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解放了的北平,虽然很快恢复了正常秩序,但是,那些国民党散兵游勇和隐蔽起来的宪兵特务,白天搞投机倒把,扰乱市场,晚上则敲诈抢劫,进行破坏活动,有的竟在偏僻的胡同里鸣枪行凶、蓄意捣乱。部队初次执行这种任务,既陌生,又无经验,不免有些棘手。北平城街道复杂,人口稠密,比不得山地平原,小村小庄,站到高处望去,一目了然。现在呢,有个什么地方发生了情况,等群众跑来报告后,部队再赶到现场,早已贼去财被劫,桌翻椅仰、箱柜已空。剩下的全是女哭男惊,一片凄凉之景!而且部队对地形不熟,即使发现了迹象,紧紧追捕,穿胡同过小巷,追来追去,常常追到死胡同里一无所获。

有一天晚上,大约九点钟左右,乔震山、郝平和王德正在召集各排干部研究对策。忽然通讯员小李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进来了。小李一本正经地报告说:“报告连长,这个学生说,他邻居家发生事了!”

“什么事?”乔震山问那青年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于文明……是这么一回事,同志,”那学生口齿伶俐地说,“我今晚在同学家补习功课,回来晚了,一进胡同口,见有五六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我们邻居门外不知说些什么。后来,我听他们叫门,并说是查户口的。我看不像,准是些坏蛋。所以,我来报告你们。”

“你在哪里住?”乔震山问。

“南所胡同。”

“这地方在哪里?”

“不远。下了城墙往东走,进松树胡同,拐弯往北,再拐两个弯就到了。这样吧,同志,我给您领路,保证没错。”

王德听他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仔细一看,就是前天晚上在大街上给介绍行军路线的那个学生。

王德非常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住?”

于文明把头低下笑了笑,然后抬头看了看王德说:“您忘了您给我签字时写的‘军民一家,天下无敌’了?当时,我还真认为您要去永定门呢。觉得您挺好玩,我就偷偷地在后头跟着您,一直看着你们上了城墙……”

“好,明白了。”王德把手一挥,转向连长说,“连长,我看事不宜迟。我和赵文江带上一排三个战士马上去吧。”

乔震山立即同意了。临走时他嘱咐王德说:“老王,千万不能随便开枪!”

“知道了。”王德答应了一声,带着赵文江和三个战士,由那学生带路向城墙下跑去。他们跟着于文明,拐弯抹角跑步前进,最后来到一个小胡同的拐角上停下了。王德向后一挥手,战士们都悄悄地靠墙根隐蔽起来。王德、赵文江和学生来到拐角前面,在黑影里伏身向前看去。这胡同很窄,只能跑开来往的自行车,胡同两侧大都是顺墙的瓦门楼,街灯很少,只在远远的胡同口上有一盏半明不暗的路灯。路灯底下好像蹲着个人。

“路灯底下是不是有人蹲着?”王德伏在学生耳朵上问道。

“不是,那是块石头。”学生用手一指,“你看,在路北挨排着两个门楼,西边那个是我家,东边那个就是……你看!你看!门楼底下有个人在探头往这里看了!快去吧,同志,保证在里边。”

“怎么办?”赵文江瞧了瞧王德说。

“不要慌。”王德把手一伸,说,“你顺着北墙根悄悄地摸过去,把那家伙先逮住。如果被他发现跑了,你就猛追,空拉枪栓吓唬他。我呢,就立即带上队伍跑上去把门一堵,出来一个捉一个,出来一群捉一堆。保证他一个也跑不了。懂吧?”

“懂啦!”

赵文江人大腿长个子高,纵身一跳,嗖的一下跨过了胡同口,沿着胡同北边向前摸去。别看他体重个子大,行动起来却像猫一样矫捷灵活。他时而轻步前进,时而大步跳跃,时而停步窥视,渐渐地接近目标了。忽见躲在门洞里的那个家伙,跳出来撒腿向西跑去。赵文江大喊一声:“站住!我开枪啦!”他把枪栓一拉,嘎的一声,同时放开大步追了上去……

这里,王德瞧得准看得清,立即高喊一声:“跟我来!”他带着三个战士和学生,向目标冲去。不一会儿来到门楼前,把个小门楼围了个猫狗难逃,三把刺刀对着门口。于文明紧挨着王德站着,一点也不害怕。等了有一分多钟却悄无人声,一个人也没出来。

“嗯,咋的?”王德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

“我进去看看……”于文明没等王德说完,冒冒失失地要去叫门。

王德一把将于文明拉住,说:“你别去!”然后向战士一挥手,“上去叫门!”

一名战士两手端枪,刺刀尖对着门口,一步一步地向前跨去。他准备只要大门一开,歹徒出现,就来一个先发制人,给他一刺刀!

忽听,门闩响了,大门慢慢地开了。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门缝之间,年龄大约有十五六岁。

“啊,解放军叔叔!”她惊叫一声,然后高兴地对着于文明喊,“小明,是你领他们来的?”

王德和三个战士全愣了。于文明问那小姑娘:“你们院儿怎么样?小萍!”

“甭提啦,”小萍跨出门口,“坏蛋们把全院翻腾得乱七八糟,有的拿枪,有的拿刀子,真吓人!后来——后来,他们听见街上有动静,就惊慌失措地跑了。”

“没丢东西?”于文明问。

“没,什么也没丢。他们把东西扔了一地,吓得全都跑了。”

“从哪儿跑的?”王德问,“有多长时间?”

“不大一会儿。从我们屋后跑的。”

“我们进去看看行吗?”

“行,我领你们去。”

小姑娘回头向院里跑去,边跑边喊:“妈妈,解放军叔叔来了,解放军叔叔来了!”

王德留下一个战士在门口放哨,带着两个战士跟着小姑娘和于文明,进了大门转过影壁墙,来到一个四合大院。见屋里灯光通明,窗口、门上隔着玻璃站着男女老少,全是老百姓。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指手画脚,有的在哄着哭嚎的小孩,一片惊魂未定的气氛。王德跟着小姑娘和于文明,径直进了北屋西头的通道。出了通道,拐弯向东,顺着后夹道,来到一堵墙跟前,站下了。

“就从这里跑的。”小姑娘往旁边一站,指着墙说。

王德借着屋里射出的灯光,对着墙仔细看去。这墙有四米高。墙上原先有个便门,后来又用砖砌上了。当时,这砖砌得不太牢固,现在被推倒了一大半,露出一个方形的大洞,人从这洞里钻出去是很容易的。王德两手扶着墙探出头去,见外面是一条小胡同,往南不通,往北延伸下去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小同学,从这往北通哪里?”

“通新席胡同。拐弯往西就是南所胡同北口,再往北,过两道胡同就是绒线胡同了。”

王德才想带着两个战士去搜索,忽听西北方向,啪、啪,响了两枪,接着,哒、哒、哒,又响了一阵冲锋枪的连射声。他急忙喊:“一排长那里发生情况了!去,把哨兵撤回来,快!”

不一会儿哨兵来了。

王德带着三个战士刚跳出墙外,听见后面有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哎呀——你这死丫头,像个野小子。不要去!”

“嗯,我要去嘛……”

“叫她去吧,大婶。”于文明的声音。

“不去!你也不要去,去玩命啊?!”

赵文江追着那个歹徒往西跑去。本来按速度,那个家伙是会很快被追上的。可是,他仿佛看透了赵文江不会开枪,想捉他活的。所以,他看自己快被追上时,就回身一扬手扔了一块石块。赵文江误认为他是扔手榴弹,急忙闪身在胡同旁边。就在他往街旁隐蔽时,那个家伙就跑出好远去了。赵文江一看是石块,就重新起步猛追。由于这一段胡同拐弯抹角,所以,他老追不上那个家伙。赵文江心里十分着急,生怕他跑了。最后他追到一条南北笔直的胡同里,才发现那家伙就在前面。赵文江大喊一声:“站下!不站下我开枪啦!”

正在这时,前面——胡同口上向赵文江突然开了两枪。子弹的哨音从赵文江头顶上飞过去。赵文江知道前面有人接应了。他急了,什么也不顾了。举起冲锋枪向开枪的方向勾动了枪机。打了三发连射。忽见那个逃跑的家伙随着他的枪声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嗯,怎么打到他身上了?”赵文江站下了。他看看前面,前面黑糊糊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向那个倒下的家伙慢慢地警惕地端着冲锋枪走了过去,走到跟前用脚踢了一下,还是一动也不动。他想,真的打死了?糟糕!

他一手提枪,一手取出手电筒对着那个死家伙从头到脚照了一遍,哪里也没有血。然后又用脚把他翻了个身,再照,还是一点伤也没有。他又伏身仔细观察了一下,见那个家伙还在微微地喘气。赵文江明白了,这家伙不是装死,就是吓昏了。

“好,既然你死了,我就给你再穿上几个窟窿,送你回老家算了。”说着,他把枪栓哗啦一拉。这方法果然很灵。那家伙突然把双手一伸说:“哎!不,不,不要开枪。我是吓昏了。”

“起来!”

“不,我……我浑身都麻木了,起不来了。你饶了我吧!”

“你起不起来?”赵文江把枪向他胸口上一顶说。

“啊,我起,起来,我这不是坐起来了嘛。”

赵文江刚想用手拉他,忽听从北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向北看去,并端起冲锋枪准备射击。

坐在地上的那个歹徒,认为是他的伙伴们来救他了,爬起来就往北跑去。不料,跑了没几步,迎面一支驳壳枪对准了他的当胸。接着,三把刺刀亮在他的左右两侧。

“举起手来!”王德的声音。

“啊!我,我……”那家伙举起双手,两腿打颤,转动着两只牛眼,看着刺刀和枪口……

“你是干啥的?”王德收起枪来问。

“宪兵团的……解散了……”

“跑了的那些呢?”

“也是。”

“你们半宿半夜的,来这干啥?”赵文江问。

“你们不是知道了嘛,——想弄点路费回家,没法子。”

“老实跟我们走,再跑非崩了你不可!到那时你就有法子了。走!”

“是!”

王德、赵文江这才把俘虏交给三个战士押着。两人在前头跨着大步往回走。

十点钟左右,他们回到了宣武门。一上城墙,乔震山和各排的排长都站在马道口上,等着他们。见他们一上来,大家高兴地迎上去。

“怎么样,有收获吧?”乔震山抢先问道。

“他妈的!”王德说,“这些鬼家伙真滑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了一个,其他的五六个全跑了!”

“俘虏呢?”郝平问。

“那不是?”赵文江向站在身后的那个俘虏一指说,“这家伙滑头极了,拿石头当手榴弹,还趴在地上装死耍赖。当时,我真想崩了他……”

“枪毙他算了。”小李在后面说了一句。

“长官饶命!”那个俘虏扑通一声跪下了,“我是吓昏了,不是耍赖,真的。”

乔震山上前用电筒一照,这家伙面黄肌瘦,瞪着一对惊慌失措的眼睛,咧着个大嘴,活像个瘦猴子。乔震山把手一挥说:“把他押到团部去。路上再跑就毙了他!”

“走!”两个战士把枪一掂,押着俘虏向城下走去。

乔震山、郝平和各排的排长,回到城楼里。郝平看着表说:“现在才十点,会还开不开?”

“开!”王德说,“得研究个办法。这样下去,我们添点麻烦倒没什么,老百姓可受不了。我们解放军进城来就是执行警备任务,维持治安的,结果尽发生这号事,尤其在我们防区——我们辜负了群众对我们的希望。”

大家听王德这样说,也异口同声地赞成。

于是,大家按原来的位置坐下继续开会。郝平说:“这次,如果没有那个学生来报告,那大院的老百姓就苦了。我想,还是要发动群众。在乡村发动群众,我们是有一套办法的,可在大城市里发动群众该怎样做呢?请大家发言吧。”

宣武门的城楼上四面透风,西北风吹来,发出阵阵的啸音。煤油灯的火焰忽明忽暗地闪动着,人们的眼睛放射着深思的光芒,直勾勾地瞧着这暗淡的灯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忽然,王德哧的一声笑了。

“我们真够笨的。”他说,“连部本来计划要搬到民房去住,老没搬。连里大部分兵力都分散了,我们还在这‘高楼大厦’里,又是临时架的军用电话,老百姓用不上。如果我们搬下去,找个有自动电话的住户,我们可以和老百姓用民用电话联系。有了事,群众或我们的巡逻人员,就可以在电话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报告我们,那不就便利多了?”

“对!”乔震山大腿一拍,“还可以设埋伏,包围迂回。在城市里和敌人打一场游击战。”

“对,这办法很好。”郝平说,“不过,要想法把我们管辖区域内的电话户工作做好,并把我们的号码告诉他们。这要做一番细致的工作。只要这工作做好,做得周到,就能制服敌人。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不过,要告诉群众注意保密,不然,会被敌人利用来指挥我们。”王德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乔震山、王德和通讯员小李,由派出所的人领着,到绒线胡同找房子,准备搬家。

这条胡同向西跨过宣内大街就是石驸马大街,向东跨过司法部大街可以到正阳门车站,也可以到天安门。这条胡同东西总长约有两公里,宽窄可以跑开小汽车,向北向南都有大大小小的胡同通向各排、营和团部。可以说是四通八达,指挥便利。胡同里所有的房子,都是百年以上的古式建筑物。在大清帝国时代,都是些官宦府邸,现在不少是国民党官员的公馆。有的年久失修,有的已经大加维修、改建,把那些古老的木格花棱,修饰成现代的玻璃窗门,室内的摆设,点缀上不少欧化气味的家具。尽管如此,在整体建筑和院落的布局上却仍然保持着封建王朝的建筑风格。

乔震山、王德和通讯员小李,正在这条恬静的胡同里挨家挨户地听取派出所的人介绍住户的情况。走了很长一段路,介绍了二三十家,都没有合适的。因为,他们找房子的条件是:人口少,房子多,部队住在里面对房东的日常生活影响不大,还得有电话。这条件在人口稠密的大城市是相当苛刻的。但在古城北平,要找这样的房子,不是不可能的。他们终于在一个新维修的红漆高门楼前停下了。此门楼,上去五层台阶,门洞的两侧还有一对汉白玉的石鼓。右侧的门框上,标着门牌号码二十四号。

啊,二十四号?小李伸着脖子一瞧,心想,糟了!和我们副连长的老乡亲住到一个院里了,多别扭!他偷偷地扯了一下王德的衣襟,低声说:“副连长,我们可不能在这儿住。”

“咋的?”

“你忘了我在德胜门外马家甸子,和你说的那事儿了?”

王德嘴里没说,心里想道:你这个小李呀,平时满精乖,这会儿你却糊涂了。这是绒线胡同不是绒花胡同。不管怎么说,不住这也好。他转身上了台阶,对乔震山说:“连长,根据这大门看,里面住的不是国民党的官员,就是资本家。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不大合适。勉强住上,房东不方便,我们也别扭,搞不好还会妨碍工作。再往前找找看,好不好?”

王德的意见立即被乔震山采纳了。大家下了台阶,继续向东走去。

王德落后几步,悄声问小李:“我记得你说的是绒花胡同,这是绒线胡同啊!”

“那是我记错了。是绒线胡同二十四号,一点也不错!”

小李整错了一半。要是把两个号码颠倒过来,才是一点不错呢。可是,现在他硬是颠倒不过来。这一错不要紧,以后的故事可就热闹了。

“哼,你呀,人不大,忘性可不小!”

王德丢下小李向前走去,霎时间脑子里觉得沉甸甸的。这条胡同是上级指定的,谁也不能改动。否则,他真想另找个胡同住。现在只好在这里找个人家住下再说了。不过,她为什么能住在这样阔气的人家呢?准是小李弄错了。

他们来到一个顺墙筑成的门楼外停下了。王德举目望去,这个门楼不大,而且相当陈旧。上去三级台阶,门上号码是四十二号。门框上的油漆有不少地方已经脱落了,有的斑斑驳驳露出木头的本色。门两旁的砖墙,也有不少地方已经风化了。这是一堵坐北朝南的院墙,看样子这院子里的主人不会是什么派头十足的人。可是派出所的人介绍说,这里面的院子挺大,房子不少,只住四口人,有电话。原先这里面住的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此人在解放前一个星期就坐飞机跑了。现在房主是个商人。不久前才把这座房子买下来。别看这院子外表不好看,里面的房屋、院落可相当不错。

乔震山和王德商议了一下,条件符合,决定进去看看再说。

于是,他们上前叫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穿长袍的老头,留着两撇黑胡子。

“您有事吗?先生。”老头满脸堆笑,对着派出所的人把腰一哈说。

派出所的人说明来意后,他说:“您先请里边坐。房子是有,我得和太太说一声。”

老头说着把他们让进去,回头关上门,领着他们向里面走去。

这院子,进了大门向左一斜,跨过一个长方形的横院,就是一排开有小天窗的房子。通过这房子的过道,这才进了大院。这大院确是别有洞天:分南北两院。北院是一正两厢,都是飞檐走廊,玻璃门窗,朱槛翠梁。和南院相隔一道砖砌花墙。花墙中央,开了一个磨砖雕花的月圆门,门外就是南院。这是一个宽敞秀丽、幽静清雅的大花园。花园的西面,有亭子、假山、鱼池、小桥、松柏、翠竹和不少的四季常绿树。花园的东面,除去树木,有五间东厢房。现在门扉紧闭、静无生气。这个院子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奇花异草,浓香四溢,幽雅非常。现在经过严寒的摧残,已凋零不堪、毫无生气了。

乔震山、王德和派出所的人由老头领着出了过道,向左一拐,顺着屋檐下的走廊向西走了几步,进了屋门。这是坐南朝北的四大间,里面花砖铺地,天花板上有五组梅花式的大吊灯。迎门一张靠墙的八仙桌上放着一部自动电话。看来很长时间没人用了。王德问道:“先生,这部电话还能用吗?”

“能用。”

“号码多少?”

“4局7683。”

王德没说什么,继续向里看去。这屋里除去几张陈旧的桌椅床铺而外,别无他物。可是,从墙上和地上的印痕来看,以前曾是字画满墙,沙发盈屋。西头是一间卧室,和客厅之间,隔着一道紫檀雕花透孔的隔墙,隔墙中央是一个月圆门。如果这雕花隔壁再挂上一副像样的帐幔,那真是大有古色古香的风味。这雕花隔壁,雕刻得相当细致精巧。它是中国雕刻家的精华,看来足有两百多年了。因为上面雕刻的人物、建筑、家禽、花卉,全是明末清初时代的生活习俗。这客厅的外面有一条九曲回栏的小桥,通向花园鱼池中心的小亭。总之,如果有那么两三个人,在这院里读书习字写文章,确实是个最理想不过的所在了。反之,如果东厢屋里住上几十个大兵,家将,这院子就是一个相当威武逼人、戒备森严的官邸王府。

看完了。老头拉过几把椅子客气地说:“请坐,先生。这屋里就是太脏,我去一下就来。”说着朝他们一哈腰走了出去。他顺着走廊一直向北走去,在走廊的尽头,进了月圆门就不见了。

乔震山和王德并没有在屋里坐,他们走出门口,站在走廊里用手扶着朱红栏杆,观察着这幽雅的大院。

“住在这里倒也不错,很清静,对房东影响也不大,又有电话,挺合适。”王德转脸和乔震山议论着。

“嗯,错是不错。恐怕人家不让住。看样子,这老头是这家的雇用人员。”乔震山说。

正在这时,那老头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胖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穿一身青色旗袍,鸭蛋脸,月牙眉,杏核眼,翘鼻子,元宝嘴,黑头发梳得溜光净亮,后脑勺上挽起一个燕尾纂儿,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挺挺着身子,一摇三摆地跟着老头儿走了出来。她的后面紧跟着一个戴礼帽、穿长袍、外面套着一件大氅的老头。鼻子下面留着一横小胡,眼睛盖在帽檐底下,挡开人们的视线,他可白着眼睛看别人,别人却看不清他。但是,奇怪的是,他抬头看了一下乔震山和王德,就突然捂着肚子对胖女人说:“哎呀,我肚子痛得很,你先去吧,我回去休息了。”说着,转身走了,连头也没回。

“谁叫你来的?讨厌!”胖女人边走边嘟囔,然后把头一扭,走了过来。

老头对乔震山和王德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太太。你们有什么事跟她说吧。”

派出所的人又把来意对她说了一遍。开始,她把那张鸭蛋脸板得铁紧,后来,仔细地把乔震山和王德打量了一下,马上眉飞色舞地转动着目光,笑眯眯地说:“行嘛。解放军要来住,我们欢迎。就是房子不好,里边又脏又冷,你们可要多包涵点儿。”说话时,她那双杏核眼不停地从眼角里朝着乔震山的脸上瞟。乔震山心里一阵厌恶。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一副恶心人的形象!他有心另找房子吧,又觉得这个地方不错。离房东远,不住一个院,省去许多麻烦。再说,大概旧社会城市那些“改组派”的太太们都是这样的。他想起在东北时,见到的那些地主婆也是这么个酸样。不过,这位太太手里只缺个长烟袋而已。否则,管哪都像。所以,他把两手往裤兜里一插,转过脸去,装着观赏院子里的风景,让王德和她打交道。

王德领会连长的意思,只好接过来和房东说两句。但是,他刚想开口,又被称呼难住了。称她老大娘吧,实在不像,也怕她不高兴;称她大嫂吧,又觉得不妥当。“太太”这个称呼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来。如果在五年前,王德可能叫着很自然,因为那时他们还是伪满的学生。可是现在,他在革命的大熔炉里生活了四年之久,那些封建残余的风俗习气,早已被陶冶得一干二净了。最后,他想了一个比较折中的称呼。他说:“女房东啊,既然你不怕我们来麻烦,那么,我们就搬来了。”

“好嘛,你甭客气,搬来吧。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和我们看门的徐先生说。我们家什么都有,挺方便。”

房子就这么说妥了。乔震山、王德和派出所的人辞别房东走了出来。女房东看样子很好客,一直送到大门外。再三鞠躬行礼,生怕人家不回来似的。

王德和乔震山辞别了房东和派出所的人,出了绒线胡同,来到宣内大街。王德看跟前没有什么人,低声和乔震山说:“这房东还不错呢,没想到她会这样热情。”

“有什么不错的!”乔震山愤愤地说,“看她那个酸样,真能把人恶心死。我看,我们来往可要注意,谁知她是个什么东西。”

“嗯,我看这房东挺和气,将来借个扫把什么的,准不费事。”小李自言自语地插了一句。

“什么你都插嘴!”乔震山回头瞪了他一眼,“城市政策教育时,规定你向房东借东西的?你小李想犯错误是不是?”

“那么扫地怎么办?”小李心里在想,嘴里可没敢说出来,只是低着头闷走。

乔震山忽然想起,女房东出来时,后面那个老头为什么突然又回去了呢?可惜没看清他的模样。要能看清他的脸,最低限度也可以估计一下他的身份。乔震山正在回想这件事,大街上传来了人群的喧哗声:

“卖啦,买啦,买一块,卖两块。”

“减价啦,卖啦,三十元一袋,‘绿兵船’面粉。”

“哎——卖啦,解放啦,不愁吃,不愁穿,男女都一样,十万一床,上海花被单……”

原来,这里——宣内大街,头发胡同口上,有各种各样的人,肩上、胳膊上搭着有:毛巾、被单、花布、毛料、大衣、大褂,手里拿着几块洋钱,叮叮当当地边敲边话不对题地乱喊。其中不少是投机倒把分子,说不定就是夜晚抢劫作案的歹徒。他们东城抢了西城卖,北城抢了南城卖。他们不一定有什么政治目的,无非是趁时局改变,新旧交替,政府机关无暇管理时,浑水摸鱼趁机发财而已。但是,他们扰乱社会治安,搞得人心惶惶,给别有用心之人起了掩护作用。

乔震山、王德和小李回到连部时,指导员郝平和团部政治处的组织干事梁群在安闲地谈着话。他们一进门,梁干事和郝平问道:“房子找到了吧?”

“找到了,比较理想。”王德喜洋洋地答道。

“无事不下乡,下乡必有勾当。”乔震山和梁群握手,开玩笑说,“你来准没好事,不是调人,就是搞什么政治运动。”

“猜对了一半,也可以说是全猜对了。”梁群用手正了正眼镜,眼睛眯成一线,咧开大嘴笑了笑,嘴和鼻子两边的皱褶显得更深了。

“啥事?”乔震山又问。

“坐下再说吧。”梁群说,“你这急性子看来是没法改了。”

大家坐下,喝着水,郝平望了望梁群,说:“你把上级的指示说一说吧,省得叫他俩着急。”

梁群又扶了一下眼镜,说:“是这样。接师部指示,为了改编国民党军队,我们军抽调一批军政干部组成工作组,到国民党军队去整编,限期两个月。我们团抽调二十名团、营、连三级干部参加,明天到军部集合。你们连抽调你和指导员去。到军部学习几天再出发。这里,由我和王德同志掌握全连的工作。这件事郝平同志已经知道了,就看你和王德同志还有什么意见。”梁群说完,瞪着眼睛审视地瞧着乔震山。

乔震山刚想说话,王德先开口了,“你说的这些,是命令呢,还是征求意见?”

“这……嘿嘿。”梁群干笑了笑,说,“你有意见就说吧。”

“是命令,我坚决执行。如果是征求意见,我的意见是让我去,叫连长在家。一个连把两个主要干部都抽走,不合适。整编固然重要,可这里也不轻松。”

“老乔,你看呢?”郝平面色平和地问道。

“我看就这么办吧。上级既然这样决定,一定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你说对吧,老王?”

王德没吱声,低着头在抚弄他那匣子枪上的保险带。

“啥时走?”乔震山见王德不说话,回头问郝平。

“咱们今天到各排去看看,告告别,然后再召集各排干部来开个会。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郝平说着看了看梁群,“你看这样好不好?”

梁群点头赞成,并从眼角里瞧了一下王德。

“房子已经找好,连部还搬不搬?”王德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

“搬!”乔震山说,“马上搬!”

这天晚上第四连开完了支委会,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家睡觉的睡觉,值勤的值勤。王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身上像是生了刺。最后,他翻身爬起来,背上枪,向门外走去。他出了绒线胡同来到宣武门上,见三排的战士们除去哨兵而外都已酣睡了。他到城楼的东边,背南面北,叉开两腿,双手往身后一背,站在城墙上,望着这光怪陆离的万家灯火发呆。

王德今天一整天心里不高兴。开会他很少发言,搬家时虽干得很起劲,但也很少说话。不用问,有两件事使他不愉快。第一,他对连长和指导员调离连队很有意见。他在连长、指导员的领导下,作战行军搞训练,心里总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进城以后,他决心和连长、指导员把警卫北平的任务完成好。他觉得能和连长、指导员在一块工作是一种幸福。没想到连长和指导员一块给调走了。虽说是暂时的,但毕竟出乎意料。王德觉得在工作上和生活上,失去了依靠。霎时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冲击着他的心,使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也许是舍不得离开他们的一种自然的精神反应。第二,他对梁群的到来,如同梁群见到他一样,并不是很愉快的。原因还得追溯到一九四八年十月。那时,辽沈战役还没结束,部队就奉命从锦州地区向关里进军了。连里领导干部,乔震山受伤住医院,郝平去锦州领俘虏兵还没回来,只有王德一个人在。他刚提升副连长,工作还不熟练。因此,上级派梁群来帮助工作。王德很高兴,对梁群也比较尊重。开始,两人的工作配合得还不错。后来,由于王德好胜要强,作风干脆爽利,朝气蓬勃,凡事决心大,要求严。按梁群的话说,有点独断专行,好表现自己,小资产阶级意识浓厚。梁群渐渐地对他有了看法,矛盾也就从此开始了。

行军中,王德发现有不少锦州战役被释放的老弱俘虏,离部队不远跟着行军。王德感到很奇怪,找了个拄拐棍的俘虏兵盘问后才知道,原来他们怕老百姓报复,所以,跟着部队走。这样安全。不然,不等他们走到关里,可能命就丢到关外了。为了保守军队行动的机密,王德建议上级派人把这些俘虏收容起来,等部队走远了,再放他们走。这建议立即被上级机关采纳了。

有一天,部队正在部署宿营,有一个吊着胳膊的俘虏来到连部要求参军。他自称是六○炮手,千米左右百发百中。因为他左臂受了点伤,锦州俘虏训练团不要他,发给他释放证,并给了路费叫他回家。他还说自己是湖南人,路途遥远,回家不易,不如参加解放军一块打到江南去,为人民立了功再回家。王德用猜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此人三十岁上下,个子不大,但挺精干,言谈神气不大像一般的士兵。心想,谁知你是干什么的?万一收下了你,说不定走到关里靠近敌人时,你溜走了,甚至把我们的军事行动报告敌人,那才麻烦呢!因此,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到后面找收容所去吧!”

可是,梁群不这样想。他认为放下武器的敌人就不能当敌人对待。人家诚心诚意地要求参军,是件好事。多一个人多一份战斗力嘛。你王德竟然不要人家,而且不和我商议就擅自决定,不像话!于是,他没有理睬王德的意见,就把这个俘虏留下了。并命令一排长赵文江领他去找卫生员换药,然后放到一排当战士。

赵文江愣了,两个人的意见不一致,执行谁的指示对呢?

王德刚要说话,梁群又严肃地对赵文江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带着走!”

王德心里很纳闷,因为才当副连长不久,不大知道组织干事有多大的权力。本想跟梁群说明情况,但看他那样严肃,估计说也没有用。从此,王德在工作中有些缩手缩脚了。用梁群的话说,王德老实多了。

后来,部队到达长城附近时,这个家伙果然带枪逃跑了。这时,郝平回来了,梁群也回机关去了。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王德至今记忆犹新,非常气愤。

够呛啊,王德想,任务如此艰巨,部队这样分散,这担子多重啊!我王德才四年多的军龄,三年多的党龄,究竟有多大的能力把这副担子挑起来?当然,还有梁群。他呀,比起郝平来,可就差得远了。尤其是连长,他对我的帮助多大呀。他走了,有了事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王德的心啊,像是压上一块石头。气闷、发胀、苦恼、委屈,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而言之,不高兴!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回头看,原来是连长乔震山。

“怎么,闹情绪了?”他笑嘻嘻地说。

革命军人,只有革命情绪。”王德自言自语地说,“敢于服从命令。”

“你这知识分子,说话真艺术!”乔震山开玩笑地说,“你是讽刺我呢,还是对上级有意见?”

“上级……净上级!还不是组织部门出的鬼点子。谁知他们脑子里刮的什么风?!”

“走,咱们下去走走,别在这里喝西北风。”

乔震山和王德肩并肩地走下宣武门,向绒线胡同走去。

夜深人静,胡同里悄无行人,只有街旁的路灯,放射出暗淡的光芒,窥探着这宁静的街道。两人边走边低声地说着话。乔震山像兄长般地鼓励他,劝说他,并讲了不少关于领导经验方面的故事给他听,两人谈得很热乎。不知不觉,来到了六部口,刚要拐弯向北走,忽见从路东出来两个人,身影一闪进了路西的新平路口就不见了。乔震山一挥手,王德纵身来到路东。两个人一个路东一个路西,跟着黑影急步向前追去。乔震山走到新平路口,提着枪进了新平路继续前进。这时,王德也跟了上来。忽听右前方啪的一声响了一枪。两人立即跑步前进。大约跑了一百多米,听见前面有人说话:

“我看得很清楚,往西跑了。”

“不,我看见两人一块进了前面的胡同,一点不错。”

“谁,干什么的?”王德问说话的人。

“我。副连长吗?”对方来人说,“我们是三排的巡逻哨。”

乔震山、王德来到跟前一看,三排长带着两个战士,后面一个还背着个大包袱。

“谁打枪?”乔震山问。

“我打的。”战士立正说,“我喊,他们也不站下。所以,我开了一枪,他们才把这包袱丢下,跑得没影了。”

“以后不要轻易打枪。”乔震山边把枪装进盒内边说,“只要发现情况就猛追,追急了他自然就把东西丢了。带着东西他跑得不利落嘛。”

“现在这包东西怎么办?”三排长问。

“这样吧,”王德接过来说,“你们从这往东,出了胡同到对面那个胡同去转一下,那里可能有失主出来找。”

于是,大家各奔东西。乔震山和王德顺着安福胡同向宣内大街走去。

“怎么样,还有意见没有?”乔震山扭头瞧瞧王德。

王德无可奈何地说:“你看这情况,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能行吗?既然上级这样决定了,也只有硬着头皮干呗。干好干坏……那就凭党性了。”

“我看这样吧。你叫三个排长轮流到连部值班,每人一星期,不就有助手了?”

“对,这办法好。还有四个通讯员、文书、司号员和全连一百多号人呢。”

“别发牢骚了。说正经的,要组织群众,不要唱独角戏嘛。”

胡同里除去两人的脚步声外,一切都是寂静的。

半小时后,他们回到连部。同志们都已睡着。两人便躺下了。不久,乔震山也睡了,而王德还是睡不着。他和乔震山、郝平是患难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一旦要离别,哪怕是暂时的,也舍不得分开。

郝平本来早已睡了,由于王德和乔震山进来把他惊醒了,但是,他没吱声。后来,他听王德老是翻身喘粗气。不用问,这小伙子准是为了他和乔震山的调动在闹情绪。自己是政治指导员,明天就要离开连队,临走之前,应该和副连长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于是,郝平翻身起来,悄悄地来到王德身边,紧挨着他的身旁躺下了。

“你不睡觉躺到我这儿干啥?”王德模糊不清地说。

“小点声!”郝平嘁嘁地笑了笑,“老王同志,有什么心事把你愁得睡不着觉?”

“是啊,你们要走了,剩下我自己在家高兴的!”

“别光发牢骚。说真的,是不是工作有困难?”

“困难?干革命哪儿没困难?要都犯愁,早该愁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睡觉?”

“……”王德没吱声,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王德从来谈话干脆爽快,今天却有点吞吞吐吐了。为什么?他心里矛盾啊!工作,他没说的。乔震山已经给他谈过了,拼着命去干呗。他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可是,这次却被那个满丽英给难住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她就住在这绒线胡同里(其实他就住在她家里,他还蒙在鼓里)。将来,一旦碰了面或者找了来,该说什么?同志们会怎么看他?“王副连长进城后就和女学生混上了……”多丢人!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是啊,未婚妻老同学嘛,来找她的老相识有什么奇怪的。可是,警备北平的纪律,部队的制度,此时此刻都是不允许的。到那时,即使你满身都是嘴也难以说清,反正,优秀干部没有干这号事的。王德考虑再三,最后他决定,还是跟指导员说。指导员水平高,为人厚道,他会给他想个妥善的办法的。于是,王德贴近郝平的耳朵,把他和满丽英(满洒丽)在家乡认识的过程,来到北平在德胜门外见到她的情形,小李和二宝在清河镇炮兵阵地上的所见所闻,进城时在西直门城楼上的相遇,以及他自己这几天的想法,说了个清清楚楚。

郝平听完了王德的陈述,没有立即发表意见。他想,这件事看来是件小事,但影响挺大,搞不好会毁了一个干部的威信,甚至使他没法工作。这个女学生不同于一般军人家属和老百姓,出身又不好。再说,又不知道她这五六年内有了些什么变化。根据她所处的环境,接触的人,王德的疑虑是有道理的。由此可见,王德同志在政治上逐渐成熟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工作完全可以使人放心。可是,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呢?郝平思忖着。不一会儿,他暗暗地点了点头,胸有成竹地说:“老王同志,我看你是不是可以这样办……”

王德抬起头,两眼瞪得溜圆望着郝平。

郝平说:“第一,你千万不能去找她。因为小李和二宝都知道这件事。你要是去找她,首先会影响他俩对你的看法。第二,假使碰上面,你就视若路人,装没看见,扭头就走。如果她主动打招呼,你就搭讪几句走开了事。这样做的目的,一是避免别人说闲话;二是有意识地考验她一下,看她是真心还是假意。第三,我把这件事向组织汇报,看看组织上什么态度,立个案,一旦有个三差四错组织会负责的。至于一些具体细节,我想你是会随机应变的。你看,这样好不好?”

“行。指导员同志!”王德高兴得捶了郝平一下,“说真的,要是你和我在家里,我们连的工作准能干得挺棒。”

“有梁干事和你一块干,还不是一样?”郝平说,“梁群是个老同志,老机关了。做政治工作有一定的经验。你要好好尊重他。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吧。咹?”

“他呀,我还不了解他?——主观主义。”

“老王同志,我又要批评你了。共产党员首先要学会团结人。梁群同志虽然有些毛病,但他毕竟比你军龄长,经验多。他来是帮助工作的。你作为本连的副连长,要主动团结他,尊敬他。这对工作有百益而无一害,你说对吧?好了,老王同志,我说一百句也不如你心里应一声。我相信你会想通的。好了,睡吧,只要你睡着了,我就知道你准想通了。我走了,咹?”说完,郝平拍了一下王德的肩头起身走了。

王德被郝平的一番话说得心里暖烘烘的,仿佛吃了催眠药,一翻身就睡着了。

其实,乔震山并没睡着。郝平和王德在谈话,他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很想留下来和王德一块工作。王德自小在城市里长大,对城市的风俗习惯很熟悉,文化水平高,工作作风爽快麻利,人又聪明,办法多着呢!他准能帮助我解决许多不能解决的问题。说不定他还能帮我找到王经堂,给惨死的父亲报仇呢。只要找到王经堂,就能找到姐姐。但是,搞整编工作是组织决定,怎能不去呢?找姐姐的事明天找二宝谈谈,叫他在城里多加留神。

乔震山想着想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夜已深,光想也无济于事,而且明天还要起早动身,于是,他强制自己赶快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