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连搬进绒线胡同的当天,傍黑时,满洒丽从学校回来了。进了胡同口走了有二百多米,举目望去,只见她家的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解放军,挎着冲锋枪,挺胸昂首目不斜视。满洒丽顿觉一股寒流从头顶流到脚跟,腿都软了!坏了,准是鲁青被捕了,解放军正在抄家。她有心返身走开,又觉得那个哨兵似乎看见了她;继续往前走吧,岂不自投罗网!在这犹豫的刹那间,她见那哨兵安闲地在台阶上溜达着,不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而且门里门外静悄悄的,门前来往的过路人,也没有异样的表现。城市里人口多,只要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很快便围满了人,现在这些都不存在。满洒丽急速地分析了这一切后,惊慌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她慢慢地走着,经过自己家门时,装作过路人扭头向里看了看,什么动静也没有,而那个哨兵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这才放下心来,直向东面走去,在油房胡同口停了停,转身进了胡同,经过糖房胡同,又回到了宣内大街。过了马路在头发胡同北面,进了一家饭店,要了一碗鸡丝面吃着。
看来又是一场虚惊,她边吃边想。不过,为什么偏偏在我家住上解放军呢?她决心壮着胆子回去看个究竟。于是,她付了面钱,出了饭店,过了马路,迈着闲散的步伐来到家门口,才要上台阶,听到一声喝问。
“找谁?”哨兵问道。
“我就在这里面住。”
“请进吧。”哨兵的语气蛮客气。
满洒丽轻步上了台阶,进了大门,通过外院的走廊时,向客厅里瞧了瞧。客厅里灯火辉煌,人影憧憧,看样子,有不少人在里面低声地说话。她又回头向东厢房看去,那里也开着灯,门窗紧闭,看不出有多少人。她进了月圆门来到屋里,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扔,脱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然后怒气不消地坐在沙发上。
鲁青见满洒丽回来了,赶紧颠着屁股从屋里跑出来。
“小姐回来了,还没吃饭吧?”他奴颜婢膝地躬身问道。
“吃过了。”满洒丽向门外指着说,“我问你,是谁答应他们到这里来住的?”
“啊……这,这是,是他们。不,是派出所领他们来的。”
“派出所领着来的,你就让他们住?”
“说的是嘛,小姐,”鲁青把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当时,我也不同意。可我太太,是她答应他们的……”
“你干什么去了?”满洒丽接过来问,“为什么你不去应付呢?”
“我倒是和我太太一块出去了,可是,走到外面我老远一看,嗐……把我吓了一跳!里面有两个人我都认得。一个是在沙土城谈判时见过的,一个是在西直门上见到的那个姓王的……所以,我就没敢出去。”
“咹?!”满洒丽听到这里,差一点没跳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吓的,直瞪着眼睛瞧着鲁青。待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干得——真漂亮!上尉先生。陈先生把你留下来的意思,你是明白的。你把我置身于这样一个极端危险的环境之中,叫我今后怎么工作!嗯?!”说完,她紧闭着小嘴,怒不可遏地盯着鲁青。
“是啊,小姐,”鲁青躬身道,显出一副可怜相,“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所以,我太太回来一说,我就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顿。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他撒谎,其实连一个指头也没敢碰她,只是埋怨了几句,还被太太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想法把他们赶走!不然,我去报告陈先生,这工作我干不了啦!”
“不,不,小姐,你听我说。”鲁青赶紧向前靠了一步,“赶他们走,我倒是想过。可是,谁去和他们说?你,我,还是我太太?都不合适。而且怎么说,用什么理由说?即使硬着头皮去说,我想人家不但不会走,反而引来他们的怀疑。我想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你不是和那个姓王的是老相识嘛?不如借此机会和他挂上钩。只要把这条鱼钓上了,你的工作不但没有危险,反而更加安全了。再说,不是以前说定了的——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不,起码现在不能干。”满洒丽想起上次在西直门碰壁的事,摇摇头说。
“噢,对了,”鲁青眼珠一转,想给她一个思考的机会,于是,将身一躬说,“你大概渴了吧,我去端茶。”说着,转身回到屋里。
不一会儿,他端出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杯茶一盒烟,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然后,恭而敬之地站在一旁,偷眼瞧着这位小姐的脸色。
满洒丽气鼓鼓地两手抱在胸前,待了一会儿,尔后,顺手拿烟吸着,又喝了两口茶,喝完了说:“李先生——”她突然喊了一声,鲁青现已改名李振财。
“有!”鲁青胁肩谄笑地跑了过来,“你吩咐吧,小姐。”
“你想过没有,今后你怎么进出这大门?”
“这……想过,想过。”鲁青笑了笑,“不知尊意如何?我想我们后院的东墙外面,是条无名的死胡同,往北通长安街,往南就到我们后院,再哪里也不通了。如果在后面的东墙开个小门,我们从那里走就方便多了。至于买油盐酱醋,叫我太太和徐先生从前门走。其实,你也可以随便出入嘛。要是那姓王的共军看见你,他很可能主动和你打招呼,这不是正中下怀嘛?你看怎么样?”
满洒丽气色缓和了,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因为,这办法虽不太完善,暂时应付一下还可以。
“这件事明天就办,越快越好。”至于和王德打不打交道,如何挂钩,满洒丽却一字没提。
满洒丽感到情况严重,准备叫鲁青明天到王经堂那里去请示对策,但又一转念,不行。鲁青一旦被他们认出来就全完了。最后,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第二天,时钟敲过九点,满洒丽用围巾连头带脖子一块围着,还带了个大口罩,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大门,向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站走去。十点左右,满洒丽在离北平大约四十华里的一个汽车站下了车。她向同路下车的人打听后才知道,太平庄在公路西南面,离汽车站有七八里的路程。满洒丽向四周看了看,这里是一片荒芜寥廓的平原。平原的西北方,天际间展开一片山峦,那是北平的西山。眼前向太平庄去的路上,除几棵稀稀拉拉的柳树外,就是庄北面路旁有一簇不小的松林坟地,其他别无树木。远近行人很少,西北风吹着沙土,老往人脸上扑,逼着人侧着身子走路。
深邃莫测的大森林会使人心悸,这渺无人烟的旷野同样使人惴惴不安。满洒丽过惯了闹市生活,乍到这偏乡僻野,颇感恐惧。要冒着风沙步行七八里路,这可真够她受的!她咬紧牙根,吃尽辛苦,终于在两小时之后找到了王经堂的住处。她一进门,就发起脾气来,也许是撒娇吧。
“累死人了!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她把围巾、口罩取下来往椅子上一扔,咕嘟着嘴,用手帕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很不高兴。
满洒丽的到来,使王经堂感到十分不安。他猜想可能城里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或者南京方面有什么重要指示,才使这位小姐不辞辛苦地跑到这荒村僻野里来。不然,她能吃这种苦头?
“真是一日不见,胜似三秋。”王经堂假作镇静,倒了一杯水,送给满洒丽,“家里还好吧?”
正在这时风门开了,刘谊辉走了进来。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脸闪着亮光,两眉之间却是阴沉沉的。
“啊,满小姐,见到你非常高兴,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满洒丽站起来勉强和他握了握手。
“挫,挫(坐)!”刘谊辉伸手让座,“南京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满洒丽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纸,送给王经堂。王经堂边看边皱眉头。看完了,他面色苍白,长叹一声又递给了刘谊辉。然后,把手一背在地上来回地踱着。原来,那是南京美国顾问团拍来的电报。全是英文,下面的中文是满洒丽译的。上面写道:
归绥陷落,太原被围,共军庞大兵团,已向宜昌、武汉、安庆、南京、江阴一带挺进。南京当局,指挥紊乱,士气不振,江防危在旦夕。顾问团即将转移台湾。今后万一联系中断,请由英国领事馆转。祝工作顺利。
“他妈的!”刘谊辉把电报往桌上一扔,“国防部连个屁都不放。这是美国人的看法。难道江南那么多的军队,全是些窝囊废?!”
王经堂心情沉重,不愿再提此事。他把话题岔开,问道:“城里情况如何?”
“别提了,”满洒丽气急败坏地说,“鲁青是个笨蛋!他把共军弄到我们家外客厅里住上啦!这且不说,其中两个解放军恰恰都是过去和鲁青见过面的。你以前不是怕在整编中遇上这两个人,才把鲁青留在城里的吗?这会儿你也不用怕了,和鲁青住到一个院儿里了!你看怎么办呢?时间长了,一旦鲁青被认出来,那就糟了!……”
“这个混蛋!”王经堂骂了一声把手一背,就地转了一圈。
“还有,”满洒丽继续说,“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混蛋,晚上到处抢劫,弄得共军白天黑夜戒备森严,到处巡逻。害得我们出去办点事总是提心吊胆,一不小心就会大祸临头,坐在家里还觉得踏实些。可是,现在连这点踏实也不保险了。你们说,该怎么办才好啊?”
王经堂刚想说话,刘谊辉先开口了:“好,城里的情况对我们非常有利。捣乱也好,抢劫也罢,都对我们起掩护作用。至于家里住上共军嘛……”刘谊辉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望着王经堂说,“老兄尊意如何?”
“满小姐,鲁青说得对,”王经堂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着,深思地说,“既然送上门来了,再不下手,岂不自找麻烦?因为,在清河镇你是那样热情地托人捎信给他,请他进城后去找你。用你的话说叫做‘已经暴露了自己’。请问你暴露了什么,小姐?五年前,你不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吗?可现在住在一个院里,你又躲躲闪闪的,哪有这样的未婚妻?依我说,你大大方方地主动去找他,才是正理。不然,反而会使他们产生怀疑。你以为只有他先找你,将来拉他下水就容易些,而你先找他,就会使他产生怀疑;甚至,你的政治背景就有被识破的危险。这纯系妇人之见,我的小姐,要知道,凡事违背了常态,就会使人产生怀疑。只要你沉着冷静,按正常习惯去找他,平时接触又能随机应变,再加上你住的我那所房子。我相信,一个吃尽战争动荡之苦的穷小子,只要这关系一拉上,那,他是不会放过你这位小姐的。说不定他现在正找你哪。至于鲁青,这也不能怪他。解放军去住,他是明知危险而又无力拒绝。只好开个后门暂时苟安,以后再慢慢地想办法解决这一危机吧。”
“要是他不肯见我,像在西直门那样,甚至矢口否认这份关系呢?”
王经堂仰面大笑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不通人情的人?未婚妻找上门来,竟然拒而不见?”王经堂笑着摇摇头,“不会的。”
“那样太好了,小姐。”刘谊辉接口说,“如果他不承认这个关系,我们就写文章登报纸,说共产主义是六亲不认,忘恩负义,当了官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不肯认了。抓住这点,借题发挥,给他个大做文章!这叫一箭双雕。既打击了共产党,又搞臭了姓王的……”
“对,对!”王经堂高兴得把手一伸,“刘先生说得对呀,要是出现这种情况,北平城是个文人集中之地,有的是人出来说闲话。而且,那些外国记者们也不用犯愁闲着没事干了。这样,首先给共产党在声誉上来一个当头一棒。”
“我想共产党是不会招惹这种不名誉的事的。”王经堂接着说,“他们是最讲究什么群众关系,群众影响的。要是这种问题被他的上级知道了,不逼他承认这个关系才怪哩。共产党有时也会犯只顾一点不及其余的错误。说不定这小子会受到严厉的责备。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这就要看你的做法啰!”
“对,”刘谊辉兴高采烈地说,“这小子受到组织上的责难,情绪一定不高。你就可以乘机而入包围迂回。你不要忘了,你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既漂亮又高贵、既大方又文雅的小姐。”
说着,刘谊辉嘿嘿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庸俗、奸诈和阴险的气味。
满洒丽用愤怒的目光,恶狠狠地瞟了刘谊辉一眼。她对这位矮而胖的少将先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之感。这些粗庸之辈,都是些自轻自贱的家伙!哪有美国人那样文明、礼貌呢?难怪人家瞧不起!因此,她不由得想起过去,又看看现在,想到将来还要和王德提心吊胆地打交道……脑子里像是一锅鼎沸之水,低垂着头,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她的沉默,使其上司很难堪。究竟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很难猜测。
刘谊辉觉得这位小姐,除去骄傲而外,还相当倔犟。
“怎么样,满小姐,就这样说定了吧?祝你成功。”王经堂刚想和满洒丽握手,说几句鼓励的话,团部副官进来了,一本正经地行了个举手礼,“报告团座,城里通知,明天上午,共军整编人员到达本团,对我团进行和平改编。命令我们很好接待。”
“知道了!”王经堂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去吧。”
“是!”团副官敬礼后,转身走了。
听到这消息,王经堂的脑海里顿时罩上一层阴影。
“哼,我们这里的斗争也要开始了。”他眸子里闪着疑虑的神色,凝视着门外的天空。那苍穹之上,布满了冰冷的阴云,使他身上每一根汗毛都不寒而栗。
“我该走了。”满洒丽拿起手提包说。
刘谊辉没等王经堂说话,就抢着说:
“别走,别走,满小姐。天已不早了,我请客,吃过午饭再走。你为党国大业,不辞劳苦,到这偏乡僻野来看我们,叫你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不讲交情了。”
“好嘛,既然刘先生如此盛情,那就吃了饭再走吧。请我太太作陪。”
不由分说,刘谊辉转身对着门外喊道:“来人哪,开饭!”
进来两三个带盒子枪的士兵,拉桌子,搬凳子,刚把桌子抹好,又有四五个士兵端菜提酒一拥而进,霎时酒菜碗筷,玻璃器皿,摆了满满一桌子。
王经堂携着他那位妖艳袅娜的小太太,从屋里姗姗而来。
“老相识了,不用再介绍了吧。”王经堂打招呼说。
“哟,王太太,真对不起。”满洒丽笑脸相迎,“我们光顾说话了,也没进去看你,请你原谅。”
“你甭客气,我听你们说得怪紧张的,所以也没敢来打扰。”这位王太太拉着满洒丽的手,亲热地抱着她的肩膀,“快请坐,请坐。”她把满洒丽按在正位上坐下,自己紧挨着她也坐了。王经堂坐在太太左面。
“对,挫,挫。”刘谊辉坐在满洒丽的右面,和王经堂面对面地坐着。没等大家说话,他先以主人的身份起来敬酒碰杯。他右手持杯,对满洒丽说:“满小姐今天不畏气候恶劣,排除风沙之苦,不顾长途劳累,来到这穷乡僻野的地方,纯系对党国一片耿耿忠心。鄙人除衷心敬佩之外,特敬此杯以示敬意。啊,望小姐赏脸,同干一杯。”
满洒丽觉得刘谊辉话里带着讽刺意味,揣测他可能对上次在王经堂家里碰了一鼻子灰,尚怀恨在心。她担心他今天请她吃饭不怀好意,不禁有所提防。因此,她说:“过奖了,少将先生,实在不敢当。既然如此赏脸,那么就请陈先生、王太太咱们一块先干一杯。”
“噢……呵呵呵。”刘谊辉也觉得先请满洒丽和他干杯,在王经堂面前有点失礼。随即改口说,“好,好,对,大家一块干。”
四个人一饮而尽,然后互相让着吃了一点菜。刘谊辉接着又举杯说:“嗯……满小姐,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这是党国大业把我们连到一块儿了。我——刘某能和你同舟共济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咱俩单独干一杯,可以吧?”
“谢谢!”满洒丽起身举杯,“少将先生太客气了,礼当奉陪,好吧,请!”满洒丽还真有两下子,这六十度的老白干,一仰脖子来了个杯底朝天。
就这样推杯换盏喝了一阵。这位刘少将,眯着喜悦而又暗含敌意的笑眼,注视着满洒丽。见她如此慷慨畅饮,暗暗高兴。他打算今天把她灌醉了,走得晚一点,然后叫朱明礼趁天黑在路上把她杀掉,电台就稳稳当当地拿到手了。这个计划从今天一见到满洒丽,他就拟定了。因此,他除了鼓动王经堂和他太太给她敬酒外,自己千方百计地献殷勤、表热情纠缠不休。
王经堂也有他的想法。他觉得刘谊辉这样热情地对待他的部下,无疑是对他的一种尊敬。可是,他又怕满洒丽喝醉了,今天走不了,明天被共军整编人员碰着,引起注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有心不让她喝吧,又碍着刘谊辉的面子。于是,他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暗示他太太,当刘谊辉仰面干杯时,把满洒丽的酒杯用空杯换过来。由于动作迅速,刘谊辉一点也没发觉。满洒丽立即领会了太太的意思,她赶紧拿起空杯往嘴里仰面一倒,然后咧开小嘴,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白牙,微笑着睃视了刘谊辉一眼。这瞬间的秋波,再加上喝了几杯酒,满洒丽的面色如春天盛开的桃花,不禁使刘谊辉心荡神昏了。色情扣心,醉意更浓。但是这位心狠手辣的少将先生,再次举杯时,却口是心非地说:“满小姐,为了祝你和你的未婚夫会面成功,并祝你们未来的幸福,咱俩再干一杯,可以吧?”
“谢谢少将先生的好意。”满洒丽躬身行礼说,“我已经过量了,实在不敢奉陪,请您原谅。”说着,她假意晃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笑了笑,醉意洋洋地坐下了。
刘谊辉见她已有八成醉意,更加步步相逼,非干杯不可。
满洒丽心里想,你这个政治流氓,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的话,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她站起来,伸手搭在刘谊辉的肩膀上,娇声柔气地说:“少将先生,我一个女流之辈,哪能和您这位党国英雄相比呀!您知道吧,我已经醉了啊!……不过,嗯……为了感谢您的盛情,我愿舍命陪君子。但是,我有个要求……”
刘谊辉飘飘然了。满洒丽说一句,他“嗯、噢、啊”地应一声。最后,满洒丽的要求还没说出口,他就说:“噢?你说吧,小姐,你还有什么要求啊?”
“我喝一杯,你得干两杯。咱们连干三次,我想,少将先生——您不会拒绝吧,咹?”说着,把刘谊辉的膀子摇晃了两下。
“好,我们赞成!”王经堂和小太太拍手叫好。王太太又加油添醋地说:“少将先生素称海量。我想这点要求是会答应的。来,我给你们斟酒。”说着,就拿起酒瓶站了起来。
刘谊辉虽然狡猾奸诈,但他有个最大的缺点:吃软不吃硬,经不起奉承。此时,他一来酒到八成,醉意方兴;二来被满洒丽的柔声媚语这么一纠缠,他已经忘乎所以了,再加上王经堂和太太的加油奉承,他慨然答应,举杯在手说:“好,恭敬不如从命。来,咱们干!”
“你先干第一杯,我陪第二杯,好吗?”满洒丽笑眯眯地把头一歪说。
“可——以!”刘谊辉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干了第一杯,到干第二杯时,满洒丽早把空杯从太太手里接了过来,也仰着脖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然后,把杯子向刘谊辉一伸,格格地笑着说:“怎么样,还够朋友吧?”
“好,痛快!干!”
就这么着,一连三次之后,刘谊辉六杯下肚,已酩酊大醉。霎时间,眼皮绷紧,舌根发硬,天旋地转,四肢无力。仿佛这屋里有上千张满洒丽的脸对着他狞笑。他晃动着身子,嘴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说满小姐——咱俩是……天赋之怨(缘)——咱们一醉方休啊。不醉不散……我一定……一定把你送回北平,去和你那位王先生结……婚。我还要喝……你的喜酒哪……”说着,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啷一声酒杯落地,打得粉碎。他一屁股墩在椅子上,两拳捶胸面目狰狞地哈哈大笑起来。
“哟!”王太太惊讶地说,“您喝醉了!刘先生。”
“我没有醉。嗯……再喝三……杯也……他娘卖的……”
“来人哪!”王经堂厌恶地喊道,“把刘副团长扶回去休息!”
喊声之后跑进两个勤务兵,搀起刘谊辉向门外走去。王经堂回头瞧着满洒丽,向走去的刘谊辉一努嘴,意思是叫她去送一送刘谊辉。
满洒丽这才随刘谊辉之后,向少将先生的宿舍走去。刚进屋门,见朱明礼在屋里站着。他见刘谊辉那副狼狈相,赶紧迎上来扶他上床,并想和满洒丽打招呼。满洒丽悄悄地摆摆手,并向床上指了指,没放声。
刘谊辉没发觉满洒丽跟在他的后面。他在蒙眬中见到了朱明礼,立即吼道:“去!把那个小狐狸给我宰了!嗯……”说完大声哼了一下,便像猪一样呼呼地睡了。朱明礼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还以为他在说梦话呢。满洒丽可听得真切,她一声没吭,转身就走,疾步回到王经堂的宿舍,见太太已经不在了,就把刘谊辉说的话告诉了他。
“嗯?!”王经堂心里一怔,抬眼看着满洒丽那苍白的脸,说,“他竟有这种心?这个混蛋!你不用怕。现在,你可以走了,路上多加小心。不,我派车子送你回去。至于朱明礼我马上找他来。”说着,他立即把勤务兵喊来,并命令他先把汽车叫来,尔后再去刘谊辉宿舍找朱明礼。
“不,陈先生,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朱先生。”
“当然,当然。”王经堂说,“我找他是为了应付明天共军整编人员来的问题。你去吧,一切照今天商定的办。再见。”
满洒丽围上围巾,戴上口罩,向王经堂一招手,告辞了。
满洒丽走了不久,朱明礼就兴冲冲地来了。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报告团座,一营教导员朱明礼奉召来见。”
“请坐。”王经堂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凳子说,“明天共军整编人员就要来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听团副官说的。据说来的政工人员不少。”
“是啊,你有何打算?”
“听您吩咐,中将先生!”他估计这回该派他去城里和满洒丽一块工作了。
王经堂沉默了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说:“我想,顾少校粗莽寡智,王上尉阅历浅,你完全离开一营,这个营就会被共军掌握。为了发挥你的政治专长,不如到一连,以士兵的身份隐蔽起来,掌握一连指挥全营。在暗处工作比明处好,目标小作用大,进可攻退可守,自由呼吸,活动自如。不过,暂时委屈一下,将来共军走了,你到团部来当少校团副,你看如何?”
“遵命!”朱明礼立起,站得笔直,“为党国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噢,至于刘少将那里,由我和他商议。我想他会同意的。”对刘谊辉酒醉失言和满洒丽的情况,王经堂一字没提。
朱明礼大失所望地走出门来。他有心去见见刘谊辉,他现在睡得像个死猪,又不便打扰。万般无奈,只好向营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