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洒丽今天打扮得既朴素又大方,和同学们一起欢迎解放军入城。

雄壮的铁流,欢迎的人海,欢呼的声涛组成的这个盛大庄严的典礼,湮没了一切,震荡着古城碧空。满洒丽在这激动人心的海洋里,机械地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随和着人海的喊声,含糊其辞地喊着口号。她听不清别人喊了些什么,更记不得自己喊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喊,甚至她把“解放军万岁”喊成是“解放万岁”也毫无察觉。因为,她的全部精神贯注在从她身前经过的军队里。她不眨眼地察看着每一个解放军的军官,希望能在这里面发现她的未婚夫——王德。

这时的满洒丽几乎已经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眷恋之情竟然占据她整个的心。但是,非常遗憾,队伍里类似的人物很多,而都不是王德。这不免使她大失所望。

部队快走完了,同学们正要跟随部队前进时,满洒丽忽然抬头看见西直门城楼上的小墙后面,站着两个解放军。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军官,正指着大街上欢乐的人流,神采奕奕地说着什么。她心中一动,觉得此人仿佛是王德。她赶紧挤出人群,沿着马路南边的人行道,来到城楼下,站在房子的拐角处仰面望去,“啊,是他!一点也不错。”不知是高兴的,还是别有顾忌,她心头一阵狂跳,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张了张嘴,刚想喊王德,又觉得太冒昧,就止住不喊了。正在这时,忽然遇到王德的两道锐利的目光向她射来,霎时,她感到喜出望外而又心神不宁,赶紧用手里的小红旗,把脸遮着扭向走去的人群。当她悄悄地移开小红旗转脸再看时,城楼上已杳无人影了。

满洒丽慢慢地离开人行道,向城墙的马道口(登城的坡道)走去。可是,她大概忽然清醒了似的,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低着头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回身迈着懒散的步伐向电车站走去。

眼前,大街上人山人海,入城的解放军没走完,交通还没恢复。她只好来到一家小吃店,要了几样点心,有心无意地吃着。街上阵阵的欢呼声不断地叩击着她的心弦。她那俊俏的瓜子儿脸上现出一副深思的表情。一会儿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一会儿面色严肃,眉宇间罩上一层阴影。她不知不觉地把点心吃完了,为了拖延时间,又喝了一会儿茶,走出小吃店时,街上已恢复了交通。她这才上了电车,来到宣武门里,下车后向绒线胡同慢步走去。

满洒丽心绪很乱。王德是她的未婚夫,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今年一月初,解放军围城时,在德胜门外曾经偶尔相遇,当时只觉得面熟,但并没认出来。后来才想起来,那是王德。从那以后,一直想再见到他。可是,今天见了面,却竟是这样欲行又止、犹豫不决。想来想去,就是因为王德现在是共产党、解放军;她自己呢,今非昔比,和王德之间已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所以,她才不敢大胆地毫无拘束地和自己离别多年的未婚夫相认。她很后悔在清河镇侦察解放军炮兵阵地,遇见那两个小解放军(小李和二宝)时,过早地把她和王德的关系暴露出来,还把自己住的街道门牌告诉了人家;而且还托他们捎信给王德,请他进城后去找她。现在,他果然进城了,要真的找来当然再理想不过了,那就按原定计划和他周旋。可是,结果将会如何?能否成功呢?她觉得心中无数。不理他?避开他?旧情难却。而且,这是上司交给的任务,也是自作聪明主动招揽的呀!不干能行吗?满洒丽越想越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过早暴露自己。如果王德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而她的上司也不知此事,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周旋。那时,和他畅叙久别之情多有意思呀!成功了,就报告上司,一鸣惊人;不成功,就把他甩掉。反正,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各走各的路,也无碍大局,那就主动多了。她自怨自恨,边走边想,一会儿恐慌不安,一会儿又自我安慰,“嗐,常言说得好,心静身自安。未婚妻,名正言顺。他找来也好,主动找他也好,都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干吗要自己吓唬自己呢?”满洒丽自嘲地笑了笑,把小旗子往路旁一丢,向胡同里走去。回到家,立即在电话上用暗语向王经堂报告了见到王德的情况。王经堂让她今晚到他家去,有要事商谈。

晚上,时钟敲过九点,满洒丽从家里出来,急急忙忙地进了六部口,经过耳朵胡同,然后故意拐弯抹角,穿过几条小胡同,最后,来到石碑胡同六十三号一个大院里。王经堂半个月前才从绒线胡同搬到这里。今晚,他就要和最后一批部队出城。他命令大家都来这个不大令人注目的地方,做最后一次会面。

王经堂的客厅里,灯火辉煌,烟雾弥漫,这混浊的空气,使人心闷。满洒丽一进门见屋里坐满了人,在座的除王经堂、鲁青、顾贞熊、朱明礼、王副官外,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看样子像是些军官。但是都穿着便衣。不用问,可能是其他单位的负责人。这些人,有的矮胖秃顶大肚皮;有的高个体壮,满脸凶相;有的骨瘦如柴,面色发青;有的年轻秀气,装束考究,像是公子、少爷和城市里的浪荡游民之类的人物。在正面沙发上,和王经堂并肩坐着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此人圆脸胖体、身矮脖短,面带笑容而又傲气逼人,目光里暗含一种骄横奸诈之气。他是谁呀?满洒丽正在猜测,王经堂已做介绍,说:

“这位是满洒丽小姐——我的秘书。”

“久仰,久仰。”陌生人欠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并自我介绍说,“刘谊辉,刚从南京来……”

“对,”王经堂转脸面向人们说,“这位是刘谊辉少将,是奉命到这里来,和我们同舟共济、共谋大业的。今晚,趁此机会和诸位见见面。”说到这里,人们呼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用注目敬礼的姿势注视着刘谊辉。少将先生笑容可掬地向大家点头示意,然后把手一伸,说:“请挫,请挫。”他把坐字说成“挫”字,显然是个江南人。

大家落座。满洒丽也谦逊地点了点头,在身旁的沙发上坐下了。她这才想起,这可能就是美国顾问团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位刘高参。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少将先生,嘴里没说心里想:刚从南京来?长江以北,几乎全在共军控制之下,你是怎样来的?而且这位少将先生一口的江南口音,到北方来在哪里也是被盘问的对象……

刘谊辉已察觉到满洒丽正瞟着他。这目光,使他脑子里产生一些复杂的想法:这位漂亮的小姐,用一双荡人心魄的大眼睛如此地瞧着他,也许是敬慕、尊重和喜爱他的表示吧?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国防部的高级官员,自然会引起人们对他肃然起敬。于是,他泰然自若地吸着烟,十分矜持地开始陈述他的来历。他说他是前个星期随着接回南京军官的飞机到北平来的,一直在王经堂这里待着,谁也没见。他在言谈中处处表示他是王经堂的助手,并祝贺王经堂已晋升为华北工作组中将组长。

听到这里时,王经堂用得意的目光向众人扫视,并威风凛凛地咳嗽了一下。他的额头、鼻子和颧骨,这时显得特别光亮。当中将了,真是祖德不浅。这是王经堂梦寐以求、向往已久的大喜事。遗憾的是,由于目前的处境,他这中将头衔还是一张空头支票。因为,能真正听他指挥的部队只有一个特务团。其他各军的部队他根本掌握不了。如果说他还能掌握一点,也是通过他那支离破碎的特务系统去操纵的。至于其他人,更是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打算,谁还听他的?王经堂的手伸得再长,那也是力不从心。这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

“诸位,形势糟透了!”刘谊辉用长官的口吻接着说,“才三年的时间,东北、华北、华中,几百万军队丢得一干二净。虽然太原、归绥还在勉强支撑,看来寿命也不会太长。眼看这半壁河山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南京国府非常窘迫。现在,在军事上只靠长江天险和江南的几百万军队,如能守上半年,文章就好做了。在政治上,总统准备声明下台,由李宗仁出来支撑残局,以此作为条件,来和共产党讲和,争取时间,充实兵力。南京不久将派代表团和共产党谈判,力争划江而治。如能成功,当然是万幸之极。如谈不成,那只有依靠江南的几百万军队扼守长江天险了。估计共军既无飞机又无渡江舰船,光靠几百万不怕死的步兵,恐怕只能望江兴叹。”说到这里,刘谊辉不知是被一线希望所激励的,还是他对这种无把握的估计担心,面色发红,青筋暴涨。停了一会儿,他心事重重地长叹一声说:“三年来,我们在政治、军事上的惨败,这能说由于敌人强大之故吗?不!先生们,党国之最大不幸是我们一些高级将领,置前方将士生死疾苦于不顾,一味地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贪污腐化,谄媚奉承,欺下瞒上,以致人心向背,众叛亲离,国体衰竭,造成如今这不堪收拾的局势。这些伤心的往事,我记得去年八月在南京的一次重要会议上,连我们总裁和何应钦部长都直言不讳……并以此来告诫我们……”刘谊辉这些坦率的论断,出自他对战局丧失了信心。目前,在败局面前再也不允许他造谣惑众,吹嘘什么赫赫战果了。这和一九四六年的形势是决然不同的。那时,国民党反动集团声嘶力竭地叫嚣,不出三个月就要扑灭爆发了二十多年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谁知,事与愿违,才三年时间,他们自己放起的这把内战之火,眼看就要把他们自己烧成灰烬了。他们的心情充满了沮丧、悔恨、悲观、绝望和怨天尤人。做梦也没想到,所谓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堂堂国军,竟被他们瞧不起的穷八路打得一败涂地,而且,现在还要老老实实地听候整编。为此,刘谊辉闪动着凶恶的目光向屋里的人们扫视了一周,突然站了起来,带着重浊的嗓音,像宣誓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先生们,蒋总统训导我们,只要我们效忠党国,克己奉公,同甘共苦,争取时间,光复失地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国府还有更大的计划即将实施……望诸位坚定自信,奋发努力,最后胜利终属我党!”

“是不是盟国要出兵啦?!”王经堂急不可耐地问道。

“不,”刘谊辉好像心绪有所寄托似的,眼帘微垂,从眼角里瞧了一下王经堂,然后往沙发上一靠,说,“现在还不便说破,到时候自会明白。不过,华北能不能成为将来光复的潜伏力量,就看我们的了。我想,有王经堂中将亲自指挥,诸位先生同心协力地奋斗,达此目的不成问题。”接着,他向大家点头示意,表示他的话说完了。

刘谊辉这篇声音不高、内容举足轻重的演讲,使室内的听众——在他眼里是些井底之蛙——感到既新鲜又吃惊。新鲜的是,以前他们从来不敢公开谈论党国的败迹丑行,他竟敢在大庭广众直言不讳,而且引证了最高将领的言论。吃惊的是,他言谈之中,口气之大,知密之多,使他们觉得,与其说他是王经堂的助手,倒不如说南京给王经堂派来了一位盛气凌人的上司。他们觉得受宠若惊,因为这位国府大员最后还对他们寄予了莫大的期望。

王经堂穿着一套粗布军装,心绪不宁地吸着烟,静静地听着刘谊辉讲话,用冰珠似的眼睛瞧着窗户。刘谊辉的一字一句,勾起他许多心事。他全面地权衡了一下他今后任务的利弊条件。他和他的这些喽啰们今晚就要和特务团一起离开这座古城,开到指定的地点听候整编。这是一支最后开出城的国民党军队,其他大批军队早在三天前就走完了。“刘先生说得对呀,”他想,“华北能不能成为将来的潜伏力量就要看我们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信任啊!”军队整编,在王经堂的经历中并不陌生。从直奉战争军阀混战,到北伐成功,历来都是胜利者对失败者来一次整编。整编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点名发饷,改番号,换军旗,改操典,换服装。其实,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仍然是独立王国,各行其政。大不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共军能出多少军官把这十多万军队,从排长一直换到军长呢?他们办不到!既然办不到,人事问题就由不得他们了。那么,王经堂和他的部下就可能以合法军人的身份存在下去,赢得时间,争取胜利。那时,王经堂就是从里及表堂堂正正名副其实的中将了。

“……那就走着瞧吧!”不知谁在角落里交头接耳地议论,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王经堂不禁打了个寒颤,忽然一种否定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啊,共产党的整编兴许另有花样哩。至于什么花样,他暂时还想不到。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是不好对付的。这些想法是在刘谊辉讲话中形成的。

鲁青听了老半天,根据那位刘少将的讲话,他怀着鬼胎瞧着自己的脚尖,正在为他这营副职务犯愁。随王经堂一块去整编,和解放军面对面地打交道,多危险……

“噢,对。”王经堂咳嗽了一声,“看来,我们以前拟定的计划有非常危险的漏洞。比如,鲁青老弟的使用问题,叫他也随部队一块去整编,很不妥当。他两次和共军直接打过交道。一次是在沙土城和共军面对面地谈判,一次是在西直门又和共军见过面。这就是说,共军中起码有两个人已认识他。尤其在沙土城,公开以我的代表身份出现,与共军谈判。如果在整编中万一碰上他们,被认出来,那么我陈一民的化名也就不揭自露了。”

鲁青听到这里,乐得浑身都轻了。

“嗯,太好了。”他心里想,“他要开脱我了。”

“所以,鲁青老弟还是换个职务好。”王经堂接着面对鲁青说,“你以一般市民的身份在城里住下,和满小姐住一块,把你太太也带上。不过,你要很好地化装一下,改个名字。今晚,噢,明天也可以,到派出所登记个户口,就说那座房子你买了,职业嘛……可以填写廊房头条汇丰钱庄的经理,至于任务,嗯……”王经堂想了想,“你是我们在城里的联络员。”说着,他看了看顾贞熊和副官王兆祥,说,“至于营副之缺,由王兆祥上尉接替。”

“是!”两人同时立正答道。

鲁青心里高兴极了。这任务虽说有些困难,毕竟比和共军面对面地打交道保险。既不用担生命风险,又可以安闲地住着那样阔气的公馆,而且,和满小姐住在一块倒也开心。至于应付城里的八路以及和各军的特工人员联络,这都好办。照转照办嘛,那就要看风使舵了。不过,只要满洒丽和那个姓王的恢复了关系,就不用自己去冒什么风险,多合算!鲁青正在想入非非,自得其乐,忽听王经堂说:“不过,你要注意,鲁上尉,除去掩护满小姐工作和友邻部队经常取得联系外,必要时,还要和共产党面对面地打交道。和共产党打交道,要处处小心,时时留神。要是你在城里出了乱子走了风,我就先杀了你!”说到这里,那些穿便衣的军官,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鲁青。

“是!”鲁青站起一躬到底,“请问……啊……陈先生,卑职和满小姐的关系如何定?”

“你说呢?笨蛋!”王经堂的目光针一样地瞟了鲁青一眼,“我问你,今天下午是谁在北海向旃坛寺投手榴弹?又是谁今晚在宣内大街投了一枚炸弹?嗯?!”王经堂面带杀气,凶恶的目光,向屋里扫视一周,掠过刘谊辉的两个随从和顾贞熊,最后停在鲁青脸上。

“卑职不知……”鲁青低声下气地,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吐出了四个字。

室内气氛非常紧张。

所有的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吭。惟有刘谊辉轻松地靠在沙发上吸着烟,脸上堆满了平静的冷笑,瞧了瞧他那两个少爷般的随从人员。王经堂接着说:“先生们,我们和共军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们在此时此刻,投几个手榴弹,即便炸死他几个,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简直是老虎头上打苍蝇——成心惹祸。我奉劝诸位,下次不可……”说着,王经堂又向室内扫视一周,威风凛凛地咳嗽一声,然后转向刘谊辉,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问道:“少将先生有何高见?”

“噢,完全赞成。”刘谊辉欠身微笑,“不过……关于人事问题我还有个建议,不知中将先生意下如何?”

“不必客气,请讲无妨。”王经堂对人事问题特别敏感。刘谊辉问得突然,他有点紧张,立即侧耳静听。

“我想,满小姐责任重大,一个人留在城里,恐怕忙不过来。是不是把朱明礼留下来做个副手,更妥当一些呢?”

“这……”王经堂面色严肃,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满洒丽却抢先开口了。

“好嘛,”她霎时面色苍白,但又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顺手在茶几上取烟吸着,不慌不忙地说,“少将先生如此关心,我不胜感谢。不过,我得先请示一下南京美国顾问团才能执行。必要的话,我可以让位。”

王经堂满意地点点头,没吭声,而心里却洞悉其意。他要听听刘谊辉的下文。

刘谊辉赶紧解释说:

“请不要误会,小姐,刘某决无此意。我是想……啊,恕我冒昧,满小姐,听说在共军之中你有位未婚夫。这件事你要拿出大量的精力和他周旋。比如说,在完成你的主要任务之余,你还要去找一找他,找着后还要陪他逛公园,蹓马路,看电影,谈谈久别之情。这些,都需要充分的时间。朱明礼和你在一起,无论在报务工作上,或是你的终身大事上,都能给你很大的帮助。再说,这也是党国对你的信任。一旦成功,功劳不小啊。你说是吧,咹?”说完,刘谊辉手摸下巴,瞪眼瞧着满洒丽。

满洒丽乜斜着眼瞟了刘谊辉一下,没做任何回答。然后一口口地吐着烟圈,那些一连串飘动着的烟圈,轻轻地飘向天花板,逐个消散了。她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嘴唇紧闭。心想,这位少将先生,野心不小哩!在这种场合提这件事,简直是个笨蛋。要不是南京来电介绍过你,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国防部的高级参谋。看来,你们这些高级人物,只能讲讲空头大道理,真的身临实践时,都是些愚昧无知的可怜虫!难怪失败得如此惊人!

室内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大家都用惊异的目光瞧着满洒丽,看她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不妥当!”满洒丽终于开口了,“事关大局,开不得玩笑。”

“那么,你那未婚夫呢,还找不找他?”

“那是我的事,我知道如何去做……”满洒丽没说下去,把半截烟头往痰盂里一丢,两手抱在胸前舒适地仰在沙发上,不理他了。

刘谊辉恼火极啦!脸涨得像个紫茄子,翻起眼来瞧了瞧王经堂,紧闭嘴唇,没说什么,心想,这位小姐好大的脾气,哼!然后气急败坏地喘了一口粗气。

王经堂觉得该是他说话的时候了。他直了直身子,不慌不忙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嗯……关于这件事,我考虑再三。从利弊关系衡量,朱明礼上尉,还是在一营当教导员重要。将来在整编过程中,可以帮助顾少校出谋划策,做很多工作。这一点,我是寄予莫大希望的。留在城里嘛……当然也不无好处。但毕竟不如在一营的作用大,量材而用嘛。咹?你说呢?朱上尉。”

“遵命!”朱明礼起立,腰板挺得溜直,一副标准的军人姿态,把头一点应了一声。他这利落爽快的动作,引来不少人的注目,连满洒丽也瞧了他一眼。

“请坐。”王经堂满脸笑容地把手一伸,接着说,“再说,刘少将来到这里只带你们三个人,两个随从为了帮助鲁上尉在城里办事,已经以我妻弟的名义住在这里。如果把你再留下,未免大材小用了。你说是吧——刘少将?”

“谢谢!”刘谊辉苦笑着点了点头,但心里却骂道:老滑头!

僵局就这样缓解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经堂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离出发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觉得今晚的会议主要是介绍刘谊辉和大家见面,不料想刘谊辉节外生枝,弄得大家心情都很紧张。现在已经介绍完了,应该收场了。于是,他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诸位,时间不早了,应该是行动的时候了。”他接着喊道,“顾少校!”

“有!”顾贞熊站得笔直,“听您吩咐,中将先生。”

“出城的部队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请您下令。”

“现在,你和朱上尉、王营副带着部队马上出发。我和刘少将随后就到。执行吧!”

“是!”顾贞熊、朱明礼和王兆祥敬礼后,转身走了。

鲁青刚想跟他们一块走,被王经堂留住了。他来到王经堂跟前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说:“有何吩咐,先生?”

“王兆祥的老爷子,你处理得可靠吧?!”

王经堂忽然提起这个问题,鲁青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想了想去年他们从镇边城经过王兆祥的家逃回北平的第二天晚上,奉命送王兆祥的父亲出城的事。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他领着老头子出了西直门,来到西郊公园的旁边,过了警戒线又走了一百多米,瞧了瞧四周,除了黑森森的树林外,空无一人。于是,他对着老头子后背开了一枪。就在这时,前面有人喊道:“干什么的?站下!”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鲁青惊慌失措地摸着黑跑了回来。现在,王经堂突然问起此事,不知何意。说良心话,老头子是否真的打死了,自己也没有把握。不过,他亲眼看见老头子倒下了,而且一动也没动。因此,他回答说:“没错,先生,现在恐怕早进了狗肚子棺材了。”

“嗯,去吧。”

“是!”鲁青鞠了一躬,然后颠着溜轻的屁股滚蛋了。

鲁青走后,王经堂和那些穿便衣的军官一一握手告别说:“祝诸位工作顺利。希望平时多和鲁青上尉联系。有关南京方面的指示,满小姐会通过鲁上尉随时告诉你们。没有重大事情,我们暂时只好各自作战了。兄弟我和刘少将当全力协助。”

“卑职尽力而为。”大家齐声应道,然后各自散去。

凌晨三点,一辆黑色小卧车在绒线胡同四十二号门前停下了。车门开处,一个女人下了车,随即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手一扬,柔声喊道:“咕得拜!”轻步蹬上门楼的台阶……

车子呜的一声向大街上开去。车子里坐的是王经堂和刘谊辉,两个人躺在座椅上,眯缝着眼,面色苍白,各想各的心事。

刘谊辉对今晚的会议比较满意,那些敬慕奉承的眼光给他增添了不小的信心。卑鄙的人同样有自尊心,妖魔鬼怪也爱听恭维的话。可是,那位文雅标致的小姐,眉宇间那种凌厉傲气的神色却使他非常恼火。

“喂,老兄,”停了一会儿,刘谊辉终于开口了,“这位满小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王经堂没睁眼,也没动。

“我是说,我们把最机密的东西交给她掌握,是否妥当?”

“怎么,你对她有什么怀疑?”

“因为我对她还不太了解。”刘谊辉说。

王经堂直起身子向车外望了望,车子已经出了阜成门,在去门头沟的公路上行驶。他说:“她本来是美国顾问团的人。北平危在旦夕时,噢,记得是去年圣诞节的晚上,美国顾问团在北京饭店举行招待会——那时,我住在绒线胡同四十二号——顾问团团长史密斯上校为了表示对我们的友好,为准备应变后事,才通过陈老先生把她介绍给我当秘书。从那以后,她就带着电台和密本,由美国人亲自用车送到我家住下了。那时,学校正放寒假,不去学校也没有关系,对校方就说在她亲戚家里度假。但是,为了及时了解城外共军的情况,白天我还是叫她去学校。这姑娘也真够辛苦的,就这样经常冒着风险出出进进,及时报告了不少重要情报。这完全是美国朋友和陈老师对我的一番关怀和信任,才给我派了这样一位得力的助手。不然,这姑娘早就随美国人到美国留学去了。当时北平城不是有不少的所谓吉普小姐随美国人一块儿走了吗?可她却没有走。这也说明她胸有大志啊!噢,这些我记得曾跟你简要地谈过。”

“嗯,是我才来的那天晚上吧?”

“是的,”王经堂继续说,“此人虽然年轻,但颇有社交经验。以前在奉天大学读书,现在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会两种外语——英语和日语。对报务工作比较熟练。我说老弟,”王经堂说到这里,拍了拍刘谊辉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保证不会出差错。将来此人对我们大有用处。她的后台是美国人。有朝一日,我们能直接和美国人打交道时,这可是个用得着的人啊。”

“唔……”刘谊辉这才舒适地躺在座椅的靠背上,任凭汽车对他那矮小的胖体随意颠簸。最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难怪这么傲气!不过,为什么提起她的未婚夫来,竟这样不耐烦?”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王经堂向刘谊辉身旁靠了靠,压低声音说,“去年,啊,今年一月初吧,共军围城正紧时,满小姐和两位美国同学要进城来报告城外共军情况,走到德胜门外,就被她的未婚夫挡住了。交涉了好久,说什么也不让进。当时两人谁也没认出来。后来,她回想起来觉得此人很面熟,好像是她的未婚夫,但又不敢肯定。为这事,满小姐还单独又去跑了一趟,可是没碰着。最后,她到清河镇去侦察敌人的炮兵阵地,碰巧遇着两个小解放军,从他俩口里才证实了这个问题。这姑娘真也多情,当晚就打电话给我,要去找他。当时情况紧急,我急需城外共军部队的部署和调动情况,哪有心思叫她去干这些事。后来,这件事被顾问团情报人员知道了,人家可非常重视。要我们放长线,钓大鱼,利用这个关系把他拉过来。据说这是有战略意义的行动。但是,人家一再嘱咐要绝对保密,可是你——老弟,今晚竟在这么个场合提这件事,她能不恼火?我说你呀,老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就怪不得她啰。”王经堂拍了一下刘谊辉的肩膀,嘿嘿地笑了。

刘谊辉听罢王经堂的陈述,好长时间没说话。最后,瓮声瓮气地说:

“美国人想得也太天真了吧?!女人家水性杨花的,搞不好大鱼钓不着,反而把诱饵也丢了,那就大祸临头了!据我的经验,女人常常容易让感情战胜理智。当感情冲动时,即使爱的是敌人也在所不惜。一旦坠入情网,她会出卖一切。这就是我对她不放心的理由。”

“放心吧,老弟。这姑娘被共产党搞得家破人亡,仇深似海。现在得到美国人的器重,本人长得又漂亮,凭她的社交经验,拉不过来才怪呢。”

刘谊辉没再说什么,心里想,那就走着瞧吧。必要时,不等她失败,我就收拾了她。一来省得泄密,二来把电台掌握过来。

马达声在旷野里轰鸣,汽车向黑暗的夜幕里驰去,颠簸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早饭后,满洒丽又来到了西直门。见一个解放军战士持枪站在马道口的门旁,枪上装着锋利的刺刀。她心里有点恐惧,但还是壮着胆子上去了。

“干啥!”哨兵的声音粗壮、严肃,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把步枪一横挡住去路,问道。

满洒丽不禁一愣,一颗恐慌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她定了定神,嫣然一笑说:“我来找个人。”

“找谁?”

“嗯……找王德。”

“这里没有……”

“昨天我还看见他在上边站着的,怎么会没有呢?”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走吧!”

满洒丽见哨兵态度挺横,再问下去准没好话说。她回身下了马道口,心里又怕又不是滋味。说不定王德已经变心,有意不见她。今后再不找他了,免得操之过急,发生意外。她心灰意懒地向大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