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和通讯员小李从广播电台出来,路经西长安街,走到长安大戏院门前,小李忽然喊道:“副连长,你看那是谁?”
王德举目顺着小李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突然一亮,那不是李秀珍和言素华吗?于是,立即和小李急急地走了过去。
“秀珍!”王德喊道。
“哟,王副连长,您好!”秀珍和素华身穿军装,风纪整齐,正站在长安大戏院门前看戏报,听到有人叫她,忙转过身。见是王德和小李,亲切地和他们握手,问好。问他们住在哪里,住得好不好,生活如何,身体怎样……总之,秀珍见了王德和小李,觉得特别亲热。从王德离开医院,算来将近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姑娘的脸上迸发着诚挚的感情。一个多月按说不算长,可是,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一个月以后能见到,总觉得像离别了多少年似的。王德受重伤住在医院里,秀珍专门看护他,给他血一把、脓一把,洗伤口换药,喂饭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此时此刻见了面,性格傲慢的王德,也不免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小李呢,和二宝是好朋友,秀珍是二宝的未婚妻,觉得秀珍和自己也不是外人。
言素华呢,毕竟是个新兵,再加上她很文静,不爱说话,只好呆站在一旁,听秀珍和王德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喔,你也来了。”王德也和她握了握手。
“今天请假来的。”素华满脸绯红,羞答答地和王德说了一句。
秀珍说:“对了,她呀,一来想到天桥老家看看,二来帮二宝打听他姐姐的下落。”
“你们去过了吗?”
“还没去呢!二宝也找不着。谁知他跑到哪儿去了?素华只有两天的假,真叫人着急。可是,乔连长又不在家……”秀珍说到这里,素华在后面把她的衣襟悄悄地扯了两下,不让她提乔连长。秀珍对素华的暗示早就心领神会了。她本想说,要是他在家和素华见见面多好。接着她把话意拐了个弯,“要是他在家,准得帮着一块去找。”
王德见秀珍说话有些慌张,而素华在秀珍身后又是那样羞答答的,连头也不敢抬,觉得其中必有缘故。为了不耽误她们的事情,王德和秀珍握手告别。秀珍又想起一件事,对王德说:“副连长,我告诉你件好事。前天,有几个学校的学生,约定明天晚上,在中山公园和我们联欢。师宣传队和政治部全都参加,其他各团派代表,你们参加不?”
“我还不知道呢,”王德说,“即使参加,也得听营部的指示。”
“不过,我希望你去。去看看热闹嘛。”
“好,到时候再说吧。有空请到连部去玩。再见!”王德一招手走了。
小李见副连长走了,赶紧和秀珍说:“秀珍,你真的没见着二宝?”
“真的,谁还骗你?”
“素华啥时回去?”
“明儿下午。”
“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二宝。找着,我叫他今天下午去找你。晚上,你们就到素华老家去,打听一下二宝姐姐的下落。二宝从进城以来,老念叨这事,这次你和素华来得正好。”
“晚上黑灯瞎火的,队里领导不让出来。再说,那么老远的就我们两个女的,也不敢去。”
“嘿,怕什么?有二宝给你当警卫员还不行吗?”
“去你的吧,说着说着就瞎叨了!”
“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再见!”小李挤眼弄鼻地笑着,一招手就跑了。
小李追上王德,走到宣内大街时,请示王德说,他要去团部找二宝,嘱咐他调查那两个姑娘的家庭情况,以及和满洒丽的关系问题。王德表示同意。小李撒腿就向头发胡同跑去。
王德回到连部时,梁群正在写部队政治教育计划。他见王德回来了,把笔一放,喜洋洋地说:“好事情啊,同志。今天早上,啊——你知道嘛,有三个女学生,其中一个还是我们的房东呢,来约我们去参加军民联欢晚会。时间是明天晚上,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我已答应她们了。你看怎样?我的意思,我们连除去站岗放哨和值勤的,都参加。”
“老梁同志,约我们联欢的是哪个学校?”
“嗯……这个,我没有问。她们也没说,怎么?”
王德笑了笑,心里想,你这个同志啊,人家在门口一见面就告诉是燕京大学的,你却忘了。他又问道:“这件事请示过营部没有?”
“没有。”
王德把脸一沉,“这么大的事,不请示上级就擅自答应,不合适。我们全连每个排都有任务,哪有人参加?再说,社会情况又这样复杂,假定坏人乘机捣乱,我们都去参加联欢,发生事情谁负责任?”
“嗬!”梁群满不在乎地说,“你说得太严重了吧,同志。北平解放了,你知道北平的人民对我们党和军队抱着多大的热情!人家主动提出和我们联欢,这种心意是多么可贵呀!据说,这次联欢,大中小学都有,连老教授都来参加。你想想,王德同志,这种深情厚意,里面蕴藏着多大的政治意义啊。人家登门来请我们,我们难道可以冷三热四地说不参加,这像话吗?你把北平社会的复杂性,看得未免太过分了吧?同志,好人还是占多数,有个把坏人,在群众的监督下,谅他们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头来。别那么半夜说鬼,自己吓自己吧。”
王德越听心里越不高兴,甚至有点气愤了。心想,亏你是个政治干部,思想如此麻痹。好吧,你去抱着你那深情厚意和伟大的政治意义睡大觉去吧。和平解放了,就意味着高枕无忧,万事大吉了?岂有此理!王德这些话没有说出来。他只是说:“好吧,我们请示一下营部再说。”
“请示也是白费,营部准能同意。”
王德走向电话机,“请营长说话。咹?喔,教导员也可以。”王德用手捂住电话机,瞧了瞧梁群,“咹?我是王德。我请示个问题。有几个学校,请我们全连,明天晚上在中山公园参加他们组织的军民联欢晚会。梁干事已答应他们了。您看行还是不行?”
梁群赶紧走过来,伏在耳机旁边听着。
“不要全连都去。中山公园不是你们一排的警备范围吗?叫一排派一个班去参加,并担任警戒。叫梁群同志去参加,你去把警戒布置好就回来,加强外围的巡逻,以防万一,听清了吧?”
“听清了。”王德放下耳机子,和梁群说,“你听见没有?叫你带一排一个班去担任警戒。我在家加强外围巡逻,以防万一。”
“你看,你看,又要赖账了。”梁群说,“我听得清清楚楚,叫你去布置警戒,我带一个班参加联欢。去吧,同志,别想歪点子了。布置完警戒,接着参加联欢,有什么不好?不要紧,天塌不了,同志。”
“那么教导员的指示,我还执不执行?”
梁群无言以对了。他那眼镜后面的两只神秘的眼睛,瞧着王德。心里想,好你个王德,鬼心眼真多。你是不是想趁这机会,悄悄地去找你的老乡亲?还说得那么一本正经。要是真的这样,我倒是赞成的。可是,在我跟前不准说假话。你骗别人可以,骗我梁群可就有点儿班门弄斧了。
“我问你,老王同志,”他说,“你和房东姑娘什么关系?”
“老乡亲,老同学,还有一段罗曼史。”王德毫不掩饰地说。
“骡马屎?”梁群没听明白,“什么骡屎马屎的,你们俩……是不是有点老交情?其实,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借这机会找她谈谈,有什么不可以?去吧,一切由我负责。咹?”
王德用惊异的目光,瞧了瞧梁群,心想,你这组织干事啊,党的规定、军队的纪律全忘了!
“梁群同志,”王德把脸一沉,“在适当的时机,我是要和她谈的,但是,决不在联欢会上。公私要分开,要坚决执行教导员的指示!”
“我可是一番好意呀。”
“谢谢。”
王德不想再和他辩论了,背上驳壳枪,转身出了连部。他来到一排,带着赵文江和一班长刘吉瑞到中山公园去看地形,布置明天晚上的警戒。他把岗哨位置,发生意外情况时的行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最后,问赵文江和刘吉瑞有什么意见。
“我说副连长,”赵文江说,“明天晚上叫刘吉瑞在这儿就行了。我还是和你一块去穿胡同搞外围勤务好。”
“不行!”王德说,“我把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万一发生情况,有你和刘吉瑞两个掌握稳妥些。我带上两个战士和别的部队加强外围警戒。我是怕敌人搞调虎离山计,你懂吧?”
“什么调虎离山计?”刘吉瑞问。
“组织这么个热闹的晚会,假使我们都来联欢了,那些坏蛋就可以乘机在别处胡作非为。到那时,只好干瞪眼。前天不就是这样?人家打电话来报告了,我们带着队伍跑到现场,坏蛋抢了东西已跑得没影了,这就叫调虎离山计。这会儿,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打一场城市里的游击战,像上次在南所胡同那样。不过,这次规模要大些。”
“这样,我就更应该和你在一块了。”赵文江说。
“你怎么老不想在这里?”
“副连长,说心里话,我真怕和那些学生打交道。好家伙一围一大群,七嘴八舌。我口笨,识字也不多,那不尽出洋相?”
“你呀,老赵同志,”王德哧的一声笑了,“我和你说过好几遍了,要锻炼锻炼嘛。进城快一个星期了,还是这么个样子。好吧,明天晚上我离开这儿时,叫着你就是了。”
赵文江高兴了,马上请王德到中南海和战士们一块吃午饭。因为他们今天午饭是吃饺子。
小李到团部去找二宝,来到警卫排一问,才知道二宝这几天跟着作战股长,带一个步兵连在阜成门外,排除地雷和铁丝网。
怪不得这几天老不见面,怎么办呢?小李想,去现场找他吧,天已不早了,跑断了腿也回不来吃午饭;不去找他吧,在秀珍面前说了大话,还答应叫二宝下午去找她呢。真糟糕!小李从来不会骗人,答应人家办的事就一定得给人家办到。这次呢?眼看办不到了,受埋怨倒是小事,可多么对不起二宝。二宝没进城前,每天盼着进城找他姐姐,现在进了城了,人家素华专为这事请假两天,来帮他找。这下完了,二宝不回来,她们两个女同志晚上又不敢去。明天素华又要回去了,错过这机会,谁领她去?等二宝晚上回来再和他说?不行。据说,他晚上得七八点钟才回来,那就耽误事了。
小李摸摸脑袋,忽然一抬头,嘿,真笨,我小李真是吃干饭的?他撒腿往连部跑去。进了连部,一看副连长不在家,问别的同志都说不知道,真把小李急坏了。幸亏通讯员小张从外面回来说副连长到一排去了。小李二话没说,跳起来就跑,别人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急事呢。
小李背着马步枪跑到一排时,已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了,在门口稍微定了定神,然后大模大样地进去了。一进门见副连长正在和一排的同志一面吃饺子,一面聊天。大家一见小李来了,七嘴八舌的,有的赶快请他吃饭。
“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李腿长口福大。”一排长赵文江说,“来,一块吃。”
小李正饿得肚子咕咕响,又是吃饺子,早已口水满嘴滚了,一点也不客气,把枪一放,拿了碗筷,蹲下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来干啥,找我有事吗?”王德问道。
“没啥事,我不知你到哪里去了,出来找你回去吃饭。”小李说着,瞧了瞧一排长。
王德见小李说话的神气有点不对头,再看他大冷的天,满头冒汗,心里就猜着个八九分:准是撒谎。王德再没问下去。
吃过午饭,王德和小李在大街上走着,王德把脸一沉,说:“小李,你刚才又想什么鬼点子骗我?”
“这……嘿嘿,”小李憨笑了笑,“我去找二宝,二宝这几天正和杨股长在阜成门外排地雷,拆铁丝网,晚上七八点才回来。”
“啊,那又怎么样?”
“秀珍下午还等着他和素华一块到天桥去,打听二宝姐姐的下落呢。”
“她两个去嘛,为什么要等二宝?”
“她俩晚上不敢去。”
“不敢,以后再去嘛。”
“素华明天下午就得回医院,以后再没机会了。”
王德没吭声。停了一会儿,小李继续说:“到天桥素华又熟,说不定还能打听着王经堂的下落。知道了王经堂,鲁青的下落也就找到了。只要找到这两个坏蛋,那么,二宝和连长的仇也就报了。”
王德看看小李,抿着嘴笑了笑。心想,你小李的鬼名堂真多,明是你想一块去玩,你偏不说。好,我看你还有什么点子。王德仍然不吭声。
“副连长,我已经答应秀珍,今天下午叫二宝去找她。可是,我没找到二宝。秀珍要是等不着二宝,她准得着急。多对不起人家啊。副连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好办。”王德说,“你现在就去告诉秀珍和素华,叫她俩今天下午就到天桥去。坐电车不到天黑就回来了。再说,天桥和天坛都住着我们的队伍,怕什么?去吧,就这样说。告诉完了你马上回来,不准在外面玩。”王德说完就迈开大步走了。
小李这才泄气地走了,到武定侯胡同师宣传队去找秀珍和素华。他边走边想,副连长心眼可真多,他怎么会看透我要去呢?嘴皮都要磨破了,他还是不让去,而且还挺严肃。是的,我去干啥,还不是想看看天桥什么样?人家都说天桥挺热闹。这下可去不成了。
小李不知不觉已来到太平桥。他怕秀珍等得着急,赶紧向锦什坊街师宣传队驻地跑去。进了宣传队,找到秀珍,把没找到二宝的原因,和副连长的意见告诉了她。说完,转身就走。秀珍请小李陪她们去。小李一口拒绝了,说:“秀珍同志,我不能去。要是去了,回来副连长不刮我的鼻子才怪呢!”
言素华这次来找秀珍,到天桥看老家,找她的干姐姐,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想来看看乔震山。这件事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也想了许多,总是一会儿勇气百倍,一会儿又信心不足。素华自从乔震山出院后,接着秀珍也走了,白天虽觉得有点孤单,毕竟有许多同志和她在一块工作,说说笑笑,和睦相处,心情倒也不太寂寞,一切伤心的往事都也自然淡薄了。可是,到了晚上,尤其一个人值夜班,伤病员都睡了,素华在这漫长的冬夜里,觉得形单影只,孤单凄凉。一幕幕悲惨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父母都死了,房屋也烧了,家在哪里?亲人在哪里?素华想起这些悲惨的往事,不禁心酸暗泣。那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流到腮上,滴到衣襟,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在这悲伤的时刻,她想起秀珍和二宝,两个人多幸福啊!乔震山那英武魁伟的形象,立即展现在她的眼前:爽利而坚定的言谈,笑起来那惹人喜爱的脸……就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她长这么大,除去父母小时候抱过她,就是乔震山从死亡里把她抱出来了。从那以后,乔震山在她心目中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好人哪,他是惟一的亲人了。言素华恨不得像神话里的天使那样,生出一双天蓝色的翅膀,飞到乔震山的身旁,用热泪来倾诉对他的思慕之心。想到这里,她面色绯红,嘴角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那该多么幸福啊!
言素华继又想起,乔震山住院时,他那冷冰冰的脸,说起话来那种严肃劲。她曾多次对他表示一些意味深邃的爱意,可是,他像个木头人一样。难道他嫌我没有家?不,乔连长不是那种人!他是很同情我的。再说,秀珍有好几次对我的态度,简直拿我当成她的什么亲人似的,可能乔连长对她有所暗示吧?素华想到这些,才下定决心来找秀珍,并把自己的心意拐弯抹角地流露给秀珍。秀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对素华的心情早已猜个八九分。说:“素华,你看,真不凑巧。乔连长改编国民党军队去了,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说到这里,秀珍偷眼瞧了瞧素华,见她低着头抿着嘴,可眼圈有点发红。于是,她又说:“不要紧,素华,等乔连长回来,我去跟他说。说不定他心里也早想着你呢!”
“别瞎说,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素华把绯红的脸扭到一边去,而且,把指头伸到嘴里咬着。
“哟,老大不小了,还害臊呢。和我说怕什么?干吗还拐弯抹角的?其实,告诉你吧,素华,我也早有这个想法,将来我们俩在一起,该多好。”秀珍看着素华低着头笑眯眯的脸更红了,拉着她的手说,“好吧,咱们不谈这些了。走吧,既然二宝不来了,我们自己去也行。天还早,早去早回。”
秀珍和素华从天桥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因为素华父亲原来的那些邻居朋友见了素华,真是悲喜交集。多年不见了,素华的爹妈又都不在了,剩下这个孤苦的女孩,大家不免伤心悲叹。有些老大娘还难过得哭了,为这苦命的姑娘落泪。但又见到素华当了解放军,大家觉得既光荣又亲热。因此,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去玩,还请她们到天桥剧场看了戏。这样,不知不觉耽误了时间。她们到达正阳门里下车时,已经九点多了。秀珍想从这里去团部,看二宝回来了没有。当他们经过大四眼井进入绒线胡同时,忽然发现后面有两个人跟着。她们快走,那两人快跟;慢走慢跟,一步不放。素华拉了一下秀珍的衣襟,紧张而悄声地说:“后面有人跟踪。准不是好东西!”
秀珍没放声,但加快了步伐。她后悔没有带手枪。后面两个人也加快了步伐。而且,老沿着黑影走。当走到街灯跟前时,就一闪而过,渐渐地接近了她们。
秀珍胆子还大一点,毕竟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但手里没枪,心里也有点慌张。素华呢,这时吓得腿都软了,迈步也很困难。她紧紧地抱着秀珍的胳膊,全身都在打颤。秀珍悄声地给她壮胆说:“不要怕,快走。过了六部口就不怕了,那里住着四连的人。”
两人走得更快了。回头瞧瞧那两个人,一个穿着皮夹克,戴礼帽;一个穿棉大衣,戴鸭舌帽。这胡同里除去这四个人外,其他连个人影也没有。秀珍想,后面这两个人要是追上来,动手和他们打是不可能的。现在惟一的办法是跑。但是,素华肯定跑不快。因为她平时没有这种锻炼。但总比束手待毙好,兴许还能跑出去。
秀珍想到这里,对素华使了个眼神,拉起素华撒腿就跑。后面那两个家伙,大概没料到她们会跑。在这迟疑的刹那间,秀珍和素华已经跑出一百多米了。这两个家伙才起步追去。追到六部口附近,忽然秀珍和素华不见了。这两个家伙在胡同口上停了一会儿,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向西走了。
秀珍和素华跑进一个小胡同,钻到一个门楼洞里,蹲在墙角下,一动也不敢动。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块,只觉得心脏咚咚地跳动。秀珍是打过游击战的人,这一招确实管用。她们仔细地听着两个坏蛋的脚步声,后来渐渐地听不见了。秀珍胆子大一点,先走出胡同朝两面瞧了瞧,连个人影也没有,然后用手势招呼素华,两个人才放心地继续走了。
“真险!晚上再不出来了,吓死人了。”素华说。
“出来也不走胡同,走大街,保险没事儿。要不就带上枪。”
胡同里的街灯,不但距离远,光度也小,非常暗淡,十步以外就看不清路。有人在路旁躲起来,很难发现。秀珍利用这个条件,骗过了敌人。而她却没想到敌人也会利用这个条件,截击了她们。
“这回看你们往哪儿跑!”
秀珍一抬头,见两个歹徒站在当面,像是一堵黑糊糊的墙,心里一惊,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素华赶紧躲到秀珍身后,全身战栗,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要干什么?滚开!”秀珍把腰一叉,声色俱厉地喊道,“你要胡闹,后面就是我们的巡逻队,谅你也跑不了!”秀珍以为这一下会把他们吓跑,不料那个穿皮夹克的笑了笑说:“你们的巡逻队十点才来,现在是九点半,姑娘。有钱拿出来孝敬老子,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说完,那家伙还挽袖子,捋胳膊,准备动手。
秀珍真急了。把皮带往下一解,拿在手里。还没等那家伙靠近,就抡起皮带,正抽在那人的脸上,然后拉着素华回头就跑。边跑边放开嗓子喊:“来人哪,抓坏蛋……”
正在这时,从六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并喊道:“干什么的?站下!”接着就是哗啦一声——步枪子弹的上膛声。
秀珍回头一看,那两个坏蛋早已无影无踪了。站在身前的是王德和一班长刘吉瑞,另外,还有一排的两个战士。
秀珍和素华见了王德和刘吉瑞,高兴得差点没哭了。秀珍把如何回来晚了,如何路上遇险的经过,向王德说了一遍。
王德听着秀珍和素华的叙述,默默地点头。心里暗暗地想,这个情况很重要。“巡逻队十点才来,现在是九点半。”看来这些家伙已经摸到我们的行动规律了。他看看手表,可不是吗,现在十点刚过十分,一点不错。“好吧。”王德说,“刘吉瑞,你们继续巡逻。我带她俩回连部。”说完,各奔东西。
他们回到连部时,已经十一点了。王德赶紧打了个电话给师部宣传队,说秀珍和素华因为路上遇到坏人,回来晚了,今晚就在连部宿了,明天一早回去。宣传队的领导立即同意了,并对他们表示感谢。
然而,两个女同志到哪里睡呢?
小李心眼来得快,他提议到房东北院东厢房里去睡。
梁群和王德也都同意,立即派小李和徐先生商量。
小李来到徐先生屋里,说明来意,不料徐先生不愿去叫满洒丽。理由是房东已经睡了,恐怕不好叫。另一方面,他自己也睡下了,再穿衣服起床,怪冷的,坚决不干。小李无奈,只好回来说徐先生不愿去。
王德很着急。他想了想,说:“走,我去和他说。”他和小李又来到徐先生屋里时,见徐先生正在穿衣服。王德趁机说:“那么,麻烦你了,徐先生。”
“啊,不麻烦,王副连长。不是我不愿动,只是老头子和他太太都有病,满小姐夜里又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她。否则,她会发脾气的。”
“你就说我找她有事。”
“是,我这就去。”徐先生蹒跚着向北院走去。
王德回来和秀珍、素华谈话等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多半是在医院里养伤时的事,还有去天桥打听乔震山姐姐的下落而没有找到的事。梁群插不上口,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听着。不一会儿徐先生回来说:“满小姐已经起床了,一会儿就来。有什么事您就和她说吧。”说完,徐先生走了。他们继续谈着活。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满洒丽出来。王德又派小李去问徐先生。徐先生被小李催得没办法,这才不耐烦地喘了口粗气又走了。
满洒丽由于晚上心情十分愉快,睡得正香。矇眬中听见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叩击声:一下,两下,三下,“满小姐,有人找您。”
“啊,谁呀?”满洒丽模糊地问道。
“解放军王先生找您。”
“啊?!”满洒丽几乎惊叫起来,“什么?谁找我?”没有回声。她又问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她掀开窗帘瞧了瞧,外面黑糊糊的什么人也没有。她坐了一会儿,想了想,“不,不可能,半宿半夜的他不会来找我。俗话说‘白天有所思,夜里梦相见’,大概是做梦吧……”于是,她又躺下了。但是却睡不着了。
半小时之后,窗上又敲起来了。这回可是千真万确,决不是做梦。是徐先生的声音,说的和刚才一样。她想,奇怪呀!半夜三更的他来找我干什么?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要逮捕我?不可能,完全不可能。那么,他要干什么?噢,对了。兴许白天他没空,又是人多眼杂,趁这夜深人静来履行诺言了吧。嗯,八成是。今天早上他是这样说的:“……咱们回头再谈。”这六个字含有多么亲切的内容啊!说不定这次见了面,还会像过去在家乡热恋时那样爱我吧。她想起了当年,在寂静的河边柳荫之下,他的亲吻……他的嘴唇多么热烈而多情啊……要是他真的不忘旧情,这次,我就趁此机会使他更上一层楼!到那时,你王德就是有七十二变的本领,也逃不出二郎神的手去,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想到这里,她隔着窗户对徐先生说:“你告诉他,在东厢房里坐,我一会儿就来。”
满洒丽怀着一颗狂跳的心,穿上一件紫红色的毛线紧身衣,外套一件橘黄色的睡衣,睡衣的腰带打了一个蝴蝶结,并在头上身上洒些香水,转动着纤细的身段,在镜子前把自己欣赏了一番。然后,穿一双蓝缎子绣花小拖鞋向门外走去……
徐先生听满小姐答应了,赶紧回头领着王德、秀珍、素华和小李来到东厢房。打开电灯,一哈腰把大家让进去,回身走了。
这厢房总共三大间,外两间看样子是学习室。有书架、写字台、沙发、转椅;墙上字画应有尽有。南头屋间是起居室,里面靠东墙是一张沙发床,上面铺设着比较考究的卧具;靠西边窗下有两张单人沙发。其他,还有衣柜、梳妆台等。看来,这是专门招待客人用的地方。
王德、秀珍、素华正在欣赏墙上的字画,秀珍转头看见王德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擦了一层土,她边给他拍打边说:“瞧你,这衣服脏的!明儿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正在这时,满洒丽进来了。这屋里的场面、情景使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发白了!她原先那些胡思乱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全是惊奇、愤恨、嫉妒。她恨极了,恨徐先生没跟她说明详情,恨王德有意捉弄她,更嫉妒他和秀珍那么亲近……
王德一回头,见满洒丽站在门里发愣,赶紧拉着秀珍,招呼着素华,迎上去说:“啊,老乡亲,真对不起,半宿半夜的打扰你。我们这两位女同志,在你这儿借住一宿,明天就走。”又指着秀珍和素华介绍说,“她叫李秀珍,她叫言素华。你们认识一下,就休息吧。天不早了,再见。”说完,就和小李扬长而去。
王德这样做也并非毫无目的。但决不是有意捉弄满洒丽。他想借秀珍和素华来影响满洒丽,为今后争取她自动要求参军打个基础,使她能和自己共同走向革命的征途。王德对满洒丽抱着一线希望。
满洒丽乜斜着眼瞧了瞧走去的王德,尔后对着秀珍和素华勉强地笑了笑,庄重而矜持地说:“请坐吧,房子不大好,也太冷,请两位多包涵。”
“甭客气。我们哪里都能睡,什么牛棚、驴圈,我们都睡过。”秀珍对这位房东已观察多时了,见她俊秀的脸蛋上那对迷人的眼睛暗含着傲气,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两腮上那两个酒窝有点妖气。所以,秀珍言词比较尖利。
素华一声不响,一面听她俩说话,一面欣赏墙上的字画。
满洒丽听秀珍话里带刺,不禁仔细端详一下秀珍:这姑娘面皮微黑而细腻,两道柳眉下面一对漂亮的大眼睛,有点寒气逼人,使人望之生畏。与那位文静的言素华相比恰成鲜明的对照。由于她心情不好,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想起身告辞,但她想借此机会,探测一下秀珍和王德的关系,只好耐着性子坐着。
“李同志,”她说,“看样子你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你是多咱参军的?”
“你真会猜!”秀珍仰面笑了,那笑声像一串碰击的铜铃,清脆爽利,非常悦耳,“要说参军嘛,我十五岁就和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打仗了。去年才正式穿上军装,今年整十九。”
“你是个女孩子,打仗不害怕?”满洒丽问道。
“害怕有什么用呀。国民党的军队、特务,把我们老百姓糟蹋苦了!没法子,只好拿起枪来和他们拼命。不拼命哪有我们的活路?就说今晚吧,两个坏蛋老缠着我俩不放。可惜我没带枪,要是带着枪啊,叫他们一个也跑不了,非捉活的不行!后来,幸亏碰着王副连长,才给我们解了围。”秀珍说到这儿顿了顿,“女孩子怎么着?只要有枪什么都不怕。和男人一样,子弹打出去照样死人!”
“你和王副连长认识有多久了?”
“不长,才三个来月。因为他受伤住医院差一点没死了,我专门护理他。所以,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我们挺熟识。”
“那么,他是……他是你的朋友了?”
“咹,朋友?哈哈哈……”秀珍大声地笑了,“你说得多难听呀,我们是叫同志。”
素华把嘴一捂,哧的一声笑了。两个人的笑声不同,但都带着轻蔑、讥笑的含意。
满洒丽不敢再问下去了,心里想,朋友和同志是两回事,傻丫头连这都不懂。于是,她看了看表,整十二点半。她起身告辞说:“啊,天不早了,你们也该休息了,明儿见。”她心灰意懒地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准备送走的那封信拆开来,把第二个问题改成:“和姓王的接头已初步取得成功,但很不理想。准备下次在联欢会上再打交道。”
秀珍和素华把灯关上,也没脱衣服就盖着被子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秀珍和素华早早地起床了。她们来到连部,洗了洗脸,然后来到里屋,只有王德一个人在,梁干事到宣武门上散步去了。秀珍把昨天夜里和房东谈话的情形,边说边笑地和王德说了一遍。
“唔,这误会可不小呢!”王德心里一惊,然后假作镇静地说,“你们在这里吃早饭吧。”
秀珍说:“不啦,我们要赶快回去。一来组织不放心,二来今晚要参加联欢晚会,还得准备准备。再见,副连长。”
秀珍和素华携着手,迈着快步走出第四连的连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