托。他恨不得今晚就去亲手把他干掉。可是不行,他那三个排长和士兵也不是好惹的。再说,王经堂是否能同意呢?刘谊辉把烟头丢到地上,冥思苦想,搜破脑袋也想不出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来。他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因失眠而感到头昏脑涨,胡乱地吃了早饭,就去找王经堂。

一进门见解放军政委的警卫员小赵在院子里站着。

“谁在屋里?”

“政委和团长在谈话。”小赵故意提高声音答道。

刘谊辉转身想走,却被李治中叫住了。

“刘副团长,来,里面坐。我们这里三缺一,光等你来了。”李治中笑呵呵地说。

“噢,政委先生,你和团长有要事相谈,我不便打扰吧。”

“正想找你,你来得正好。”

刘谊辉来到屋里,见王经堂面色平静地坐在桌子后面。一本排以上军官名册摊在桌子上。刘谊辉心里一惊,怎么把军官名册拿出来了?忽听李治中说:“刘副团长昨晚失眠了吧?真是为工作鞠躬尽瘁啊!”

“哪里,哪里。睡得很好,政委先生。”刘谊辉更觉得奇怪,脑子里又开始了不安的胡思乱想,“难道三连长的事,他知道了?”

“是这么回事,刘副团长。”李治中说,“我和团长商议好了,给我弄一份全体军官名册,再造一份上士以下的士兵名册给我。你有什么意见?”

“理当遵命。”刘谊辉心神不安地说,“不过,政委先生再等两天为好。因为,目前这两份册子都不太准确。”

“军官名册我已答应把这份给政委先生。这是上个星期统计的。我已看过,没有什么差错。”王经堂说,“至于士兵名册等两天也可以,你说是吧,政委先生?”

“可以。”李治中欣然答道,并把桌上那份军官名册拿在手里,接着又说,“不过,这份名单一定要与现有人数相符。否则,将来上面发装备发钱,就会弄错。”

“那是一定。”王经堂答道。而刘谊辉不仅没吭声,两眼看着李治中手里那份军官名册,心里急得像猫抓的一样。因为上面有他想除掉的三连长的名字。被李治中拿到手里,就更不好办了。

李治中拿着军官名册,扬长而去。

“唉,我的老兄啊,你怎么搞的?!”刘谊辉见李治中已出了大门,回头埋怨说,“你怎么把军官名册给了他呀!”

“怎么,给他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吧,上面有三连长的名字。李贵堂现在被顾贞熊这个混蛋打得起不来了,那个脸肿得像个烂南瓜,情绪很坏。我去看他,他理都不理。我给他钱也不要,还给我丢到地上。你想想老兄,这样留着他,要多危险有多危险!我的意思是想办法把他收拾了。你又把名册给了他。你看,你看,怎么办啊?我的中将先生!”刘谊辉说这些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并且,不时地跑到门口瞧瞧。

王经堂一听刘谊辉的陈述,也觉得事情严重。说:

“你怎么不早说?”

“你还得叫我来得及嘛!”

“你说怎么办呢?”

“我?对不起,我昨晚想了一夜,也毫无头绪。你看这个李政委多精!我昨晚上失眠他都看出来了,你能瞒得过他?!说不定他早已知道了。”

“不会的,从昨天他们来了,我就派人盯着他。他哪里也没去,一营的那两个家伙也没去任何地方。他怎么会知道?”

“嗯,这还好办点。”刘谊辉心里轻松了不少,说,“要赶快想个办法,除掉他。”

两个人默默不语,垂头沉思,在地上来回踱着。刘谊辉提出种种办法。一会儿说晚上把他偷偷拉出去枪毙算了;一会儿又说等打野外时,派人把他打死,就说枪走火,误伤而死;一会儿说晚上派人把他吊死,就说他自己想不开,自杀了……刘谊辉想出不少恶毒措施,但都被王经堂否定了。王经堂认为这些办法都很难保密,一旦走漏了风声,和三连长活着给解放军泄密同样危险。不妥,不妥。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不时地抬起一双深思的眼睛,望着门外的天空。

“有了!”刘谊辉忽然说,“他现在不是卧床不起吗?就叫医官给他看病。然后,给他打一针致死的药,把他弄死。反正是医官嘛,治死人也不用偿命。况且,这种办法一般人是很难察觉的。”

“如果医官不肯干呢?”

“我看有一百块现大洋足够了。不然,就威胁他一下,不怕他不干。”

“一百块?好贵的人命!五十块就不少了。”王经堂考虑了一阵后才同意了,并说由他亲自跟医官讲,“今晚上就把医官请到这里来,给我太太看病。但是,这种事只能是你,我,他知道。其他任何人不得参与。”

“当然,当然。”刘谊辉这才告辞走了。

王经堂背着手站在屋门口,眯缝着一对深思的眼睛,目送着消失在门外的刘谊辉,自言自语地说:“哼!鬼——东——西!前天设午宴招待满小姐,企图把她灌醉后杀掉,她碍着你什么事?无非想叫你的人取而代之,弄我的电台。用心何其狠毒!今天,又想暗杀李贵堂。当然,李贵堂是个危险人物,杀了也不可惜。可是,你刘谊辉未免也太过分了吧?现在,共军整编人员已经来了,你不同心协力一致对敌,而急于干这种事,恐怕有点太轻率了,搞不好我们都得跟着倒霉。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王经堂回身坐在椅子上吸着烟,不禁又惦着满洒丽的安全问题。因为,刘谊辉还有两个随从在城里。他会不会暗地里示意那两个流氓对满洒丽下毒手呢?王经堂思忖了一会儿,缓慢地摇了摇头。不,不会的。起码现在不会。有鲁青在那里,姓刘的会顾忌到这一点。再说,她家里住着共军,如果满小姐和她的未婚夫接上关系,那恐怕更保险一些吧。她回去已经快两天了,究竟情况如何?王经堂现在多么想知道满洒丽的情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