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洒丽离开太平庄的那天下午,解放军整编人员要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特务团。
那天,西北风卷着沙土刮得天昏地暗。国民党特务团的大兵们,碰着这号天气就算走了好运,既不用出操也不用打野外。闲着没事儿,当官的有的忙着出谋划策,准备对付和平改编;有的找朋友喝酒、聊天、发牢骚。当兵的没人管,躲在屋里,赌博的赌博,睡觉的睡觉。睡不着的仨一堆、俩一伙背着当官的瞎嘀咕:
“喂,兄弟,整编完了你干啥去?”
“回家做个小买卖,养活老婆孩子。”
“看看再说,说不定人家来了,把当官的都他妈一风吹了。那时,就该老子干了。”
“想得美!不等你当上八路的官,早就送你见阎王去了。”
“嘿,很难说。八路军官兵平等,不打不骂不扣军饷,对家里还有救济呢。”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啦?!”
“怕什么?明天人家就来了。我就不信八路还能让他们胡作非为。”
“还有半天一夜哩,说不定今晚就给你个颜色看看。”
刘谊辉醉醺醺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头昏目眩,但心里却明明白白。他回想了今天的午宴,满洒丽那媚人的模样,惊人的酒量,使他大为愤懑:“他妈的,看不透这小婊子竟如此棘手。总有一天你逃不出我的手。杀不了你,老子是婊子养的!”
王经堂进来了,站在炕沿下,两眼睥睨着他。刘谊辉装着没看见,闭着眼一动不动。他想,你姓王的和姓满的一个鼻孔喘气,狼狈为奸,欺负我外来人,把老子灌醉了。娘卖的,咱们走着瞧吧。至于他酒后失言,叫朱明礼去杀满洒丽的话,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老弟,”王经堂推了推刘谊辉,“好些了吧?”
刘谊辉翻身坐起,阴沉着脸,一手捂着发昏的前额,一手扶着被子。
勤务兵赶紧拧了一条热毛巾,抖了抖递给刘谊辉。他接过来擦了擦脸和那半个没有头发的脑袋,立即清醒了许多。
“挫,请挫。”他说,“真对不起,酒后失礼。惭愧,惭愧!”
“没关系,老弟不必介意。”王经堂说,“明天共军的整编人员就要来了。我准备今晚召集营长们来开个会,再布置检查一下准备的情况。老弟尊意如何?”
“悉听尊便。”刘谊辉低着头答道。
“那么晚上见啰。”
“晚上见。”他两只野兽般的眼,放射着凶恶的光,瞧着王经堂的背影,心里恨恨地骂道:老奸巨猾!
漆黑的夜幕,掩盖了一切,也掩盖了太平庄,到处都是空荡荡黑的。只有村中央那棵老槐树,在夜风里发出呼呼的苍老的呻吟声。庄里的房屋、街道、胡同,以及大槐树底下那座土地庙,都沉浸在夜幕中,像躺在野地里的僵尸,死气沉沉。
村东头,路北的大院里,正屋的窗纸上透射出昏暗的灯光,映出憧憧的光影,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
王经堂和刘谊辉为了接待明天即将到来的整编人员,正召集全团营以上的军官在开会。三个营的军官们都发了言。在发言中,有的说不干了;有的说拼了算;有的说,要取得反整编的成功,必须绥靖内部。这句话提醒了王经堂。
“一营情况如何?”他两眼凶光一闪,瞧了瞧顾秃子。
“卑职全营都是忠于党国的!”顾秃子挺胸起立说,“惟有三连长李贵堂曾被共军俘虏过一次。”
“此人什么资历?”刘谊辉问。
“保定军校学生。”顾秃子答道,“这家伙受赤化不浅!”
“揍他一顿,以儆效尤。”王经堂说。
“还有一个士兵,在城里就想去投共军,来到这里昨天又想逃跑,被逮住了。请你发落。”顾秃子又说。
“枪毙算了!”王经堂不耐烦地说,“凡此类事情你自己处理就行了。”
“不,不不。”刘谊辉把笨拙的手一挥,“鄙人认为这样处理未免太便宜了他。不如召集全营,还有特务连,当着士兵官佐之面,把他活埋了,叫大家看看,将来共军的人来了,谁要是接近他们就照此办理。这叫打一儆百,杀鸡给猴看。”说完,他满脸杀气地狞笑了。
此时,会场内的人们低着头,一声不吭,惟有顾贞熊把胸脯一挺,“是!卑职一定照办。”他那两只野牛似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瞧着王经堂。后者对着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会议开到深夜,室内响起一阵座凳的移动声。然后,从门里挤出黑压压的一群人,像从岩石错综的山洞里钻出一群凶神恶煞,向着各个方向散去。其中,有三个人低声粗鲁地骂着,沿着街道向北一拐弯,朝着那棵大槐树走去。
“他妈的,老子不听那一套!”走在中间的那个中等个子、秃头顶的军官,晃着脑袋说,“什么起义,解放,干脆说是投降叛变。老子干了二十多年军队还没听说过呢!实际上是把我们给卖了。他妈的!……”
“顾营长,你觉得今天晚上刘先生的演讲怎么样?他的计划你认为……”右边那个小个子意味深长地问道。
“刘先生是地道的中央军,那是正牌子,将来是有前程的。陈先生是我的老上级,没说的,为朋友两肋插刀,死活情愿。给他妈穷八路当三孙子,老子不干!”
“我们知道营长的为人。”左边那个高个儿,奉迎谄媚地说,“陈先生曾说过,将来我们如果成功了,首先把您官升三级。”
顾贞熊在黑暗里发出满意的狞笑。这笑声冲过黑色的房屋和兀立的大槐树,向满布星辰的夜空飞去。
他们来到槐树底下——在土地庙的广场上,向四周看了看。
“嗯,今晚就在这里把那小子教训一顿,然后到村西去,再把一连那个宝贝‘种了地’。王营副,你去布置这一切!”
“是。”王营副刚要走,又被顾秃子叫了回来,“你知道你太太是怎么死的吧?”
“知道。鲁青告诉过我,是八路给整死的。我永远忘不了。”王营副说着有点哽咽,“还有我父亲,也被八路给打死了。”
“对!”顾秃子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当时,要不是我们在你家里匿得严实,也和你太太一样,会被八路捉去枪毙了。至于你父亲,我虽没亲眼看见,可是鲁青送他出西直门不远,眼看着被八路一枪打倒了。这些,你都要记着。将来,我们会狠狠地报复他们的。去吧!”
王营副敬礼后,向黑暗中走去。
更深夜静的太平庄,突然被凄楚的哨音从梦中惊醒。这半夜的哨声,带着恐怖的不祥之兆,在夜空回荡,钻进了每一栋房子,惊醒了正在酣睡的人们,使他们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一声,二声,三声!哨音急促而深长。士兵们知道:半夜哨音响,没有好勾当,不是要杀人,就是上战场。不知哪位弟兄要倒霉了!
队伍从胡同里和黑洞洞的房子里,乱哄哄地拥了出来。到处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铁器声,枪托子的碰撞声,夹杂着军官们难以入耳的谩骂声,以及令人心悸的口令声。那些房屋上黑黡黡的窗户,仿佛惊呆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眼前将要发生的事情。
全营集合了,特务连也来了,成营横队站在广场的一边。三百多人的队伍,站在土地庙前的广场上,好像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在这种可怕的寂静里,如果有人喘口粗气,也会像突然雷霆爆发一样,吓人一跳。
“值星连长!”顾贞熊见队伍已到齐了,而值星连长却没来报告集合人数,他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
三连长李贵堂被这突如其来的夜间紧急集合弄呆了,竟忘了自己是值星连长。他正站在队伍里发愣,被顾贞熊的咆哮声惊醒了,本能地应了一声。
“有!”他跑步来到营长跟前,“啪”的一声,敬了个举手礼。“特务团第一营值星官李贵堂报告,本营官兵全部到齐!”
“多少人?”
“……”李贵堂答不上来。
“你是干什么的?说呀!”顾贞熊向前迈了一步,“你瞧不起我顾秃子,是不是?”
“报告营长,在黑影里我一时没听见;集合仓促,人数来不及统计。”
“放你妈的屁!”耳光子和骂声同时响起,“你有什么了不起?从八路那里放回来的臭俘虏,不宰了你就面子不小!卖什么老资格?你以为我是瞎子?咱们谁也骗不了谁!我早知道你瞧不起我,不给你点辣的尝尝,你不知道我顾秃子的厉害!”
顾贞熊喷着唾沫星子骂着,张开巴掌在三连长的脸上没头没脑地打起来。后来,他大概认为用手打还不能显示他的厉害,于是,从腰里解下了皮带,便在三连长的头上、脸上,咔哧咔哧地抽起来。这声音使全体士兵心惊胆裂,连那棵大槐树上栖窝的鸟儿,也吓得扑打着翅膀向夜空飞去。
三连长李贵堂,开始还想装出点老军人的所谓尚武精神,挺直腰板,仰着脸,硬着头皮挨他的耳光子,以讨长官的欢心而消气。谁知,后来换上了皮带,打得他满脸流血,心里冒火,面前金星乱飞。他用手捂着头,痉挛着,瘫了下去,双膝跪地,口里求饶说:“营长,开恩吧,您老积德,饶了我吧。下次再不敢了。”三连长跪在寒霜冰冷的地上,面前漆黑一团,一阵冷风吹过,不禁全身战栗。
后来,二连长带着本连和三连的全体士兵,呼啦一声全跪下了,惟有一连和特务连站着没动。
“营长高抬贵手,恩典这次……部属永不忘恩,效劳终生。”
顾秃子一看跪了一大片,如果再不住手,这些人要是反了,他姓顾的得用脑袋来讨情。顾贞熊住手了,他把皮带向腰里一扎,咆哮说:“都起来!他妈的,要不是大家求情,今晚非把你打个里子朝外不可。去!去!去!”
三连长起不来了,晕倒在地上。三连一排长带着两个士兵跑出来,架起他们的连长就走了。
顾贞熊见大家都起来了,三连长被架着——更准确点说是抬着走了。他往队列前一站,神气活现地喊道:“一连长,把开小差的拉出来!”
“是!”一连长带着三个士兵向胡同里跑去了。
这时,刘谊辉晃动着四尺多高的身子,机械地摆动着两只短胳膊,迈着小碎步走来了。他把手一背站到顾贞熊跟前问:“怎么样?”
“正在执行。少将先生!”顾贞熊挺胸敬礼。
不一会儿,从胡同里架出个五花大绑的士兵,连拖带跑来到顾贞熊跟前,然后,一连长在后面对着那个士兵的腿,蹬了一脚,那个士兵咕咚一声跪下了。
“你他妈想开小差,往北平跑,找共军去?很好!今晚上就叫你去。把你‘种了地’,请你到十八层地狱去找共军吧。”说着,把手一挥,“带着走!”
“营长,开恩吧,我家里有六十岁的老母,还有孩子和老婆。我是想回家,不是去找共军。你可怜我吧……”说着,泣不成声。
“不行啊,我的穷宝贝儿!”顾秃子把腰一哈,狰狞地笑着说,“这是……啊,这是刘副团长的命令。这次受点委屈,下辈子再来吧。”
那个判了死刑的士兵,刚想转过来向刘副团长求饶。刘谊辉什么话也没说,厌恶而冷漠地把手一挥。
队伍押着无辜的士兵,向村外走去。来到村西北不远的一块野地里,在一个早已挖好的长方形的土坑旁边停下了。
捆着五花大绑的士兵,跪在坑沿,周围站满了队伍,但都低着头,像隆重的殉丧典礼一样。在萧萧的夜风中,似乎有人在暗暗地叹息,也许是无声地哭泣!
“大家看见了吧?”刘谊辉站在土坑的头上,向部队和拿着铁锹的人,笑呵呵地说,“明天共军的人就要来了,要是谁敢私下里接近他们,听他们的瞎宣传,就叫他和这位弟兄一样,到那时就不要怨我不讲交情啰。”话音未落,部队呼啦一声跪下了。但是,没有说话的。这是求饶吗?不,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怎么?”刘谊辉向周围看了看,除去连以上军官没跪外,其他都跪下了。“很好,很好,弟兄们有情意,兄弟我呢,和大家备有同感。可是,自古军内无戏言,军法无情。请弟兄们原谅。”他说完,朝着顾秃子一噘嘴。秃子飞起右脚向那个士兵背上踢了一下,士兵一头栽了下去,一阵气闷,连一声也没吭。霎时间他又醒了,转身爬起来向坑沿上伸着满脸是血的头,苦苦地求饶说:“老爷,我的老母,我的妻子,还在家里挨饿。您行好积德吧,饶了我吧。我给你们拼过命,打过仗啊,老爷……”
“你站着干什么?!”刘谊辉说着给了顾贞熊一记耳光。
顾贞熊赶紧从士兵手里夺过一把铁锹,对着求饶者砍去。求饶者躺倒在坑里了。接着,顾贞熊对周围正在用手捂着脸的士兵骂道:“快埋!他妈的,停着干吗?!”
霎时间,土已将人埋没。但是,这人的呼吸量很大,连土都鼓得一起一落。也许大家不忍向他头上扔土,使他不能立即气绝。
顾贞熊夺过一把带刺刀的步枪,朝着坑内戳了一刀,接着跳下坑去。当他的脚落到那呼吸急促的“土”上时,一股鲜血透过土层,喷出有一尺多高,然后呼吸停止了。
一会儿,土坑变成了一个长长的不高的土丘。可怜的人啊,就这样地安息了!
队伍——所有的士兵们,排着队,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向村里走去。夜风在野地里打着旋儿掠过;野草发出萧瑟的悲泣声;兀立在夜空的那棵枯老的大槐树,仿佛为人世之不平而不可抑制地发出愤怒的吼声。
暴戾的惩罚,可以吓昏弱者,但不能使他驯服。一旦觉醒就会由战栗变成愤怒,愤怒之后便是复仇。这天夜里,特务团的士兵们睡在冰冷的地铺上,没有说话声,更没有鼾声,有的只是悲叹和无声的眼泪。这叹息、眼泪孕育着愤怒和仇恨,“他娘的!弟兄们拼过命,打过仗,最后落个这样下场!……”
“共产党解放军来了,有什么不好?人家无非是反对你们这些伤天害理的败类!碍当兵的啥事?……”“唉!……这年头,老天爷睁睁眼吧,叫这些婊子养的早去见阎王……”这一夜,他们上思父母,下念妻子儿女,无限的悲痛,揪心的仇恨,成千遍的冥想,彻夜难眠。
拂晓前,特务团第一营营部,桌子上那盏煤油灯的玻璃罩,已经熏得乌黑,屋里光线特别暗淡。油灯的火焰缺乏氧气,冒着黑色的生烟,直冲出玻璃罩的上口,和人们喷出的烟气混在一起,更显得乌烟瘴气,昏暗失色。把那些狰狞的面孔,熏照得视之可怕、闻之心悸。
少校营长顾贞熊、高个子营副王兆祥、教导员朱明礼,在紧张地开着会。他们为了破坏和平改编,杀人,开黑会,整整忙了一夜。天快亮了,顾贞熊露出一口沾满污秽的金牙,狞笑着说:“放心吧,小朱。我姓顾的干了二十多年军队,什么没见过?穷八路那一套玩不出我的手去。他们来了要是乖乖地待几天就滚蛋,老子给他们点面子;要是动手动脚地不老实,咱们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给他个老实不客气。”
“对,都把他们‘种了地’!”王营副附和着说。
营教导员朱明礼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说:“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刘先生一再嘱咐,和共产党打交道可不那么容易,必须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否则,一不小心露出一点破绽,那就全盘皆输。”
顾秃子瞪着一对充满血丝的眼,把嘴一撇,哼了一声,用手摸了摸脸。大概刘谊辉那一记耳光,使他有点恼火,至今尚怀恨在心。再说,朱明礼是刘谊辉带来的人,在他面前当然不便多说了。
“好吧。”朱明礼起身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士兵了。有事请随时吩咐。”
“不用客气,事情过去后,咱们还要喝两杯呢。”
朱明礼换了一套士兵服装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东方像大火烘烤似的映红了半边天空。人们照常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士兵们已开过早饭。顾贞熊和他的营副王兆祥,睡得正香,被团部副官给推醒了。
“顾营长,他们来了。”
“谁?”
“解放军整编人员。”
“多少人?”
“二十来个。团长请你和王营副去参加欢迎仪式。”
“不去,他妈的!还要欢迎?他们来的目的是要吃掉我们。等他们来吃好了,不去!”
“哎,你呀,俗话说得好:心中恨之入骨,表面亲如兄弟,当面赔着笑脸,回头报以匕首。抬得高也是摔得重嘛。走吧,走吧。”王营副劝说道。
特务团团部戒备森严,岗哨林立。哨兵们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顾贞熊和王兆祥来到团部,一进门给王经堂、刘谊辉行了个举手礼。然后,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直腰挺胸,双手放在两条大腿上,闪动着仇恨的目光,扫视了满屋坐着的人们。见特务团连以上的军官,个个都和他们一样,恶狠狠地瞪着两眼注视着那些沉着、冷静、严肃、庄重、穿戴整齐的解放军。和王经堂、刘谊辉面对面坐着的那位长方脸、大高个、穿深绿色军装的解放军,大概官职不小。他在这满屋如临大敌的紧张空气里,竟是那样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地和王经堂谈古论今。当顾贞熊和王兆祥进来时,他只是点了点头,连看也没看他们。直到王经堂给他介绍时,他才把手一伸笑了笑,请他们坐下。王兆祥以为要和他握手,刚想伸手,那位解放军已把手收回了。
王经堂看看人都来齐了,便挨个做了介绍。团政委李治中也把解放军的干部做了介绍,并宣布了每个人要去的单位和职务。当宣布乔震山和郝平为一营的副营长和教导员时,有一个军官突然站起来解下手枪,往桌子上一扔,傲慢地说:“我不干了。这是出卖,是投降!”
全屋的人一阵紧张,有的也要交枪,但没敢动;有的坐着发呆。刘谊辉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把桌子一拍,“干吗!想捣乱?”转头对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哪!”
门外答应了一声。进来两个剽悍士兵,立正站在门口说:“听你吩咐,团长先生!”
“把他拉出去,揍四十军棍!”他说此话时,侧目睇视了一下李治中。
李治中面色平静,若无其事地往本子上写着什么,一动没动。刘谊辉蛮指望他会出来说情,在说情不允的情况下,把那个交枪的家伙揍一顿,岂不威风。谁知,李治中竟置若罔闻。霎时间急得他冷汗直冒,心如火焚。幸亏这时王经堂看出了刘谊辉的窘态。
“慢来!”他对着进来的两个士兵一挥手,“出去!”
“是!”士兵躬身敬礼,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王经堂慢吞吞地说:“诸位先生,弟兄们,兄弟我,已和共军……啊,请原谅——和解放军李政委先生谈过多时。我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是一见如故。因为,李先生为人和蔼,直爽,见多识广。兄弟我是望尘莫及啊。”说着向李治中点了点头,他接着说,“至于有的人不想干了嘛……当然,内心之苦衷,是不言而喻的。我们以前是两个敌对军队,打过仗,现在突然要合为一家,未免心有余愤,这是可以理解的。弟兄们放心,李政委先生,带来了上级命令,任命兄弟我为正式的解放军,暂编特务团团长的职务,兄弟我不胜荣幸之至。今后,我陈一民不会亏待你们的,望诸位部属先生们,顾大局、识大体,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讲,兄弟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刘谊辉听着王经堂的讲话,时而满面春风,时而阴霾可惧,时而面红耳赤。不用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变化是相当复杂的。当王经堂讲完了,他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陈先生的讲话,很有意义,望弟兄们严格遵守。我们是国家的正规军,军纪严明。如果有人不识抬举,有意捣乱,必当军法从事,严惩不贷!”说完,他也向李治中点了点头。
这两位头头的讲话,一唱一和,像演戏一样。尤其是刘谊辉的讲话,用了不少双关语,充满了威胁的口气,为今后他们的恶作剧,准备了理由。
李治中、乔震山、郝平等,已洞悉其不良含意。可是,那些国民党的军官们,却有点莫名其妙了:从对那个交枪不干者的处理,和两位长官讲话的语气,再看解放军的神色,他们心里就凉了半截。“他妈的,真的投降了?!”但是又都敢怒而不敢言,气鼓鼓地在那里一声不吭。
“政委先生,是不是讲一讲吧。”王经堂虚情假意地说。
“你们两位讲得很好嘛。”李治中不紧不慢的,但又严肃地说,“既然改编成人民解放军了,就一丝不苟地按照人民解放军的条令教令办事。比如官兵平等、不打不骂、三大民主等。如有违者应按解放军的纪律条令办事。这首先要求军官起模范带头作用。俗话说得好,‘兵不良必咎其官’,还有,‘良将出勇兵’,就是这个意思。刚才刘先生说得很对,违者军法从事。但是,这个法是解放军的军法,而不是别的军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它必须在共产党的绝对领导之下,一心一意地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而作战。因此,要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绝对不准违犯。我建议今天就教唱这支歌。好不好?”
“好好——好——”下面七零八落地在喉咙里回答了几声。
“陈团长,刘副团长,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嗯,好,好好。”
“好,大家通过了。我的话完了。”李治中坐下,对着王经堂低声说,“陈团长,如果没事了,就请同志们回去吧,也好互相认识一下,怎么样?”
“嗯,好,好好。”
“散会啦!”王经堂把手一挥,喊道。喊声里满含着对解放军的深刻仇恨。
军官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团部会议室。李治中的讲话,语词不多,分量挺重,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使他们心惊肉跳。
乔震山、郝平和顾贞熊、王兆祥向一营营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