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解放的第二天,乔震山和见习的干部们乘车回清河镇。公路上挤满了军队,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北平涌进。他站在汽车上顺公路前后看去,这望不到头尾的巨流里,那些威武的各种口径的大炮,辚辚奔驰的坦克和阔步前进的战士,组成强大的铁的洪流,使人惊心动魄,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员,心里感到无限自豪,对解放北平信心百倍。四年前,抗战胜利,日本人投降了,乔震山曾随部队围过北平,命令日伪军缴枪投降。这时,蒋介石却用美国飞机运来了大量军队,阻挠人民受降,强占了北平,霸占了人民的抗战果实,并向解放区大举进犯。那时乔震山从北平近郊撤走时,他曾愤怒地发誓说:“他妈的,真欺负人!等着吧,老子总有一天回来揍你!”现在,嗬!岂止要解放北平?我们要叫他们彻底完蛋,解放中国所有的土地。

汽车来到了通县城,正要休息,从拖着大炮的汽车上下来一个干部,跑过来招呼说:

“同志,到清河镇这路对吧?”

“对,就跟我们走吧。”乔震山答道,“你们是哪部分的?”

“总部炮兵团,到清河镇配合你们解放北平的。”

“欢迎,欢迎!”全车一齐鼓掌。

乔震山手扶着车厢板,挺胸昂首望着正前方,寒风吹过他的脸,放下的帽耳朵不停地飘动着,越显得他英姿风发。身后,拖着大炮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蔓延几十里,像条钢铁的巨龙,向清河镇飞驰而去。

上午十点,汽车到了清河镇。乔震山老远就发现,在师部门口站了许多人,其中一个是团部的作战股长。

“老乔!”他向汽车上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

乔震山没等汽车停稳就飞身跳下车来。紧跑几步来到作战股长跟前。

“怎么样?”杨股长咧开嘴笑着,边和乔震山握手边说,“天津打得热闹吧?”

“热闹极啦。我们这里呢,准备好了没有?”

“一切都妥当了,光等你们回来了。今天师部召集连以上干部进行战斗动员,正好,你们一块参加吧。走,先里面坐。”刚一进门,郝平、王德还有小李,从里面走出来。

“老乔,老乔!哎呀——你可回来了,把同志们都等急了。”郝平一只手紧握着乔震山的手,另一只用拳头直捶乔震山的肩膀。两只热情的眼睛盯着乔震山的脸,“你这家伙,从医院回来连面都没见就到天津去了。”

“还说呢,像火燎毛一样,没等喘过气来杨股长就催着走。”

杨股长站在旁边嘻嘻地笑着说:“这一点你要谢谢我才对,不然你能捞着到天津看看?”

“真的,这次天津战斗,兄弟部队对攻击大城市可真创造了些好经验。”

正说着,一个粗壮亲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了,“那你就介绍一下吧。”

大家回头一看,见老师长背着手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地望着乔震山。他向师长面前跨了一步,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首长,您好!”

乔震山的手没等放下就被师长握住了。瞪起一对和蔼的眼向乔震山脸上端详着,慢悠悠地说:“嗯,还是那样。你这调皮鬼啊,这回要把你学的经验在会上好好地介绍一番。不然总是搞得悬天悬地的,不是吊着胳膊,就是摔到悬崖下去,叫人找都找不到你。勇敢问题是解决了,还要把这玩意开动一下。”师长指指乔震山的脑门,“这玩意不是光吃饭的,还要用它想想战术问题。”

乔震山的脸一阵通红。周围的人嘻嘻地笑了。

“这次打北平嘛,”师长向四周笑着瞧了瞧,“嗯,你得给我好好地打,我们师是军的第一梯队,尖刀连嘛……嗯,准备给你们。老杨啊,是不是这样,咹?”

“是!”

“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乔震山把胸脯一挺,瞪着一对激动的大眼睛瞅了瞅郝平和王德,他们都会意地微笑了。

“瞧你高兴的,听见打仗就疯了。”师长拉着乔震山的手,看样子,生怕他跑了似的,“走吧,到里面开会去。”

大家一窝蜂随着师长向里面走去。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开会了。

通讯员小李,在门口坐着,觉得很无聊,从衣袋里掏出一本搓得不像样的小本本,在上面写起来。写一会儿抓一抓脑袋,挺困难,不知什么字把他难住了,瞪着眼瞅着天。

“小李!”二宝背着马枪从街上走了过来,“你写什么,我看看好不好?”

“不叫你看,写的秘密事。”小李赶紧把小本装到衣袋里。

“净秘密,你请我看我也不看。”二宝神秘地笑了笑,“我也有个秘密事,你不叫我看,我也不告诉你。”

“看就看呗,可不能笑话人。”小李想听听二宝的秘密事,把日记本又掏了出来。

“不看了,告诉你吧。”二宝伏在小李的耳朵上,喳喳了两句。

“是吗?”小李一抬头,两眼瞪得溜圆,“走,看看去。”

两个人一溜烟地跑了。来到村东头向东方看去,嗬!那么多的大炮在野地里排列着,像些粗大的树干一样,一门挨着一门,向远方伸展开去,一直被地平线上的树林遮没才看不见了。这些大炮有的张着炮口对着北平,有的捆着树枝伸向空中,有的正用汽车拖着进入阵地。炮兵战士扛着沉重的炮弹箱,来往奔忙。

“这下行了,二宝。”小李高兴得用手指画着说,“北平的城墙两炮就给它轰开个口子,连汽车都能开进去。”

“嗯,大概是这样。”二宝答道。他兴趣盎然地睃着那些硕大无比的钢铁炮身。

“干吗大概?一定能,这叫‘十五榴’,这家伙可厉害着呢,不信你瞧着。”

“那长筒的大概是高射炮。”

“净大概,就是高射炮嘛。”小李自作聪明地说,“在东北我看见过,一炮能打两架飞机!”

二宝哧的一声笑了,“真能吹牛,再说我也不信。”

“是这样嘛。”小李可真没法再瞎聊啦,他伸开两手说,“比方两个飞机并排着飞,离得不远,你知道么?不远,那炮弹正在两架飞机当中间炸了,炮弹皮子一飞,正好打两个,你不信,我说可能。”

“唔,那也只是可能……”二宝有心无意地答道。他已经被那些大炮把全部精神摄取了,真想去亲手摸摸。

两个人正看得出神,忽见一个女学生,穿得挺朴素,胳膊肘上挂着个手提包,在前面高地上一棵柳树下站着看书。小李正想和二宝说,炮兵团连个哨兵也不设,怎么可以让她在那里看书?还没开口,从坟地里走出一个战士,来到女学生跟前,说了几句话,女学生满不在乎地转身走了,走得很慢,边走边看书,还从衣袋里掏出东西吃着,从小李、二宝身前走过去了。小李想,真是个书呆子,走着路还看书,也不怕绊倒。才想告诉二宝,只见女学生从大衣兜里掏手帕,带出两张钞票掉在地上。小李碰了碰二宝,“看,女学生丢钱了。”

二宝顺着小李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张钞票在地上躺着。

“走,我们给她送去。”

两个人紧走几步,拾起钞票,边追着女学生边喊:“喂!你丢钱了。”

女学生没听见,仍然向前走,连头也没回。

“喂!你——丢——钱了——”两个人一齐放开嗓子又喊。

女学生这才转过身来,瞧瞧小李,又急忙掏掏兜。

“噢!谢谢你小同志。”女学生伸手接钱。

“你数数对吧?”小李说。

“啊,不用数,错不了。谢谢你。”一口东北口音。她接着问道,“你是东北人吧?”

小李没放声,笑着瞧了瞧二宝。

“他是,我是冀东人。”二宝答道。

“多有意思。”女学生笑了笑,“咱们是老乡,我是东北抚顺人,你呢,小同志?”

“我也是抚顺人,我怎么不认识你?”小李顺口答道。其实,小李是鞍山人,从小在家里拾煤球,卖烟卷,有时跟父亲当搬运工,干个零活,心眼蛮多的。

“你怎么能认识我啊?”女学生斯文地笑笑,“我在家时,恐怕你还很小呢。啊!我打听个人你知不知道?你们这部分有个叫王德的没有?”

小李摇摇头,才想说没有。可是二宝却抢先答道:“有,他的副连长就是。你认识他?”

“认得。他是我从小的同学,我们很要好。”女学生高兴得眉飞色舞了。

“你打听他干啥?”小李把脸一板问道。

“瞧你这小同志,要说干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女学生格格地笑着,像话剧演员在舞台上笑得一样。“麻烦你,给我捎个口信吧,我叫满丽英,现在燕京大学读书。等你们进了城请他到绒线胡同四十二号去找我。你们多咱能进城啊?”

“不知道。”小李待理不理地答道。

“命令一来我们就攻击,反正快了。”二宝补充了一句,“要找现在就去找他吧,他在马甸子住。”

“唔,”女学生向那些大炮若有所思地望着,然后告别说,“好吧,再见小同志,请你费心了。”

小李心里很不高兴。二宝过去嘴懒得要命,可他这次倒勤快起来了,那个女学生问什么他答什么,一点保密观念也没有。小李望望走远了的女学生,也没叫二宝一声,一个人转身就走了。

“小李,你怎么走啊?”

“不走,在这里干啥!”小李用脚踢着小石头,低着头尽管走,连头也不回。

“你干吗不高兴啊?”二宝追上小李,和他并肩走着。

小李仍然不放声,低着头一下一下地踢着石头,走了一阵,说:“我真对你有意见,二宝。”

“有意见就提呗,还用不理人?”二宝也有点生气了。

“当然要提啦,”小李把嘴一噘,“你又不认识她,为什么要和她说实话?好家伙,连住村都告诉了。”

“她是王副连长的乡亲嘛。”

“你怎么知道?”

“她说的。”

“她说你就信了?”小李几乎要和二宝吵架了,“乡亲!就算是吧,那么王经堂倒是你的乡亲,你也和他说实话?你呀,嘿!真是个傻瓜……”小李说着把手一甩,又走了。

二宝惊异地望着走去的小李,看来他是真动气了。二宝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李发这么大的脾气,过去两个人从来没红过脸,这次因为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多说了几句话,这些话想来也许是泄密的。要是从此小李不理他了,那才难受呢!

“小李同志,”二宝又追上了小李,承认错误了,“我是错了,我对不起你,你……”

“对不起我?好家伙!”小李把自己的鼻子一指,“要是这样,我才不生气呢。你没见那个家伙老斜着眼看我们的大炮?如果她是个坏蛋,这一下算行了,什么都侦察去了。将来攻击一开始,敌人的炮就先把我们的炮轰得稀巴烂,到那时,打不开城墙,部队攻不上去,那才叫真对不起呢!”

小李的话使二宝心里直发毛,他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要真那样我就是人民的罪人了!”想到这里难过得要哭了,于是。他问:“小李,你说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班务会上做检讨呗。其实我也错了。”小李摸摸脑袋,“那时我该把钱给了她就走,什么事也没有。可我,也像个傻瓜似的,倒和她说起话来了,后来,光瞪着眼生你的气。唉!但愿她不是个坏蛋就好了。”小李说着,一抬头见太阳已经快落了,“呀!我得快回去。说不定会已经开完了,再见。”

乔震山、郝平、王德,在师部开完战斗动员会,带着小李向连部住村走去。边走边议论,小李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走着,瞅机会偷偷地拉了拉副连长的袖子。王德不知小李拉他有什么事,他放慢了步伐和小李在连长、指导员的后面,“啥事?”

“副连长,今天下午我和二宝在村东头碰着个女学生,她说她认识你。”小李笑嘻嘻地低声说。

“噢!她怎么说?”

“她说她叫满丽英,和你是从小的同学,现在燕京大学念书,说我们要是进了城叫你去找她玩。”

“啊,到哪去找?”

“嗯……”小李想了老半天才说,“在什么绒花胡同二十四号,大概是这地方吧。”

“这人烫着发是不是?”

“不,剪着短头,穿得挺朴素。”

“你告诉她我在这里?”王德问。

“我倒没告诉,可……可,二宝他……”

王德瞪了小李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王德在靠山镇时曾想:到了北平能见着满丽英。可是现在倒觉得不愿见她了。那女翻译的影子,使他恶心。小李说的这个满丽英好像不是那个女翻译,兴许上次是看错了。这样,假定真的进了城,去找不找她?不,几年来她一直在敌占区住着,家里虽不是什么资本家,可是满金城,当铺的掌柜的,反正他不能叫他的独生女干革命。再说,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姐,生就的喜美爱漂亮,喜洋爱时髦,满脑子向上爬的思想,谁知她这几年干了些什么,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王德想到这里,忽然记起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占领了沈阳后,听说把原奉天大学全部移到北平,同时还搜罗了不少男女青年学生,用飞机运到北平,国民党要这些人干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可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王德忽然想起那个女翻译,“嗯,可能是她,女人的眼有时比剃头刀还利。”

鬼变的女人一定口利貌美,心恶的人外表不一定丑,突然对你甜蜜的人,一定别有用心。满丽英的出现,使王德意识到,将来真的命令我们进城,不管怎么进去,打进去或是和平解放进去,斗争情况是相当复杂的。“进城”这个字眼,标志着对一个共产党员的考验,为什么要去找她?不,不能去找她,看她到底是人还是鬼!王德低头迈着方步走着。忽然一阵喧哗声打断他的思路,抬头一看,见战士们从前面一拥而来。

“连长回来了!你好了,连长?”

“连长到天津去来。”

“对,说说天津战斗的经验吧。”

“指导员,我们多咱干呀,今晚还是明天?”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东风了。”

“现在是西北风,鹅毛大雪。”

嗬!十五口过日子,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乔震山往高处一站,两手向空伸了伸,提高嗓门说道:“同志们,听我说,我完全好了,还参加了天津攻坚战,谢谢大家对我的关怀。”

战士们渐渐地静下来了,每个人都仰着喜悦的脸听连长讲。

“关于天津战斗,”乔震山接着说,“兄弟部队打得漂亮极啦,敌人十多万,我们两天两夜一家伙就消灭得干干净净。开始,命令他放下武器投降,他不干,还说什么‘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军人的耻辱……’可是,你猜怎么样,大炮一响,全部当了俘虏,他倒干了。属兔子的,不按着不拉屎。”

战士中响起一片喧笑声。

“同志们,”乔震山把手一伸,别人笑,他一点也不笑,接着说,“天津战斗的胜利,是我们的榜样;敌人的失败,也是北平敌人的样子。敌人不缴枪,我们就像兄弟部队那样,干脆消灭他!北平和天津所不同的是:城市大,人口多,是个文明古城,有道城墙挡着,这不要紧,同志们,我们神勇的炮兵部队下了决心,保证把城墙轰开个口子,送我们进城。进去后我们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护古迹,这要看我们准备得怎么样啦……”

乔震山的话没说完就被战士们的回答声掩盖了:

“没有问题,连长,什么都准备好了,保证完成任务!”

“上级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连长,听说敌人派代表出来谈判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请上级告诉敌人的代表,不投降我们这玩意不答应。”一个战士把枪举在空中晃了晃。

“有是有这么回事,同志们。”乔震山瞧瞧郝平,郝平会意地笑了笑,意思是说,你告诉大家吧。乔震山接着说,“同志们,师首长说,北平敌人昨天表示:愿意接受我们党中央毛主席的八项和平条件了。他们自己说是为了挽救北平二百万生命财产,保护中国这个文化古城才接受的,你们信不信?”

“不信!”战士们齐声答道,“打败了仗才投降呢,这谁不知道。”

“对,同志们,这事三岁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集团,从来是与人民为敌,任意残杀中国人民的,现在怎么会一下子对人民的生命财产又关心起来了?不!他们是在军事上遭受了惨败之后,人民的刀按在他们的脖子上,枪口对在他们的胸膛上,跑又跑不了,打也打不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对付掌握着武装的阶级敌人,必须以革命的武装消灭他的反革命武装之后,才有和平可谈,不然,他既不能放下屠刀,也不可能立地成佛。你们说对不对?”

“对!”

“嘿,别看连长是个大老粗,分析个问题可真透彻哩。”

“同志们,”乔震山等战士们平静后,接着说,“北平和平解放,只是有了希望。现在我们作为党的武装部队,还是要做打的准备工作,做得越好,希望才越有可能实现。武装力量就是谈判胜利的基础。至于谈成谈不成有上级掌握,上级说不打啦,咱们就准备进城接管;上级说打,那咱们就把准备好的本事拿出来干吧。在师部开会时,师首长已经把尖刀连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和指导员、副连长向师首长做了保证。我们一定把红旗首先插上北平城!”

“坚决拥护!”

“用实际行动来感谢上级对我们的信任!”

乔震山用激动、信任的目光,向雄赳赳的战士们扫视了一周。他很长时间没见到他的战士们了,现在齐刷刷地站在他的面前。这些结实可爱的脸庞,使他从心眼里喜欢。他走进了队伍里和每一个人握手,问长问短,一阵交谈。

晚上,北平城的天空阴得对面不见人。古城沉没在寂静的夜幕中,城郊区有的人家还亮着闪闪的灯火,最后连这些稀稀零零的灯光也熄灭了。大地沉睡着,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却静静地兀立着,仿佛在警惕地窥伺着什么。在这万籁无声的夜里,中国人民解放军围城部队,在秘密地调动了;有的向后撤去,有的向侧翼运动。周国华这个团从德胜门外移到了西直门外的几个村庄里住下了。

天亮后,北平和平解放的消息在报纸上、广播电台上公布以后,城里城外的交通立即恢复。大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部队在这里一住就是六七天,每天忙着开会座谈,学习城市政策,拆洗军装,编队和准备粮草……各级干部加倍忙碌,有时通夜不眠,忙着整理进城后的警备计划,掌握思想教育。

一九四九年的一月很快地过去了。北平,春季将临,但是寒冷不亚严冬。

一月三十一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这天拂晓,东方放射出橙红色的霞光,映现出古城的剪影。古城,安谧而喜悦地兀立在晨曦中。这时,到处是一片寂静,只有古老的建筑物上的角钟,在阵阵的晨风里安详地叮当着。也许,人们还在沉睡?不!古城的人民和准备入城的人民军队,都怀着激动的心情,彻夜未眠,准备着迎接这个不平凡的日子。在天坛,在陶然亭,在南苑,集结着千千万万的机械化部队——坦克、大炮、摩托化步兵,静静地排列着,待命进发;在西直门外的田野里、大路上,也集结着一望无际的军队。所有的人们,都用严肃的目光,一声不响地瞧着北平,瞧着天空,等待着红日东升。只要一声令下,北平就会突然沸腾起来,充满欢腾若狂的声浪。人民军队将用庄严整齐的步伐,从前门,从西直门,从四面八方,用机械化部队行进的轰隆声,把古城带进一个崭新的时代。

“东方红,太阳升……”一阵悠扬而安详的歌声,忽然荡漾在古城的上空。

团司令部的作战室里,军用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值班参谋急忙拿起电话听筒,“咹?……几点?……是,马上就派!”他放下听筒,急忙翻开作战值班簿,写道:

一月三十一日上午七时半,师作战科命令我团派一个加强排,于上午八点半,接收敌人西直门的全部警戒,保证部队安全进城。

写完,马上送给了正在谈话的团长和政委。

周国华接在手里看了看,又递给了李治中。李治中思考一下说:“叫谁去?”

“我看就叫王德带着四连一排去,怎么样?”

“嗯,可以。”李治中点了点头,命令值班参谋把王德叫来。

王德跟着通讯员来到了团部。他皮带扎得绷紧,绑腿打得溜直,一进门行了个举手礼,显得特别英俊。

“王德同志,”周国华说,“你马上带一个排去西直门,把敌人的全部警戒接下来。要注意三点:第一,不准和敌人冲突起来,影响部队进城;第二,一定叫敌人离开西直门;第三,要保证部队安全通过城门。没有友邻部队去接你,就一直在那里执行到底。明白了吧?”

“明白啦!”

“带上两挺重机枪,一门六○迫击炮。”政委说,“最重要的问题是,敌人再凶,他不开枪你不能开枪,你要想办法叫他不敢开枪,老老实实地离开城门。接替完毕后,以红旗为信号。见到你的红旗,我们就整队进城。入城的队伍如在大街上和敌人冲突起来,你就作为我们的火力点,掩护部队展开巷战。这种情况,目前看来不会出现,为了预防万一,不得不做此准备,因为他们手里现在还有武器。另外,要注意贯彻城市政策。”

王德带着第一排出发了,来到西直门外。那里有敌人两个岗。他命令部队在护城河这面停下来。他站在队列前,腰板挺得溜直,大声喊道:“立正!上刺刀!枪上肩!向右——转!齐步——走!”

部队紧跟着他的口令,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王德带着队伍,阔步挺胸,气势威武,向城门走去。刺刀在头上随着步伐的节奏,闪动着雪白的亮光。

这时,在瓮城门外站岗的两个敌人的哨兵,见王德带着队伍来了,很快地跑到城门两旁站得笔直。队伍通过时,他们还持枪敬礼。王德面色严肃地还了个举手礼,进了城门。过了瓮城,在城门里的耳房门前停了下来。他跑去看了看登城的马道,回来低声地对赵文江说:“马道就在南面,现在跑步上去……”

“副连长,是不是先派个人上去,给他们打个招呼,不然会引起误会的。”

“哪来那么些客套。他不主动下来接我们,倒要我们去招呼他?不管他,上去!”王德说着,来到队列前喊道:“向右——转!持枪跑步——跟我来!”

王德和赵文江肩并肩地带着部队“咵、咵、咵”顺着马道上了城墙,在城楼的前面站好。王德用眼向四周飞快地一扫,宽阔的城墙上,静悄悄地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奇怪地到城楼里看了看,里面空荡荡的,地上满是铺草、破被子、烂水壶、臭袜子,看样子是有队伍住过。他走出来和赵文江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什么。他想:“是不是我们来以前他们撤走了?”

于是他向瓮城方向走了两步,大声喊道:“喂!这里有人没有?”

“你他妈咋呼什么?”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提着手枪,从瓮城的小墙后面,慢慢地站起来,撇着个大嘴,瞪着两只三角眼,恶狠狠地瞧着王德。

“嗬!这像话吗?我们来接警戒,你们倒藏藏躲躲的,非常不礼貌!”王德满不在乎地说。

“你接谁的警戒?”那家伙满怀敌意,慢慢地向王德这边挪着步。

王德一转眼,见瓮城的小墙后面满是队伍,把枪都架在墙上做射击准备。王德心里想:“这些家伙还敢打呀!”他回头看了看赵文江和三个机枪射手,他们也手握着冲锋枪和轻机枪,目不转睛地盯着瓮城的小墙。于是,他面色平静地说:“我们奉平津前线指挥部命令,今天八点以前接收西直门警戒。现在请你们带着队伍,马上离开这里,把警戒交出来!”

“我们鲁营副说,没接到城防司令部的命令,不能交!你一定要交,请看吧,就这样!”说着,他把手向瓮城小墙方向一伸。

“哪是你们的鲁营副?出来见见嘛。”

鲁青从小墙后面站了起来,恶狠狠地说:“见见怎么的?不交就是不交!”

王德看他那副流里流气的凶样,心里一阵怒火直冲头顶,真想命令部队冲上去给他两刺刀。但是他想起临走时团长、政委交代的任务,只好把怒火压到肚子里,冷静地说:“哼!这一套,在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要动打还等到这时候?现在我正式警告你:你要是故意捣乱,使和平解放北平受到阻碍,这全部责任要你来负。没接到命令你可以请示。现在城外的部队在等着进城,我给你五分钟的考虑时间。”王德说完,用眼斜了他一下,就背着手在队列面前来回踱着,驳壳枪的保险带随着脚步摆动,显得特别悠闲。但他的脑子里却十分紧张。他在考虑:万一他一个劲地蛮干下去怎么办?打,倒是无所谓的,影响部队进城可是大事。正在这时,鲁青忽然说:“好吧。”他匆匆地走进了城楼,听他在里面急促地摇着电话。

王德盯着那个军官站在门外。他准备着,要是他不交,就先把这个家伙和鲁青收拾了,然后再叫赵文江去解决小墙后面那伙子。

“喂,他们来接警戒了,交不交?……是!是……是是!”

鲁青把听筒一丢,什么话没说就出来了,一直向瓮城的小墙方向走去。他用脚踢着士兵,嘴里不三不四地骂着:“起来!起来!他妈的饭桶,起来集合,滚蛋啦!”

小墙后面的士兵们站起来了,有五六十个人,有的提着枪,有的背着枪,顺瓮城南边的城墙向马道下走去。

鲁青带着队伍,穿小胡同回到特务团团部。一进门,把大檐帽往床上一丢,“他妈的,土八路神气起来了。”

“怎么样,老弟?”顾贞熊龇着满嘴金牙说,“委屈几天吧,等整编完,他们一走,又是我们的天下了。”

“整编,哼!走着瞧吧!”

王德见敌人走了,赶紧命令赵文江把红旗挂上,又命令一班长把城门岗接下来。

一面鲜红的大旗插在城头上,在古城的碧空里射出一片鲜艳夺目的红光,驱散了浓重的晨雾,迎着东升的太阳随风招展。战士们面前呈现出光彩夺目的城市。城下,马路上忽然掌声如雷、欢腾若狂。大家俯首望去,原来部队进城了!为首的是连长乔震山和指导员郝平。乔震山举着一面大红旗,迎风飘扬,遮住了半条街。后面是全军的部队,一师跟着一师,一团跟着一团,成三路行军纵队,沿西直门大街向城里行进了。再后面就是军部的炮兵团,汽车牵引着长筒大炮,在宽敞的柏油路上,隆隆而过。

古城,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欢乐。马路两侧,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掌声、口号声、锣鼓声。欢迎的队伍,一群接着一群,一队接着一队。有人把鲜花投在坦克上;有人给大炮戴上花环;有的就干脆跳上坦克,爬上汽车,和战士们握手拥抱。啊!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了。北平解放了,北平回到人民手里来了。长期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压迫下的北平人民,一直过着屈辱和饥寒交迫生活的北平人民,今天见到了他们自己的军队,真正中国式的新型军队,共产党、毛主席缔造的革命的军队。这支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人民有了这样的军队,生活就充满光明和希望;有了这样的军队,中国将不再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地位。中国将是独立、自主、繁荣、富强的中国了;中国人民将再也不是受屈辱的人民,而是站起来、挺胸阔步、深受尊敬的人民了。

“这队伍多棒,多年轻,多精神!无怪乎打胜仗!”

人民在夸奖着自己的军队,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尤其是有外国人站的地方,他们说话的声音就更大:

“有这样的军队,哪个帝国主义也不敢再欺负我们了。”

于是,那些一贯站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外国人,钻着人空子,像夹尾巴狗一样溜走了。

工人、学生、店员和市民,他们看到了北平的解放,憧憬着美好的将来。他们欢腾若狂,扭着秧歌舞,唱着过去不敢公开唱的歌子,和庄严行进的军队一起,组成了强大的洪流,把宽阔的马路塞得满满当。他们骑着自行车,到处奔跑着,欢呼着,“解放啦!解放军进城啦!”举臂一挥,传单缤纷。在公共汽车上、电车上、古老的建筑物上,到处张贴着五颜六色的标语;他们还用粉笔把标语写到大炮上、坦克上: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

乔震山、郝平和二宝、小李,被这振人心弦的场面激动得泪花花的。夹杂在这欢乐的人群里,也还有一支不大的欢迎队伍,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衣,有男也有女,手里拿着小旗,无精打采地喊着含糊不清的口号。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剿总司令部”和伪政府的人员,为了表示受编的诚意,也在装模作样地出来欢迎呢。

乔震山昂首阔步地走着,见路旁的人群里,还零零散散地夹杂着奇装异服的怪人:歪戴帽子的、穿西服的、穿没有任何标志的黄军装的……这些人皮笑肉不笑,脸上浮现着异样的表情。他们和那些海一样欢腾的人们,恰成鲜明的对比。他想:北平,和平解放了,北平的人民从心眼里喜悦,有多少人含着激动的眼泪,在庆幸他们的解放啊!可是,还有一小撮人在黑影里不服气呢。这就是:地主、恶霸、特务、汉奸,和那些五毒俱全的家伙们,他们还原封没动地留在北平。也还有几十万拿着武器的敌人,在等候我们去整编。这一切,说明新的斗争又开始了!

一群女学生纵声高唱着,从队伍旁边拥了过去。她们健壮的颜面上,表露着内心的欢欣和青春的丰采。

周国华和李治中骑在马上,并肩在队列里走着。马仰着头,雄姿昂然,迈着大步。周国华望着这人海奔腾的北平大街,像开满鲜花的原野一样,一望无尽,翻腾着此起彼伏的彩色浪涛。古城在欢笑了!过去,北平的学生有过多少次的游行,只有这一次的心情是欢乐的。过去,为了反暴力,为了抗日,为了抗议特务的恐怖手段,为了抗议美国兵强奸我们的姐妹,曾经愤怒地游行过多少次啊!在压迫、威胁、暴力之下,多少同学坐了牢,牺牲了。可是,暴君究竟抗不过人民的力量,他们终于可耻地倒下了。我们终于胜利了,胜利了!

下午两点,部队已经都走完了。而在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却仍然由近而远、由远而近地响着锣鼓声、口号声和此起彼落的歌声……

王德和赵文江,伏在城墙上,聚精会神地望着马路上的行人。王德正看得出神,一转眼,见一个女学生在马路旁边站着,一手提着个旧提包,一手拿着面小红旗,像是游行才回来。她留着短发,脸色黝黑,围着条灰围巾,身穿蓝旗袍,外套黑色呢大衣,看来大方雅致。王德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又被小红旗挡着,看不太清,但脑子里翻起这样一个念头:“莫非是她?”王德转身走开了,来到马道口,向哨兵温明顺嘱咐道:“注意!任何人不准到城上来!如果有人找我,就说不知道!”

(第一部完)